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孩子
他眯着眼睛透过车窗望了望蹲在树下的那个模糊的人影，心里想着：车子要什么时候才出发啊？
太阳在车子对面的楼房顶部露出微笑，阳光照进左边的车窗洒在过道上。他坐在右边的位子，看见左脚给阳光晒着了，赶紧缩了回来。
一个脸色苍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得能吓死撒哈拉沙漠的玻璃水杯的短发女孩还在瑟瑟发抖。从他上车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司机依旧蹲在树下，他依旧恐惧地逃避着阳光，而那女孩也依旧通过眼角望了望他后吓得浑身颤抖。
他知道他很奇怪。他把遮阳帽往下压了一点，白里带黄的头发被白色的手指拨了一下后还是那样子。
天气很热。他不敢。他穿着长袖衣裤，害怕阳光照到自己。
谁也看不到他震颤的眼球里有着淡红色的虹膜。空气被阳光沾染了些光亮，他却越发地看不清楚了。
他咳嗽了一声，那女孩吓得不由自主地发出叫声。他早已习以为常，别人对他异样的目光。
他是白化病患者。
或许他缺乏同龄人的包容，但他并不缺乏父母的关爱。这点他并不知道，就像他并不知道他的皮肤缺乏酪氨酸酶一样。
他其实有一副太阳眼镜，但他跑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忘记带了。
昨天晚上，他无意中听到互为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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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的父母的谈话——他们明知道近亲结婚会导致孩子患上白化病，却还是生下他，让他在这十几年的光阴里受尽别人的嘲笑排斥与歧视，又不敢照到阳光。一气之下，他背着对父母的憎恨，离家出走了。
车子要开往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离开这里。
有位妇女走上车子，坐到那女孩的旁边。那位妇女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头发凌乱不堪，裤脚上还沾了些泥土。看见小女孩瑟瑟发抖的模样，她黝黑的皮肤拉扯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小丫头，咋啦？”
“阿姨……没……没事……”小女还把水杯抱得更紧些。
他侧过脸去看，发现妇女的脖子上有一串很漂亮的珍珠项链。珍珠项链和土里土气的乡下妇女极不相衬，但她脸上的自信与笑容却似乎是项链给予的。这时妇女粗糙的手正疼爱地抚摸着女孩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短发，女孩的呼吸缓和些了。他想起了他妈妈。
他低下头。
妇女唱着那些听不懂的，从山里土里水里长出来的歌谣。女孩抱着水杯依偎在妇女怀里，他有点想哭。
在他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过后，妇女慈爱地拍了拍女孩的背，然后站起身来走下车去，走之前还丢给他一个母亲般厚重的微笑。他几乎承受不起。
妇女下车后司机走了上来，他本来以为车子终于要开了而松一口气，谁知司机打开收音机后一脸欣慰地走下车去，继续蹲在树下。看不清表情。
“我们……总是很轻易地就原谅……那些离我们很远的人……而那些离我们好近的人……一旦伤害了我们……我们又总是不肯给予他们谅解……相对于……那些遥远得无法触碰的人……我想……那些始终在身边守护着我们的人……更需要我们的宽容……”
收音机传出一把似男似女的声音说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他听后想起了风一般的回忆：当他问他母亲说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时母亲那悔恨的表情、当他被村里人欺负时母亲的保护、当他失落自卑时母亲的鼓励……
“娃儿！！！”他的父亲骑着那辆永久牌脚踏车飞快地从车子旁经过，像风一样，并呼唤着，在寻找他。浑厚的嗓音在路上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他坐得更低些，矛盾地抖动着，女孩也因他的动荡又开始害怕地发起抖来。
忽然，他像是想清楚什么而猛地站起身来跑下车去，女孩被他这么一吓放声大哭了起来，玻璃水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什么都不理就冲进人海中找寻父亲的背影。司机看着他的背影站起身来，走到车子上把收音机关掉后呆呆地坐着。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抱着个婴儿的老人、两个手牵着手的中年男子、一个缺了一只手臂的老奶奶陆续走上车子后司机发动了引擎，将车子驶向十字路口。
这下子他可不怕什么日光性皮炎而勇敢地顶着阳光在人海中挣扎，挣扎了许久，直到人海散去，他忍受不了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孤单与失落才无奈地回到了家。
走到那间呆在小巷子尽头的破旧的小房子前，他发现父亲还没回来。可能还在另一个人海中找他。他这样想着，有点痛。
憔悴的母亲坐在竹椅上哭泣，他一走进家门，母亲就一把把他抱住。胸口中那股充实的温暖的逆流让他明白了：这就是家啊！
他母亲停止哭泣后他父亲骑着脚踏车回来了，往屋子里瞧见那个白花花的人影后眼里一阵迷蒙，什么也没说就蹲在门外的脚踏车旁边喘着粗气。
忍住眼眶里的洪流的他的白色的手摸了摸母亲那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黑与白在泪光中融合到了一起。
他母亲那温暖颤抖的声音告诉了他隐藏在这白色背后的故事：当时他的父母是知道不可以近亲结婚的，互为表兄妹的两人的真心相爱如同广阔的北方平原一样既冰冷又遥远。后来在所有家人与朋友的反对下，他们结婚了。婚前本打算不生小孩的，以免让过错延续到下一代。可是最后两人实在是太希望有个孩子来见证他们的爱了，所以两人就在两人的反对下生下了他——一个白色的小孩。
真相是怎样都无所谓了不是吗？父母已给了他生命，所以无论父母犯什么过错都值得被他原谅，即便被赋予的这条生命是白色的，见不得阳光的。或许他现在并不能理解相爱的两人渴望有个爱的结晶来凝聚两人的爱这一想法，但他相信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会明白的。
“孩子，你可以原谅妈妈吗？”
他的回答让他母亲的眼泪忍不住地流淌。
而在门外，他的父亲用粗糙黝黑的大手揉了揉眼睛，吸了一下鼻子后听见一声猎枪的枪声，几只麻雀狼狈地飞过他的头顶，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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