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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刀的素王_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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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刀的素王_何大草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小说场 责任编辑 陈 锟 带刀的素王 何大草 [壹 ] 李自成在襄阳称王,而帝国的皇帝在深宫隐而不出时,一个无名氏以蒙面者 的形象登上了前台。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震动了整个北京。他的突然出现就像 他后来的突然消失一样,都没有显现出过任何的先兆。按照西洋传教士对于宇宙 的描述,这个无名氏仿佛破开混沌与虚空撞向地球的彗星,它挟着磅礴的体积、 呼啸的风声和炫目的光芒从人们的头上一掠而过。当地球与人的心灵为此而长 久地惊栗和动荡时,它则已插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并在那...

带刀的素王_何大草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小说场 责任编辑 陈 锟 带刀的素王 何大草 [壹 ] 李自成在襄阳称王,而帝国的皇帝在深宫隐而不出时,一个无名氏以蒙面者 的形象登上了前台。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震动了整个北京。他的突然出现就像 他后来的突然消失一样,都没有显现出过任何的先兆。按照西洋传教士对于宇宙 的描述,这个无名氏仿佛破开混沌与虚空撞向地球的彗星,它挟着磅礴的体积、 呼啸的风声和炫目的光芒从人们的头上一掠而过。当地球与人的心灵为此而长 久地惊栗和动荡时,它则已插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并在那儿静静地溶化为空气 与水分⋯⋯这是崇祯一十六年,即西元1643年春天的事情。 六必居酱园的老掌柜是第一个发现无名氏行踪的人。那天早晨刚下过一场 春雪,空气中还飘流着寒冷的冰霰。老掌柜照例在御河到前门之间的空地上溜 达,甩手、劈叉、踢腿,吊两句“自古紫气罩京华⋯⋯”,但是他的眼睛定在箭楼的 飞檐上,嘴唇张成一个夷人的O型,竟唱不下去了。在悬挂风铃的地方,摇晃着一 只黑色的球。继而,他发现在箭楼的四角飞檐上,都有黑球在风中沉默而不祥地 摇摆着。 等到厂卫的特务、宪兵慢吞吞赶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放晴,红色的霞光 把黑球染成了神秘的紫青。箭楼下边万头攒动,刚打开店铺的伙计,进京谋利的 公差、商贾,一年四季在前门游逛的闲民,都像在等待好戏开场似的举头仰望。摘 取黑球的过程惊心动魄,几个大内高手踏着箭楼的层层窗台鱼跃而上,他们在飞 檐下以倒挂金钩的身姿摘下黑球的一瞬间,在天光云影的映衬下,就像是悬崖绝 壁上的猱猿。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喝彩。黑球被迅速塞进一只羔皮 箱子,送进了深宫。然而,云集前门的人群迟迟没有散去,在兴奋过去之后,他们 一齐仰起脖子眺望着冷风与阳光中的紫禁城。在长久的寂静中,从那个与他们隔 何大草 本名何平,1962年生 于成都,毕业于四川 大学历史系,现执教 于四川师范大学。已 出版长篇小说《刀子 和刀子》《我的左脸》 等。根据《刀子和刀 子》改编的电影《十三 棵泡桐》获得第十九 届东京国际电影节评 委会特别奖。 29 绝的世界里,没有传来任何一声响动。 箱子是当着所有的内阁大学士打开的。四只黑 球其实是被黑缎层层包裹起来的不规则球体,沉重, 坚硬。因为天气寒冷,嗅不到任何的气味。它们就那 么在大案上很安静地搁置了一小会儿。在那一小会 儿里,每个人都在猜想它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由于黑球在箭楼上被冻了一夜,绸缎紧紧地粘 贴着,解开的时候需要使劲地撕扯,嘶啦啦的声音听 起来像在活剥一只青蛙的皮。但是,最后呈现出来的 不是青蛙新鲜而蹦跶的肉身,而是四颗死人的头颅。 头颅完好无损,齐脖子切下的断面平整光滑。大学士 们呵了一口气,做不得声。一个大内高手用行家的口 吻说了句,“真是一把快刀!”但是,这显然不仅仅是 用一把快刀就能够概括的。其他大内高手的脸色沉 下来,变成了死人般的紫绛。他们认出来,四个被谋 杀的人正是他们大内高手中的顶尖人物,矫健,机 警,而且狠辣。在某个瞬间,被一刀切下脑袋,真是匪 夷所思。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四个死者是被同一个杀 手干掉的。从死者忧伤愁闷的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情还可以看出,他们 不是受到猝不及防的袭击而毙命的,相反他们是怀 着痛苦和无奈的心情接受这一刀的。由此得出的结 论是,杀人的时间是非常的宽裕、从容,而杀手的武 功又该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大学士们无话可说,只能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宣 示天下,悬赏捉拿凶手。不过,告示中没有标明赏金 的额度和捉拿的期限。因为,在崇祯一十六年的春 天,已经没有人对帝国的银库和它维护秩序的能力 抱有实际的信心了。 就在次日追缉令还没有来得及贴满北京的城门 和街巷之前,民间对于事件的议论已经使整个城池 沸腾起来了。因为杀手隐于暗处,舆论的焦点自然放 在了四个被杀者的身上。在黄昏到来的时候,前门外 108家酒馆茶楼中的人们趋向一致地认为,死者平素 仗势凌人,无恶不作,死有余辜。而那位没有现身的 杀手,正是一个除恶扬善的大侠。 黄昏的风呜呜地吹起来,带着鞑靼高原上的黄 沙在北京满城乱蹿。沙子打在纸窗和桌上的残汤剩 水上,发出紧张的声音。眨眼间,天黑下来。酒馆茶楼 的客人一哄而散,像麻雀仓皇地消失于黑夜之中。 然而,前门外边,半隐在一棵拐枣树后的生药 铺,这时候才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客人骑着一 匹白马,披满了夜色和沙尘。他在拐枣树下拴了坐 骑,迎着药店伙计谦卑的目光,绕过长长的柜台,撩 起印有五毒的门帘,径直步人了后堂。留在街边的白 马,化为了一片晃动的白光。 那棵拐枣树并不高大,也早已不结果实,但是它 的苍老,它的古怪的形态,使它成为了这片纵横交错 的街巷中—个重要的标识。生药铺就在拐枣树后边 很高的台阶上,门面宽阔,柜台漆光鉴人,壁立的药 柜一直延伸进左侧的库房。通过偶尔撩起的布帘,可 以瞥见深邃的后堂,以及后园中的花影树阴。顾客拣 起药包转身出去的时候,蓦然抬头,正好能望见前门 箭楼的西翼,它鸟瞰北京的雄姿看起来美丽而又遥 远。但现在夜色四合,不仅什么也看不到,而且也听 不到了箭楼上二百年来持续的风铃声。因为那位无 名杀手在飞檐上悬挂头颅的同时,盗走了那些铜铸 的铃铛。前门外灰蒙蒙一片青砖瓦屋的城区笼罩在 从未有过的寂静中,而春夜呜呜的风沙使这种寂静 显得更加寒冷和凄凉。 这会儿,那位骑马的客人正舒服地坐在一扇镂 花的屏风下,对着一盆通红的炭火和生药铺的主人, 慢慢地呷着茶水。炭火与茶水的温暖融化了客人脸 上严峻的寒意,他摘掉了毡帽和斗篷,露出了一头的 白发和衰朽的身体。白发中还夹着几根最后的黑发, 这使他的白发看起来更加的惨白,也使他瘦削的脸 颊显得异常的倔犟。 生药铺的掌柜看起来几乎和客人一样的老。 他披一件宽松的居家棉袍,用一种和蔼甚至是悲悯 的神情注视着自己的客人。他的双眼微眯着,白 眉、眼线以及眼角后的皱纹都非常的长,皱纹在瘦 削的脸颊上绕了一个弧形,一直延伸到嘴角、下巴 和脖子。 他们暂时还沉默着。但是他们都明白,他们要谈 的话题就是前门箭楼上悬挂的头颅。五十年以前,他 们就已经认识了,很多事情即便不说,凭一个眼神, 或者仅仅是一种感觉,彼此也就心知肚明。 30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贰 ] 五十年前,也就是万历二十一年冬天,这位掌柜 的第一家药铺在北京积水潭开张。药铺门楣上横着 一张大匾:濒湖本草第一坊。年轻的东家那时就有一 个深藏不露的名字,叫做李大屋。这一年,一个叫做 李时珍的药物学家在南方去世,留下一部《本草纲 目》,被讹传为修炼长生不老之术的秘籍,轰动了朝 野,人人渴欲得而据之。由此引发出的欺骗、绑架以 及杀人放火的事件像瘟疫一样,从南到北蔓延开来。 老字号的药铺,名重一方的医生,都惟恐招来不测之 祸,纷纷表白自己与《本草纲目》了无干系,没有见过 甚至没有听说过它,更没有把它藏之高阁秘不示人。 但是,李大屋新开张的药铺却反其道而行,大书“濒 湖本草”,不啻巨石投入深潭,让方圆百十条街巷的 人们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本草”已经犯忌,而“濒 湖”又正是李时珍晚年的字号,李大屋的药铺的名 称,无异于宣称惟有自己是李时珍的嫡系传人,而且 继承了他全部的衣钵。那本据说能沟通生死界限、打 开天国之门的《本草纲目》就像钥匙一样攥在李大屋 的手中,这将使他在世人眼里的一切举止,都有了人 神兼备的特征。那一天,在烟花爆竹的余音和硝烟 中,前来贺喜的人牵线似地进进出出,凑热闹的人立 满了“第一坊”外边的街面和墙头。他们使劲地伸长 着脖子,好像可以通过瞭望来验证那本旷世的奇书。 五十年后坐在李大屋家中的这位客人,那时正 坐在药铺对面的茶楼上,通过窗口平静地注视眼下 闹哄哄的场面。他的公开职业是一名捕快,而且出生 于捕快世家,他的父亲、祖父以及曾祖父都曾经是顺 天府让盗贼闻风丧胆的名捕。那时他承袭祖业,刚刚 出道,穿着簇新的公服和靴子,腰刀的把柄上吊着一 串黑得发青的绸穗,目光中含着与生俱来的冷淡和 轻蔑。他一边观望着“第一坊”开业的盛况,一边捧着 一朵大黄菊嗅了又嗅。捕快姓安,母亲生他的头夕, 通宵噩梦,与猛虎在雪地纠缠。惊醒之后,满头大汗, 丈夫询问,她却不敢明说,只假称是梦见了春雨纷 飞,满园花开。一家上下欢喜,就给孩子取名梦雨。梦 雨小时候喜欢练武,大了喜欢读书。他考过一回文秀 才,不中。又考过一回武秀才,也不中。从此就没有再 考。父亲办案的时候,他常常随侍在侧。万历十八年 京西瓦罐寺玉佛失窃案,万历二十年皇甥郑裕国绑 架案,梦雨不仅参与了谋划侦破,而且快马穷追三百 里,向北驰入大漠,生擒了贼酋。所以,梦雨现在是捕 房的新人,却不是一个新手。他知道自己看起来过于 的年轻,就时常蹙紧眉头,绷紧脸上的肌肉,把要说 的话简洁为短语或用沉默来加重威慑对手的分量。 梦雨本来准备等到药铺门前变得清静之后再去 会李大屋。但是,他等了很久,对面仍然是热闹非凡。 接近中午的时候,还来了几拨试探虚实的人,说如果 药铺里真有《本草纲目》,他们的主人将不惜万金收 购。然而李大屋只是客气地笑一笑,不置可否。他看 起来和安梦雨同样的年轻,但是要比梦雨显得面色 更红润,举止更从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左右逢源, 笑口常开。李大屋的笑使那些声称要买《本草纲目》的 人感觉到深藏若虚、引而不发,弄不清“第一坊”到底 卖的什么药。后来,还真来了些看病、拣药的人,李大 屋在与应接不暇的客人周旋之余,亲自切脉、辨症,开 出方子来,片刻之间伙计就配好药打成包递到了病 人的手上。李大屋的历练老成,滴水不漏,坐在茶楼上 的安梦雨自然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但是他只是爱怜 地嗅着那朵黄菊的香气,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的表情。 当安梦雨终于走到李大屋的面前时,他手里的 黄菊已经很憔悴地枯萎了。他最后把黄菊深深地吸 了一口,随手一抛,黄菊落在李大屋左脚的脚背上。 他们站在药坊后院的一口金鱼缸边,周围的太阳地 里,客人们在笑吟吟地喝茶嗑瓜子。他俩的样子,就 像是两个朋友在很亲密地研究鱼缸的成色或者金鱼 的品相。但是,安梦雨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冰凉的。 “李掌柜是昌平州人?” “在昌平州开过药铺,但不是昌平州人。” “昌平州的捕房传过来一份公文,有一个杀人累 累的案犯逃掉了。” “哦,”李大屋嘘了一口气。“是杀人劫货么?” 安梦雨细细地打量着李大屋,却不回答。 “是受雇于人的职业刺客么?” 安梦雨哼了一哼,“我只知道他杀了人。” 31 “也许马捕快还知道他的姓名?” “知道也是白搭。姓名是假的,而且老变。” “哦,”李大屋再次嘘了一口气。他说,“知道他相 貌的特征吧?” “相貌的特征就是,最不像一个杀手。” “他总该有一个公开的职业吧?” “这个⋯⋯”安梦雨眯缝着眼睛望着李大屋,再 次陷入了沉默。李大屋被安梦雨望着,有片刻的发 窘,脸上泛起红晕来。但是他随即就笑出了声,他说, “马捕快,如果我有案犯的线索,我会告诉你的。” 安梦雨的手里转着一根锁拿罪犯的铁链。他转 得很慢,却激起来一片急促的风声。他说,“李掌柜有 什么麻烦,也可以来找我。” “谢谢。”李大屋不经意地抬了抬左脚,脚背上的 黄菊飘起来,正被旋转的铁链搅得粉碎,如同一阵花 雨洒落下来,满地都是金屑。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过 麻烦呢。” 三天过后,北京城里一个垄断粮食交易的巨商 和一个以犯颜直谏著称的御史,在同一个夜里于睡 梦中被割下了头颅。那个杀手出刀之快、用力之狠, 使头颅被切之后,还完好地留在脖子上,这使他们的 睡姿看起来一直是那么的平静和安详。商人的枕头 上写着“该死”。御史的枕头上写着“也该死”。 马捕快在接到报案后迅速赶到了被杀者的家 中。但是在两处现场,他都根本插不上手。事件显然 震惊了朝廷,现场的内外都站满了东厂西厂和锦衣 卫的人,这些人的阴沉和傲慢,更加重了森然恐怖的 气氛。梦雨只能隔着窗户和死者家属哭泣的背影,瞥 见炕上死者的模样和他们脖子上的刀痕。虽然只是 一瞥,却给梦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致命的一刀, 杀手留下了不易觉察的个人印记,力度、方向、偏角 和收刀回鞘的旋转,都体现在那一圈细而又细的血 迹上。很显然,御史和巨商都死于同一把刀下。 凶手始终没有被捉拿归案。因为找不到追缉他 的任何线索,甚至找不到他杀人的动机。如果说御史 是政治谋杀的牺牲品,但巨商却周旋于党派之间,没 有任何政治倾向。倘若是谋财害命,两家人的钱财却 没有被盗走一分一毫。 一个多月后,一个东厂专事秘密逮捕和处决的 特务头子照例在深夜回到府中。仆役们意外发现他 在轿中端坐着睡熟了。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试图摇醒 自己的主人时,他的头从肩膀上滚了下来。一只系着 白条的飞镖插在他的脚背上,白条上写着“该死”。 次日的清晨,京西瓦罐寺的和尚们发现慈眉善 目的长老坐在蒲团上圆寂已经很久了。那一刀是在 长老念佛时穿胸而过的,袈裟上留着两个干净的破 洞。胸襟上写着三个血字,自然就是“也该死”。那字 显然是刀抽回来时顺势留下来的。昨晚月华如水,浓 阴匝地,没有谁听到过意外的响动。 这两位死者,梦雨都很熟悉。多年以前,梦雨的 父亲曾以涉嫌滥捕滥杀被东厂抓进大狱。梦雨的祖 父拖着梦雨八方借贷,凑足五千两银子送进去,当晚 东厂就把遍体鞭痕的梦雨父亲无罪开释。而那个收 银子的人,就是这个被杀的特务头子。而瓦罐寺的长 老,则是梦雨在追获玉佛的过程中认识的。他曾经多 次在花木掩映的禅房中听长老说法,虽然似是而非, 却仍觉如沐春风,满心的舒坦。梦雨甚至考虑过以在 家和尚的身份皈依佛门,但长老微笑着把他婉拒了。 长老说,一切“随缘”,而梦雨和佛的缘分现在还嫌太 浅。不料,梦雨学道未成,而长老已经一命归西了。 这一次,梦雨闻讯以后没有去现场,却一匹快马 径直奔到了“濒湖本草第一坊”。 时辰尚早,药铺还没有卸下门板。风从封冻的积 水潭上吹过来,吹得道上白惨惨的,不见一个人影和 一片树叶,团转三街六市都弥漫着肃杀威猛的寒气。 那马被梦雨猛然一勒,前蹄直起来咴咴地叫。梦雨拿 鞭子敲开门,连人带马驰了进去。 “第一坊”的年轻掌柜李大屋正披着晨衣立在天 井中间,负了手看挂在檐下的鸟笼。天井太小,梦雨 的马冲进去止不住地连连打转,蹄铁在石板上敲出 急促不安的声音。 李大屋的表情依然那么闲逸。他抱拳一揖,露出 一点适度的诧异,“这么早,马捕快就来拣药?” “不。”梦雨在马背上用冷淡的声音否定了他。 32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在那个寒冷的早晨,安梦雨和李大屋在药铺的 天井中相会的细节,现在还流传着许多不同的说法。 有一些流入茶馆,成为了说书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故 事。甚至连安梦雨私闯“第一坊”的动机也变得更加 复杂、神秘了。是缉捕案犯,还是敲诈勒索,抑或抢夺 那部举世瞩目的《本草纲目》?不同的人都试图为自 己的说法给出正确的结论,结果反而相互矛盾,让人 疑窦丛生。不过,虽然众说纷纭,惟有那匹马驮着梦 雨重新走出药铺的情景倒是可信的。因为,那时候对 面的茶楼已经开张,有几个懒懒的茶客或者行人可 以作为目击的证人,“眼见为实”的古训在某些时候 确实是简便易行的原则。 是的,梦雨是被一匹马驮出“濒湖本草第一坊” 的。确切地说,他的身体整个地伏在了马背上,头则 深埋在马的鬃毛中间。他的爱马走得谨慎而又警觉, 以免自己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摔落下来。目击者流传 下来的说法是,安梦雨看起来行动艰难,面色异常的 疲惫。那天早晨,捕快安梦雨从药铺直接回到了家 中。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到捕房办公。 而“濒湖本草第一坊”也在那天早晨安梦雨的拜 访结束之后,关着的铺板就一直没有再卸下来。甚至, 掌柜李大屋和他的伙计们都没有再露面。偶尔有几个 专程拣药的人来敲过门,又摇摇头离去了。第二年春 天到来的时候,积水潭一带的野鸽开始成群地在药铺 后院自由地起降。无数的翅膀在低空中翻腾出一片轰 隆隆的声音,让周遭的居民感到揪心的凄凉。 万历二十六年,大明帝国的军队正在朝鲜与丰 臣秀吉的倭寇开战。一伙从前线撤回的伤兵在积水 潭用拐杖和砖头破开了“第一坊”的黑门。铺板和墙 壁应声坍塌。透过高高扬起的尘雾和层层叠叠的蛛 网,堆积的鸽粪传来刺鼻的臭气。这里早已人去室 空,就连旧年的药材也被虫蚁啃噬殆尽,排泄成线形 的麻泥。红了眼的伤兵把剩下的坛坛罐罐和桌椅板 凳都砸得稀烂。那块当初漆光鉴人的匾额成了最值 钱的东西,被伤兵们砍成了板柴来均分。 在这种场合,没有人敢来凑热闹。围观者都纷纷 退到街口,远远地瞅着,脸上掠过不安的神情。 只有在对面茶楼临街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 他很平静地注视着正在变为瓦砾的药铺,一边呷着 茶水,一边嗅着手捧的菊花。他嗅菊花的时候,眯缝 着眼睛,比嗅一个女人还要显得深情。现在他已经正 式成为了一个重要人物,连小孩子都知道他就是北 京城的名捕安梦雨。 [叁 ] 伴随着年轻捕快安梦雨的成名,北京城里血腥 而神秘的谋杀案结束了。没有人能够明确地找出二 者之间的必然联系,但还是有不少人把功劳暗暗地 记在了他的头上。安梦雨本人对此三缄其口,不置可 否。除此之外,他所作的一切,都在于确立和维护一 种既定的秩序。这种秩序存在于街巷里弄和集市茶 楼之间,这里鳞次栉比的青砖灰瓦构成了金碧辉煌 的紫禁城灰蒙蒙的底座和侧面。从这儿仰望前门箭 楼后边的宫廷,就像天上的城阙那么迢遥。安梦雨以 他的冷静、刚毅和雄心所树立起来的秩序就是要告 诉人们,他就是那座天上城阙派遣到这个烟火人间 来的使者,维护法统、纪律、尊严,保证家庭、人际的 和睦,道德的纯洁,以及商贸的繁荣,等等,等等。在 这个意义上讲,安梦雨踩在麻条石街面上的形象,更 接近于箪食瓢饮、菜佣酒保一流的场景,因而也就有 更多的人把他奉为了可敬畏的神。至于万历二十一 年冬天发生的谋杀案,涉及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巨头, 和芸芸众生又有什么干系呢!一切都有名捕安梦雨 撑着,再有天大的风雨落下来,也淋不湿自家灶头、 炕上那一块热络的地方。 在成名之初的那些年里,安梦雨的脸颊和额角 过早地染上了风霜之色。他骑着快马悬挂佩刀腰牌, 出没于晨昏的身影,成为了北京城人所共知的一景。 他变得比过去更加的严肃和沉默,用几乎苛刻的标 准来使自己和别人达到绝对的和谐与完美。他甚至 要求街头的乞丐衣冠整洁,卖淫的娼妓明耻知羞,被 捕的窃贼必须熟读“仁义道德”。而在夜半万籁俱寂 的静谧中,一个小孩的啼哭也会让他悚然心惊,烦躁 得通宵不能安眠。他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有—个对 手。当他骑马跨过拱桥,或者负手步入人群时,人们 33 都恭敬地分开一条道来,以沉默迎候着他的沉默。 东西两厂和锦衣卫都曾经把安梦雨设想为潜在 的敌人。因为安梦雨苦心维持的秩序虽然不能遏制 特务、宪兵肆无忌惮的行动,但是这种秩序却是作为 反秩序者的对立物而存在的。因为有了安梦雨的秩 序,人们更能够观照出他们的凶蛮与恐怖。他们先是 试图通过搜集安梦雨的罪证以合法剪除这根 入帝 国腹心的钉子。但是安梦雨的所作所为几乎无懈可 击。后来他们开始 计划 项目进度计划表范例计划下载计划下载计划下载课程教学计划下载 用暴力方式铲除安梦雨。这些 方式包括谋杀,投毒,陷阱,纵火,等等。但是,安梦雨 以超常的警觉,或者说天可怜见的偶然原因,竟一次 又一次化险为夷。而且,安梦雨在每一次制服了对手 之后,都保全了他们的性命,也以沉默保全了特务宪 兵的尊严。正是安梦雨这种谨慎的处置,维持住了他 个人与强大的国家机器之间脆弱的平衡。再后来,双 方都对这种没有结果的危险游戏感到有些厌倦了。 当又一份秘密方案呈报到主管厂卫的王姓大太 监手中时,他显然有些犹豫不决。方案的主旨是同时 动用厂卫铲除异己的一切暴力手段,确保安梦雨和 他的家庭、住宅,在某个短暂的时刻从这个世界上彻 底消失。这次行动所要大规模动用的特工、后援、钱 财、器械等,相当于在帝国的首都发动一场局部战 争。可以说,几乎不会有人从这种战争中侥幸生还。 但是,王姓大太监的犹豫使本可以即刻付诸的行动 拖延下来了。 促使王姓大太监犹豫的原因,除了对谋杀的厌 倦,他还对厂卫与安梦雨之间脆弱的平衡产生了越 来越浓厚的兴趣。这位大太监没有在帝国的史册上 留下名字,但他却可能是帝国所有太监中对操纵权 力最有深刻认识的一个人。他总是把自己的名字置 于别人的名字之后,在从事某个行动的时候,以其他 的行动作为先导,而在思考决断的时候,他习惯于逆 向地想到这个问题的负面。他之所以建树不多,是因 为他虽然权力很大,而时间却非常之短。这一点,我 们马上就能具体地感受得到。 那天晚上,王姓大太监在书房中燃起一炉沉香 屑,从案上再次拣起那份秘密方案细细斟酌。忽然, 在烛光影里,他看见一个人正向他默然施礼。他不认 识这个人,但他确信这个人就是捕快安梦雨。 王太监没有表示出惧意,但他很想知道安梦雨 是怎么进到他房中的。正门昼夜有八名卫士轮值,墙 头、屋顶设有暗哨,就连每一棵可以用于攀援的树上 都挂满了警铃。 安梦雨回答了王太监所有的疑问,并且和他一 直恳谈到次日的黎明。在整个的恳谈过程中,安梦雨 没有表现出下人的卑微,也没有流露出潜在谋杀者 的粗暴。与五年前他闯入“第一坊”药铺私会李大屋 相似,这次和王太监恳谈的内容也不为外界所知。甚 至,安梦雨到来与离去的方式也没有目击者的证据 流传下来。关于这次恳谈的惟一凭证,据说只是王太 监寥寥数语的日记:“夜半,梦雨不请自来,相谈甚 洽,鸡鸣方去。” 总之,那份秘密方案被无限期地搁置了。而厂卫 和安梦雨之间的紧张关系也迅速地缓和下来。双方 达成了各行其是,互不相扰的默契。在安梦雨青砖灰 瓦的世界里,铁的秩序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在月鸟 朦胧、青霜遍野的晚上,安梦雨终于在枕上找回了真 切可靠的安宁。 然而,安梦雨很快又明白了一个道理,真切可靠 的安宁生活即便存在,也是非常短暂的。就在他和王 姓大太监达成和解的默契三天之后,这位太监被发 现在自家的书房中悬梁自尽了。在早晨倾斜的阳光 中,被挂得笔直的太监像夷人的钟摆一样摇摆着,两 只瘦削的手臂和白发散乱的头颅都悲哀地低垂着, 如同是在向谁深深地谢罪。他的额头写着两个工整 的楷字:该死。 当仆役们惊慌失措地要把他从梁上放下来时, 他的头颅像石头般地落下来,正砸在烟雾缭绕的香 炉上。在响亮的破碎声中,火星和粉尘在书房中长久 地飘浮着。 噩讯传来的时候,安梦雨正靠在炕头午憩。时令 刚过了仲秋,窗沿下的菊花都次第地开放了。那把放 在枕边的佩刀,黑得发青的穗子一如往常地闪着黯 淡的光芒。他午饭时喝了一点酒,现在睡得舒坦、惬 意,无牵无挂。他是因为被人摇撼而猛然间惊醒的。 撕撕契 34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恍惚中听完王姓大太监被害的情景,他脑子里嗡然 一响,全是空白。愣了一阵,他抓起刀,光着脚就往门 外跑。跑了两步,只觉得一股甜甜的物质从胸底翻涌 上来,口中鲜血一阵狂喷,眼前一黑,身子就软软地 倒了下去。 安梦雨正倒在菊花和鲜血的中间。 [肆 ] 安梦雨很可能没有像他的皇帝一样留下姓 名,也没有传世的图像,而他像素王一般辖制 的北京下民,就更像是一片片潦草、模糊的影 子了⋯⋯是的,安梦雨就是一个没有加冕的素 王,以他的意志迫使那些青砖灰瓦中的芸芸众生 就范于他制定的秩序与规则,从而在他的荫蔽下 成为了他恭顺的素臣。 但是,在安梦雨踩踏过的每一条麻石板的街 面上,他的脚印、意志和所有故事的细节,至今都 清晰地刻蚀在那里。风、雨水、光线,永远都在陪伴 着北京城。而安梦雨则已经成为了风、雨水和光线 的一部分,相随着北京城低矮屋檐下的那些温暖 与贫穷。然而,已经没有人能够真正说出,像安梦 雨那样一位素王到底给他的臣子们带来了幸福抑 或痛苦?因为安梦雨那个时代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们今天只能从沐浴着的风、雨和阳光中,感受到 他投射在这片茫茫青砖灰瓦上的飘摇的影子,巨 大的迷惘与持久的不安。 在安梦雨严肃的目光所能扫视之地,嗅不到 桂花的令人难过的芬芳,也没有午门内那深海般 的寒冷与岑寂。贩夫走卒的步履匆忙而杂沓,倚门 而立的老汉与满地乱爬的儿童总是在期待中度过 一天又一天。当蓝色的月光和鼠群同时进入烟熏 火燎的灶房时,锅台桌子上盛着残汤剩水的碗碟 都像主人一样疲乏入睡了。即便是月光的抚摸,也 无法使它们洋溢出陶渊明般的诗意。钟鼓楼的报 时声和捕快安梦雨的马蹄声,准时、均匀地从他们 炕沿边上响起来,又平静地消失过去。安梦雨深爱 着这儿的一切。他的爱的方式充满了日甚一日的 紧张、焦虑,他惟恐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疏漏,一 个陌生人的撞入,而使这个世界轰然坍塌。 在那个令安梦雨吃惊的慵懒午后,他的身子 缓慢地向着盛开的菊花和鲜血倒了下去,菊花是 如此之盛,以至于看起来反倒是菊花把他软软地 托举了起来。在倒下的那一瞬间,安梦雨感到自 己彻底清醒了过来。但他继续躺在花与血的中 间,耷着眼帘。后来,他的下人把他抬到了炕上。 他依然躺着不动,呼吸虽然平稳,却非常的微弱。 在天黑以后,他喝了半碗很稀的小米粥,呵出一 口长气来。他说,“要天亮了么?让我再睡会儿。” 那天晚上,前门箭楼上看惯了万家灯火的哨 兵,没有眺望到一星光亮。那是一种因安梦雨闭 上了眼睛而呈现出的死气沉沉的黑。 躺在病炕上的安梦雨在这黑之中睁开了眼 睛。他以等待情人一样的心情,终于等来了一种猫 掌般的声音,和一个比猫还要敏捷和机警的人。 那个人是从梁上飘落下来的。如同王姓大太 监没有闹清安梦雨进入他书房的途径,安梦雨也 不明白,那个人是怎么蹿到梁上去的? 房子里一片漆黑。有一小会儿,那个人蹲在 房屋的当中,就像在沉思着某些往事。而他自己, 仿佛也成为了往事中一团虚构的影子。安梦雨知 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相信,他正和自己想着同 样的事情。 安梦雨逐渐看清楚,那人穿着黑衣黑袍,披 着黑色的斗篷,脸上自双眼以下,蒙着黑色的面 纱。他的眼睛被无数的黑色衬托出来,显得异常 的清澈和明亮。在这一瞬间,安梦雨突然明白了, 在自己看清了对方的眼睛的同时,他肯定也看到 了自己的眼睛是一直圆睁着的。冷汗从安梦雨的 腋下渗出来。 安梦雨的手慢慢移到枕边去取刀,但他立刻 意识到,即便是这取刀的动作也一定被黑暗中的 蒙面人洞悉无遗。他当然不能再闭上眼睛装病, 因为在生死一线的关头,闭上眼睛等于是束手待 毙。安梦雨无计可施,在心里喟叹一声,原来自己 为对手设下的圈套,反过来却套住了自己。 35 但安梦雨属于那种死到临头也要拼死一搏 的人。作为扬名北京的捕快,他不知多少回在刀 尖、虎口侥幸逃生,并且反败为胜。他不是一个鲁 莽的人,即便在生死攸关的搏击中,他也从没有 想过要与谁玉石俱焚。他热爱自己缔造的世界秩 序,和一切受他荫蔽的民众,当然他也就会更加 热爱自己作为缔造者和保护者的生命。现在,他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冷静下来,再次把手伸向了 枕边的佩刀。自幼年跟随父亲习武开始,刀就成 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后来,刀又从他的生命 中分离出去,成为了他膜拜的信仰。他明白,自己 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由这种信仰派生出来 的。离开了刀,一切都是空谈。现在,刀就是他惟 一的选择。抓住了刀,就是抓住了生,至少是生的 可能。他还知道,在抓刀的过程中,他需要的是飞 快的速度,和箭矢般的准确。 然而,安梦雨还是慢了一丝一毫。当他刚刚攥 住刀柄时,他感到一件冰凉的铁器已经搭在了自 己的喉头上。黑暗中的那个人本来离安梦雨的炕 沿还有四五步的距离,他身手之快,出刀之轻,看 不出身形的晃动,甚至也听不到刀子的破空之声。 安梦雨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你还是回来了。” 那个人笑了一笑,“回马捕快,我并没有走远。” 安梦雨也笑了一笑,“是的,也许还算不上亡 命天涯。” “如果北京城的四门就是天之尽头,那么马 捕快说得并不错。” 安梦雨听到自己攥紧刀柄的手拧出了格格 的响声。“你就藏匿在我的鼻子底下?” “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那个人用平静的声音 纠正着安梦雨。“那一次,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 粗浅,所以我需要修炼。噢,我仅仅是修炼,而不 是藏匿。” “那一次,我该杀了你。” “但是,你没有。” “你是以王大太监的死来表明你重新出山?” “捕快,我一直就在北京城,而没有住在山中。” 安梦雨哼了一哼,冷淡而轻蔑。 但那个人的声音却变得更加的和蔼了。“我所 做的,你都不知道;你干的一切,我倒是清清楚楚。” 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刀在安梦雨的喉头上微 微用力,好像在提醒他不要为此羞愤和冲动。 安梦雨却从这一小小的动作中,体会到了他 对自己的戒备或者说畏惧。“你是专程来杀我的?” “是的,你正属于‘也该死’的那一个。” “那么,你应该动手了。” “不,”那个人嘘出一口气来。他说,“我改变 主意了,你还该再活些时候。” 安梦雨再次冷淡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难 道是一个冥王,能够任意决定人的生死!” 那个人仰天大笑。“是的,马捕快,你知道得 太晚了。我就是一个冥王啊。” “你以什么理由杀人呢?” “噢,不,不需要理由。马捕快杀人总是需要一 个理由,所以我能够活到今天。我和你刚好相反。” “为什么杀掉的总是一正一邪?” “因为,冥王知道,他的世界需要平衡。” “为什么,要从今晚开始打破你的平衡?” “你问得太多了。我总是在事后才来总结‘为 什么’。” 蒙面人对黑暗中的一问一答显然是厌倦了。 他把刀从安梦雨的喉头慢慢地移开,再退到虚掩 的房门后,小心谨慎地退了出去。比起他从梁上飘 落而下的身影,他退出去的动作显得异常迟缓。 房屋中,留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道。 [伍 ]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安梦雨骑着快马,在遍布京 城的大小药铺中以杀人罪搜寻蒙面人。他终于找到 了几处有着可疑踪迹的药铺,却意外地发现它们都 已经关门歇业了。风从稀牙露缝的铺板和敞开的窗 户吹进去,只看得见褪色的布帘在静静地飘扬。 与此同时,杀人的事件频频出现。现在,死者的 身份不再限于炙手可热的勋戚重臣,也波及到了市 井里巷中的升斗小民。从恭谨守法的摊贩,到偷鸡摸 狗的小流氓,不分良贱,都是一刀毙命。安梦雨深切 36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感受到了那位蒙面杀手对自己的蔑视,甚至他能想 像出在那张黑面纱下边洋溢着的嘲笑。 在那些血腥而漫长的日子里,厂卫的特务、宪兵 倾巢出动缉捕凶犯,把北京城搅得鸡飞狗跳。麇集于 东安门外的王府豪宅,西安门外的太监公馆,都调集 了禁军护卫。但是,成千上万躬身于青砖灰瓦下的小 民们却惊慌地发现,他们的保护人、捕快安梦雨,失 踪了。 安梦雨是在无计可施之后,从人们的目光中消 失的。缉捕一个黑暗中的罪犯,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 己也隐没于黑暗之中。这是安梦雨最不愿意作出的 选择。因为,他希望他的臣民们在每个时辰都能见到 他的身影,或者听到他坚定的步伐。 大约又过了三五个月,蒙面人照例在黎明前回 到了他神秘的住所。当他踏着狭窄的楼梯准备到阁 楼安睡的时候,一条黑影向他迎面扑来。他横刀一 劈,袭击者瞬间身首异处,倒在了楼板上,并发出坚 硬的碰响。壁龛上的几盏油灯这时突然点亮了,蒙面 人吃惊地看到,袭击他的人竟是一具木偶!———安 梦雨的刀就在蒙面人发懵的片刻,搭在了他的肩上。 蒙面人脸上的黑纱还没有来得及扯下来,所以 此刻他的表情还藏在面纱的后边隐而不见。这给人 的感觉是,尽管光线通明,但是他仍包裹在黑暗的中 间。安梦雨没有去破坏这种感觉。而且他相信,即便 不扯下这张面纱,他也清楚面纱后边的面容。 “马捕快,你就要杀死我吗?”蒙面人径直问到了 他最急切的问题。 “不,这不是我的原则。”安梦雨用闲着的那只手 拣起被砍落的木偶脑袋。他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找 到一个杀你的凭证。” 像安梦雨那样的捕快,只需要在刀刃划过的断 口上瞥上一眼就能看清事情的真相。然而,他把那木 偶的脑袋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却一言不发。 蒙面人嘿嘿地笑起来。他说,“马捕快,那不足为 凭,是吧?” “我想,留下你一条命。” “是因为我留过你一条命吗?” “我说了,”安梦雨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异常 疲乏,他说,“我留下你一条命。” “我不会以德报德的。” “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从此戒杀。” “我不接受任何条件。即使我接受了,我也不会 遵守任何诺言。” “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人呢?” “我从这样的做人原则中得到了自由,安宁。” “那么,”安梦雨咽下一口干粉似的唾沫,“我请 求你告诉我,杀一个坏人是替天行道,杀一个好人又 算什么呢?” “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啊,”蒙面人的声音中有 一丝惊讶,也有一点宽容。他说,“我的叔祖曾经是工 部的侍郎,被普遍认为是一位小节有亏的官吏,却被 更为贪吝的尚书投人了大狱,最后连同妻儿刺配滇 南烟瘴之地,男的充军,女的为奴。我的祖父官拜监察 御史,不仅两袖清风,而且敢于犯颜直谏。然而,万岁 爷容得下我祖父,倒是同享清流盛誉的朝臣们却容 不下我祖父。他们联名告我祖父的御状,历时七年,前 后凡三十三次,终于使我祖父以壮年之躯赋闲归田, 郁郁终生。”说到这里,蒙面人几乎仰天大笑,“马捕 快,你真的不明白,这世界分什么善恶、好坏、良贱吗! 坏人就是坏人的魔鬼,好人就是好人的杀手。” 但是安梦雨以冷笑否定了蒙面人的仰天大笑。 他说,“我自忖是一个好人,安良除暴,没有干过一桩 坏事。”安梦雨感到自己架在蒙面人脖子上的刀在轻 微地颤抖,只要回刀一抽,他的头颅就会像他杀过的 无数人一样,瓜熟蒂落般地滚下来。安梦雨说,“之所 以在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之前我不杀你,就是惟恐 世上多一条可怜的冤魂。” 蒙面人说,“当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和 你是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 “我和你本来也无话可说。”安梦雨把刀提起来, 向楼下昂然而去。 “你不想问一问我的真实姓名?我真实的故事?” “你今天说出来的姓名,已经不是你明天的姓 名。你对我讲述的是这样的故事,对别人讲述的又可 能是那样的故事。我问来做什么!” “但是,你不想再看一看我真实的面容吗!”蒙面 37 人撕下了他的面纱。 安梦雨想用锋利的刀刃在蒙面人的额头上留下 一个耻辱的印记,一个骷髅头,或者一朵蔷薇花。他 说,“我闭上眼睛也能认出你的样子呢⋯⋯”话音未 落,他裹着一团白光,回身一刀刺杀过去。 然而蒙面人以同样的速度挥刀迎上。两刀一交, 火星爆溅,发出冰凉而低沉的一响,四周飘起一股硝 石相撞后的硫磺味道。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对方瞬间 暴发出的千钧之力,不由各自退出了半步。 从阁楼的小窗望出去,是拱形的大通桥,大通桥 外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渔火和宽阔的水面。掠过水面, 就是北京老城墙东南角寂寞的侧影。这是自杭州北 上勾连五大水系的大运河最终的码头,也是冒险家 延伸进帝国腹心的一片快活林子。 就在那两个男人举刀对峙的时候,楼下黑暗中 曲尺形的柜台正在闪耀着阴暗的光芒。一副对联在 夜色中隐藏着浓重的墨迹:扁鹊再生、华佗济世。大 门的匾额上,为灯笼映红的“回春药坊”四个字则已 像在慵倦中沉沉地睡去了。 [陆 ] 安梦雨在冒险私访大通桥畔的“回春药坊”不 久,换个说法,大概就是万历二十七年的三月吧,他 向捕房坚辞了公职,交出了腰牌,携着佩刀和一袋碎 银,回到了老马家位于某条小街深处的祖宅。在同一 个月发生的事情,还有奸相严嵩终于以进谗的手段 杀掉了三边总督曾铣;而萧索荒蛮的甘肃临洮城外, 在红色的蝗虫遮天蔽日地飞行了七天七夜之后,竟 平地冒出了五座颤巍巍的高山。但是,这两件事情对 安梦雨所代表或者曾经制辖着的那个世界并没有产 生什么影响,甚至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根本就听不 到升斗小民对此的议论。朝中的争斗,距小民过高, 而地貌的升降,又离小民太远。就连捕快安梦雨的悄 然隐遁,也没有在他们中引发预料中的强烈不安或 者忿然的骚动。 安梦雨彼时彼地的心情,后世的人们是无法加 以猜测的。惟一能够知道的,是心情总是藏在幕后支 配着行动。他退出了捕房,大约就是意在向人们表 明,他已经彻底地退出了那个青砖灰瓦的世界,从而 也就退出了他曾经负有过的责任。 安梦雨从此在祖宅中深居简出。白天睡眠,晚上 则在后院中摸黑练功。在月光皎洁或者星光灿烂的 时候,他甚至还会用一块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后 来,那块黑布逐日往下挪动,最后终于露出了冷澈的 双眸,同时也就遮盖住了他大半个脸庞。安梦雨心里 明白,北京城里又多了一个快刀杀人的蒙面人。 是的,安梦雨开始了他不需要理由而杀人的生 涯。当那个时常变换姓名、以行医贩药为掩护的蒙面 人在城东杀人的时候,安梦雨就在城西杀人。那人杀 一个侍郎,他就杀一个尚书;那人杀一个妓女,他就 杀一个鸨母;那人杀一个乞丐,他就杀一个丐帮的帮 主。有一回那人杀了绰号“白眼狼”的大盗,他就在半 个时辰后赶到,杀了“白眼狼”一门老少主仆良贱共 十三口人。两个人就像在赌着性子杀人,看谁杀得 高,杀得巧,杀得多,杀得狠。有一晚,那人经日坛进 朝阳门,沿着思诚坊、仁寿坊、教忠坊、崇教坊,一直 杀出了安定门。安梦雨第二天晚上就经月坛,逾墙沿 金城坊、咸宜坊、安富坊再折北,连杀六坊出德胜门 而去。那人共杀十七人,安梦雨杀二十三人。 安梦雨收到了那人差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中只 有一句话:“你终于来和我一起维持世界的平衡了。” 安梦雨回了一封信,也只有一句话:“我的原则并没 有改变。” 当安梦雨写下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像积 水潭的水面一般平静。确切地说,他是在写下这句话 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重新找回了过去的原则。 在他无原则杀人的初期,他感到了无以言说的 畅快。当刀在黑暗中划出阴郁的弧光,捅进一个人的 胸膛时(是的,他从不砍头而总是直抵心灵),被杀者 的热血伴随刀尖的律动,顺着刀槽涌上来打湿了安 梦雨的手、袖口和紫青色的刀穗。血的运行带着啧啧 的声音,就像焦渴的舌头在三伏天舔着一块棒冰。他 觉得真有说不出的熨帖和舒坦啊———做一个无原则 的人是多么的自由和幸福! 世界是多么的没有信义,而人又是多么地容易 38 小说场YOUTHLITERATURE 忘恩。安梦雨怀着恶毒的快意杀下去,旧原则的坚甲 在他身上一块块地脱落下来。从前披星戴月的捕快 职业,使他的脸颊和鬓角都过早地染上了风霜。现 在,当他的手感受到无辜者鲜血的浸润,并看到血花 像风吹梅花一样飘上帐顶与白墙,他严峻的脸会在 蒙着的黑布下荡漾出暖融融的微笑来。 然而,安梦雨却莫名地感到了厌倦和疲乏。他已 经不再能够从杀人中享受到快乐。但是杀人的惯性 却总是拽着他走向永恒的黑暗,使他欲罢不能。于 是,杀人不仅不再使他幸福,而且使他丧失了自由。 每次杀人归来,他会坐在晨雾薄蒙的窗沿下,默默地 坐上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开始怀疑,普天之下,真有 凭空杀人的人存在吗? 安梦雨是个长于行动而拙于思考的人。就像一 枚钱币拥有两面一样,在安梦雨的信仰中,来自道德 激情的勇毅是朝上的部分,而须臾不离的佩刀则是 他信心的底板。现在他需要想清楚的就是,我为什么 会那样去杀人?安梦雨从今天早晨推到昨天晚上,再 从一个夜晚推到另一个夜晚,推到从前的自己。自己 曾经有过一个钢铁般的原则,但是这个原则却无法 制止蒙面人可怕的杀人行径。而他矢志不渝建立的 统治到头来只是一个幻影。转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丢弃了原则,从而举起了屠刀。 就在他弄清了自己的变化之后,那封由另一个 蒙面人写来的简短信件对他如同当头棒喝。原来,就 在自己抛开原则的时候,别人却一直都在捍卫着自 己的理想,那就是以精心选择的杀人来维持世界的 平衡。他始终都是操纵冥界的王者。 于是,安梦雨给那个蒙面人回复了更为简短的 信件。在一个静谧得使人想哭的夜晚,安梦雨拔出佩 刀在灯下看了又看,最后用指头在薄薄的刀身上爱 怜地一弹,刀发出嗡嗡不绝的鸣响声。他明白,所谓 的素王、冥王,都将归于虚无。 安梦雨开始了新一轮残酷的屠杀。杀心大盛的 时候,他可以一夜连杀四门,直杀到精疲力竭,红霞 满天。在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里,从高墙朱门的豪 宅,到湫隘斑驳的街巷,到处都川流着披麻带孝的人 们。哀嚎四起,悲声遍地,整个北京城笼罩在无可名 状的惊惧与恐怖之中。安梦雨在老马家的祖宅中沉 沉地拥被睡去。明亮的阳光中,黄色的纸钱一直在像 游魂似的漂浮着。阳光使安梦雨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而纸钱与阳光带来的凄迷和恍惚使他的睡眠格外地 安宁。他在梦中看见北京所有的房顶和城墙上都立 满了因剧烈的惊恐而麻木发呆的人群,并从中看到 了那个隐匿的蒙面杀手。安梦雨即便在梦中也能够 确定,在那个人的面纱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屠杀逐渐演变成为了两个蒙面人同帝国之间的 全面战争。至少,来自紫禁城的消息是,全城实行了 战时状态,各街坊之间拉上了栅栏、杩杈,长刀出鞘 的宪兵牵着狼狗昼夜巡逻,并随时准备毙杀任何可 疑的嫌犯。皇帝、内阁和宦官的头领都在按照京师保 卫战的规模来部署禁军和厂卫的特务。而城外的野 战部队也从各个方向向北京城合围。据说,万历皇帝 在一次御前会议上还接连摔碎了两只玉杯,以此来 表明他万牛莫挽的决心。 安梦雨通过隐秘的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就更为具 体了:皇帝要不惜以半数北京人的性命作代价,也要 铲除掉敢于向帝国宣战的杀人犯。 到此为止,如果再有一个人死于蒙面人的刀下, 那么帝国庞大的杀人机器立刻就会隆隆开动,数万 或更多的头颅将滚落到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在皇帝 的原则中,捕杀一个造反者就是爱尽了天下的苍生。 不约而同地,安梦雨和那个贩药的蒙面人在某 个决定性的时刻放下了手中的屠刀。一场刚刚拉开 大幕的战争戛然而止。 一个蒙面人以牺牲自己的原则去撞毁了另一个 蒙面人毕生恪守的原则。素王的统治在归于虚无之 后,冥王勉力维持的平衡也就烟消云散了。因为,这 种脆弱的平衡是通过精心选择的杀人方式来实现 的,而安梦雨的滥杀将这种平衡击得粉碎。而且,由 此带来的战争与屠城的后果,没有任何人可以逆料 和承担。 一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两个王者的原则就这 样同归于尽了。北京城迅速地恢复了平静,也就是 说,北京城又回到了万历一朝共四十八年的统治中 39 那种最平常的沉闷之中。从这一点讲,万历真是一个 聪明绝顶的皇帝。他精确地把握了发动战争和中止 战争的绝妙时机,就像他和那两位没有加冕的君王 之间早就达成了深刻的默契。 在所有的信史与稗官中,都没有记载下蒙面人 杀人的文字。两者都只用含糊不清的语气平静地写 道:“万历某年,京师大疫流行,死者无算。”在朝者与 在野者在这儿达成了秘密的共识。 [柒 ] 现在,让叙述回到前门外那棵拐枣树后的生药 铺吧。时间就是崇祯一十六年那个寒冷的春夜,两个 白发老人面对着的是一盆通红的炉火,和五十年来 的恩怨沧桑。他们的脸上没有罩着从前那块黑纱,大 约是意在以真面目相见。是谁以绝世罕见的刀法,在 一夜之间切下那么四颗头颅来的呢?他们都在以目 光探视着对方的目光。一个人的目光是冷冷的,另一 个人的目光则是和蔼的。 最初以“李大屋”的名字在北京开设药铺的那位 老人,现在是一位真正的药剂师和大夫。他用来剁碎 生药制作粉剂的刀子,从前是用来切断人的脖子的 凶器。万历某年,当他放下屠刀之后,就开始了救死 扶伤的漫长生涯。药铺原本只是为顺利杀人而设的 手段,却至此变成了他终极的目的。他的药铺取名 “血见愁”,是许多广为人知的“血见愁”药铺中的一 个。他以治疗刀伤见长,兼医烫伤、烧伤,和骨折、脓 肿等等。总之,他以勉力挽救人的性命,来勉强修补 着被打破了的世界平衡。 而当过捕快的另一位老人则一直都以刀为伴。 刀对于他不是必要的装饰,也不是谋生的工具,而只 可能是一件杀人的武器。当然,他和生药铺的掌柜一 样,已经很多年没有杀过人了。但即便如此,这把刀 也是随时准备杀人的。他相信,正如只有战争才能制 止战争一样,也只有杀人才能制止杀人。这把刀就是 为生药铺的掌柜而准备着的。为了这一个目的,他以 一种健康而简朴的方式,未尝有片刻懈怠地活到了 今天。他在暗中警觉地观察着药铺掌柜,就像牧羊犬 防范着随时可能偷猎的豹子。 两位老人在默默的对视之后,似乎已经把一切 都弄清楚了。 “你看出来了,那不是我干的。” “是的,不是你干的。你老了,你再也干不了那种 事情了。” “在这几十年中,我都没有再杀过人。” “喔,那是因为有我管着,你才没有杀人吧。” “你也老了。你只能管住我,却管不住别人了。” “你以为你拥有了天下,其实你拥有的只是你的 那些生药啊。” 两位老人都笑起来。他们为此干完了一碗酒。但 是他们并不感到快乐,因为他们不是因为快乐的事情 而重逢在寒冷的春夜的。新的杀手已经出现了,而旧 时代正在土崩瓦解。世界沦为废墟并从废墟中呈现崭 新面貌的速度,正使任何杀手的努力都显得无限的苍 白。两个没有加冕的王者在放弃了各自的原则五十年 之后,看到五十年前的故事,又拉开了帷幕的一角。 卖药的老人说,“他很快就会从北京的生活中消 失吗?” 但带刀的老人说,“今晚,也许还会有几个年高 德昭的圣贤死于非命吧?” 他们各说各的,却绝不争论。杀手可能也是两 个,也许更多⋯⋯所操的职业,一定不可捉摸,可能 是个大夫,也可能天天见血,就是个狗屠。但,这些都 不重要,关键是杀手的心情,他们熟得不能再熟。他 们甚至用手捂住自家的胸口,仿佛已听见了那个隐 匿者的心跳。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好像又度过了五十 年的轮回,老捕快从袖中取出两朵丰润、硕大的黄菊 来,一朵留在了手里,一朵递给了老掌柜。 “这不是出菊花的季节啊!” “菊花不就在你的手上吗?” 他们两个人同时低下头来凑近菊花,以同样的 方式,深深地嗅着她那亘古未变的芬芳。 一年后的春天,李自成的大军攻破了北京城,帝 国的皇帝在煤山的歪脖树上自缢了。无名无姓的杀 手,如荒草或者菊花,在北京城的每一处旮旯盛放 着,怒放着⋯⋯并等待着随后到来的凋零。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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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件:PDF阅读器
页数:12
分类:文学
上传时间:201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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