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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雪中蛾(白天光)-小说月报2010年增刊1(中篇小说专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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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雪中蛾(白天光)-小说月报2010年增刊1(中篇小说专号1) ◇雪中蛾◇ 白天光 1 细粉莲是曹家班子的台柱子,唱青衣。细粉莲扮相也好,莲花指和蚂蚁腰都惹人眼。细粉莲在三 桥镇大车店唱了三年戏,曹家班子赚了钱,也把大车店给唱火了。江北的车老板子拉脚到江南,卸完车 不下馆子,在三桥镇的十字路口买一张吴老太太的卷饼,卷上大葱黄酱油缩子,边吃边进大车店的西 厢房,看曹家班子唱戏。车老板子交给大车店一块大洋,可以连着场看。在这里住的车老板子要是交 了看戏钱,就免交银子,要是喝大碗茶,一个钢镚儿管够喝。车老板子们吃着油腻爽口的大饼,看着细 粉莲唱戏,尤其是看细粉莲唱戏时...

04雪中蛾(白天光)-小说月报2010年增刊1(中篇小说专号1)
◇雪中蛾◇ 白天光 1 细粉莲是曹家班子的台柱子,唱青衣。细粉莲扮相也好,莲花指和蚂蚁腰都惹人眼。细粉莲在三 桥镇大车店唱了三年戏,曹家班子赚了钱,也把大车店给唱火了。江北的车老板子拉脚到江南,卸完车 不下馆子,在三桥镇的十字路口买一张吴老太太的卷饼,卷上大葱黄酱油缩子,边吃边进大车店的西 厢房,看曹家班子唱戏。车老板子交给大车店一块大洋,可以连着场看。在这里住的车老板子要是交 了看戏钱,就免交银子,要是喝大碗茶,一个钢镚儿管够喝。车老板子们吃着油腻爽口的大饼,看着细 粉莲唱戏,尤其是看细粉莲唱戏时的舞步,就浑身舒坦得没法儿说。细粉莲在台子上眼睛勾人,嘴也勾 人。细粉莲的唇不是画上去的红色,而是涂了大兴安岭血枫叶子,这叶子上的血红是可以入药的,碰到 皮肤上,红色就能渗透到肉里,三年五载地下不去。要想把这红色褪下去,得喝林蛙皮泡的酒。女人一 般不敢涂这种颜色,细粉莲敢。 细粉莲太让大车店的车老板子们心痒,当然车老板子们都知道细粉莲是男扮女装。江北乌米沟 的两个车老板子是叔伯兄弟,一个叫苏抗石,一个叫苏抗炎。他们其实不是车老板子,是乌米沟大地主 苏老爷的两个侄子,苏老爷没儿子,就宠着他们。他们隔三岔五赶着马车到三桥镇大车店给苏老爷买 些零用,回到苏家大院又是护院家丁,他们后背常年插着一把大刀,冬天毡靴子里也藏两把短刀。两个 人在三桥镇大车店看细粉莲唱戏,心却没在戏上,他们在谋划一件歹毒的事情。散场的时候,他们趁曹 家班子没留意,把细粉莲装进麻袋里,拉到离三桥镇十多里地的郭家油坊。郭家油坊是苏家常来买油 的地方,油坊掌柜也认识他们哥俩儿,就给他们腾出了房子,让他们住。两个人把细粉莲扔到炕上,又 把麻袋解开,细粉莲说,你们可别看错了人,我是个男人,论岁数,你们管我叫爹都不为过。 苏抗石说,我们知道你是男的,现在戏子不都是男扮女装嘛。 细粉莲说,两位小兄弟,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曹家班子。曹家班子是河北滦县有名的莲花落子戏班 子,班主的祖宗曹大傻是光绪帝的宫廷戏子,当年光绪帝说过,大清戏风盖世,曲韵无瑕,戏子不当下 九流,乃上风流也。戏子洁净无阴晦。其实就是叮嘱戏班子,不能有女戏子。曹家班子反串的戏子有 七八个,当年有黑芍药、小菱角、蒲公英,都是台上晃人眼的青衣。到了我细粉莲这辈儿,已经不再晃 眼了。也就是你们这些车老板子,常年眼里无秀色,就饥渴难耐…… 苏家二兄弟不觉得难堪。苏抗石说,大哥,得罪了。这也不能怪我们,我们闲饥难忍,就想把你单 独拉出来,陪我们喝点酒,再单独给我们唱几段戏。 细粉莲说,这也不是件坏事儿。只要你给我打个招呼,我们就一块儿出来喝二两。你们何必…… 苏抗石说,你是有名的台柱子,我们怕请不动你,就和你动了手脚。 苏抗炎说,我们还想和你拜个把子,我们哥儿俩是土生土长的乌米沟人,大人物也不跟我们做朋 友。如果你这台柱子能和我们交了朋友,那我们在乌米沟可是被人仰慕了。 细粉莲说,兄弟言重了。能和你们交朋友也是我的福分。 他们就在郭家油坊的道西一家馆子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苏抗石问,大哥,你啥时候学的戏,又怎么练出这女腰身来? 细粉莲说,你大哥我是个苦命人。我原名叫曹海沧,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我是被戏班子的班主曹 大眼珠子在道边上捡的,班主是我的养父。我没母亲,连养母也没有。我养父一辈子不结婚,但他这一 辈子常年泡在女色里。我们戏班子不是走南闯北的草台班子,是有固定住处的,就在汤原县的县城。 县城有个戏园子,叫袖子戏园子。我养父的艺名叫袖子,也叫大眼珠子。袖子戏园子天天有戏,戏班子 的人马有四十多人,好戏子都留在了汤原,我们这些出来演戏的戏子都是被袖子戏园子筛出来的。我 们不到大地方去唱戏,就在四个镇的大车店轮番唱戏。班主在这四个镇子上都有相好儿,有的时候班 主闹心,大车店的掌柜就知道是咋回事儿,还帮着联系娘们儿到大车店跟班主睡。戏班子也是大车店 的摇钱树,大车店如果有戏班子,基本上都是天天客满。如果没有戏班子,大车店就没人住。我们赚的 钱不多,大车店给戏班子的钱都给班主,而我们的钱是老板子们的赏钱,在戏班子里,我还算是最有戏 缘的,每天都能得到一块大洋……两位兄弟,你哥不易呀。 苏抗炎说,大哥,你老这么拼命的唱戏,每天挣一块大洋,也挺累的。咋不娶个媳妇儿,离开戏班子, 过个常人的日子? 细粉莲说,咋不想,大哥天天想啊。可是我还不能离开戏班子,在外面游窜唱戏的,全靠我来支撑。 如果我不上台,车老板子们就不听我们的戏了。我走了,对不住班主,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养父。 苏抗石说,你拼命给你养父唱了半辈子戏,这笔账应该是算清了。再说你的养父也是一个没良心 的家伙,他既然把你当作儿子,就该给你娶妻,让你生子。 细粉莲半天不说话,眼睛好像湿润了。他喝了一碗酒,才说道,我养父肺痨,也活不了几天了。等 他死了,戏班子就归我了,到那个时候,我娶妻生子也不晚。 苏抗炎说,大哥,你是想错了。这肺痨是不死人的。我们乌米沟西的牛头镇有个老中医叫毛十九 先生,治肺痨一治一个准儿。你能靠过你的养父吗?我看你这身子也…… 细粉莲说,他找毛先生看过,毛先生说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苏抗石说,大哥,今天你这大哥我算是认了。我们哥儿俩回去帮着你张罗一个女人,最好在我们乌 米沟落户。乌米沟的大户只有两家,一是我们苏家, 一是老侯家。老侯家家财不少,地也不少,但是侯 老爷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抽大烟。眼见得房产和地都快抽光了,你何不去把他的房子和地买下来。原 本我们老苏家是要买的,但我大爷是一个知足的人,不想置太多的地。 细粉莲说,兄弟的主意挺好。三天以后,我们该换场了。到时候我去你们乌米沟看看。 苏抗炎说,如果你看好了那个地方,我把一个合适的女人介绍给你。她也不是别人,是我的姐姐, 今年二十九岁。当年她嫁给了朝廷绿营兵的一个提督,那个提督在清剿山匪的时候被山匪剁了脑袋。 我姐就从京城回了娘家。我姐手头很宽绰,她有多少钱,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回到乌米沟,就把我们家 的十六间房子都推了,盖了二十二间新房。现在她就缺个她满意的丈夫。不瞒你说,我姐有两大喜好, 一是喜欢听戏,一是喜欢看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她也说过,她要是找丈夫,说啥也不找当兵的了,要找就找戏子,或者是 私塾先生。 细粉莲说,别看我是个戏子,可我也是读过私塾的。当年我养父让我冬天读私塾,夏天跟班子学 戏。我养父的目的是想让我将来既能演戏,又能写戏。我在大车店里唱的那出《雪中蛾》,就是我写 的。 苏抗石举起酒碗,说,大哥,啥也别说了,咱们干了!我们在大车店等你三天,三天以后,我们把你拉 到乌米沟去。 细粉莲说,我怕我养父知道了会算计我。 苏抗炎说,别怕这个老东西,有我们治他。你别以为我们哥儿俩光是车老板子,我们俩是在家闲 的,替我大爷拉几趟脚,其实也是为了到三桥镇听听戏,烫烫澡。我们哥儿俩这样好,从不逛窑子。 三个人把酒干了。 2 第二天晚上,细粉莲照常在大车店唱戏,还唱他那出《雪中蛾》。这戏的戏文没有典雅的文词,都 是上口的农家俗话——— 一只蛾子雪中飞 两只翅膀奔向谁 三瓣雪花结成蕾 四面八方寒气吹 五脏六腑已枯萎 七月莲独占花魁 八仙过海命也没 …… 细粉莲的戏文没有传承曹家班子荤戏的遗风,讲究的是俗中有雅,这就使得细粉莲在台上显得 很高贵。细粉莲的戏不疯也不蔫,沉稳而又委婉。这让听戏的车老板子们觉得新鲜,于是他们就咬着 牙往台上抛赏钱。 细粉莲今天的戏唱得有些吃力,嗓子有些嘶哑,这和昨儿晚上一夜未睡,又喝了许多酒有关系。一 台戏下来,细粉莲觉得今天的这出戏唱得最不出彩儿,尽管如此, 台上也有零散着落下的银元。戏散 场了,细粉莲把台上的银元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放进兜里。苏抗石和苏抗炎兄弟也是最后走出大车店 的,他们想和细粉莲说几句话,细粉莲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冲他们笑了笑。苏抗炎小声说,别忘了大事 儿。 细粉莲卸了妆,要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推开门,见养父曹大眼珠子坐在炕上。养父今天白天刚从 汤原过来,今晚没去台下压阵,戏没开场,他就走了,去了三桥镇镇西他的相好儿一剪秀那里,和一剪 秀云雨了半宿。一剪秀是裁缝,有孩子也有丈夫,孩子才九岁,丈夫去了镇北的大楸营子,常年在山上 伐木,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一剪秀很骚,每次见到曹大眼珠子,至少得留他三天五天的。今晚一剪秀要 留他过夜,曹大眼珠子就说今天晚上有大事儿。 细粉莲和他养父很少说话,要是说话也是一两句。这会儿细粉莲说,爹,你还没歇着。 曹大眼珠子说,心里犯堵,怎么歇得下。 细粉莲就问,有啥犯堵的事儿? 曹大眼珠子说,你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戏园子的台面儿你一个人也能撑得起了。从汤原的袖子 戏园子到咱这串户班子,你的威信比我高,戏子们都抬你。有时候我也为你高兴。我没儿没女,这么大 的家业将来也就是你的了。再说我这肺痨也挺不了几天。可是你知道往后的好事儿都是你的,你却 不能等下去,要离开戏园子,过俗人的日子。这让我很伤心。 细粉莲说,也没啥伤心的,您就是有了亲儿子,也不会像我这样孝顺的。我在您这儿唱戏三十多 年,给您赚了多少钱,您心里清楚,汤原的袖子戏园子是我帮您积攒下的三千块大洋盖的,您吃了六七 年的药,药钱也够买几百垧地。按说您要把我当成亲儿子,早在十多年以前,就该给我娶亲成家,可您 没那么做。我从小就没爹妈,不知从何而来,可是我想让我的血脉传承下去,这是人之常情。您咋能为 这事儿伤心呢? 曹大眼珠子说,我是想让你以我为荣,以我为做人之道,你看我也没娶亲,不是也过得很好吗。男 人一旦有了家,你身后的女人就是一匹狼,我没给你娶亲,是不想让你身后有匹狼盯着你。 细粉莲说,我宁可身后有匹狼,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只要饿死的狗。 曹大眼珠子说,看来你是真要走了。 细粉莲笑了,您听谁说的? 曹大眼珠子说,我的眼珠子比别人大一半儿,所以不管怎么隐蔽的事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昨儿 晚上你跟俩车老板子出去喝酒,预谋的大概就是你要离开曹家班子的事儿。你想咋干就咋干,我也没 有能力管你了。昨天和你一起出去的苏氏二兄弟也是乌米沟大户人家的亲戚,他们是苏老爷的侄子, 我是得罪不起。为了成全你,我想十天之内就给你腾地方。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只小铜葫芦,在细 粉莲面前摇了摇,说道,这里装的是暴殁散,服下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人就死了。啥时候你觉得看我 不顺眼,啥时候我就把它服下。我死了以后,给我做一口梨木棺材,松木棺材我不要。把我送回直隶, 埋在滦县北郊老曹家坟茔地,就算是你对我尽孝道了。 细粉莲说,您现在该咋活着还咋活着,您干啥也不碍我的眼。您虽然痨病在身,可您还有能力弄女 人。您这点儿喜好也能让您活下去。您需要多少银子,就尽管花,就是把您所有家产都贴给这些女人, 我也不怪罪您。至于您死后我怎么发送,您也不知道,就只能凭良心了。 曹大眼珠子说,如果你能这样待我,那我就更知足了。在汤原我有个相好儿,是玉和酒楼的厨娘, 叫魏翠兰,县城的人都叫她魏大馒头。她是我这十几个相好儿中和我最贴心的。我回去以后,准备和 她在一起过,一直到死。你得帮我盖三间房子,置一挂马车,雇俩丫鬟,就全齐了。 细粉莲想了想,说道,房子我帮您盖,钱得你自己出。因为这些年戏园子的收入,还有这些串户班 子的收入,都给您了。别说是三间房子,就是六间房子的钱也够了。 曹大眼珠子说,是,这些年的钱都在我这儿,可你知道你爹的花费可不小。三桥镇的一剪秀让我给 她买了五匹绸子,五河镇的小喜丫年轻又浪,花钱又大手大脚,哪个月我都得给她钱。还有通江镇的胖 骨朵儿,不愿意吃饭,尽吃老胥家点心铺的槽子糕,一个月得三个果匣子……唉,别说了,爹的这点喜 好太费钱哪。不瞒你说,为了这些女人,我现在还欠着账,欠汤原丰裕粮站余掌柜六千多两银子,我还 犯愁怎么还呢。 细粉莲见养父说这些话时脸不红不白的,越加觉得这个老东西既是一个老色鬼,又是一个老败 家子。想了想,说道,爹,您也是够狠的了。照这样下去,就是一座金山您也得把它祸害没了。今天话 赶到了这儿,那我就跟您把话挑明了,房子我不能给您盖,您也别打袖子戏园子的主意,听说您想把这 戏园子卖了, 那是不行的,因为那是我积攒的钱买下的。你想和魏翠兰过日子,您就搬到她家去,她要 是不让您去,您就在外边租房子,租金我给您出。每个月我给您十块大洋, 足够您和魏翠兰吃喝的了。 别的我一概不管。 曹大眼珠子说,儿子,你现在有多少钱我知道,你每次上台都有赏钱,这赏钱你都揣到自己兜里。 戏班子的演出收入远不如你个人得到的赏钱多。你给我盖三间房子,不闪腰不岔气儿的。 细粉莲说,不管我有多少钱,我也不会给您的。因为我还要娶妻生子,我还要给我的孩子积攒家 产。我不能像您似的,一辈子都不着调。 曹大眼珠子说,我知道我一辈子不着调,可我这辈子也干了一件着调的事儿,就是把你捡回来了, 把你养大了。 细粉莲说,啥也别说了,三间房子我给你盖,不过,房契上要写我的名字,不能写你的名字。你死了, 房子是我的,不能归那个魏翠兰。 曹大眼珠子说,行。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天,戏班子歇戏一天,细粉莲和苏氏二兄弟去了乌米沟。苏氏二兄弟把他领到了侯家,大烟鬼 侯老爷以最低的价格,把他的房产和一千多垧地都给了细粉莲,当日就写了契约,并答应三日内将大 洋送到侯家。 苏氏二兄弟把细粉莲又领到了自己家,在苏家吃午饭。苏氏二兄弟把他们的姐姐苏小苏介绍给 了细粉莲。想不到这两个人越唠越对脾气。 苏小苏说,往后你可以不用唱戏了,但你要建个戏班子,这个戏班子不能是小戏班子,应该是关东 第一戏班子。乌米沟有官道,东通方正高楞大集,南通远东铁路的一面坡车站,北通呼伦贝尔草原,西 通长春、奉天、京都。如果在这里再有个大戏班子,不出十年光景,乌米沟就是关东最大的贸易集市 。 咱们可以在乌米沟做手工业,和洋人老毛子做红酒,做亚麻布,开烟厂,那时候你曹海沧可不是小人物 了。你可以和江北的督统平起平坐,进知府衙门像走平地。 细粉莲笑了,想不到苏小姐竟如此大气。就是给你个女皇做,你也绰绰有余。我这卑贱的男人远 不如你,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我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可知道戏子们之间有一句话,戏子 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唱一辈子戏,有半辈子是在做鬼。有你苏小姐引领,我这卑贱的男人,将来或 许还能活出个人样儿来。 苏小苏高兴,下厨亲自给细粉莲做了两道菜:石煮马哈鱼,蛋黄野鸭肚。这个中午的菜非常丰盛, 细粉莲却不知道这些菜都是什么味道。他嘴里品嚼的是生活中有女人的幸福。 苏抗石举杯说道,今儿中午,与曹海沧共饮,让我们苏家感到荣幸。但愿我们下次举杯,喝的不是 招待曹先生的酒,而是喝喜酒。 细粉莲随口唱出两句戏文——— 乌米沟山清水秀 秀美青山喜意稠 苏小苏又续了两句——— 细粉莲花开香沁透 北国姑苏楼外楼 众人举杯,将杯中酒都干了。 3 曹家班子说散就散了,细粉莲托付两个人把曹大眼珠子送回汤原。他让他的两个徒弟挑着两箱 子大洋去了乌米沟,送给了侯大烟鬼,地契和房契也都写上了曹海沧的名字。侯大烟鬼一家人坐了三 挂马车,带着几套行李还有几袋子杂粮,离开了乌米沟。他们到哪里去了,乌米沟的人们没人打听。侯 家人此后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侯家大院有十八间房子,套院结构。院子的第一排房子有八间,前面是大院。第二排房子有七 间,前面是中院。最后一排房子有三间,这三间房子比前两个院子的房子都大,都阔气。原来侯大烟鬼 就住在后院,他住在中间,旁边两间各住着他的两个小老婆。后院的小院都是乳黄色的鹅卵石铺就, 前后院的甬道是用雪花青石板拼就。甬道两边各有一棵树,都是香椿,每棵树下都有石桌石凳,石桌上 刻着象棋盘,石桌下面有一石槽子,里面装着白玉石象棋子。这后院的三间房子后还有五丈地,种着茂 密的紫秆儿向日葵。 细粉莲到了乌米沟,在侯家大院观赏了一天也没觉得累。当年细粉莲在奉天给一贝勒爷唱堂会, 贝勒爷高兴,就让家丁把细粉莲领到故宫看了一天。细粉莲感到他现在住的侯家大院,一点儿不比奉 天的故宫差。 自从细粉莲到了乌米沟,苏氏二兄弟始终在他的身边伺候着。到了饭时,就领着细粉莲去他们家 吃饭,苏小苏总是在门口迎接细粉莲。细粉莲落座,苏小苏便给他斟酒。细粉莲觉得他离开了戏班子, 就真从鬼变成了人,原来人的日子是这么好。又用了几天,苏氏二兄弟找村人把侯家大院清理了一遍, 原来陈旧污秽的侯家大院变得清新起来。细粉莲把苏小苏请来,让她帮着出主意,改变原来侯家大院 的文字标识。侯家大院的大门门楣上有青石雕刻的侯府二字,细粉莲就想把这石雕撤换下去。苏小 苏问,是刻曹府二字吗? 苏小苏的问话让细粉莲怔了一下,便反问,那你说该刻什么字呢? 苏小苏说,如果刻曹府,也是合情合理。不过,这一带的人还不知道你细粉莲姓曹,能不能用最合 适的字来暗示这里是一代梨园俊杰的府邸? 细粉莲说,那就叫梨园俊杰府邸? 苏小苏说,梨园二字不像宅邸,而俊杰又显得不自谦。 细粉莲说,我跟你说过我的身世,我的父母究竟是谁,到死我也不会知道。我师父成了我的养父以 后,我姓了曹。可这些年过去了,我一看我养父那副嘴脸,我就更加厌恶我的姓氏。 苏小苏说,那就用你的名儿作为大院的称谓吧,就叫海沧府。 细粉莲说,好,就听你的。 侯家大院有三个厅堂,前院的厅堂是接待贵客的,原叫祥和厅。中院有一大堂,是侯老爷的书房, 他有时也在这里作画习字,原叫翰墨斋。后院的小堂是侯老爷喝茶抽大烟的地方,原叫怡心坊。其实 这些名字并不俗,细粉莲和苏小苏把它们都改了,祥和厅改叫润福轩,翰墨斋改叫听风阁,怡心坊改叫 天悦园。 苏小苏看着这些新诞生的字号,便说道,这些厅堂的名字乃是天下文字的极品,也只有咱们两个 才能把它们想出来。 细粉莲说,看来乌米沟和你苏小苏在上辈子就在等着我了。 苏小苏说,那还用说。咱们赶快把喜事儿办了吧。 细粉莲说,听你的。啥时候办都行。 …… 曹大眼珠子回到了汤原,暂居住在戏园子里。细粉莲看来比他的养父还老谋深算,原来在袖子戏 园子领班兼管家的许班主早就被细粉莲撵回家去了,细粉莲的徒弟紫水仙把戏园子接了过去,又招 来一批管家和保镖。曹大眼珠子见戏园子的牌匾被摘下去了,换上了细粉莲戏园子,这让曹大眼珠子 心凉了半截。他走进戏园子,紫水仙对他还是很恭敬,让侍人把他安排在一间空房子里。紫水仙知道 曹大眼珠子要在这儿住下了,就差人在县城的大集市买了生活用品,还安排了一个丫鬟伺候曹大眼 珠子。 曹大眼珠子对紫水仙说,看来你师父对你叮嘱得很仔细。 紫水仙说,老爷子,我师父经常告诉我们,要对您老人家尽孝道。如果我们对您老人家不孝,我师 父非骂死我们不可。 曹大眼珠子一声长叹,钱能铺道,儿能养老啊。 曹大眼珠子在戏园子安顿下来,魏大馒头就来找他。见戏园子里的人多,有些话不便说,魏大馒头 就说,曹大哥,你回来了,我得为你接风洗尘。走,我领你下馆子去。 曹大眼珠子和魏大馒头走出了戏园子,在县城找了一家僻静的饭馆走了进去。这家饭馆是一个 直隶人开的,做的吃食都很细。雅间也别具一格,都是苇梗编的屏风隔断出来的。挡人的视线,却又透 风凉爽。两个人要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便喝了起来。 魏大馒头问,大哥,这次回来能多待些日子? 曹大眼珠子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海沧在曹家班子已经当家了,戏班子里的人都围着他转,也都 靠他吃饭,我就成了他们的累赘。我得知道好歹,还是回咱这汤原养老吧。 魏大馒头说,你早就该这样。你这辈子也没个亲人,和你相好的女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女人把你当 成亲人。我知道早晚你得回到我这儿来,只有我才对你实心实意。你在戏园子住,也看不惯那些个不 把你当回事儿的戏子们,在那儿待着你也憋屈,你还是搬到我那儿住吧。我虽然不富裕,可我也有三间 房子,我闺女再有三两年就出嫁了,三间房子我一个人住也空。你到我那儿去,不光是我照顾你的吃 穿,我还想把你的病治好。我打听了,哈尔滨兴满大道有一家洋医院,你的病洋医生能治好。我们玉和 酒楼掌柜的大舅哥得的就是肺痨,在洋医院住了一个月,就治好了。洋医生治病的法儿也绝,往人的身 上扎针,针的一头是瓶子,往人的身子里灌药水,那药水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叫盘尼西林。不过在洋医 院治病很贵,你的病要是治好了,得五千块大洋…… 曹大眼珠子说,我上哪儿能有五千块大洋啊。 魏大馒头惊讶地说道,你的戏园子每天都红火着,你在这儿已经干了十多年,每天都有进项,现在 哪能五千块大洋都拿不出呢。 曹大眼珠子说,钱都让海沧搂去了。 魏大馒头想了想,说道,这五千块大洋我帮你张罗,如果你的病好了,那就是给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往心窝子上捅了一刀。你要不死,他就不能平白无故地占了你的财产。你得好好活下去,等你的病好 利索了,好好经营戏园子,把海沧撵走,那时候,你还能活出个精气神儿来。 曹大眼珠子猛喝了一口酒,对,就按你的主意办! 4 细粉莲在乌米沟扎下了根。细粉莲是爱徒如爱子的戏子,他领着的串户班子说是散了,可不到十 天,他的几个徒弟又投奔他来了。说,如果师父还搭戏班子,他们就是不挣钱,也跟师父一块儿唱戏。 如果师父不唱戏了,他们就做师父的劳金和伙计,给师父扛活。 苏小苏觉得细粉莲的这些徒弟也都是出类拔萃的戏子,如果让他们游走江湖,也是可惜了。就按 原来的打算,她让细粉莲尽快把戏班子再重新搭起来。 细粉莲就对徒弟们说,三天以后,我要大婚,在我的婚礼上,咱们的戏班子就搭起来。你们要给师 父唱三天戏。 徒弟们都兴奋地撸胳膊挽袖子,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我们也认! 海沧大院已经红火起来。苏抗石和苏抗炎两兄弟帮着细粉莲组建了家丁,又招了十个丫鬟。细 粉莲眼见得自己慢慢地变成了老爷。苏抗石和苏抗炎已经不在苏家大院当差了,到了细粉莲这里管 事儿。苏抗石当了细粉莲的管家,苏抗炎当了护院家丁的头儿。 三天以后是个大日子。这天的节气是立秋,乃是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细粉莲这天和苏小苏结婚。 细粉莲没有亲属,他的六个徒弟给他做帮衬,而苏家人却挤满了院子。 他们的婚礼举行得很别致,均是在锣鼓喧天,戏子狂欢的间歇分段举行。婚礼司仪是细粉莲的二 徒弟粉蝴蝶。粉蝴蝶也应该是青衣反串,这天也是身着戏服,彩妆浓抹,手中的细绢扇子二尺多长。 婚礼开始。大院新搭的戏台子上,一阵锣鼓,两个戏子粉墨登场,唱文戏《雪中蛾》。是细粉莲写 的引子戏——— 人生起伏起伏人生 百花竞放竞放黑白红 人是草人是木人是生灵 幸福之上是苦难 苦难下面是美梦 梦总有一醒 人总有一惊 惊魄人生让你赶路程 路上的恶人善人与你通行 途中你把恶人当友情 途中你把善人当顽凶 蛾子飞舞奔光明 蛾子找死也去扑火旺的灯 蛾子的小曲儿众人听 蛾子的一生是大悲情 …… 细粉莲这出戏大都写的是他的苦难世界。戏的结尾竟然痛骂女人,更痛骂自己。他的悲情也许 藏在戏里,平头百姓是听不懂的,但这出戏唱腔委婉,娇嫩妩媚,这也让听戏的人多少感觉到了这戏还 是好戏。 大婚结束,细粉莲的着装也变了。一身苏州惠织堂青缎子做的长袍马褂,头上顶着藏青色的瓜皮 帽,上衣的第二个纽襻儿的中间又拖出一条怀表的金链子,脚上穿着圆口鹿皮短靴。一手拄着一根红 枣木拐杖,一手握着盛京纪宝轩状元商行出的香绢扇子,扇面上有京都殿试状元赵屿琛的题款。在海 沧府大院里来回走动的,是夫人苏小苏。 细粉莲在阔气的深宅大院里生活,也有些感到不自在。他一到晚上就失眠,总觉得他下榻的寝房 很闷,像是鸟笼子,有的时候他打着寒噤,有的时候还盗汗。这种不舒坦和惊恐总和他想的一些事情有 关。他会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去想十四岁的时候登台唱戏,一脚踏空掉到了台下,养父曹大眼珠子挟着 他就往诊楼里跑。还想起有一回唱戏的间歇,他到台下坐着歇息,旁边坐着的巡警刘歪嘴让他吸了一 口大烟,戏散了的时候,养父把他吊了起来,打了他足足半个时辰,又一天没让他吃饭,也就是那次,他 发现养父的眼珠子出奇的大。他又想起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时候,戏园子摆了宴席,却不见了养父, 他知道养父干什么去了,就到一个叫小柿子的女人那里找养父,他推开门,见养父正光着身子和那小 柿子在炕上翻滚成一团,就吓得跑了,养父又把他揍了,这次揍得不轻,他的眼眶子肿得看人都费劲了, 养父觉得他的手重了,不该下死手打他的养子,他就对养子说,爹对不住你,得给你补偿。第二天,养父 把他领到了一个客栈,让他在客栈歇息,养父走了以后不一会儿,小柿子就给他领来了一个女人,对他 说,是你爹让我把这女人送来的,你已经十五了,得尝尝女人的滋味儿。小柿子也走了,小柿子领来的 女人像一只母狼,那天她把细粉莲折腾了个半死。这个女人都快四十岁了,她和细粉莲云雨了一次, 还要让细粉莲到她家去,他吓得没敢去。小柿子又去找他时,细粉莲就揣了她一脚,小柿子却狠狠地抽 了他一嘴巴。这时候他看小柿子的嘴脸,就像一个恶鬼…… 只要想起这些,细粉莲就难以入睡。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应该去看看他的养父,这样他的不安 的心也许还能够平静。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到乌米沟来,如果他看到乌米沟的大宅院,他会气 死。 细粉莲就去了汤原。细粉莲戏园子每天还有戏,他的徒弟紫水仙对师父很忠诚,戏园子让他管理 得井井有条。细粉莲见到紫水仙,就急着问,我爹呢? 紫水仙说,他就在戏园子待了两天,后来就去魏大馒头那儿去了。前些日子你爹和魏大馒头去了 哈尔滨,说是到洋人的医院看病,估计快回来了。 细粉莲觉得这次来汤原,无论如何都要见养父一面,于是他就住在戏园子,等着养父回来。 等了足有十几天,终于把养父等回来了。细粉莲让紫水仙去魏大馒头那里把养父接到戏园子来, 如果细粉莲去接,养父不会给他好脸色,也不会跟他去戏园子。紫水仙到了魏大馒头家,他没说是师父 让他去戏园子,而是说师爷从哈尔滨回来,做晚辈的要为老人家接风。曹大眼珠子跟紫水仙去了戏园 子。戏园子的二楼有一间宽敞的房子,曹大眼珠子回汤原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离开戏园子以后,他就 再也没回来过。他推开房门,见养子细粉莲在屋里等他。细粉莲看见养父,就给他跪下了,连说,爹,儿 不孝,让您在这儿受苦了。 曹大眼珠子坐在太师椅上,很平静,既看不出愉快,也看不出愤怒。他只淡淡地说,你来了,你少说 也有三个月没回来了,这也苦了紫水仙。儿子,咋样,离开戏班子自个儿出去过日子,过得还舒坦吧。 细粉莲说,说不上舒坦。我现在还居无定所,在三桥镇北边的一个村子暂住。我徒弟粉蝴蝶的亲 戚有三间房子,我准备买下来。粉蝴蝶的姑已经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等我把房子买了,就娶她。我现 在虽然穷,但总比做戏子要清闲。爹,您别生我气,我离开您实际是为了离开戏班子。您儿子这些年唱 戏唱的,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等我安顿下来,我就把您接过去。 曹大眼珠子笑了,难得你这份孝心。 细粉莲说,您是我爹,我不孝顺您,会让人耻笑的,我在这世上活,也是罪孽。 曹大眼珠子说,儿子,我把你养大,我并不后悔。这么些年来你可能会恨我,我打过你,骂过你,可我 也疼过你。为啥说我把你养大我并不后悔,我养大的不光是一个好戏子,还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汉子。 你的智谋是我想不到的,如果你在朝廷,你会把所有的大臣都杀了,皇帝会主动地把位置让给你。 细粉莲的脸色渐渐地有些不好看,爹,我不知道您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曹大眼珠子说,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是在夸你。刚才我的话没说完,我养大的这个儿子长了一副憨 厚的外表,可也长了一颗大智慧的心。啥叫大智慧,戏文里说的对,大智慧就是人群里的王,人群里的 王才能说出弥天大谎。 细粉莲的额头沁出了汗水,爹,您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 曹大眼珠子说,三桥镇东三十五里处,有个乌米沟,乌米沟有个财主叫侯喜奎,家有良田一千三百 五十五垧,光绪末年,侯喜奎的父亲侯承辕在京城做官,告老还乡,在乌米沟购置良田,又盖了大院,十 八间房子用的都是佟家窑烧制的青砖青瓦。佟家窑的砖瓦平头百姓是买不起的,而侯家却能买得起。 侯喜奎没有他父亲的德行,他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抽大烟,抽没了一千多垧地,眼见得要把大院也抽没 了。你认为是一个好时机,在苏氏二兄弟的撮合下,用两箱子大洋买下了侯家的地和房子。你又时来 运转,娶了苏氏二兄弟的姐姐苏小苏。现在你是乌米沟数得着的大财主。你买下侯家的地和房子,并 没有费太大的劲。这二十多年,你在戏班子趁我不注意,大肆敛财,你以为你做得很神秘,其实你在敛 财的时候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在想,我一辈子没亲人,就你这么一个养子,将来我就是死了,这些财 产也都是你的。因为你是我儿子,将来会为我养老送终。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说你。可是,我病入膏肓, 要撒手人寰,你就有点等不及了…… 细粉莲没有感到一丝羞愧,笑道,这是爹您的误会。我荣华富贵了,也是您的荣耀。我离开您,是 为了不让您为我操心。我是故意让您归到魏大馒头那里去,我说过,您吃穿住的钱财,我都会替您出。 按说我不应该管您,因为您的所作所为,戏班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恨您的。您不娶妻,在外面却养了十 三个女人,在这个天下,除了皇帝有三宫六院,剩下就是您了。不管别人怎么恨您,我不恨您。所以,我 今天又到汤原来看您。 曹大眼珠子说,你看我仅仅是个借口,你来这里是想把戏园子卖了。等你把戏园子卖了,你大概就 不会到汤原来了。 细粉莲说,爹,您只说对了一半。戏园子我是要卖的,可将来,我还是要常来看您。因为您的病时 刻都让我牵挂。 曹大眼珠子说,不用你牵挂了。我在哈尔滨的斯瓦廖夫的俄国医院已经把我的病治好了。洋医 生的医术真是高明,他给我用的是盘尼西林针剂。斯瓦廖夫医生说,我的病已经完全康复了。洋人管 我的病叫大叶肺炎,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还说,我的健康状况至少会让我活上二十年。儿子,你一定 会替我高兴吧。 细粉莲说,我太高兴了。起码我在二十年内还有爹。 曹大眼珠子说,既然你爹身体已经结实了,所以就得好好地做事情。我已经和你魏大姨结婚了, 往后我也绝不会和那十二个女人来往了。我要把精力放在戏园子上。戏园子从明天开始,还得叫袖 子戏园子。我和你魏大姨要去侯家大院去住,那里有十八间房子,九间房子归我,侯大烟鬼还给你剩下 六百七十垧地,三百垧归我,三百七十垧归你。 细粉莲说,这不行。侯家大院是我买的,汤原的戏园子也是我领着戏子们挣的。您吞了这些家 产,我是不会答应的。 曹大眼珠子笑了,你要不答应,那咱们就得吃官司了。我还忘了跟你说,你魏大姨可不是一个普通 的厨娘,下厨是她的喜好,她虽然只有三间房产,那是因为她只有一个人,没有必要盖深宅大院。你魏 大姨的大哥是民国兰县的县长,你魏大姨的三哥是民国行署的审计官。打官司,你可能分文都得不 到。 细粉莲惊呆了。半天,才笑着说,爹哪能那么心狠,不管怎么说,虽然不是亲的,我还是您的儿子。 我听您的。 曹大眼珠子说,你也真是我的好儿子。 5 细粉莲这次到汤原,想不到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是没有斗过养父。但他不甘 心就这样输给曹大眼珠子,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竟让养父了如指掌,他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这也一定 是他的徒弟里有背叛他的。养父现在的靠山是魏大馒头,这女人的两个哥哥有权有势,一旦吃官司, 他细粉莲是不会赢的。一想到这儿,细粉莲就觉得灾难来了。这灾难推也推不掉,唯一的出路就是把 他的财产让给养父一半。 细粉莲在汤原又待了两天,原本打算是把戏园子卖掉,看来这戏园子是卖不掉了。在回来的路上, 他觉得他的智慧已经枯竭了,只好回去和苏小苏想办法。 回到大院,他把这次去汤原的事情详细地向苏小苏说了。苏小苏想了想说,咱们家的院落虽然很 大,但和我大爷比,乌米沟还没有谁比过他老人家的。当年侯大烟鬼没离开乌米沟的时候,对我大爷也 是恭恭敬敬。我大爷的田产和大院都比侯家多。我大爷家有三十三间房子,光牲口就七八十匹,田产 三千多垧。我大爷有钱却无势,这也是他这些年劳守田园,眼睛只盯着田地里的庄稼。 细粉莲说,东院咱大爷在县衙和省行署没有靠山吗? 苏小苏说,在咱们平县,我大爷没跟大人物有过来往,前任县令和我大爷吃过一回饭,那县令的儿 子进京赶考,我大爷出了不少银子,但现在的县令和我大爷却没有来往。在平县,我大爷只和两个人有 交往,这两个人也都不是什么正经货,一个是乌米沟南土塔山上的土匪袁三愣子,还有平县神算瞎子 罗二虫。 细粉莲说,其实当今世界上,权力有大小,可人物是不分大小的。私塾先生可以一夜之间成为领兵 督统的军师,做饭的大厨可以见到皇帝。 苏小苏说,这话说的有道理。 苏小苏便和细粉莲去了苏老爷家。苏小苏和细粉莲结婚的时候,老爷子腿脚不利索,没有参加, 但大婚当日,苏小苏和细粉莲去苏家大院给苏老爷叩首三拜,细粉莲又孝敬给苏老爷一挂车的礼品, 有绫罗绸缎,银制酒具,还有西洋点心,老爷子很高兴。苏老爷平时话语很吝,这时却笑着说了一句话, 有啥难事跟大爷说,办。 苏小苏和细粉莲把细粉莲去汤原的事情跟苏老爷说了,苏老爷又笑了,说,小事儿,咋办咋有理。 苏小苏问,大爷,你说仔细了。 苏老爷说,袁三愣子欠我一笔大人情,还没还。但他说早晚得还。让他绑曹大眼珠子的肉票,你去 赎他,赎他是要出钱的,这个时候把戏园子卖了,顺理成章。瞎子罗二虫能降住魏大馒头。魏大馒头每 个月的初五都到二虫那儿抽签,魏大馒头再抽签时,让二虫给她一个祸签,二虫不能化解灾情,但魏大 馒头过去抽到祸签,就要到城北仙姑山的桃怨庙烧香化解。去仙姑山要过四条沟,在魏大馒头过第三 条沟的时候,雇夹子村的黑刀队把她砍了。魏大馒头没了,曹大眼珠子就没了靠山,官司也就打不赢 了。 细粉莲说,一招比一招邪乎。想不到大爷能手眼通天。 苏老爷又笑,除了宣统皇帝,我谁都不怕。 苏小苏就笑,我大爷要把宣统皇帝的脑袋砍下来,也不是一件难事儿。 苏老爷就使劲笑,笑得脖子和脸一块儿抽搐。 苏小苏问,大爷,啥时候办? 苏老爷说,十天以后就办。 细粉莲问,大爷,用哪一招? 苏老爷说,咱们老苏家过日子要懂得节俭。无论办什么事儿都得考虑省钱。袁三愣子欠我一万 块大洋。如果雇夹子村的黑刀队,把魏大馒头砍了,有三千块大洋就办了。你们说该用哪一招。 苏小苏说,把魏大馒头砍了。 细粉莲说,大爷为我们操心,也是伤神的。我们也得给大爷银子。 苏老爷说,小苏小时候我就喜欢,替我侄女办事儿,我还能要钱吗。 苏小苏说,是呢。大爷比我爹疼我。 …… 细粉莲觉得和养父争夺财产应该是有了着落。从苏家大院回来,细粉莲觉得很高兴,就和苏小苏 喝起了酒。苏小苏的酒量很大,喝了两碗酒,苏小苏竟然脸都不红,而细粉莲却有些醉了。细粉莲不想 在新婚妻子面前示弱,就让二徒弟粉蝴蝶再搬一坛子酒来。粉蝴蝶说,师父,你已经到量了,别再喝了。 粉蝴蝶跟细粉莲学艺已经十二年了,在细粉莲的徒弟中,细粉莲和他也最知心。粉蝴蝶说什么, 细粉莲也听。细粉莲又喝了一碗酒,就不喝了。为了在细粉莲面前表现自己的能量,苏小苏又比细粉 莲多喝了一碗酒。这回,苏小苏就有些醉了。而细粉莲虽然已经醉了,除了走路踉跄,头脑却异常清醒 。 他让丫鬟把夫人搀到寝房歇息,细粉莲却没有去寝房歇息,他对粉蝴蝶说,老二,陪师父出去走走。师 父浑身有些热,想到林子里去吹吹风。 粉蝴蝶就搀着细粉莲,去了村后的树林子里。这是一片梨树林,树上结着粗糙的花盖儿梨。这梨 成熟得较慢,在树上结的也挺壮,高大的梨树被梨压得有些弯了。粉蝴蝶搀着师父,坐在一棵梨树下的 平板石头上。细粉莲问粉蝴蝶,老二,我们离开了三桥镇大车店,也解散了戏班子,你们这些徒弟跟我 这么些年, 我不会让你们流离失所的。戏班子没了,你们都没有离开我,我知道该怎么待你们。师父 到了乌米沟以后,刚刚安顿好,原本是要把戏班子再支起来,这回咱们的戏班子,就不会再是草台班子 了,也不再走街串户了。你们来到这里,也看到了,这乌米沟可不是荒凉的山沟子。这一带的财主一户 接着一户。离咱们海沧府十二里路,就是乌米镇,乌米镇不比三桥镇小。三桥镇上除了有几家饭馆, 一个澡堂子,一个妓院,还有一家杂货铺,就什么也没有了。镇上的饭馆都是从直隶逃荒过来的下人们 开的,饭馆里除了能做熘肉段、酱炖鱼,什么好吃的也做不出来,净是肥肉炖白菜、烩酸菜,蒸出的包 子比碗都大。妓院也不是像样的胭脂楼,连脸都洗不净的娘们儿把车老板子和过路的商贩拽到屋子 里,一床褥子一床被,就把事儿办了。再看这乌米镇,朝廷在这里设驿站,南方老呔儿在这里开布庄,这 里还有一家大馆子,叫裕阖楼,大厨子给奉天的贝勒爷掌过勺,现在乌米镇就缺一个大戏园子。佟家澡 堂子有一伙儿戏子,都是下三滥,在澡堂子的大池子边上唱戏,就两出大戏, 剩下的都是小帽儿、神调 儿,就这种戏子还挺招人。咱们的戏班子在乌米镇上撑起来,大清驿站的后面有一片空地,咱们盖个大 房子,门口再盖一个仿宫廷建筑的亭子,冬天在房子里唱戏,夏天在亭子上唱戏,要多奢侈有多奢侈。 你们几个徒弟,愿意唱戏的就在台子上喊两声,不愿意唱的都给我管事儿。你们也招徒弟。这辈子不 想唱戏的,就到我的海沧府来,给我管家业…… 粉蝴蝶搓着手叹着,师父,徒儿们跟着师父算是进了天堂了。这辈子我们就死心塌地地孝敬您 了。 细粉莲也一声长叹,我的徒弟们要是都像你这样儿就好了。这些个日子,我和你师爷成了仇人, 其实我和你师爷早就成为仇人了。有一件事儿我从来也没跟你们说过,我二十九岁那年,遇到了一个 好女人,她跟我知疼知热的,谁知道硬让你师爷给占了,成了他第九个相好儿的。有一年我唱戏,江北 的督统邬大帅听我的戏,他点什么我唱什么,我一气儿给邬大帅唱了十几出戏,嗓子都唱破了。邬大帅 是个知情知义的人,在台下给我扔了赏钱,你猜这赏钱是啥,是一只金葫芦, 值一万大洋。当初你师爷 和咱们许过愿,戏园子的收入都归他,不给咱们开工钱,咱们靠的是看客的赏钱。谁知你师爷把我这金 葫芦没收了。说起你师爷这么多年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奴隶,这些你们也都看到了。今天我和他分手, 不是我对他无情,是他对我无义。我知道我早晚会和我养父成为仇人,现在这一天到了,我和养父的较 量其实不是我个人和他较量,而是我和你们这些弟子同他较量。我本以为我们不会输给他的,我们之 间斗智斗勇,也是难分高下,但是在我的弟子中却出了奸细。我离开戏园子到乌米沟,原本是做得神不 知鬼不觉,但还是有人向我养父告了密……现在我就不明白,这些弟子中我究竟得罪了谁。 粉蝴蝶望着师父,胆怯地说,师父,其实,您的弟子中谁背叛了您,您心里是应该清楚的。是谁在您 这儿干得好好儿的,有一回他说老娘有病,需要回家看看,几天后就应该回来了,可他一年半才回来。 是谁在戏班子抢台柱子,把老六花喜鹊挤兑走了。又是谁经常到师爷那儿揭您的短。您的这些弟子 们对师父您有些事儿也不太明白,这种人您竟然还能重用。 细粉莲说,我也料到会是紫水仙。我为啥让他去年到汤原给我管事儿,也就是想让他离开你们, 省着他在你们徒弟中搅和。老二,你说该怎么处置紫水仙?他是我的大徒弟,我对他有些时候也狠不 下心来。 粉蝴蝶说,其实也好办。您做不了主不要紧,现在海沧府里还有您九个弟子,您召集他们在一起议 一议,听一听他们说咋处理,由他们定。 细粉莲说,如果让你们这些弟子去定,老大的脑袋恐怕都没了。我看还是让他离开戏园子,给他点 钱,让他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家有个老娘,还有个残疾妹子。咱们不看他,还得看他的母亲和妹子。 粉蝴蝶说,这么做也行。不过让大师哥走,也是真有些可惜。在咱们这些弟子中,他的扮相最好, 唱功也好。师父,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细粉莲说,让我再想想。 6 黑刀队的大刀手叫满黑江,早年在江北提督何前虎的手下当武师,善舞刀,后背常年别着一把四 尺长的双刃大刀。这把大刀铜柄银锋,挥起来能把蝴蝶翅膀削下去。满黑江长着一副慈面,咋看咋不 像刽子手,但他杀起人来手重心狠,脸上还有笑模样。满黑江杀人成瘾,每个月都要杀人。他手下有十 几个兄弟和他一样,都是慈面刽子手,他们后背别的不是大刀,是二尺半的细柄短刀,也叫虎剑。满黑 江的黑刀队在江南江北都有名,他跟山上的土匪爷袁三愣子见过一面,相互钦佩,并许诺互不伤害。袁 三愣子的兄弟杀人和黑刀队的刽子手杀人相互都保密。 苏老爷是在家里把满黑江请来的。苏老爷用香辣鹿肉和奉天老窖招待满黑江。苏老爷说,咱哥 儿俩少说也有半年没见面了,哥怪想你的。 满黑江说,我也是总惦记你。 两个人说话都不是虚的。半年前满黑江得了疟疾,苏老爷派人给他送去了两棵老山参。去年八 月节,满黑江也打发人给苏老爷送去一头香椿沟的野猪。香椿沟的野猪也叫香椿沟乳猪,长得不大, 肉很香。 满黑江是个直性人,开门见山地说,苏大哥定是要我效劳,只管说好了。 苏老爷说,想让你过过瘾。汤原县城有个玉和酒楼,厨娘叫魏翠兰,也叫魏大馒头,最近要和我们 苏家吃官司。魏大馒头是娘们儿的乐景儿,上面有人。 满黑江说,我明白了,大哥是让我把她砍了。不过在县城杀人有点冒险。前几年我的兄弟把酱菜 园的胡掌柜的给砍了,闹得满城风雨,官府把我的兄弟给抓住了,我们出了五千个大洋给警局的局长, 才算了事。 苏老爷说,砍魏大馒头没风险。我设了计。我让二虫把魏大馒头支到城北仙姑山的桃怨庙。去 仙姑山要过四条沟,在魏大馒头过第三条沟的时候,你就可以…… 满黑江说,用不着过这些沟,过头道沟的时候我就把她砍了。你就听信儿吧。 苏老爷笑了,兄弟不愧是天下英雄。 …… 八月初五,满黑江派一挂大车来接苏老爷。满黑江的人说,满老爷请苏老爷到他的宅子小酌。 苏老爷上了车。满黑江的人将大车赶得飞快,快到满黑江的宅院,却见满黑江在他宅院的门口迎 接苏老爷。见到苏老爷,便抱拳说道,苏大哥,今天咱们该好好喝喝。在喝酒之前我要拉着你到我后院 的柳条沟,让你看看好风景。苏老爷就随满黑江绕过高大的院墙,又走过林间小道,走到尽头是条河, 河岸有五棵又粗又高的柳树,在中间的柳树上,悬吊着魏大馒头的尸体。 苏老爷看着悬吊着的魏大馒头,忍不住泪流满面,说道,这可怜的女人哪。汤原县哪个不说这女人 的好,她兜里总揣着馒头,见着讨饭的她就把馒头掏出来。他对满黑江说,贤弟,我要给这魏大馒头找 个风水好的地方厚葬。在汤原顾晓蒲棺材铺给她打一口红枣木棺材,让我们乌米沟的邹秀才给他刻 上福寿禄的篆字。 满黑江说,苏大哥这是善举。 当天,苏老爷就把魏大馒头拉走了,在乌米沟厚葬。为把魏大馒头的丧事办得红火,苏家大院还摆 了宴席。苏家的举动让细粉莲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苏小苏,大爷为何厚葬魏大馒头?她可是咱们 的仇人。 苏小苏说,她是谁,她可不是厨娘。远了说她是你养父的夫人,近了说那也算是你的养母啊。 细粉莲说,这也就是良心事。我们做的这些事儿我养父不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丧事办得再隆 重又有什么用。 苏小苏说,心安理得。 曹大眼珠子是八月初六才知道魏大馒头出事了,他当然知道不是细粉莲干的。细粉莲也没有能 力把魏大馒头杀了,这也一定是苏家干的。曹大眼珠子干了一件蠢事,其实魏大馒头既没有靠山也没 有势力,曹大眼珠子放出声儿来,是为了震慑他的养子,谁知道苏家大院根本就不吃这套。现在曹大眼 珠子才感到他到了绝境,他也感到他很快就要身无分文了。细粉莲很快就会来汤原卖他的戏园子。 曹大眼珠子绞尽脑汁,想出了最后的办法。他在三桥镇的相好儿一剪秀也有一定势力,据说她和汤原 的黑道满黑江有交情,一剪秀曾经给满黑江做过一套苏州裕德缎庄青丝缎的长袍马褂,满黑江手下 十几个兄弟的礼服呢行武服也是她做的。 这天,曹大眼珠子就去了三桥镇镇西一剪秀那里。他将最近遇到的灾难跟一剪秀说了,边说边掉 眼泪。 一剪秀说,这个忙我得帮。现在咱俩一块儿去。 晌午的时候,一剪秀就和曹大眼珠子到了满黑江那里。一剪秀和曹大眼珠子两个人你一句我一 句,把曹大眼珠子最近遭难的事儿对满黑江说了。曹大眼珠子最后说,我的后半生是要和翠兰在一起 生活的,翠兰断了头,也断了我后半生的幸福。 满黑江一拍大腿,这扯不扯,原来是自己人。 曹大眼珠子说,我这次来找满黑江贤弟,也是想让你帮帮我,把苏家大院的老苏头砍了。 满黑江一摇头,那不行,那是我大哥。 一剪秀说,大哥,看来我是白找你了。 满黑江说,没白找。老苏家人我一个都不能杀,要杀就杀细粉莲。这戏子我挺烦他的,过去我看过 他的戏,这家伙男不男女不女的,一看他我就想把他砍了。我让兄弟把他砍了,这事儿就扯平了。 一剪秀对曹大眼珠子说,曹大哥,你看这么办行吗。 曹大眼珠子说,不行。细粉莲虽然背叛了我,可我是把他从小抱大的,现在他背叛我,我也心疼他。 我觉得我养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老苏家勾引了他。如果满贤弟杀苏家人下不得手,那就算了。 满黑江笑道,曹大哥知道我的难处,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满某佩服。 一剪秀瞪了曹大眼珠子一眼,大眼珠子,你办事儿咋这么不利索呢。跟你过日子真操心! 曹大眼珠子说,你得知道我的难处。 一剪秀说,拉倒吧。往后我不管你这破事儿了。 曹大眼珠子沮丧地离开了三桥镇。 7 细粉莲开始了新生活。陌生的乌米沟渐渐地变成了熟悉的地方,海沧府大院也变得有了生机。 细粉莲的弟子们在海沧府后院开始练戏,二徒弟粉蝴蝶又去了三桥镇,在三桥镇招募戏子。三桥镇过 去也有几个草台班子,他们常常被细粉莲的串户班子挤兑,现在细粉莲想把他们招到门下。海沧府要 在年底把戏班子建起来,这回建起的戏班子不再是那种下贱的戏班子了。他们要在乌米镇的驿站后 面建一个大戏班子,不再唱地方戏,要唱河北梆子和京剧。班子的名儿也要改,叫京西戏楼。戏子们的 艺名也不再下贱,要重新起艺名。粉蝴蝶改成了文竹,三徒弟叫青竹,四徒弟叫翠竹,五徒弟叫烟 竹……乐队也增加了洋乐器。 大院的娘子苏小苏整天一袭紫色旗袍,手握香绢扇子,和丫鬟房前屋后地看花看草。看得眼倦了, 便去她的香卷楼看《西厢记》、《红楼梦》,也看《二十四史》和《孙子兵法》。戏子们练戏,她也去 练戏的院子里指点戏眼,矫正唱腔,偶尔也和戏子们一块儿唱几句。 细粉莲开始在乌米沟闲逛,他想让乌米沟的人知道他细粉莲是个人物。他偕夫人到大馆子里吃 饭,他让夫人把他介绍给乌米沟的一些大人物。乌米沟除了商人,还有一些文人墨客。乌米沟店铺上 悬着的牌匾文字遒劲,街上还经营文房四宝。乌米沟有卖字画的店铺,叫柳蘅斋。还有刻印玺的雕刻 大师。细粉莲不甘做下人,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下人出身,便购字画,刻印玺。乌米沟的大人物们也 开始在海沧府出出进进。细粉莲又在大院的中院建了贵茗亭,藤椅子,紫檀茶桌,又布茶道。细粉莲不 通茶道,而苏小苏通茶道。在贵茗亭摆上了黑竹子茶柜,上面放着三十年的普洱,当年的冻顶乌龙,还 有南国的荔枝红茶。贵茗亭茶客不断,都是细粉莲新结交的朋友。有乌米镇书画家苏渐溪,雕刻大师 苏渐井。十里乌米沟,大都是一些熟头巴脑的人,每个人有多大本事都清楚,乌米沟来了生人,镇上就 会躁动,对生人端详猜测,想一想这生人是不是从乌米沟走出去的,或者是这生人是不是曾经来过乌 米沟。 这天,细粉莲正和苏渐溪品茶,护院的家丁烟竹来禀报,说门外有个军人想见师父。细粉莲就一 怔,我细粉莲唱戏这么多年,结识的都是五行八作,这些日子才熟悉乌米沟的大人物。乌米沟是集贸大 市,很少有军人来。细粉莲就说,这军人也许是到我大院来拜访我,快快将他请来。 这军人四十多岁,一身新政府的护国军装(前几年大清覆灭了,改叫民国,军人叫护国军),腰间扎 着很宽的水牛皮带,左胯悬着军刀,走路带着风,一脸的冷峻。他走到贵茗亭落座,细粉莲起身抱拳,敢 问大将军姓甚名谁,到寒舍有何指教? 这军人说道,我叫何左旋,原是大清绿营兵的提督,现在是江北护国军的督统。说起来咱们应该相 互知道,我的夫人叫苏小苏,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面了。当年我领着绿营兵清山匪,山下的人都 以为我让山匪砍了脑袋,其实是我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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