鹿隐集之五
手心·手背
小时候，每到深秋，母亲常带着我去山上打柴。
每次我们去村子附近那座小山坡都要走上半个小时，崎岖的山路让本来就步履蹒跚的我更加走的歪歪斜斜。为了不让我从窄窄的田埂上摔到田里，母亲一手提着一个大竹篮子——里面放着柴刀和草绳，还有一壶水——另一只手就牵着我。我那时候觉得，母亲的手又宽大又暖和，把我的整个小手都严严实实的包住了。只是在她的手指和手掌上，有一些硬硬的小疙瘩，我常用小手指轻轻的抠着那些硬硬的小疙瘩。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亲那些小疙瘩是什么，母亲微笑着说那是老茧子，我就问为什么我的手上没有。母亲笑着说，你现在没有，以后就会有的。
走在田野的田埂上，一阵阵深秋的寒风吹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禁把脖子缩了缩，冻的红红的鼻子也稀溜溜的开始流鼻涕了。母亲停下来，帮我擦了一下鼻涕，然后继续拉着我的手往小山上走。我的手背都包裹在母亲的手心里面，很暖和。
到了山坡上，母亲开始砍柴，我就在那些已经被砍得光秃秃的山坡上跑来跑去。跑累了，我就站在母亲的旁边，呆呆的看着母亲工作。深秋的柴草已经枯黄发脆，柴刀砍在上面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母亲一会儿就砍了一大片柴草，整整齐齐的排在她身后的地上。我突然发现，离我不远的地方，在一株比我个子略高的灌木上长着一颗小小的红色野果。那颗野果虽虽然已经被风干了，可是那鲜艳的颜色依然诱人。远远看去，那颗野果就如同一粒红色的小星星在对我眨着眼睛。我小心翼翼的拨开那棵灌木旁边的荆棘丛，艰难的走到那棵灌木下面，颤颤巍巍的踮着脚把那颗红色的野果子摘了下来。从荆棘丛里钻出来的时候，手指被荆棘的尖刺划破了我都不知道。我走到正在专心砍柴的母亲跟前，问她这是什么果子，当然我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个看起来很诱人的东西能不能吃。母亲看着我从荆棘丛里钻出来的那个狼狈样子，笑了。她接过那颗小小的红色野果，用衣襟擦了擦，就塞在我的嘴里，然后把我划破了的小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摸摸我的小脑袋说：“痛不痛?不要再钻进去了，小心又被刺着了。”我品尝嘴里的那颗小果子，觉得它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好，对于手上被刺划破的地方却一点不在乎。母亲从竹篮里拿出了水壶，给我喝了几口水，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把水壶放回竹篮里，便继续砍柴。
我吃完那颗野果子后意犹未尽，仍然眼巴巴的踮着脚尖到处看荆棘丛里面还有没有红色的野果子。母亲回头看到我那探头探脑的馋猴样子，就忍不住笑着说：“真的没有了，你别到处找了。”我看着那一蓬张牙舞爪的荆棘丛，呆呆了愣了半天，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弃了寻找野果子的念头，便继续到旁边去寻找属于我的快乐。
母亲终于把那片属于我家的山坡上的柴草都砍完了，她从竹篮里拿出几根草绳放在地上，我就把铺在地上的柴草都抱了过来，让母亲把它们打成捆。枯黄的柴草依然发出草木的清香，闻起来很舒服。母亲很快就把柴草捆成了几个圆溜溜的柴火垛，然后把柴刀和剩下的草绳收拾进竹篮子里。忙完了这些，母亲舒了一口气，变魔术般的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红红的野果子——正是我刚才吃的那种。我欢呼一声，从母亲手里抢过一颗野果子就往嘴里塞，那种酸酸甜甜的奇妙感觉再次让我小小的心灵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母亲笑着把剩下的那些野果子都擦干净了，然后一颗颗的塞进了我的嘴里。原来这些野果子是母亲在砍柴的时候，特意摘下来留给我的。
回家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把那片山坡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黄色，远远的小山村响起了鸡鸣狗吠的声音，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慢慢的升起了袅袅炊烟。母亲依然拉着我的手，穿过那片荒芜的田野。我的手背，依然在母亲暖暖的手心里面。
很多年以后，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我，依然都不知道那种野果子叫什么名字，而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但是母亲温暖的手心，和那颗红红的野果子依然时时浮现在我的梦中。
我结婚了，从此牵上了另一只温暖的手。而我的手背和手心，从此有了可以相握的手心和手背。
那年的冬天，我和妻子蜗居在学校的一间小屋子里。元月的武汉，凛冽的寒风，把小屋门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的叶子吹落了一地。
温暖的小屋子里，取暖器发出橘红色的光芒，桌上的电饭煲已经飘出了大米饭的香味，我却正在电脑前冥思苦想，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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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某一个细节而绞尽脑汁。正在我心鹜八极神游象外的时候，听到了门口落叶被踩踏发出的哗哗声，就知道是妻子买菜回来了。
我赶紧跳起来，跑去打开门，一股清新的冷风裹挟着妻子一起挤进门来，巨大的温差使我打了个喷嚏。我赶紧接过妻子手里的布兜，顺势就把门关上了。
“饿了吧？”妻子笑问。她的脸冻的红通通的，手也是红通通的。我赶紧把她的手全部握在手心里，不停的又是哈气又是搓揉。妻子笑着说：“没事，我出去走的很快，一点都不冷。”妻子变戏法一样从买菜的布兜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来，我一看大喜过望，接过来就开始狼吞虎咽，妻子一边给我倒水一边习惯性的埋怨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吃完饭后我去洗碗，洗碗池在屋子外面的一个水龙头下面，而且正对着一个巷子口，腊月的穿巷风冰冷刺骨，几个盘子碗洗下来，我冻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回到屋里，妻子连忙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不停的搓着。
我的手背，是妻子的手心；我的手心，是妻子的手背。
到了鸥城后，学校外有一片宽阔的田野，一条马路从田野中穿越而过，直通向远方，我和妻子每天饭后都要到田野去散散步，这已经成为了一道常见的风景。如果我一个人散步，大家就会习惯性的问到：“许老师，师母呢？”好像我们是从不分开的连体婴儿那样。
有一天，妻子出去学习了。午饭后，我一个人在田野里那条路上孤单的走着，突然觉得这样走着很不习惯，正在这个时候，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妻子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想你!”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之所以不习惯的原因——因为我的手中，没有妻子的手。
那是一双多么温暖的手。那双手，困苦的时候，为我擦去眼泪和汗水；吃饭的时候，为我夹菜添饭；晚上灯光下，为我缝衣缀扣；生病的时候，牵着我到医院求医问药；看不见的时候，领着我穿过沉沉黑幕……
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自刺双眼，自我放逐于塞浦路斯。在晚年凄凉的光景中，唯有女儿安提戈涅陪在他身边。俄狄浦斯王说：这个女孩的手，就是我的眼睛。
妻子的手，也是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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