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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登殿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 参王驾来问王安,讲什 么正来论什么偏。 ———京剧《大登殿》唱词 一 母亲的洞房花烛夜被她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她将房内一切 可以破坏的摆设都弄了个稀巴烂,那闺中女儿的春梦也随着瓶 盏的破裂化作了乱糟糟的碎片,四处飞溅,响亮而震撼。无畏、不 吝、不屈、刚强,暴怒的母亲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阳门外南营房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大 登 殿 叶广芩 本文原发刊物 《民族文学》2009 年第 1 期 31 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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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 参王驾来问王安,讲什 么正来论什么偏。 ———京剧《大登殿》唱词 一 母亲的洞房花烛夜被她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她将房内一切 可以破坏的摆设都弄了个稀巴烂,那闺中女儿的春梦也随着瓶 盏的破裂化作了乱糟糟的碎片,四处飞溅,响亮而震撼。无畏、不 吝、不屈、刚强,暴怒的母亲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阳门外南营房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大 登 殿 叶广芩 本文原发刊物 《民族文学》2009 年第 1 期 31 旗兵后代的气势,这种无羁的活力是她进入的这家人所没有的, 她的举动打乱了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变得无章可循。史学家 们常说,游牧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入侵,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 活力,推动了中华文化的进步。我也常说,母亲嫁入叶赫那拉家 族,如同在一潭沉闷的死水中扔进了一块石头,一石激起千层 浪,洞房花烛夜的鸣响不过是个简单序曲,好戏还在后头。天潢 贵胄的叶赫家族早已脱离了当年与爱新觉罗们,与大明官兵们 战斗的孔武骁勇,那些个浴血奋战,那些个勇猛追杀,早已成了 远年故事,如同父亲屋内挂着的那口鱼皮套宝剑,内里锈蚀殆 尽,空有个华丽皮囊罢了。叶赫家入关二百年,在京城这片繁华 温柔之乡瘫软融化,向着规矩化、程式化、贵族化、完美化靠拢, 有着百年不变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着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一 旦面对母亲这荒腔走板的突发事件,面对这不管不顾的疯闹,全 家上下几十口,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拿得出主意,无一人能出面 劝阻。这种懦弱性情,至今还影响着这个家族的子弟们,安于现 状,与世无争,不仆妾色以求荣,不效犬马以求禄,永远地不开口 求人,永远地大量能容,成了别一路人物。 母亲姓陈,娘家穷,父母早亡,她要赡养兄弟,三十岁才嫁, 媒人是刘春霖,中间搭桥的是她的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舅钮七爷,代表他们陈家出 面的就是她初中刚肄业的兄弟,叫陈锡元。陈锡元连话也说不利 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娶亲前说好是作为填房的,叶四 爷(我父亲)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几个儿女,中 馈空虚,没有当事的主母,由父亲好友兼同窗刘春霖出面,托母 亲的表舅来说合,想促成这桩婚事。老大未嫁的母亲在那个时代 给人当继室是一条唯一的出路,北京城虽大,也没有哪个老爷们 儿三四十了还作为光棍晃荡着,还在冥冥中等着谁。父亲比母亲 大了十八岁,母亲本已很不满意,谁知洞房之中,帐幔垂下之际, 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门内还住着一位叫做芸芳的张氏夫 人,且言,张氏夫人已经为叶家生养了七个儿女,再加上瓜尔佳 留下来的,一共是…… 任何一个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静相对了,母亲一扫欲做妇 人的羞涩,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二话没说,一伸腿,把那只 “兔子”(父亲是属兔的,土命,蟾宫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继 而是一场恶战,喊叫哭闹,撕咬抠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别样 的婚姻交响。 几十年后我跟我的儿子谈及这一幕的时候,我的儿子说,我 的姥爷哪里会是蟾宫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罗杰的流氓兔,这样 的事除了罗杰,别个谁也干不出来。所谓的罗杰就是美国动画片 里那只穿着背带裤,龇牙咧嘴啃胡萝卜,多嘴多舌多诡计的兔 子,这样的形象与我的父亲相去甚远,我的父亲实则是个毫无心 计,满腹经纶又永远快乐的北京大爷,懂礼仪,循规矩,尚艺术, 爱美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他无忧的性情,正如他对死的选择也 是充满着快乐,没有痛苦的。 用我儿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国 现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亲是处于 “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亲冠冕 堂皇地“包养”了,跟现今给二奶另 选异地另购别墅的款爷们不同,我 的母亲是被包进叶家院内,跟尚在 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话说是 一个白菜心里包了俩虫子。 给人做小,别说我的母亲,我也 是不能接受的,我母亲,一个贤淑勤 快的女子,一个心劲儿高傲的美人, 在闺中含辛茹苦几十年,却落了个 当小老婆的结局,让人岂能心甘!闹 是必然的,我当时若在,也一定会撺 掇她闹! “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 方寸之地的战斗不异于沙场上的万 马千军,穷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个“豁得出去”铸锭了母亲 以后在叶家的角色,但凡有什么为 难的事,一定是由母亲出面,像是日 本宪兵队上我们家“检查”,也得母 亲在前院抵挡,我父亲只能是在西 院侧着耳朵听动静,那位真正的抗 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没了影 儿。我在外头受了气,一定也是往家 跑,搬我妈出去跟人家论理较真儿, 我父亲连大声说话也不会,什么事 到他那儿,都是“算了罢”。 问 快递公司问题件快递公司问题件货款处理关于圆的周长面积重点题型关于解方程组的题及答案关于南海问题 是母亲在洞房那样闹,能 闹出怎样一种结果? 母亲调侃地跟我说她那天的大 打出手,全是瞎胡踢腾。我想,这就 好比国家武术队的教练跟街上的泼 妇纠缠到了一块儿,任你有天大的 能耐,对方不接招,没辙。母亲说那 天闹到半夜才发现洞房里只剩了她 一个人,满地满床的“辉煌战果”是 各种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盏 红纱灯还在灼灼地坚韧不拔地亮 着,对她是一种蔑视,更像是一种嘲 笑。母亲冲动地朝着纱灯扫过去,在 触到灯罩的那一刻又犹豫了,灭了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3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这盏灯,房间内将是漆黑一片,现如 今能陪伴她的只有这盏灯了。那只 “蟾宫之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踪影。 母亲的念头只有一个———马上 回娘家去! 想着门是锁着的,出乎预料,轻 轻一推,竟然开了,母亲想,敢情是 “兔子”在逃窜时忘记了锁门。其实 母亲错了,是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要 锁门,蟾宫里的兔子,哪见过这轰烈 阵势,哪有过锁人的念头,倒是后来 就范了的母亲在叶家用锁锁过无数 的人,包括她的子女,当然也包括 我。 母亲出了洞房,才发现屋外是 个不小的院落,游廊外两棵树,干枯 的枝子让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 个硕大的陶鱼缸,墩在石头座上围 着草帘子,往里瞅冻着一缸冰,看不 见鱼儿,盛满一缸月影。院内无人, 也不见任何灯亮儿,也就是说,刚才 她在屋内吵闹的时候,就是一个人 在折腾,白费了许多工夫!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猫不知从哪 儿窜出来,在母亲的脚下缠绕,用脊 背在母亲的腿上蹭,把母亲的心弄 得一片温柔。母亲蹲下来摩挲那细 软的毛儿,眼里竟生出许多湿润。也 就是这只小黄猫,日后成了母亲的 钟爱,同吃同睡,亲闺女般地养着, 后代繁茂无比,绵延不绝,一直到她 老人家去世,黄猫的子孙们还房上 房下,前院后院地寻觅,不肯离去。 母亲后悔进门的时候没有记清 来路,以致半夜三更在这陌生宅院 里举步为艰,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 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门口 一眼就能望见大街门,现在呢,满眼 是房满眼是树,该朝哪儿走呢? 穿过一道院,沿着青砖铺就的 小径来到一处宽展的园子,园里枝 影婆娑,假山绰绰,月光下的三间花 厅里有人在吹箫,箫声悠悠扬扬时断时续,显然是在练习。母亲 想,这家人也是怪,夜半还有人吹笛子,难道他就不困?如果当时 母亲知道练习吹箫的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是文弱顺良的老七,怕 是一件皮袄,一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早送过去了。事实证明,后来 老七和母亲的关系最好,跟我的关系也最铁,没有“文弱”的老 七,几十年后父母那比较难缠的丧事便无人张罗,这个家中,只 有言语不多的老七和我充当了孝子角色,其他几位爷压根就没 指望上,没添乱就是万幸了。 这里显然不是大门,母亲赶紧往回折,七转八转又转到洞房 门口,往里看,那盏灯还亮着,一切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凭着感觉 又往南转,穿过一个夹道,过了一座垂花门,母亲终于看到了一 排南房东边那座厚重的街门,三步两步,过去就拔门闩。母亲想 得简单,只要开了这扇门,顺着胡同往东就是东直门,再沿着护 城河朝南,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就算到了家, 朝外的每一个墙根每一个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 南营房就如同鱼儿回到了大海,叶家人再想把她弄回来是根本 不可能的。 门闩不大却很重,母亲拉了几下拉不动,急得浑身冒汗,再 要换个角度时,猛然身后一声轻轻的招呼,太太。 母亲惊得一下贴在门扇上,不敢动弹。半天回过身来望,却 见身后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不动声色,表情冷漠,眼睛直视着 母亲,暗含着一种高傲与淡定。妇人装饰素雅,不施粉黛,月白的 琵琶襟上衣,黑色的裤子,裤脚镶着黑色绦子,不显山不露水,却 透着考究。全身上下最精彩的是那双鞋,宝蓝的缎面绣着淡绿的 栀子花,深绿的压口向鞋尖延伸,盘出一只翻飞的蝴蝶……明亮 的月光下,这双脚显得光彩灵动,充满生机。 母亲看着眼前的妇人,料定就是“兔子”谈及的那个张芸芳 了,在对方气势的压迫下,不知怎的,穷丫头竟然有些气短,定神 一想,反正往后也不在一块儿过,怵她作甚,便说道,我要家走。 “要家走”是“要回家”的意思,朝阳门外贫民们使用的语 言,这使得母亲一张嘴就透了底儿,显出了底气的不足,就好像 后来有人要装港台腔,一不留神却突然冒出了自家老腔一样,由 不得人。那妇人说,要回家也没谁拦着,得老张开门才行。 母亲从妇人的话语里听出了“不欢迎”的意思,越发坚定了 走的念头。 这时候,一个精瘦的男人披着衣裳,趿拉着鞋从南屋走出来 了,睡眼惺忪地说,谁在门道里呢? 妇人说,有人要走。 老张没理会妇人的话,把衣裳穿好了,提上鞋说,没我这门 还真开不了,它门闩上有机关不是,得把闩上的小舌头扳下来, 它才能打开,这个小舌头呢,一般人还找不着,要不这院里的哥 儿姐儿,猫儿狗儿的,都偷偷往外跑了还行? 老张说一口唐山的“老太儿”话,母亲想,这个人心眼不错,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33 随和,就是话忒多。老张后来成了母亲的死党兼莫逆,大约也与 这天夜里的表现有关。我跟老张的关系也不错,我那一口纯正的 唐山话,都是跟老张学的,韵味的纯正,用词的准确,常常让河北 的作家们吃惊,谁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老张语言的活泛与诙 谐,大众式的调侃与夸张,让我受益匪浅,他是我文学的“恩 师”。 扯得远了。 老张问,这半夜三更的,谁人要出门? 妇人一指我母亲说,喏。 妇人的一个“喏”,让母亲很不受用,她感到了这女人从心里 对她的反感和蔑视,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一个“喏”字几乎把她 气个半死,即便不在这个家呆,她也不能输在这个“喏”上,人穷 怎么的,人穷也不低谁一等!这一来,母亲的邪劲儿又上来了,她 说,我是有名有姓的,家住南营房四甲 57号,我不叫“喏”,我叫 陈美珍! 妇人立刻闭了嘴。 老张说,是太太了,太太要出门我自然没有不开的道理,可 是我开了街门,外头还开不了城门,太太想家了也得等天亮不 是,您回去早了亲家还没起来呢,堵了人家被窝可咋着呢? 母亲看看刚刚偏西的月亮,也是有点儿犹豫,老张借机对母 亲说,要不我跟老爷言语一声,就说您要回门,天一亮就备车,早 去早回。 老张明显是在给母亲台阶下,新媳妇回门一般都是第二天, 由新姑爷陪着,到新妇娘家去拜见亲属,表示两家的亲戚关系由 此而认定,而牢固。回门对出嫁的新媳妇是个很重要的仪式,颇 有衣锦还乡的意味,是初嫁女孩向娘家人炫耀婆家富足,自己有 头脸,丈夫温顺有能耐的机会。女方的亲戚街坊们这天也要聚集 在一起,对新郎评头品足,搞些恶作剧,以试新郎的性情。母亲在 南营房的街坊碟儿,因为在该回门的日子被婆婆责令出来挑水, 被众人认为他们家不合礼法,不懂规矩,在南营房地区就抬不起 头来。 可是母亲压根就没想过回门这个程式,老张这么一提醒,她 更认为不可,让那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明天跟着一块儿回南 营房,还要坐着他们家的轿车,那可真是生米做成熟饭,不是真 的也成了真的。母亲想的是从这个宅门里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 了,叶家再用八抬大轿去抬也不回来,在这场婚姻中她全被蒙在 了鼓里,谈婚时说新郎是“草莽之兔”,大她六岁,结果一放定就 成了“蟾宫之兔”,又添了一轮,怪自己没看清,硬着头皮认了, 谁想到关键时刻又冒出个“夫人”来,并且这夫人还有着一帮大 儿大女,怎么得了! 已然闹了,就要闹到底,先找着媒人讨个明白说法,再退婚, 不信就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大不了还有最后一招,抹脖子上吊, 死给他们看。她的好朋友碟儿受不了婆家虐待,最后就扎水缸自 尽了,丧礼尽管辉煌,惊动了整个朝 阳门,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死了,眼 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个世界 上就永远没有你了。现在还没到那 一步,先得出去把事儿理论清楚,她 可不能像碟儿那么傻。 母亲坚持让老张开门,老张说 得禀告老爷一声,他虽是看门的,也 没夜里随便开街门的权利。那妇人 说,老爷忙了一天,累了,早在西院 睡下了。 老张惊奇地看着母亲,大概此 时他终于闹明白了,洞房花烛夜,新 郎竟然睡到了另一位夫人的炕上, 难怪新娘子不干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母亲自找的。 二 母亲在乎名分,誓死不当小老 婆,这是她的倔强之处,我把老太太 的事讲给晚辈们听,没有谁感兴趣, 他们说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没有一 点儿新意的故事,他们拿老太太调 侃,说九十年前在叶家演了一出 《大登殿》,我的母亲是薛平贵后娶 的代战公主,那个叫张芸芳的张氏 母亲是先娶的王宝钏,公主再年轻 漂亮有本事,也得到西宫去,王宝钏 在寒窑等了薛平贵十八年,又老又 丑,因为是先娶的,所以封在昭阳院 当正宫。 每逢谈到这个话题,我的六姐 总要纠正说,咱们的母亲三媒六证 都有, 可不是作小的。的确,我母 亲的几个女儿永远坚决地和她们的 妈站在一个立场上,维护着母亲的 名分,不让她们的妈吃半点儿亏。 母亲进了叶家门,三年后连着 生了三个丫头,肚子没给她争气,这 也是她的遗憾。父亲不在乎这个,父 亲不缺儿女,母亲不生儿子,他还有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34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七个儿子四个闺女,加上母亲后来 生的仨丫头,儿女正好一半对一半, 十四个。 十四个兄弟姐妹中我是老小, 所以我就有几十个管我叫姑爸爸, 叫姨妈的晚辈,至于那一群让我很 难叫准名字的孙辈,就更不计其数 了。搁以前大伙或许会都住在四合 院里,进进出出,热热闹闹地过大家 族的日子,现在不行了,这些人东南 西北,撒豆似的撒在全国各地,从没 有机会纠集在一起,基本谁不认识 谁,也无甚来往。过年时我会接些个 电话,某侄孙从云南打来的,某侄孙 从加利福尼亚打来的,某外孙从宁 夏银川打来的,搁下电话我会愣半 天神,想不起这些孙们的模样和他 们是哪个的孙。我儿子说我已经有 老年痴呆嫌疑,我说,快一个连了, 换你比我还得痴呆! 有一天我正在家写小说《大登 殿》,一个衣着入时,娇小文静的姑 娘来找我,姑娘说是从北京来西安 旅游的,奉了她太太的嘱咐,来看望 七姨太太。听这称呼,我知道,这是 哪位姐姐的孙女来了。满族人管祖 母叫“太太”,管母亲叫“ne ne”, 绝非如今电视里面“额娘、额娘”地 从字面上的傻叫,让人听着牙碜,只 想咧嘴。“姨太太”非指小老婆的姨 太太,是“姨祖母”的意思,女子叫 得一点儿没错。一问,是六姐的孙 女,她的祖母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 姐。 姑娘说了她的名字,叫博美,我 立刻想起了对门邻居家养的那只雪 白的,会站起来给人作揖的长毛小 狗,那狗似乎也是叫“博美”。此博 美和彼博美有共同之处,就是白,对 门那个博美白得身上没有一根杂 毛,这个博美皮肤白得看得见青色 的小血管;对门那个博美善解人意, 见谁都会讨好,这个博美举止文静, 说话柔声细语,有着小鸟依人的可爱。 我六姐年轻时属于那种静则婷婷玉立,动则娉娉袅袅的传统 美人类型,她的后代青出于蓝胜于蓝,博美绝对继承了我母亲美 貌的遗传基因。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放下手头活计,赶紧收拾房间,换新被 套,算计晚上到哪家饭馆去吃饭,一心想让客人住得舒适随意,似 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的热情,表达出我对胞姐后代的关爱。 博美说来时太太交代了,不能给姨太太添麻烦,她已经在招待所 定了床位,饭也在外头吃。我说招待所没家方便,家里多好,想吃 什么可以自己做,比如红小豆粥,豆酱什么的,想出去逛,我陪着。 博美还是说在外头住。 想的是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我也不好再坚持了。 看到桌上电脑里的文字,博美很有兴趣,认真地读了许久,末 了说,姨太太写的是太姥姥的事,这段事情我太太讲过,挺有意思 的,太姥爷和太姥姥“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做飞空之落花”, 让我们小辈望尘莫及,好想也有那样的经历。 博美的见地让我惊奇,一个女孩能讲出这样的话,至少比我 那个当博士后的混账儿子有水平。我那个三十大几的儿子,最高 境界也不过是在电脑前头成宿成宿地玩“魔兽游戏”,人不人鬼 不鬼地纠集一大帮同好,连大洋彼岸的都能联系上,“流れ云”、 “高太尉”、“恶鬼 MK”、“琉璃球”……有熊有虎,有刺猬有狐 狸,配着叮啷当的音乐,把一场群架打得地动天翻。彼人一下班就 奔电脑,饭也不吃,人也不理,连上厕所也一溜小跑。一看他那六 亲不认,魂不守舍的魔障模样我就来气,恨不得过去扇他俩嘴巴 子把他抽醒了。 还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谈些个“连根同死”的 情感话语,让人心里舒坦,我这辈子遗憾的就是没有女儿。 我说在北京见博美的时候她还上幼儿园,为演节目没当上小 红帽而是当了红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议她去演大灰狼,她说大 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红帽。我 对她祖母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识 很强,我照她这么大,什么心思也没有,就知道吃。 六姐说,你这么大,混小子一样,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树上,咱 们后院几棵树都让你爬遍了,我记得那年夏天你光着脊梁上了一 棵枣树,阿玛在前院一声咳嗽,你吓得赶紧往下滑,前胸肚子被树 干划得鲜血淋淋,老七往你的肚子上抹红药水、紫药水,抹得跟花 狸虎似的。那是几岁?六岁吧,跟博美一个年纪。可这小丫头片子 精着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资本,一转一个心眼儿,说不准什么时 候就把你转进去了。 跟博美说起这段往事,博美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您还记得,我 那时候还没上学,现在硕士都毕业了,那时候为没演上小红帽伤 心,后来在大学业余京剧团唱青衣,在票友大赛上拿过奖呢,我太 太说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们学校看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35 《锁麟囊》,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说至于吗您,《锁麟囊》又不是 什么悲苦戏,“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贵荣华加热闹,有什么好 哭的?您猜我太太说什么? 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们的大姐了,大姐 是叶家的长女,是大格格了,旧时北京名媛义演,她唱的是大轴, 演的就是“春秋亭”这场,轰动京城。都说大格格的艺术感觉特 别好,秉承了你太姥爷的艺术气质。可惜的是死太早了。 博美问我见没见过大格格,我说在她临死的时候见过一面, 在阜城门外顺城街她的婆家,一间小西屋里,人已处弥留状态, 炕上连床整装被卧也没有,是一堆棉花套。一个大宅门光鲜艳丽 的格格,嫁错了人…… 博美说,该不是给人做了妾吧? 我说,叶家的姑娘永远不会给谁做妾! 博美脸一红,连着说了几个 SORRY。 我问博美大学是学什么的,博美说经济管理兼计算机软件 两个专业。问在哪儿上班,她说还在寻找,一时没有合适的。问谈 朋友了没有,博美说正在处…… 博美不光是个美人,还是个才女,想的是以我姐姐的严格家 教,以叶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个品貌兼优的淑女那才是怪 事,立刻对眼前这女孩多了几分喜爱。 拿出老相册让博美翻,博美夸赞了母亲的天生丽质,说都生 过三个孩子了,身材还是这样苗条。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亲 领着我们姐妹三个在北海“五龙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给照 的,光线、快门都很讲究。博美说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长得跟 母亲很像,言外之意是说我的相貌赶不上其他两个姐姐。我说我 更像父亲。博美说,我听说太姥姥最疼您。 我说,那是因为她把我生成这个模样感到对不住我,堤内损 失堤外补。 博美看了我父母亲结婚的老照片说了一句“珠联璧合”,眼 神里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实谈不上“珠联璧合”,三十年代 的德国相机,清晰地照出了饭店里结婚的热闹场面,宾客很多, 父亲穿着燕尾服,一手托着高礼帽,一手搀着新娘,看父亲那表 情多少带有玩世不恭的作戏成分,眼睛不看镜头却往后甩,他身 后站着的同样装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王国甫,两个 人挤眉弄眼像是在演双簧。而我的母亲则是凤冠霞帔,满身锦 绣,像京戏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没有娘娘的作派,张着嘴一 脸哭相。 我告诉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回 了娘家,穷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开大脚片,一刻不歇地往朝 阳门赶,没一个钟头就到了南营房。到了家门口天刚亮,大街门 竟然没关,母亲想,她这一走剩下兄弟一个人,平时依赖惯了,刚 离开一天,兄弟的日子便过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 了。 推开房门,看见陈锡元连被子 也没盖,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 起来,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还问姐 姐是否给准备了炸糕、面茶。 母亲看着炕上的陈锡元觉得陌 生,一天没看住就全变了模样,头发 留了一个大中分,上头膏了不知多 少油,把枕头洇得油乎乎一片。嘴里 一股酒气,脸上满是油汗,黄警服, 铜纽扣,牛皮带,帆布绑腿大皮鞋, 制服上的“巡 044”标志惹人眼目。 母亲问兄弟,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兄 弟说舍不得,这样的好衣裳南营房 四甲的人谁也没有。 原来,陈锡元昨天送亲,只把姐 姐送到饭店就匆匆到警察局报到 了,这是跟媒人原先说好的条件,给 他介绍一个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绍 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 朝阳巡警三科第四组,专管东岳庙 到东大桥的路面治安。再细致说就 是抡着警棍满街溜达,只要不出大 麻烦,一个月就能拿到八块大洋的 薪水。陈锡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 从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个 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流油的大中 分是昨日上午送亲的遗留,警服是 昨天报到新发的,同事们七手八脚 帮他穿上了,回家却不敢脱,怕脱了 照原样穿不上,首先那个绑腿能打 出花来就非一日之功。陈锡元见过 景升东街的井大姨打的绑腿带,老 是松的,走着走着后头就拖着两根 布条子。一个大警察,绑腿要是跟井 大姨的腿带一个水平,岂不窝囊。 陈锡元对他的行头很满意,尽 管他的年龄配上这身披挂颇有沐猴 而冠之嫌,也毕竟是个真巡警,不是 假冒的。报到就发了四块大洋,当下 被同仁们拥到照相馆,照了稍息姿 势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馆有假枪,木 头的,自然要别在腰里,以壮声势,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36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感觉颇为良好。照完相又跟着众弟 兄到东来顺吃了一顿涮羊肉,酒喝 了不少,谁付的账不知道,谁送他回 来的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坐在家 里的炕上,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锡元说他吃完早点要去值 勤,可是那根警棍却怎么也找不着 了,不知忘在了什么地方。就冲着姐 姐发脾气,说头天上班就出此重大 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 耽误工夫,时间还充裕些……话说 着说着就有些不讲理了。 母亲说,我不出门子,你也当不 了警察,怎的怪我。 陈锡元说,不怪你怪谁? 母亲说,打今儿起,咱们还依着 原样过,从头来,你帮着老纪去炸开 花豆,我还做我的补活。 陈锡元没听懂母亲的话,接过 姐姐的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 的水,你回不来了,你姓了叶,我呢, 这身衣裳也脱不下来了,脱下来我 不会穿! 博美说她关心的是老太太如此 举动,将如何收场。现在也有在婚礼 上当场变卦的,她的同学就是,新郎 母亲的一句话没说好,新娘就把婚 纱撕烂,把花扔得满世界都是,还不 算完,又照着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脚, 让新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 起来。新娘抢过麦克风,郑重宣布 “离婚”!宾客本来是看 《龙凤呈 祥》的,却来了一出《孔雀东南飞》, 也不错,反正都是戏。新娘为了下 台,只好离婚。离婚一星期再复婚, 一切再从头表演一遍,这回婆婆学 乖了,不敢乱说乱动了。 遗憾的是作为兄弟的陈锡元却 远没有现代新娘的婆婆那么懂事乖 巧,他没有细想想,在姐姐回门的日 子他还要上什么班,也没有想想,这 样重要的日子,姐姐怎么一个人回 来了。这个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让他为那张“警察的稍 息别枪照”在“文革”时付出了沉重代价,首先那把照相馆的木 头手枪他就讲不清楚来历。警察身上的枪,没人相信那是假的, 特别是“文革”那个时候。 这是后话了。 陈锡元在南墙根鸡窝门口找着了那根沾满鸡屎的警棍,风急 火燎,脸也没洗,上班去了。丢下母亲一个人,屋里屋外转了几 遍,家里是荡荡地空,心里也是荡荡地空。 干什么呢,做补活的工作辞了,已经跟人家认真地告了别,怎 好再 着脸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着她养活,她现在 倒成了多余的人。越想越没着落,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怔怔地发 呆。 门外有车响,是叶家的大少爷来接母亲了,锃光瓦亮的马车, 标致的大洋马,穿着齐整的车夫,引得街坊邻居前来围观,说陈 家的姑娘回门回得气派,这样的车全北京也没有几辆。及至看到 西服革履的叶家老大,都以为是新姑爷。我这位大哥相貌堂堂, 浓眉大眼,是哥儿几个当中比较出众的人物,论年龄,比我的母 亲小一岁,说他是新姑爷,没人不信。 老大把带来的各样礼物让赶车的抱进屋里,看着家徒四壁的 屋子,不知坐在哪里,站在屋当间使劲搓手。最后对母亲说,额 娘,回吧。 母亲说,告诉你的爸爸,我要见姓刘的媒人。 老大说,我阿玛一早就去前门火车站了,跟姑爸爸的儿子小 连上江西了, 要去景德镇,一两个月回不来,您要找的刘大爷昨 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亲说,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这么哄我,他得给我一个说 辞。 老大说,阿玛走时留了话,让我陪着额娘上趟天津,绝不能让 额娘受委屈。 老大毕恭毕敬地站着,表现得比儿子还儿子,如果母亲当时 知道,眼前恭顺的儿子其实是国民党中统干部时,不知要做何种 表现了。 老大的话表面很软,很温顺,内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严厉,母 亲真的没什么 办法 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鲁班奖评选办法下载企业年金办法下载企业年金办法下载 了,想着那个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这多少给 了她一个缓冲的余地,院外头围着看“回门”的人众,都是抬头不 见低头见的街坊,她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这种时刻怎能给 娘家丢人,给自己丢人。母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咱们什么 时候上天津? 老大说,依着您。 母亲说,今天。 老大说,行。 母亲说,现在就去火车站。 老大说,您得先回去换件衣裳。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37 母亲才发现自己从洞房里闹将起来,身上竟然还穿着海水 江涯的大红石榴裙和窄袖滚边小夹袄,这样的穿戴走在街上难 免不伦不类,就像是今天穿着婚纱挤公共车,人家大半会以为是 半疯。 母亲跟着老大上了马车,想着那个大她十八的男人,想着西 院住着的那个高傲的夫人,心里别扭,老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 过来转过去,悄悄咽进肚子里。马车的座位是两排相对而坐,坐 在对面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绢递过来,母亲感念老大的 善解人意,想说谢,一想这个人是儿子辈的,用不着谈谢,就狠狠 地往手绢里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实都是眼泪。 老大立刻把眼睛放到了窗外。 马车穿过了东四牌楼。 满街的灰土被朔风扬得一片昏暗。 三 老天爷让母亲的天津之行彻底泡了汤。 当天下午北京下了暴雪,京津铁路停运,北京城内行人罕 见,漫天大雪铺天盖地,沸沸扬扬,将天地连为一统。 这场雪下了一个礼拜。母亲在房里呆着,心急火燎,没有补 活可做,没有门子可串,郁闷无比。有个叫大兰的丫头陪着母亲, 寸步不离地跟着,说是伺候,其实是 看着,是叶家老大的安排,老大比他 的父亲有心眼儿。大兰粗笨,干活磨 蹭,晚上睡在外屋,头一沾枕头就 着,呼噜打得山响,咬牙放屁说梦 话,偶尔还要尿炕。母亲看不上大兰 干活,早晨,大兰要打扫屋子,一个 钟头的活,大兰得干三个钟头,颇有 今日搞清洁的小时工那不温不火的 劲头。母亲看不过眼,几次要抢过来 干,后来一想,干吗呀,自己算老几, 犯不着给他们家当老妈子。所以,母 亲从来不插手大兰的工作,也不给 予评论和指导,一切由着她来。 母亲拒绝到前院东屋餐厅去吃 饭,餐厅是里外套间,大人一桌,孩 子们一桌,彼此不打乱仗。一到开饭 时间,不用招呼,都到东屋集中,各 有各的位子,都是固定的,老大快三 十了,是大人了,在家吃饭也得和兄 弟姐妹们挤一桌,上不得套间里头 的小灶。厨子是父亲从萃华楼聘来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窗 棂 一个黑女孩高兴地挥着手 , 在送她的爸爸上班, 窗棂同时又 是一个画框, 镶满了已知与未知 的花朵。 所有的一切只存在于一 个瞬间, 谁知道下一个瞬间会发 生什么? 38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的山东师傅,姓王,有好手艺,因为 回家探亲遇着了土匪,挑伤了脚后 头的筋,回来后应承不了饭馆繁忙 的炉头,就到我们家来做饭了。老王 脾气耿直,不耿直也落不下这残疾, 走道有点儿踮脚,跟看门老张不同, 他敢说话,把叶家的几位爷数落得 跟孙子似的。 父亲到江西云游,母亲不到饭 厅吃饭,那位张氏夫人也不到饭厅 去,里头的饭桌基本就空了。母亲不 去凑热闹,是不愿意和这家人掺和, 早晚是要回南营房的,何苦在人家 家里插一脚。一到吃饭时候,大兰就 到厨房,把饭给母亲端来,一套嵌着 螺钿的食盒,三层,层层都很丰富, 非南营房的花椒炒白菜帮子,大眼 窝头能比。 “张芸芳”每天自己到厨房打 饭,她和一帮儿女们都很熟络,看哪 个子女吃相不雅,一个脖儿拐,从后 头就扇过去了,毫无客气可言。所以 她一进厨房,如同进来只鹞子,一鹞 入林,百鸟无音,谁也不敢造次,连 最淘的老五也变得规规矩矩的了。 “张芸芳”端了饭到西院去吃,她对 饭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让厨子老王怵 头,鱼肉丸子必是得用鸡汁打的,清 炖的马蹄鳖得在微火上炖够一天一 宿,烧白鱼,炒虾丝,毛公山炖豆腐, 见天换着样来,用老王的话说,西边 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为主,他这 个鲁菜厨子做得总是不尽如人意。 我应该用些笔墨说说我的张氏 母亲,张氏母亲老家是安徽桐城人, 是有名的桐城学派,文华大学士张 英的后裔,著名的“六尺巷”典故就 是出自她的老先祖。她们家的老祖 张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 家吴姓邻居盖房,占了他们家的地, 家人就给在北京的张英写了一封 信,状告此事,想用权势解决矛盾。 张英看罢信批了一首诗,“一纸书来 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几句诗化解了紧张的邻里关系,吴家也做出礼让,后退三尺,这 便是六尺巷的由来。张英的儿子张廷玉也在京城做官,人称“父 子宰相”,学问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张氏在京城的后裔分支 繁杂,到了张芸芳祖父一辈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脉不衰,张氏虽 为女子,诗书经史无所不通,是闺阁中的文化精英。我父亲在日 本留学,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其实就是古文,回来后搞些古 代版本考证什么的,父亲对这个工作不上心,那热情绝没有我舅 舅当警察的瘾大,张氏夫人作为文豪后代,正好做了父亲的左右 手,哪个版本,哪个出处,不用查,全在她心里。我上中学的时候, 父亲在为“华坚兰雪堂铜活字印本”《春秋繁露》做考证,曾对 我感叹,要是你二娘活着,我何至于此! 我后来想父亲和张氏母亲的婚姻,其实完全是工作关系,父 亲不过是给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罢了,聘了个不付工资的秘书,他 们之间很难有“爱情”可言,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竟也使文华大 学士的后裔,子孙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亲盼着天晴,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看着那被雪压弯了的 海棠枝条,心里越发烦躁。有个大孩子在院里拿筛子扣家雀儿, 拉根绳,自己藏在鱼缸后头,探头探脑地半天逮不着一只。母亲 问大兰,逮雀儿的是哪个,大兰说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晋的末生 儿子,早早死了娘,没人疼也没人调教,招猫逗狗,穿房越脊,最 不招人待见。母亲让大兰告诉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儿不能用白 米,得用陈年黄小米,这样鸟儿才看得见。大兰也乐得跟老五去 逮鸟,换了黄米,不一会儿就逮了一只。老五高兴地用手捧着,拿 进来给母亲看,小家雀儿在老五手里惊恐地一声声叫唤,老五也 学着家雀儿一声声叫唤,像是对话。母亲看着眼前的老五,光脚 穿着毛窝,棉裤短了一截子,露着脚脖,一张皴脸,两个冻得烂了 边的耳朵,棉袍上的纽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带子拦腰一 系。再看捧家雀儿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约很久没剪了,缝 里全是黑泥。 如同看见院里的小黄猫,母亲的心又软了。小黄猫如今盘在 母亲的炕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炕沿下站着的老五名为大宅门 少爷,却是一副叫花子模样,如果是自家的兄弟这副装扮,母亲 得心疼死。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没理会母亲的神色,讨好地说,额娘喜欢它就把它送给 额娘养着吧,赶明儿天儿好了,我上花市给额娘买只蓝靛颏来, 让这只给它当丫鬟。 大兰拍了老五一巴掌说,说话别带把儿啊! 老五的一声“额娘”叫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就是从小在母 亲身边长大的亲儿子,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立刻从心里认可了这 个儿子,眼神里溢出了无限爱意,对老五说,把雀儿放了吧,它还 是个雏儿,没了娘照应怎么行? 老五说,没了娘它还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39 开始犯混了。 母亲让大兰打来一盆热水,将老五的皴手泡了,让他坐在旁 边给他剪指甲,老五开始还觉着别扭,扭捏而不自然,扫了一眼 母亲平静而慈祥的脸,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撒娇地让大兰 把那些剪下来的黑指甲给他用纸包好,说是明天上学送给先生 留作纪念。母亲说这样龌龊的东西不能送人,老五说先生老批评 他的手指甲长,其实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长,因为左手不会使剪 子,这回额娘可是帮他出了回气。 老五一口一个“额娘”,让母亲的心里舒坦极了。母亲说,难 道西边的那个额娘不给你剪指甲? 老五说,二娘就会让我背书,“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不 愿意学习,我就爱玩。 事实证明,我们家的老五的确也是玩了一辈子,养鸟养鹰, 养狗养花,唱得一口皮黄,写得一手章草,时而衣帽齐楚,时而破 衣烂衫,广播爱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烟,是叶家的另类。母亲 将老五称作“我的老儿子”,一直以亲娘的身份呵护着他,纵容 着他,老五最后被父亲赶出家门,在鼓楼后门桥桥底下冻饿而 死。 父亲一走没有消息,母亲的重要心结是要在那只“兔子”回 窝之前找媒人了断此事,她看过京戏《大登殿》,知道先来后到 的原则,“先娶的你来你为大,后娶的我来我为偏”,按规矩,她 得在过门的当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见张芸芳,认定自己妾的身份, 将张芸芳唤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这个仪式,紧接 着是无踪影的逃窜,将一大堆麻烦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烦。 母亲不过去,张芸芳自然不会过来,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经停了几天,隆冬的北京显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风刮得 雪沫子满地出溜,全变作了细细的冰粒儿。 京津铁路早通车了,老大却又没了影儿,让大兰打听,说是 大少爷上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 母亲不能再等了,母亲决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刘春霖跟“蟾 宫的兔子”同船去过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见。上天津不比上天 桥,毕竟是出远门,让别人跟着又不合适,母亲让陈锡元跟她一 块儿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陈 锡元了。 陈锡元很乐意这趟差事,权当闲逛,正好没事,说走就走,姐 弟俩买了头班车票,从前门火车站上车,三个钟头,一大早就到 了天津。 陈锡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听同事说天津除了大麻花 和“狗不理”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 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 到了起士林亚赛就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 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陈锡元一个小巡警,这辈子永没有上 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让他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 本,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至于找什么 刘春霖,论什么嫡与庶的名分,他根 本没往心里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谈 好条件,到天津一下火车,先去起士 林吃西餐,吃饱了肚子再上状元楼 刘家。母亲说吃西餐得好些钱,不如 烂肉面实惠。陈锡元说,叶家的聘礼 还没动,几百块大洋他还拿得出。母 亲说,那钱将来咱们得还人家,咱们 是奔着退婚来的,咱们还没阔到胡 吃海塞的份儿上。 陈锡元说,聘礼还不还从天津 回去再说,反正叶四爷的钱我揣着 呢。 母亲说,还是用我做补活攒的 钱吧,自个儿挣的,花着踏实。 去天津对母亲来说是她一生走 得最远的路,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丫 头,敢闯荡天津五方杂处的地界,足 见下的决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时候 的全部积蓄,到天津讨要说法,也是 对自己名誉、命运的最后一拼了。 四 博美请我在饭店喝咖啡,现磨 现煮的巴西咖啡豆,浓香四溢,跟我 家里冲泡的“雀巢”是两个档次。我 往杯子里使劲倒奶精,博美说最好 什么也不兑,这样味道最醇,能品出 蒙巴纳斯夕阳的味道。我不懂蒙巴 纳斯是什么,小心请教,才知蒙巴纳 斯是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那里的咖 啡馆最有名,毕加索、海明威、左拉、 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师都曾是 那里的常客,夕阳西下,咖啡馆里橙 黄的阳光与飘荡的咖啡浓香融合在 一起,那是艺术家们的精神凝聚,是 进入至高境界的必须。 我也跟着各种代表团走过不少 国家,却多如走马观花,体会不出日 本洞爷湖的太阳和中国洞庭湖的有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40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什么区别,体会不出伦敦的麻雀是 否比北京的更肥硕,在托尔斯泰庄 园里溜达,只是觉得那园子大,在马 克吐温故居徘徊,只是觉得房子好。 只好承认自己感觉粗糙,缺少年轻 人的细腻,当然更缺少艺术的感受 力。 宾馆咖啡馆的环境不错,宽大 的皮沙发,柔和的下午阳光,茂密的 热带植物,似有似无的某名人小夜 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 的英俊服务生,让人产生一种慵懒 虚幻的感觉,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 很远,那些贪污腐败,那些以权谋 私,环境污染、金融危机、有毒奶粉、 硫磺馒头、超标农药,那些肮脏鄙 俗、污浊下流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 不染的闲适。 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博美,似非 凡间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 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几 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想起了韩非 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 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 物不足以饰之”。博美美得很自信, 她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这便是品 位了。 博美见我看她,冲我笑了笑说, 我太太说过,太舅爷跟太姥姥一块 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爷一口气吃了 三个德国…… 我说有这事,叶家人都知道陈 锡元吃德国的笑话,其实那次上天 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刘春霖才是 主要的,但是从天津回来,我母亲忘 记了主要目的,却只记得起士林的 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对我母亲一生 来说都是个大举动,其艰难程度无 异于今天山里的农民砸锅卖铁到新 马泰去旅游。 博美说,太姥姥的做法有点儿 矫情,看起来没多大意思,其实 不 去天津, 就在叶家呆着,谁能把 怎么样了?还不是锦衣玉食地 过日子,男人宠着,儿女们敬着,里里外外一把手,谁能代替得了 ? 我说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处女无媒,老且不嫁,如果在 媒人上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亲从小失去父母, 与兄弟相依为命,自立自主惯了,不想依附哪个,这样的事情她 自己不出面,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儿们跟她一样,也是一 个比一个刚强,一个比一个爱较真,我的六姐是这样,我也是这 样。 母亲和陈锡元到天津那天,天气冷得出奇,俗话说,下雪不 冷化雪冷,天津是个大风口,主要是冷在了那风。天上的太阳惨 白惨白的,西北风呜呜地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 人站不住脚。陈锡元很知趣地没穿警服,一身便装,戴着皮帽子, 抄着手,和母亲走在租界的街上,两人看着周围洋房,看着外国 巡捕,处处新鲜。 陈锡元一心要吃西餐,母亲一心要找刘春霖,两人商量不到 一块儿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儿走。陈锡元说,这么早去敲刘家的 门显得太不懂规矩。 母亲说,这么早西餐馆子未必下板儿(开门)。 最后决定离哪儿近先上哪儿。陈锡元当然先打听起士林,街 上人来人往,大伙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儿,他朝人“哎”了几声,没 人理他。好不容易挡住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这样衣裳的 人肯定吃西餐。陈锡元说,这位爷,跟您打听一下,起士林怎么 走? 穿大衣的说,巴嘎牙鲁的哪!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河北地界,陈锡元弄不清巴嘎牙鲁 在哪儿,又拦住一个长袍马褂,跟人家打听起士林西餐馆,巴格 雅路怎么走。对方瞪着眼看着陈锡元,一言不发,倒把陈锡元看 害怕了,赶紧说,对不起您哪,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您请,您走您 的道。 母亲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 长袍马褂对母亲嚷,骂人哪你,你他妈是哑巴! 母亲一个劲儿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是埋怨他兄弟, 怎么净找些青皮问路。陈锡元又问一个,对方如同没见陈锡元这 个人,照直朝前走去。陈锡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说,姐,你说净是青 皮,果真没个红脸儿的。 姐弟两个找了个背风的墙拐角,还没站定,一外国巡捕用警 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陈锡元说,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陈锡元说,姐,起士林不远,就在前边,咱们先 上起士林。 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见着起士林,陈锡元看见电线杆上靠着 一个没精打采的人,这类人他熟,在北京当巡警没少跟这样的人 叶 广 芩 茺 大 登 殿 41 打交道,这类人的痞气贱气,都在脸上挂着,不用张嘴你就知道 他是属于混混儿一类。陈锡元问起士林怎么走,混混儿一口天津 话,指着旁边的早点摊子说,给买套烧饼果子就告诉你。果子要 新炸刚出锅的啊! 陈锡元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套,给混混儿送过来。混混儿 说,我说了油炸果子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烧饼,这烧饼都凉了。 陈锡元说,天太冷,大爷您凑合吧。这会儿您告诉我起士林 在哪儿,行了吧? 混混儿说,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头。 陈锡元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小白楼,大 玻璃门,两个穿制服的站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简直不 能相信这就是饭馆。 混混儿说,您老看嘛哪? 陈锡元说,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呢嘛。 白楼圆形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KIESSLING 陈锡元哪儿认得洋字码,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了半 天,对母亲说,姐,咱们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掺杂进了不少天津味儿,入乡随俗倒也快。陈锡 元拉着母亲就往里头走,身后混混儿说话了,再给我碗豆浆,我 告诉您一个天津的机密,您必须知道的天津机密。 陈锡元给了两个铜板,让混混儿自个儿去买豆浆。混混儿收 了钱说,我跟您说,以后再问道儿,别管人叫大爷,天津没有大 爷。 陈锡元问天津的大爷都哪儿去了,混混儿说,天津的大爷都 在庙里头娘娘跟前儿囚着呢,是泥娃娃。真大爷得在它后头排 着。您叫谁大爷,明摆着是说人家不是人。 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元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 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 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 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平时看巡警跟 现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 钱,有钱干吗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没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 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 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小胯一送 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 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 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 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 跟起士林的氛围不协调。 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 陈锡元说,免贵,姓陈。 两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饭还 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问他 们预约过没有,陈锡元不知什么叫 预约,侍者告诉说就是提前订了桌。 陈锡元说没有,说他打北京来,百十 里的来还要预约?侍者说,要是没预 约,您二位先在沙发上候一会儿,有 了空座位我来请您。 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观察餐 馆内部,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 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垫着丝绒厚 垫。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 横躺在绒布上。地上铺着地毯,踩上 去,厚而软。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 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几 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铺子里没 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 人在这儿大声划拳……一个喝“药 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 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着母 亲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 “药汤”竟然没下去多少。一个男 的,用叉子在绕面条,把面一圈圈缠 叉子上,填进嘴里。母亲想,用筷子 比这个方便多了,多此一举,真是狗 熊耍叉。 坐了一会儿,陈锡元热了,他摘 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 女士,穿着露着半个肩的连衣裙,一 双纤细的脚,丝袜子,小皮鞋,跟陈 锡元那双姐姐给做的老头大毛窝成 了鲜明对比。陈锡元把自己的脚往 后缩了缩。 纤细脚的主人冲他笑了笑,那 是一个蓝眼睛的女人。 陈锡元冲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 的座位,侍者要将陈锡元的皮帽子、 围巾拿走,陈锡元怕丢了,死活不撒 手,却又不知搁在何处才好,寻了几 中 国 中 篇 小 说 排 行 榜 42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1 个位置,都不合适,最后终于放在脚 底下。侍者手脚麻利地将一杯凉水 和热手巾卷搁在桌上,又递过一个 精致的本子说,这是 MENU,您二 位看看点什么?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 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 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 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 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 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 手,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 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捡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子一看,都是 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 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 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元假 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 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 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 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 杯白色的冰激凌,上面各插着一面 德国小旗。 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龇牙 咧嘴。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说,这是 ……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激凌。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 MENU 告诉陈锡元, 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行, 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 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 陈锡元将两份冰激凌好不容易吃 光,德国小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 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 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 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你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就 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激凌,上面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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