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牙齿的纪念
我开始诉说整桩事件了。当它像一张完好的煎饼无辜地摊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一个缺口。一张折叠得棱角分明的煎饼被我掰开。如果不是因为上周买了鱼，我很少吃这种叫做煎饼的食物。但是我不会拒绝将煎得火候恰当的鱼夹在其中，那些繁密细小的刺顿时化为乌有，鲜美是留在口中唯一的念想。手中这半张煎饼就是上周留下的，现在，被我反复折叠。存放令时间格外眷顾，于是，人为铺展开来的粮食就变成了一张挺括的纸。而我则试图在这张纸上留下点儿什么。
飘忽不定的时间让纯朴芳香的气味渐渐远去，但是在人口的时候，偏又宽容地令消失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原。当然，我尝到了手工制造的粗糙，还有如鳞甲般生出来的坚硬。这种保留了太多粮食本质的食物被命名为粗粮。而我则私下里以为，即使没有鱼，自己偶尔食之也无不妥，既可以换换口味，还可以练牙。是的，据我所知，一些人之所以拥有一口健康有力的牙齿就凭着它。所以，我觉得正是仰仗着这份坚硬才使得自己的锻炼成为可能。我慢慢地一口口地进食，表现得既不欢喜也无厌恶，怀着个人目的的行为使得吃饭看起来更像是一次锻炼。一次有益无害的锻炼。我心无旁骛，又多少掺带着那么一点儿抹不去的个人兴致，津津有味地蚕食。
我将咬食这张纸一样的煎饼。我将咬食纸一样的煎饼当成了手段，所以并不太把眼下的困难当回事儿，也就是态度端正，不畏难，深信咬咬牙就能克服。手里的煎饼被我反复折叠，无形中使得齿前的阻力成倍增长，对于自己铺开的道儿当然是迎刃而上，还想体会迎刃而解的畅快淋漓。突然，顿觉口中生硬，就下意识地加了把劲儿，旋即似有不妥，但不能确信，便试探着借助舌头进一步扫视，以为不过外物覆盖罢了。我觉出了哪儿不对劲儿，只是依然怀着一丝庆幸，那个漾在心底里的、对幸福定义得宽宏大量的解释，率先将最有可能的可能剔除。当及时清洁了口腔之后，那种不适竟然还在，不过自己不再信任舌头不知深浅的试探，这回搬来的是明辨是非的镜子。
真相马上就要揭晓，在一面不会说谎的镜子面前。每一件发生了的事，事先都存在着种种可能，但是当结果以事实的姿态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愿意时间永远停留在五分钟以前。现在，我真的有些难于启齿，就是这个难于启齿的齿。我不能张口了，如果重复刚才在镜子面前的动作，谁都能发现那个豁儿。一个陆不知耻地敞开的豁儿，正得意地躺在口腔里。表面那层洁白、光亮、透明、美丽的釉质被彻底掀翻。我开始怀疑有关牙釉质的概念性表述了，钙化程度如此之高、硬度仅次于金刚石的坚硬组织竟然顷刻间败下阵来。脱落得毫无感觉，与我无关，那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反应迟钝没有感觉的组织，这点儿对应起来倒是丝毫不差。听起来真是一个笑谈，我的牙齿被硌掉了，被一种叫做煎饼的食物。
受到伤害的一方总是有理由鸣冤叫屈。从此，我将斩钉截铁态度坚定地对那种叫做煎饼的食物保持最大的厌恶和对立。这不是软弱，而是避而远之的强硬。委屈与不相信让我不禁一次次审视那一所在。确切地说，我的右上方由里朝外数的第三颗牙齿从此不再完整。随时随地体味到的残缺使得沮丧与懊恼一刻也不曾消失。这个生活中偏巧发生了的偶然，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懊悔而改变倾向，依然我行我素。但是突然间我看见了一个尾巴，一个好不容易才暴露出来的尾巴被我一下子揪住不放了。那些隐藏起来的内情在一双眼睛的捕捉下无路可循。
我的那一颗牙齿是一颗龋齿。曾经的黑洞，多年以前被牙医用不明物质填补，多年以后已经被我淡忘，它的深藏不露大概足以使那颗牙齿的外观得到掩饰。我不知道看起来完好如初的牙齿为何突然间暴露出空虚和怯弱。我甚至看清了不明填充物的存在。被剥蚀的是位于牙冠表层属于又名为珐琅质的牙釉质，是人体中最硬的组织。至此，我不得不怀疑这种硬度。可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牙齿。我的这些被称为恒牙的牙齿。当我开始追溯的时候，用的是它的学名，也就是现在的名字。在没有成为恒牙之前呢，那里遍布的是一枚枚稚嫩的青
草般的乳牙。差点儿就要忘记了，如果不是就此陷入回想。我的从六岁开始的换牙行动，应该是一场声势浩大、伴随着疼痛和眼泪的历程。没有欣喜，没有抵抗，只有面对痛苦与难堪的下意识的软弱的挣扎。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代谢也有着人生的意味。在那段热切企盼成长的焦急而缓慢的过程中，我也没有料到最先受到洗礼的是含而不露的牙齿。
将那些暂时的新生的乳牙一一替换的就是这些恒牙了，永恒的命名中揣藏着愿望中的坚定和持久。只不过这些将伴随我一生的牙齿一直以来是被忽视了的。一度被忽视了的牙齿，天长日久中究竟发生了哪些微妙的不为人知的变化。所有的危险都是潜在的，蓄谋总是在忽视的目光中得以酝酿。对于一颗牙齿的痛惜显得如此真实而恳切。我一点儿也没料到谁可以伤害到自己的牙齿。生命在更新生长之际，是蓬勃，是规律，所以，面对一枚乳牙的脱落，是成长的快乐的痛。而今，我没有勇气面对一个中途退场的空缺，暴露出来的是更为难堪的丑陋和空洞。两强相遇，最终必须分出彼此。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想当初双方咬合紧密、不相上下的时候，我毫不在意，绝对信任自己满口碎玉般的瓷牙，誓将一次来之不易的锻炼进行到底。
张牙舞爪，咬牙切齿。牙齿在充分展露的时候大部分是在示威，与舞动起来的四肢保持着行动中的协调，是动物性的感情强烈的表现。即使换作了另一种表情，笑不露齿抑或开怀大笑，牙齿也能在或隐或现中同样达到了感情流露的目的。除去特殊的时候展露，平常被隐藏起来的牙齿显得极有分寸。而我似乎更注重外在的表现，所以忽视了时刻伴随自己的牙齿，或许隐蔽本身就容易让人产生遗忘。牙齿不经意间暴露了。莹亮、洁白、潮湿，森严的秘密林立着的卫士，纠集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深深地镶嵌，像树一样扎根。食物在口腔里愉快地粉碎，是牙齿的功劳，在味觉敏锐的同时似乎更需要借助它的力量。牙齿不计回报兢兢业业地劳作，使得食物充分地分解、发酵、消失。咀嚼，始终保持了对于口腔的热爱。而唯有牙齿知道，那真的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些数量位置固定、排列紧密的牙齿是属于我的。我总是试图用牙齿洞穿一切，这是目前属于我的最为锋利的武器。尽管我不了解它的结构，但是并不妨碍我知道牙齿的锋利与青春息息相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青春的坚硬。牙齿就是我的骨骼，年轻，旺盛，舒展，斗志昂扬。我没有看出自己的盲目，但是显然高估了牙齿的力量，它对食物所保持的咀嚼并非势不可挡，在一张纸的阻挡下，灰溜溜地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或者应该怪罪自己练牙的举动择得不是时候。青春的黑洞，即使藏了起来也无法掩饰嗜糖的后患，甜蜜的诱惑漫漶着，掀起了一场对无辜的牙齿进行的不动声色的侵蚀。我的迷失了的慧眼无法识破。只是当隐秘的不再隐秘，真相大白之际，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倒牙，但是忘了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详实地记录下了某一天，原本应该忠心耿耿伴随我的一颗恒牙所受到的从未有过的伤害。一场意外被我郑重其事地命名为事件。事后，除了懊丧，就是思忖着怎样才能实施起最有打击力度的报复。避而远之的强硬以及心底里的嫌恶并不能挽回一枚宝贵的牙齿。从此，我将不便从容地暴霹，我的微笑会变得含蓄、动人。我会着意地隐藏，不再无所顾忌。我回避触及着那个并无感觉的点，善待其他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牙齿。我将在一段时间内无比地怀念，怀念那颗陪伴我好多年的牙齿。生命的警告并没有声嘶力竭，却让人知道了痛痒。
二??六年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四
责任编辑 轶 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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