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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散文选-冰心冰心散文选-冰心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 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而忘倦。月夕花晨,山颠水畔,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半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意见不能和他一致,面对于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会不能自已的心折。第三...

冰心散文选-冰心
冰心散文选-冰心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 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而忘倦。月夕花晨,山颠水畔,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半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意见不能和他一致,面对于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会不能自已的心折。第三类是有情的,这类朋友,多半是静默冲和,温柔敦厚,在一起的时候,使人温暖,不见的时候,使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苦的时光,你会渴望着他的“同在”?—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属于有情的一类~ 这并不是说世瑛是个无趣无才的人,世瑛趣有余而才非浅,不过她的“趣”和“才”都被她的“情”盖过了,淹没了。 世瑛和我,算起来有三十余年的交谊了,民国元年的秋天,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师范预科,那时我只十一岁,世瑛在本科三年级,她比我也只大三四岁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纪最小,梳辫子,穿裙子,平底鞋上还系着鞋带,十分的憨嬉活泼。因为她年纪小,就常常喜欢同低班的同学玩。她很喜欢我,我那时从海边初到城市,对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为她是大学生,就有一点不大敢招揽,虽然我心里也很喜欢她。我们真正友谊的开始,还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学的时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师就学,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学上课,相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学校环境之不同,我们相互竟不知消息。直到五四运动掀起以后,女学界联合会,在青年会演剧筹款,各个学校单位都在青年会演习。我忘了女高师演的是什么,我们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预演之夕,在二三幕之间,我独自走到楼上去,坐在黑暗里,凭阑下视,忽然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一只温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温柔的笑脸,问:“你是谢婉莹不是,你还记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请她坐在我的旁边,黑暗的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注目台上,而谈话却不断的继续着。她告诉我当我在台上的时候,她就觉着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学打听,证实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学,一闭幕她就走到后台,从后台又跟到楼上„„她笑了,说这相逢多么有趣~她问我燕大读书环境如何,又问“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时我对本校的同学,还没有公开的承认,对她却只好点了点头。三幕开始,我们就匆匆下去,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最密的朋友。 那时我家住在北平东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砖塔胡同,北平城大,从东城到西城,坐洋车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见面的时候就很少。然而我们却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两三封。那时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着讨论问 快递公司问题件快递公司问题件货款处理关于圆的周长面积重点题型关于解方程组的题及答案关于南海问题 ,一切事物,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时候,问题和意见,就非常之多,我们在信里总感觉得说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学回家之后,还常常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我们的意见,自然不尽相同,而我们却都能容纳对方的意见。等到后来,我们通信的内容,渐渐轻松,电话里也常常是清闲的谈笑,有时她还叫我从电话中弹琴给她听,我的父亲母亲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同人家这样要好过,父亲还笑说,“你们以后打电话的时间要缩短一些,我的电话常常被你们阻断了~” 我在学校里对谁都好,同学们也都对我好,因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世瑛就很热情,除了同谁都好之外,她在同班中还特别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黄瑛(庐隐),陈定秀,和程俊英,连她自己被同学称为四君子。文采风流,出入相共,„„庐隐在她的小说《海滨故人》里,把她们的交谊,说得很详细?—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稳静温和的,而世瑛还常常说我“冷”,说我交朋友的作风,和别人不一样。我常常向她分辩,说我并不是冷,不过各人情感的训练不同,表示不同,我告诉她我军人的家庭,童年的环境,她感着很大的兴趣„„ 然而我们并不是永远不见面。中央公园和北海在我们两家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里,我们常带着弟妹们去游赏?—我们各有三个弟弟,她比我还多两个妹妹?—小孩子奔走跳跃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水榭或漪澜堂的阑旁,看水谈心。她砖塔胡同的家,外院有个假山,我们中剪子巷的门口大院里,也圈有一处花畦,有石凳秋千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间,都是我们同游携手之地。我们往来的过访,至多半日,她多半是午饭后才来,黄昏回去,夏天有时就延至夜中。我们最欢喜在星夜深谈,写到这里,还想起一件故事:她在学生会刊物上写稿子,用的笔名是“一息”,我说“一息”这两字太衰飒,她就叫我替她取一个,我就拟了“一星”送她,我生平最爱星星,因集王次回的“明明可爱人如月”,和黄仲则的“一星如月看多时”两句诗,颂赞她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她欣然接受了。直至民国十二年我出国时为止,我们就这样谈而永的往来着。我比较冷静,她比较温柔,因此从来没有激烈的辩论,或吵过架,我们两家的人,都称我们“两小无猜”,算起来在朋友中,我同她谈的话最多,最彻底,通信的数量也最多(四五年之间,已在数百封以上),那几年是我们过往最密的时代,有多少最甜柔的故事,想起来使我非常的动心,留恋~ 我出国去,她原定在北平东车站送行,因为那天早晨要替我赶完一件绒衣,到了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她十分惆怅,过几天她又赶到上海来送我上船。我感谢之余,还同她说,“假如我是你,送过一次也罢了,何必还赶这一场伤心的离别,”她泫然说,“就因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庐隐有一首新诗,就记的是这件事,我只记得中间四句,是: 辛苦织成的绒衣,竟赶不上做别离的赠品,秋风阵阵价紧,不嫌衣裳太薄吗, 在上海我们又盘桓了几天。动身之日,我早同她约定,她送我上船就走,不要看着船开,但她不能履行这珍重的诺言,船开出好远,她还呆立在码头上„„ 到美国以后,功课一忙,路途又远,我们通信的密度,就比从前差远了,我只知道从上海,她就回到福州去教书。在十三年的春天,我在美国青山养病,忽然得到她的一封信,信末提到张君劢先生向她求婚,问我这结合可不可以考虑,文句虽然是轻描淡写,而语意是相当的恳切。我和君劢先生素不相识,而他的哲学和政治的文章,是早巳读过,世瑛既然问到我,这就表示她和她家庭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了,我即刻在床上回了一封信,竭力促成这件事,并请她告诉我以嘉礼的日期。那年的秋天,我就接到他们结婚的请柬,我记得我寄回去的礼物,是一只镶着桔红色宝石的手镯。 民国十五年秋天,我回国来,一到上海,就去访他们夫妇,那时他们的大孩子小虎诞生不久,世瑛在床上,君劢先生赶忙下楼来接我,一见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样,极高兴恳切的握着我的手。上得楼来,做了母亲的世瑛,乍看见我似乎有点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悦和兴奋盖过了。我在她床沿杂乱的说了半小时的话,怕她累着,就告辞了出来。在我北上以前,还见了好几次,从他们的谈话中,态度上都看出他们是很理想的和谐的伴侣。在我同他们个别谈话的时候,我还珍重的向他们各个人道贺,为他们祝福。 民国十六年以后,我的父亲在上海做事,全家都搬到上海来。年假暑假我回家的时候,总是常到他们家里,世瑛又做了两个,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敦厚温柔,更是有增无减,同时她对于君劢先生的文章事业,都感着极大的兴趣,尽力帮忙。我在一旁看着,觉得我对于世瑛的敬爱,也是有增无减~她在家是个好女儿,好姐姐,在校是个好学生,好教师,好朋友,出嫁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种人格,是需要相当的忍耐和不断的努力,她以永恒的天真和诚恳,温柔和坦白来与她的环境周旋,她永远是她周围的人的慰安和灵感~ 民国廿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搬回北平来,我和世瑛见面的机会便少了。民国廿三年他们从德国回来,君劢先生到燕大来教书,我们住得很近,又温起当年的友谊。君劢先生和文藻都是书虫子,他们谈起书来,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在一起。北平西郊的风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赏心乐事,那一两年我们同住的光阴,似乎比以前更深刻纯化了。 他们先离开了北平到了上海,我们在抗战以后也到了昆明,中间分别了六七年,各居一 地,因着生活的紧张忙乱,在表面上,我们是疏远了。直到了前年,我们又在重庆见面,喜欢得几乎落下泪来,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听人说我总是生病,但出乎意外的我并不显得憔悴。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在安慰我~我谢了她,我说,“抗战期间,大家都老了都瘦了,这是正常的表现,能不死就算好了。”她拦住我,说,“你总是爱说死字„„”我一笑也就收住?—谁知道她一个无病的人,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乐山,要相见就得渡一条江,翻一座岭,战时的交通,比什么都困难,弄到每年我们才能见到一两次面。她告诉我汪山有绿梅花。花时不可不来一赏,这约订了三年,也没有实现?—我想我永不会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瑛去了,就让我永远纪念这一个缺憾罢。 我们在重庆仅有的一次通讯。是她先给我写的,去年五月一日,她到歌乐山来参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没有碰到我,她“怅惘而归”,在重庆给我写了几行:冰姐:到重庆后,第一次去歌乐山„„因为他们告诉我,你也许会来参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礼„„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山上等你好久了„„我念旧之情,与日俱深?—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使我常常忆旧?—可是今天的事实,到了保育院,既未见你,而时间的限制,又无法去看你,惆怅而归,老八又告诉我,你身体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错过了机会,不抽一刻时间来看你~我在山上几次动笔写信给你,终于未寄,今天无论如何,要写这几个字给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样今情犹昔~再谈吧,祝你痊安 瑛五。一。 我在病榻上接到这封小简,十分高兴感动,那时正是杜鹃的季节,绿荫中一声声的杜宇,参和了忆旧的心情,使我觉得惆怅,我复她一信。中有“杜鹃叫得人心烦”之语,今年三月,她已弃我而逝,我更怕听见鹃啼,每逢听见声凄而长的“苦?—苦”,总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连叠声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泪„„ 世瑛毕竟到歌乐山来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从北温泉回来,带着两个女儿,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妇,在我们廊上,坐了半天。她十分称赞我们廊前的远景,我便约她得暇来住些时?—我们末次的相见,是在去年九月,我们都在重庆。君劢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妇,约我们在一起吃晚饭,饭后谈到我从前在北平到天桥寻访赛金花的事,世瑛听得很高兴,那时已将夜半,她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问,“那么君劢呢,”世瑛也笑说,“君劢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庐。”我说,“我住待帆庐太舒服了,君劢住嘉庐却未免太委屈了他。”大家开了半天玩笑,但以第二天早晨我们还要开会,便终于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追悔当初未曾留下,因为在我们三十余年的友谊中,还没有过“抵足而眠”的经历~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庆去,听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补上一个小的,我很为她高兴。那时君劢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国参加太平洋学会,我便写信报告文藻,说君劢先生又快要做父亲了,信写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来,也许他不知道我和世瑛的交情罢,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说,“君劢夫人在前天去世了,大约是难产。”我突然停了箸,似乎也停止了心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庆的张肖梅女士(张禹九夫人)和张霭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询问究竟。我总觉得这消息过于突然,三十年来生动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这样不言不语的就走掉了,我终日悬悬的等着回信,两封回信终于在几天内陆续来到,证实了这最不幸的消息~ 霭真女士的信中说: „„六姐下山待产已月余,临产时心脏衰疲,心理上十分恐惧,产后即感不支,医师用尽 方法 快递客服问题件处理详细方法山木方法pdf计算方法pdf华与华方法下载八字理论方法下载 ,终未能挽回,婴儿男性,出生后不能呼吸,多方施救,始有生气,不幸延至次日,又复夭折„„现灵柩暂寄浙江会馆„„君劢旅中得此消息,伤痛可知,天意如斯,夫复何言„„ 肖梅女士信中说: „„二家嫂临终以前,并无遗言,想其内心痛苦已极,惟有以不了了之„„ 我不曾去浙江会馆,我要等着君劢先生回国来时,陪他同去。我不忍看见她的灵柩,惟有在安慰别人的时候,自己才鼓得起勇气~ 我给文藻写了一封信,“„„二十年来所看到的理想的快乐的夫妇,真是太希罕了,而这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就偏偏降临在他们的身上,我不忍想象君劢先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假如他已得到国内的消息,你务必去郑重安慰他„„” 六月中肖梅女士来访,她给我看了君劢先生挽世瑛的联语,是: 廿年来艰难与共,辛苦备尝,何图一别永诀六旬矣报国有心,救世无术,忍负海誓山盟 她又提到君劢先生赴美前夕,世瑛同他对斟对饮,情意缠绵,弟妹们都笑他们比少年夫妻,还要恩爱,等到世瑛死后,他们都觉得这惜别的表现,有点近于预兆。 世瑛的身体素来很好,为人又沉静乐观,没有人会想到她会这样突然死去。二十年来她常常担心着我的健康,想不到素来不大健康的我,今夜会提笔来写追悼世瑛的文字~假如是她追悼我,她有更好的记忆力,更深的情感,她保存着更多的信件,她不定会写出多么缠绵悱恻的文章来~如今你的“冷静”的朋友,只能写这记帐式的一段,我何等的对不起你。不过,你走了,把这种东西留给我写,你还是聪明有福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重庆歌乐山。 (本篇曾收入《可纪念的朋友们》,1947年3月晨光出版公司初版。) 哀词(1) 窗外要下雪了,窗内又是冷清清的,午睡起仍旧去不了我心中的抑郁~ 假如这轻阴是春的消息,再有这样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如这几年的消沉,是将来一鸣惊人的准备,我也不„„我是如何的感愤,不平~ 昨夜有一个朋友,坚凝的站在我面前,说:“这是我入骨的伤心~我回国三年,看见各种政治上,社会上,教育上的纷扰和杂乱。我想做,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我是有生命无处舍,有眼泪无处流,有爱情无处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瓶毒药,在我手里,是个最快性的。说不定那一天,我从架上取将下来,你要看见我在—秒钟之内,四肢蜷曲得像绿虬一般„„” 我站起来说:“朋友~请你不要这样说法~” 感情和不平充满了我的心坎。 未曾相识的同学,一死重于泰山的魏女士~我以最高的羡慕与崇敬,来俯首到你的座前~ 三、九、一九二七阴霾中。 十字架的园里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 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 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的,但表示我们生命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生前的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 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微带着觉悟欢喜的“惆怅”。 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界了~ 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人有什么影响呢,他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 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的人,在这里,什么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字架呵~ 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相见罢:一角的城墙,蔚蓝的天,极目的苍茫无际?—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死”呵~ 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是永久的安息。 人类呵~ 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 “死”的泉水,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 介绍一位艺术家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H 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 Phe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往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 an Cotton)府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后,却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听着无数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在帐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台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本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 十,六,一九二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0月19日。) 梦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3月10日第3期,后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冰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一朵白蔷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回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7月22日。) 图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3年7月5日。)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一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5日。) 宇宙的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 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 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了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2期,署名:谢婉莹。)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一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宇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l、2期,署名:婉莹。) 自由?—真理?—服务(1) 耶酥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2) 燕京大学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 卷面上的安琪儿,仰着头,扬着目光,所望的也便是这几个字:“自由?—真理?—服务。” 什么是“自由”, 我的意思是“自由”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和宇宙万物应对周旋之间,无一枘凿,无一龃龉,无一不调和,无一不爱,我和万物,完全是用爱濡浸调和起来的,用爱贯穿连结起来的,只因充满了爱,所以我对于宇宙万物所发出的意念,言语,行为,一切从心所欲,又无一不含于爱,这时便是“自由”。 这等的“自由”,从哪里可得呢, 耶稣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 “真理”是什么, 耶酥基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3) 真理就是一个字:“爱”。耶稣基督是宇宙间爱的结晶,所以他自己便是爱,便是真理。 如何可使我和宇宙万物之间,充满着真理,得到圆满的自由呢, 耶稣基督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就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叫你们也怎样彼此相爱。”(1) 又说:“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人。”(2) 这便是服务了,看呵~何等的调和,何等的自由,又是何等的爱~ 因此我们将这几个字恭敬的榜在本校季刊的卷面上,我们也要效法那报信的安琪儿,(3)一面纪念着耶稣基督的言语,一面仰望着燕京大学的校训:“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二卷第—、二号,署名:谢婉莹。) ??????? (1)《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2)《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节。 (3)卷面上的报信的天使(Angel of Annunciation)是兰得尔查理画的,事实见《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预告马利亚以基督降生。兰得查理(Londelle charies)是法国很有名的画家,1821年生于伯特尼(Brittany)他的宗教和历史上的各种人物画,很受社会上的欢迎钦赞,因为他所画的人物的形态,不是呆板的按着历史上的事实,乃是以他极强的想像力,摹拟出来的,1865年,他到东方游历,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又添了新名色,社会上提到东方画家的时候,也列入他的名字,在美国纽约和菲德勒菲亚Pniladelphia)画院中的美人画,都是他的作品。 我+基督,, 五月十八号上午,富柯慕慈太太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她站在台上,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西门十基督,彼得‘自己’十基督,,”我看见了之后,脑中忽然起了无数的感想。她的演讲,我几乎听不见了。 以西门的勇敢,渗在基督的爱里,便化合成了彼得,成了基督教的柱石。我要是渗在基督的爱里,又可得怎样的效果呢, 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叶儿都舒展了,浅绿深红,争妍斗艳的,各自发扬他的鲜明。?—然而假若世界上没有光明来照耀他,反映到世人的眼里;任他怎样的鲜明,也看不出了,和枯花败叶,也没有分别了。 世界上有了光明了,玫瑰和蒲公英,一同受了光的照耀,反映到世人眼里;然而他们所贡献的颜色,是迥然不同的。慰悦感情的程度,也是有深浅的。因为玫瑰自有他特具的丰神,和草地上的蒲公英自是云泥悬隔呵。 基督说:“我是世界的光。”又说:“你们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使徒约翰说,“那是真光,照亮凡生在世上的人。” 世人也各有他特具的才能,发挥了出来,也是花卉般争妍斗艳,然而假如他的天才,不笼盖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然后再反映出来;结果只是枯寂,黯淡,不精神,无生意。也和走肉行尸没有分别。 光是普照大千世界的,只在乎谁肯跟从他,谁愿做“光明之子。” 蒲公英也愿意做玫瑰,然而他却不能就是玫瑰。?—何曾是“光明”有偏向呢,只是玫瑰自己有他特具的丰神,因此笼盖在光明底下的时候,他所贡献的,是别的花卉所不能贡献的。 谁愿笼盖在真光之下,谁愿渗在基督的爱里,谁愿藉着光明的反映,发扬他特具的天才,贡献人类以伟大的效果,请铭刻这个方程在你的脑中,时时要推求这方程的答案,就是。 我+基督,, 一九二一、五、廿一。 (以上四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一册) 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一九二0年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1月《小说月报》第12卷第l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年5月初版。) 除夕的梦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的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佛的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儿„„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簧一般„„她已经?—我的胸口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0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创造?—奋斗?—牺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笔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大季刊》第2卷第1、2期合刊,署名:婉莹。) 文学家的造就 文学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丽的花草,神幻的图画,微妙的音乐。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们来点缀,要他们来描写。这干燥的空气,要他们来调和。这机械的生活,要他们来慰藉。他们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我们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们的前途,是得不着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确已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看:人类对于他们,是怎样的惊慕,赞美,崇拜~ “天才,天才~”“得天独厚”,“异才天赋”,我们往往将这等的名词,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这等迷信的话,已经过去了。我们对于文学的天才,只有同情的崇拜,没有神秘的崇拜;我们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两方面,比较的适合于他的艺术;并不是所谓“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说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这也是一个疑问。 细细的研究起来,这文学家的造就,原因很复杂,关系也很长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包括过来的。现在姑且以文学家的本身作根据地,纵剖面是遗传,横剖面是环境,怎样的遗传和怎样的环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学家的,我们大概可以胪举如下:(一)文学家的父母?—稍远些可以说祖先?—要有些近于文学的嗜好。这并不是说小说家的父母,也一定要是小说家,诗人的父母,也一定要是诗人,?—要是这样,这文学家竟成世袭的,门阀的,还有什么造就可言,?—只要他们有些近于文学性质的嗜好,如喜欢花木,禽鱼,音乐,图画,有绵密 沉远的心胸,纯正高尚的信仰,或是他们的思想,很带有诗情画意的。这样,他们的子女,成为文学家,就比较的容易些。这就是所谓“得天独厚”,“异才天赋”了。 (二)文学家要生在气候适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壮的地方。文学家的作品,和他生长的地方,有密切的关系。?—如同小说家的小说,诗家的诗,戏剧家的戏剧,都浓厚的含着本地风光?—他文学的特质,有时可以完全由地理造成。这样,文学家要是生在适宜的地方,受了无形中的陶冶熔铸,可以使他的出品,特别的温柔敦厚,或是豪壮悱恻。与他的人格,和艺术的价值,是很有关系的。 (三)文学家要生在中流社会的家庭?—就是不贫不富的家庭。克鲁泡特金说:“物质的欲望,既然已经满足了,艺术的欲望,自然要涌激而出。”自然生在富豪之家,有时夺于豪侈禄利,酒食征逐,他的理智,都被禁锢蒙蔽住了,不容易有机会去发挥他的天才。但是生在贫寒家里,又须忙于谋求生计,不能受完美的教育。即或是他的文学,已经有了根基,假如他一日不做小说,一日不编戏剧,就一日没有饭吃,这样,他的作品,只是仓猝急就,以糊口为目的,不是以贡献艺术为目的,结果必至愈趋愈下。俄国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固然是不如屠格涅夫(也是俄国的文豪,和他同时的),然而并不是我真不如他,我何尝不愿意精心结撰,和他争胜,„„无奈贫乏逼我,不得不急求完工得钱,结果我的作品,就一天劣似一天。”又有尼司壁做的两首诗的断句,如下:?—全诗见《社会主义的歌谣与抒情诗》(照录《少年中国》译语): 那手民现在就等着我的稿,我连下星期的酬金都到了手,但是我若不做便一文都没有,上帝呵叫我如何做, 我不会再做了,咳,上帝,使一家嗷嗷的,全靠着我一枝笔,偏生我又一行都不能写,这也像是神圣的爱么, 于此可知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的景况,是如何的艰苦,于他的艺术上,是如何的受亏损。虽然是说穷愁之词易工,然而主观的穷愁,易陷于抑郁牢骚,不能得性情之正。虽可以博得读者的眼泪和同情,究竟不是促进文学的一种工具。所以最适宜于产生文学家的家庭,就是中流社会的家庭。既然不必顾虑到衣食谋求到生计,一面他自己可以受完全的教育。他的著作,是“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自然就比较的浓厚活泼了。 此外家庭里的空气,也很有关系。文学家生在清静和美的家庭,他的脑筋永远是温美平淡的,不至于受什么重大的刺激扰乱,使他的心思有所偏倚。自然在他的艺术上,要添上多少的“真”和“美”。 (四)文学家要多读古今中外属于文学的作品。这就是造成文学家的第一步了,他既有了偏于文学的嗜好,也必须多读属于文学的作品。读的愈多,机局愈精熟,材料愈方便,思想愈活泼。而久之,必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以蚕蛾作比喻,在它成蚕的时候,整天里沙沙的只顾食叶,时候到了,身体透明了,便将几十天内所食的叶子,牵成有条不紊的长丝,也将他自己隐在里面,好比雏形的文学家,读破万卷,心中光明透澈,将百家之说,融化成有系统的思想,也将他自己濡浸在里面,然而他是不能永久拘囚在里面的;也要和蚕蛾一般,白衣如雪,咬破茧丝,飞了出去。我们可以看假如蚕儿当初不肯食叶,不但以后不能抽丝,不能作茧,不能成蛾;而且要立刻僵死的。所以即或是个人有偏于文学的嗜好,若不肯多研究属于文学的书籍,他的思想终久是要破产,终久不能勉强造成一个文学家。 (五)文学家要常和自然界接近。自然的美,是普遍的,是永久的,在文学的材料上,要占极重要的位置的。文学家要迎合它,联络它,利用它,请它临格在自己的思想中,溶化在自己的文字里。若只花花绿绿的堆字叠句,便变成呆板笨滞,无神采,无生气的文字。这种和自然界隔绝的文字,我们决不能承认它是文学。因此文学家要常和自然静对,也常以乐器画具等等怡情淑性的物品,作他的伴侣。这样,他的作品里,便满含着可爱的天籁人籁。 (六)文学家要多研究哲学社会学。我们现在承认文学是可以立身的,然而此外至少要 专攻一两种的学问,作他文学的辅助,?—按理说,文学家要会描写各种人的生活,他自己也是要“三教九流,无所不通”的,然而这不过是“通”,若认真的去研究各种学问,然后取来应用于文学,事实上是绝对做不到的。?—文学是要取材于人生的;要描写人生,就必须深知人的生活,也必须研究人的生活的意义,做他著作的标准。照此看去,哲学和社会学便是文学家在文学以外,所应攻读的功课。 (七)文学家要少和社会有纷繁的交际。文学家的生活,无妨稍偏于静,不必常常征逐于热闹场中,纷扰他的脑筋?—若考察社会的情形,不是交际,自然又当别论?—务要置身于第三者的位置,然后以冷静的脑筋,精确的眼力,去观察它,描写它,批评它。对于各方面既都是客观的态度,和根据,便好似明镜一般,表里莹澈,照进去和反映出来的,都是明鉴毫发。否则太接近了,自己也有分:“当局者浑”,脑筋不免昏乱,眼光不免蒙蔽,心思不免偏倚,便不能尽情的描写批评,也不敢尽情的描写批评了。 (八)文学家要多作旅行的工夫。这条是和以上的二、四、五诸条都有关系的。天下的美景,不能都萃在一个地方。天下的名人,也不能都生在一个地方。文学的资料也不能都取用于一个地方。文学家因此便须多做旅行的工夫了。看遍天下的美景,交遍天下的名人,观察遍天下的民情风俗;他的文学的资料,便日新月异,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而且于他的思想,学问,经验,也更有极大的裨益的。 以上几条,以我看去,似乎可算是造成文学家最普通的径路;如同中学校里的普通课程一般。至于忧郁性,或是乐天性,或是他一生的境遇,都和文学极有关系;但是范围太广?—参阅古今中外各文学家的历史,是个个不同的?—难以细说,只得从略了。 我想的时候,写的时候,对于自己所说的,都有无限的犹豫,无限的怀疑。但是犹豫,怀疑,终竟是没有结果的。姑且武断着说了,欢迎阅者的评驳。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O年12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4期,署名:谢婉莹。) 解放以后责任就来了 我们只管挣扎,只管呼号,要图谋解放,要脱去种种的束缚。是的,我们是要求解放;但是同时我们要牢牢的记着易卜生的话:“如今完全脱余之系属而自由;汝之生活,返于正道,今其时矣,汝可自由选择,然亦当自负责任。”?—他在《海之夫人》剧中,用华瓦尔的口气说的。?—我们一面要求解放,一面要自己负责任;否则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解放运动的进行,要受累不浅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3期,署名;谢婉莹。) 我 照着镜子,看着,究竟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这是一个疑问~在课室里听讲的我,在院子里和同学们走着谈着的我,从早到晚,和世界周旋的我,众人所公认以为是我的:究竟那是否真是我,也是一个疑问~ 众人目中口中的我,和我自己心中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清夜独坐的我,晓梦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钟一秒钟感到不能言说的境象和思想的我,与课室里上课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这疑问永远是疑问~这两个我,永远不能分析。 既没有希望分析他,便须希望联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纷扰烦虑的时候,请莫忘却清夜独坐的我~ 清夜独坐的我呵~在寂静清明的时候也请莫忘却周旋世界的我~ 相顾念~相牵引~拉起手来走向前途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O年12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4期,署名:婉莹。) 圈儿 读《印度哲学概论》至:“太子作狮子吼:”我若不断生、老、病、死、优悲、苦恼,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要不还此。‘“有感而作。 我刚刚出了世,已经有了一个漆黑严密的圈儿,远远的罩定我,但是我不觉得。 渐渐的我往外发展,就觉得有它限制阻抑着,并且它似乎也往里收缩?—好害怕啊~圈子里只有黑暗,苦恼悲伤。 它往里收缩一点,我便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结果呢,它依旧严严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声静气的,站在当中,不能再动。 它又往里收缩一点,我又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回数多了,我也疲乏了,?—圈儿啊~难道我至终不能抵抗你,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么, 起来~忍耐~努力~ 呀~严密的圈儿,终竟裂了一缝。?—往外看时,圈子外只有光明,快乐,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儿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远不能抵抗它,我不至于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了。努力~忍耐~看我劈开了这苦恼悲伤,跳出圈儿外~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2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4期,署名;婉莹。) 画?—诗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没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站在炉旁。她接过《圣经》,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来,?—无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它,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话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肃的立在炉台旁边。?—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忽然要下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它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的《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苏醒?—”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手所创造的„„无言无语„„声音却流通地极~”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 一九二0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谢婉莹,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一九二O年八月三十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3期,署名:阙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 (1)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一只小鸟 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O年8月28日。) “无限之生”的界线 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浅绿色的墙壁,赭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发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 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间宿舍。课余之暇,我们永远是在这屋里说,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见她病的,我看见她的躯壳埋在黄土里的,但是这个躯壳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旧是空沉的,空气依旧是烦闷的,灯光也依旧是惨绿的。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悚惧;似乎神经麻木了,再也不能迈步进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个破坏者,你是一个大有权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为何又有你来摧残他们,限制他们,无论是帝王,是英雄,是„„一遇见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权威之下;无论是惊才,绝艳,丰功,伟业,与你接触之后,不过只留下一扌不[POU]黄土~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一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的颤动着。树叶楂楂槭槭的响着。微微的一阵槐花香气,扑到阑边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死”就难过,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 工程 路基工程安全技术交底工程项目施工成本控制工程量增项单年度零星工程技术标正投影法基本原理 ,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似乎胀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勉强定了神,往四围一看:?—我依旧坐在阑边,楼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来我还没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极,低着头只有叹息。 一阵衣裳的声音,仿佛是从树杪下来,?—接着有微渺的声音,连连唤道:“冰心,冰心~”我此时昏昏沉沉的,问道:“是谁,是宛因么,”她说:“是的。”我竭力的抬起头来,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一看,那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显出一种庄严透彻的神情来,又似乎不是从前的宛因了。 我心里益发的昏沉了,不觉似悲似喜的问道:“宛因,你为何又来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她微笑说:“我不过是越过‘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我说:“你不是„„”她摇头说:“什么叫做‘死’,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的。”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结。便问说:“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后,世界上有你没有,”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 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有,有,无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 她微笑说:“你明白了,我再问你,什么叫做‘无限之生’,”我说:“‘无限之生’就是天国,就是极乐世界。”她说:“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发现在你生前呢,还是发现在你死后呢,”我说:“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这天国和极乐世界,就说是现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说:“为什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呢,”我仿佛应道:“既然我们和万物都是结合的,到了完全结合的时候,便成了天国和极乐世界了,不过现在„„”她止住了我的话,又说:“这样说来,天国和极乐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我点了一点头。 她停了一会,便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人和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小蚁微尘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着快乐信仰的珠泪,指头望着她。 她慢慢的举起手来,轻裾飘扬,那微妙的目光,悠扬着看我,琅琅的说:“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罢~” 这时她慢慢的飘了起来,似乎要乘风飞举。我连忙拉住她的衣角说,“我往哪里去呢,那条路在哪里呢,”她指着天边说,“你迎着他走去罢。你看?—光明来了~” 轻软的衣裳,从我脸上拂过。慢慢的睁开眼,只见地平线边,漾出万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莹洁,迎着我射来。我心中充满了快乐,也微微的随她说道:“光明来了~ (本篇作于192O年4月lO日,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O年4月3O日,后收入北新书局出版的黄皮丛书之一《闲情》,北新书局1932年12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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