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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西口外---向春(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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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西口外---向春(中篇小说)◇驴 奔◇ ◇西口外◇ 向春   l      河套人说哪个女人长得好看,就说,这个女子真袭人。   宝山元乔家是隆兴长制作干货糕点的第一商号。乔掌柜的媳妇是包头锦义园的大小姐,随当时分号的主管乔掌柜私奔到河套,立足在隆兴长。在锦义园已经学到全盘手艺的乔掌柜在隆兴长开了宝山元商号。乔家在义和桥下择地立铺,前面是铺面后院是老柜。宝山元里有一款特别好吃的点心叫香塌嘴,所以隆兴长的人们管乔掌柜家的叫香媳妇。   宝山元干货店里的香媳妇真袭人,隆兴长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知道。别人的媳妇长得袭人其实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最多是...

08西口外---向春(中篇小说)
◇驴 奔◇ ◇西口外◇ 向春   l      河套人说哪个女人长得好看,就说,这个女子真袭人。   宝山元乔家是隆兴长制作干货糕点的第一商号。乔掌柜的媳妇是包头锦义园的大小姐,随当时分号的主管乔掌柜私奔到河套,立足在隆兴长。在锦义园已经学到全盘手艺的乔掌柜在隆兴长开了宝山元商号。乔家在义和桥下择地立铺,前面是铺面后院是老柜。宝山元里有一款特别好吃的点心叫香塌嘴,所以隆兴长的人们管乔掌柜家的叫香媳妇。   宝山元干货店里的香媳妇真袭人,隆兴长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知道。别人的媳妇长得袭人其实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最多是睡不着觉的时候想一想,碰见了多看上几眼,心扑腾扑腾多跳上几下。看得多了也没有用,据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还害眼病。   可是大后生刘挨才却害了心病。   隆兴长的女人都穿着大襟袄,免裆裤,绑着黑腿带。大闺女梳辫子,叫辫绺子。做了媳妇就把两条辫子挽在后脑勺,叫毛圪嘟。民国以后,河套女人的缠足只是应了个名儿。河套平原是著名的西口外,俗称大后套。走西口的“雁行人”逐步定居下来,开荒、开渠、种地、繁殖,娶回女人光生娃还不行,至少要顶只左手在地里受哩。所以实心的后套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就不在脚上,也不在脸上,而是在腰身上。腰粗腿壮腚肥,大手大脚大嗓门儿,在地里像把犁,在炕上像爿磨,弯腰撅腚动弹(干活)时,手在屁股上一摸,结实、温热,像被阳婆晒暖的一块压菜的石头。做熟饭往房顶上一站喊一嗓子,铜锣一样,地头的男人就知道吃饭了。所以后套女人的脚合着规矩也作缠足状,把脚尖裹成一只歪嘴萝卜,塞进笋状的鞋壳子里,也就算是掩耳盗铃地缠足了。可是这样的脚看上去就非常的丑陋,所有的肉都臃到了脚背和脚踝上,腿上再绑了腿带,看上去就更加突兀,说难听话,简直就像牲口的蹄胯,真是丑痛心了。所以见了宝山元香媳妇的脚,一向嘴笨得老棉裤腰似的刘挨才,说了一句灵巧话,他眨巴着一双黑豆眼说,人家香媳妇的脚板子,捏出来的。他把“捏”字拉得很长,像一块糖在嘴里含了好半天。后套有七月中元捏面人的风俗习惯,村里的巧手媳妇用头遍粉捏出花鸟鱼虫,在火上蒸,火小了面就死了,火大了炸花,火候十分重要。出锅后点了红,互相馈赠。谁家的面人捏得好,说明谁家有个巧媳妇。要说香媳妇是头遍粉捏出来的其实不过分,香媳妇的脸白得像剥了皮的蔓菁(似萝卜),她穿着隆兴长人没有见过的改良旗袍和洋袜子,一双自然足小而薄,腕是腕,踝是踝,隔过白洋线袜子,娇小玲珑得如一棵玉白菜。   香媳妇的人才盖了隆兴长。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逢年过节,隆兴长的人就求她写对联。当时在隆兴长,只有江秀才和香媳妇会写对联,没有对联的人家只好用碗底蘸了猪血扣在红纸上。但一年四季不能总过年也不能总写对联,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天不亮隆兴长的小后生大男人加上半截子老汉就在宝山元前排起了长队。但是谁家能每天吃得起点心呢?于是有人从桥南买了到桥北再贱卖了,就是为了能看一眼香媳妇。   这一个村子里有上这么一两个袭人闺女或媳妇,男人们就有了活力,男人们有了活力,这个村子就红火起来了。好像自从香媳妇到了隆兴长,这个村子就变大了,风水好了,河套地区的闺女愿意嫁到隆兴长了。嫁过来的女人多了,新房就多了,娃就多了,村子就大了。   男人们嫌弃老婆的头一句话是,你看人家香媳妇,也不知道学(音xiao)着点。女人们私下就很惆怅,娘肚子里没学现在咋学哩。村东头的锁子媳妇心里很不服气,有一天女人们歇阴凉搓麻绳时,她就说,其实香媳妇也没个甚,前儿黑夜,我给我男人望风,把香媳妇搞了。我男人说啦,香媳妇一点意思都没有,瘦得像一把两股叉,两腿间夹着一把三棱刀,没把我男人的二钱肉刮掉。我每天饱茶六饭侍候他,才长出那几两肉,几次就得刮完了。不信你们看啊,香媳妇的男人病倒了,还不是让她刮净了嘛?所以呀,回了家我男人就把我压在了炕头上,说我才是腊月的猪肉肥墩墩的,我的肉那才叫个香哩。现在呀,我肚子里装上我家老三了,你们信不信,再过十个月炸油糕过满月。女人们一听差不多都愣了,弄不清真假。江秀才的儿媳妇说,你真大方。锁子家的说,这男人要是不惦记别人家的炕头那就不是男人了,他想吃杏核子,你不让他吃他就不停地流含水,他吃了,是苦的,就死心了。江秀才的儿媳妇说,万一香媳妇也装上你男人的娃那咋办?锁子家的瘪着嘴说,那更好,借了她的鸡窝,省下了我的肚皮,多合算的买卖。锁子家说的话没几天就刮遍了隆兴长。可是一个香喷喷的晌午,在香瓜地旁边吃草的锁子家唯一的一头耕牛,口吐白沫,倒地而死,哼都没哼一声。人们就怀疑是挨才干的。   起早贪黑的男人们渐渐明白了,靠看袭人女人过不了光景,别人家的媳妇再袭人,自己的肚子还是瘪的。于是也就打倒心事,流出来的口水咽肚里去,该搂自己老婆就搂自己老婆,该娶媳妇就娶媳妇,该打光棍还得打光棍。唯有刘挨才猪心实窟窿,叫驴戴了套缨子咋也调不过头来。   大后生刘挨才自从见了香媳妇,就荒了地里的营生,早上一睁眼脸上还烙着炕席印子就往宝山元跑。香媳妇见了刘挨才总是笑容可掬地说,买点什么? 自己吃就买个油锅盔,实惠。给老人吃就买个京点心。给孩子吃就买个糖麻叶。刘挨才紧张得脸通红直搓手。香媳妇就说,哦,忘了带钱了没关系,先拿着吃。说着就往刘挨才手里塞锅盔。香媳妇长着一双没有骨头的手,一触着刘挨才,刘挨才就像被烫着一样嘴里咝咝地吸气,直想屙裤子。香媳妇看着他笑出两排石榴籽般细碎的牙齿。刘挨才揣了锅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把这只锅盔放在寡妇娘的手里。寡妇娘笑得脸上开了老菊花,她说,我守寡守得值啊,我儿子孝顺死我了。可是从此娘喂的两只老母鸡,蛋一脱屁股门儿就不见了。娘说这就怪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来过。挨才说,咋没来呢,黄鼠狼子来了。刘挨才每天到宝山元买锅盔,每天给娘吃,必定引起娘的怀疑。他自己又舍不得吃,于是就藏到山药窖里。终于有一天娘把下蛋的母鸡抱在怀里,刘挨才没辙了。可他也想出了个办法,为什么不做一副货担,当专卖宝山元干货糕点的货郎呢?刘挨才把这个想法对香媳妇一讲,香媳妇说那敢情好,我给你批发价,第一担货给你赊着,你走街串巷地也把我们的字号吆喝吆喝介绍介绍。   做了货郎担的刘挨才在隆兴长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后套,万般皆下品,除了种地开渠,做别的都不是正路道的营生,尤其是走街串巷做小买卖,是最让人小看的。从东家一个子儿买上到西家两个子儿卖了,东西还是那个东西,凭空渔利,还是熟邻熟户的,真是好意思。后套人是排斥商业的。只有种地开渠,在人们心目中至高无上。从黄河上引水开渠,有水的地方就有地,地有了水,就等于人有了血,种上庄稼,嗖嗖地长,种一颗收一百颗,种一麻袋收一百麻袋,还有比这更光荣更厚实的营生吗?粮食越来越多,人口越来越稠,地也下子儿,人也下子儿,河套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种地要力气,有力气的男人和长得袭人的女人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得天独厚的本钱,说到底算是天生的一种本事。寡妇儿子刘挨才本来是个有本事的好后生,他在家里既当爹又当儿子,他种的地好,挖的渠好,人们说寡妇娘守这个儿子值了。可是好后生刘挨才放下尊贵的锹头和锄头挑起了讨吃扁担,一夜之间名声就馊了。   远远地看见儿子担着货郎担子收工了,屁股后面还乐颠颠地跟着家里的四眼狗。站在大门口的刘寡妇号啕大哭。在她的眼里,她的儿子刘挨才虎头豹足鼻直嘴方关公再世,隆兴长里头等人才。而货郎担子肩上一放就变得獐头鼠目点头哈腰水裆尿裤的。她也不想想,肩上挑着那么沉的两箩筐东西绕着隆兴长把太阳从东走到西还能器宇轩昂吗?在她眼里,眼斜嘴歪短胳膊少腿儿的才应该当货郎,她的儿子干这个营生,那是狼叼大闺女,糟蹋好东西呀。   刘挨才从门后的瓮里舀了一瓢水灌进肚里。他脱了裤子圪蹴在水瓮和米瓮之间的空隙里。脱了裤子是怕娘把裤子打烂明天出不了工。圪蹴在两瓮之间,娘打他的屁股时就不会太狠,因为娘怕失手砸了瓮,这样娘解了气,他的屁股也没烂照样出工。刘挨才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工,出工就能见着香媳妇,他卖货时吆喝“香塌嘴香塌嘴”就像是喊着“香媳妇香媳妇”。可是他圪蹴了半天,还没听到娘想打人的动静。四眼狗的爪子搔他的后背,他吸吸鼻子,一股油炝葱花的味道就钻进来,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调过头来,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面放在他的屁股后面。   刘寡妇知道,她改变不了儿子的主意,就像她当初改变不了死鬼男人的主意一样。   当年挨才的爷爷给挨才的爹定了亲,想着腊月就过门。在后套,办红事宴一般都在腊月。有一句俗语说,腊月的猪早晚挨一刀,到了腊月,猪肉挺在凉房里等着人吃哩。如果哪一家的老人死在腊月里,人们就说这是个好人可死好了。腊月人闲了,男人女人背起脚板子串门子,只要半夜里下地把门后的水瓮搅拌一下就行了,不然第二天水瓮就冻裂了。可是一开春,挨才爷爷的病就重了。挨才的奶奶死得早,村里的人就劝挨才的爷爷,早一点给挨才爹成亲,一来冲冲喜,二来万一人走了,子女三年守孝,岂不耽搁了亲事?于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刘家办了红事宴。河套人有闹洞房的习惯,河套人有一句俗语说,三天没大小,成亲的三天之内公公也可以耍儿媳妇,大伯子也可以逗弟媳妇,那外姓人就不用说了,闹腾得越离谱越红火,以后的日子越好过,两个新人尤其是新媳妇不能恼,如果恼了那就让人笑话死了。当年的徐老仙也是来闹洞房的,可他没想到挨才爹娶的媳妇这么袭人。刘家才有五亩薄田,离大干渠还远得很。他家有五顷地哩,还在渠跟前,可他的媳妇连挨才娘的脚后跟都赶不上。耍新媳妇的时候他就往新媳妇身上蹭,不蹭白不蹭。终于到了鸡叫头遍的时候,闹洞房结束了,这是一个规矩。挨才的爹娘谁也不敢看谁,吹了灯就睡下了。天放亮时,挨才爹发现,一个人从房梁上倒吊下来,伸了血红的长舌头舔破了窗户纸。挨才爹失笑了,他今天根本不打算碰新媳妇,因为明天要洗渠口。   每年开河的时候,隆兴长的人都要洗渠口,每家都得出劳力,不出劳力的人家一年里都不能浇地用水。洗渠口,就是把歇河时澄积在河口上的淤泥挖出去,开河后河水才能畅行无阻。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作,壮劳力提前几天就不能碰女人,肚子里还要吃上些有油水的东西,下河之前要跑上五里地,浑身冒了汗,脱了裤子提了铁锹箩筐跳进裹满冰碴子的泥水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都脱裤子,裤子在淤泥里泡久了就糟了,况且穿着裤子跳进淤泥里裤子沾着腿会更冷,冷进骨髓里。通常这个营生要速战速决,中间不能停歇,肚子里不能空着。大姑娘小媳妇们来送热饭热水,就热塞进男人们的嘴里。女人们习惯了男人们洗渠口,也不在意男人的私处。其实男人们下身裹着泥浆,像穿了另外一层裤子,身上冒着热气,像一只蒸笼,根本看不出啥来。挨才爹是第一次洗渠口,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露出下半身,昨晚又刚入洞房,从大后生变成了大男人,尽管甚也没干,可别人咋知道他没干,他还是有点害羞,在河岸上时就遮遮掩掩不自在。正在这时徐老仙过来说,哎,后生,你的肉东西咋那么小呀,难怪你第一个晚上都不碰新媳妇,是拿不出手吧。挨才爹不知道,洗渠口的男人一遇冷,下身自然就缩进肚子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裆里确实是空的。而徐老仙的下身却挺着,如打鸣的公鸡。原来这徐老仙家里有祖传秘方,上渠口前,他用大烟水把全身泡了,再吃一点大烟膏。这个秘方隆兴长的人也知道,可谁家能用得起哩?挨才爹听了徐老仙的话,羞得赶紧圪蹴下。这下徐老仙更来劲了,他说,你爹等着看了孙子后咽气哩,看你这倒塌样子,要不用我来帮忙,你媳妇的肚子甚时候能鼓起来呀?   遭受了侮辱的挨才爹在挨才娘身上撒气,他说,你马上给我怀个儿子,一开播肚子就得给我撅起来。他在新媳妇的身上没完没了地折腾。一到天黑挨才的娘就吓得腿肚子抽筋。他在新媳妇身上掘地三尺,搅翻了上下两副人下水。新媳妇只能好言相劝说,细水长流你急甚,这样下去不得把你熬(累)死。挨才爹说,只要有儿子熬死我也不亏。挨才娘说,你死了我咋办?挨才爹说,我死了你乖乖地给我守寡,你敢让我在棺材里当泥头(戴绿帽子),我从墓圪堆里拱出来挑你的后揽筋。天哪,挨才娘发愁了,这日子咋熬出头呀。太阳出来后,挨才爹就靠着墙闭着眼,一天不说一句话。挨才娘说,你不下地也不吃饭你想干甚哩。挨才爹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老骚胡(种羊)丢盹儿,谋事儿着哩。终于有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挨才娘觉得睡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越来越凉越来越沉。他谋的事儿成了,可他人不行了。   春播前,挨才爹和挨才的爷爷一起死了。九个月后,新寡妇生下了刘挨才。他是一个暮生子,后套人叫“墓地愁”。之后人们就管新媳妇叫刘寡妇。刘寡妇脸一沉说,我是挨才娘,不是刘寡妇。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挨才娘发愁了,儿子和老子一样,都是倔球摁不进夜壶里的货。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她不能逼他,要顺着驴毛捋顺他。       2      挨才娘捉了只猪儿子,双脊梁的,粗蹄笨胯,一看就知道是出肉的货,喂到腊月杀个一二百斤,给儿子办红事宴。她终于下决心要给儿子说亲了。刘挨才二十出了头,前几年七邻八舍的人就开始提亲了,可是挨才娘舍不得。别人说你寡妇养儿还不是为了这一天抱孙子。可是挨才娘盘腿坐在炕沿上,满手擤了鼻涕抹在鞋底子上,说,你们没当过寡妇你们不知道,儿子有了媳妇心里还有娘吗?   除了怕儿子心里没了娘,挨才娘还有一点顾虑,在隆兴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成了亲的男子每年都要派发洗渠口,没成亲的后生叫生瓜蛋子,生瓜蛋子不能洗渠口,生瓜蛋子要是跳进冰凌碴子的渠口里那一辈子都是生瓜蛋子了。成了亲的男人吸收了女人的精血,肉是实的骨头是瓷的血是热的,没碰过女人的后生是冬天的萝卜糠着呢。她舍不得挨才洗渠口,可是哪有怕洗渠口不给儿子娶媳妇的? 挨才娘真的要给儿子提亲了,她托了能说会道的媒人,可媒人支吾搪塞说,日本人进了包头城,离大后套不远了,这个时候咋说亲。挨才娘是个聪明人,她搂了一抱柴火,荷包了几个鸡蛋,塞进了媒人的手里,才从媒人的嘴里套出话来。隆兴长有闺女的人家都说不想找个货郎担子的女婿,刘寡妇肯定是正道人家,没听说寡妇门前的是是非非。可他的儿子是个挑货郎担的,不是胳膊腿脚有毛病,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这话挨才娘自然不爱听,儿子是个挑货郎担的一点不假,可刘挨才是不是缺胳膊少腿,是不是个二流子,隆兴长的男女老少长眼睛的哪个看不见。挨才娘跳进菜窖里头,摸出一壶陕坝的二锅头,这是几年前挨才的奶哥捎来的,给挨才办红事宴用的。这真是一壶好烧酒,自从这壶酒放进菜窖里,吃山药烩白菜时还满锅烧酒气。媒人两杯下了肚,就把老底兜出来了。隆兴长的人们说,刘挨才本来是个好后生,可惜得了痴病。这痴病是心上的病,当然非同小可,比起那吃喝嫖赌的毛病还要难治。吃一点喝一点不算个甚,家里有才吃喝哩,没有喝西北风?嫖对于男人来说更不算个甚毛病,哪个马嘴还不伸几个驴槽哩。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嫖客更是薄情寡义,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临到老头一低腰一弯蹲在自己家的炕头上了,脑袋瓜子窝进裤裆里了,让他走他也不走了。赌是个坏毛病,但也有浪子回头的。唯有这痴病像是鬼魂附体,人说了不算鬼说了才算,得上这病你说咋办。   生性好强的挨才娘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她穿戴齐整,找挨才的奶兄弟。挨才和他吃过一个娘的奶,所以奶哥奶弟地称呼着。奶哥王毛仁虽然只比挨才大半年六个月,但看上去老成得多。原来他当了西山嘴商会的会长,大背头,双眼皮儿,一看是个讲究人儿了。他对挨才娘说,奶娘,你不要害急,西山嘴有一家高姓的主儿,独生闺女可好人才,托媒人去说合说合,实在不行就提我的名字。王毛仁我在西山嘴,洋火头头大小是个圪旦。   挨才娘来了精神,儿子挨才不瘸不拐不偷不抢,只要说上个好媳妇,灰毛病就改了。她给媒人做了一双实纳底子鞋,手里塞了一个银圆,说,全西山嘴地访,硬硬铮铮地给我说个好媳妇。媒人是个实诚人,知道刘寡妇养儿不容易,赶了二饼子牛车到了西山嘴的老高家。老高家是从民勤走西口来的,独生闺女打春人长得可喜(可爱),做的一手好面食、一手好针线。尽管媒人说刘寡妇的儿子刘挨才是好人里挑出来的。身上的优点一箩筐都装不下,可是从老高家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让后生自己到高家来一趟,是花的是狸瞅摸瞅摸再说。老高家想来,王毛仁打过招呼的,说不定有甚毛病哩,不亲眼看看不放心。   那个时候河套的风俗是不相亲的,经媒人说合,两家老人点头,就下聘礼,喝酒(订婚),探话(择日),迎娶。刘寡妇思谋,女方提出相亲,她不怕看,我响当当硬邦邦的挨才怕甚哩。相亲的日子定在了立春这一天,俗称打春。高家闺女的名字叫打春,可能打春这天生的,就在打春这一天去。可这相亲就得见面,见面就得有见面礼,这见面礼不同于聘礼,因为相中相不中还未知,礼重了就吃亏了。可生性好强的刘寡妇还是从一只菜坛子里摸出了钱。她买了六尺细白布,用细麻绳均匀地缝出一朵一朵的梅花瓣,打了死结,放进靛蓝洗料里,再提出来晾干。把细麻绳子的死结拆掉,抖开,一块漂亮的蓝底白梅花布就做成了。最后用草酸一泡,不染色不掉色,大闺女穿上这样的花布衫袭人死了。做这件事情最关键的环节是花结子要打得均匀,拆开以后每一朵花都一模一样,像是机器印的。刘寡妇是那样的专注,她挑亮胡油灯,睁大已经昏花的眼睛,像当年给自己做嫁妆那样兴奋。她就是要给高家的人看看,刘挨才有这样的娘,她娃能差到哪儿去?她把花布比画在身上照镜子,她看到了自己的一双长了蓝毛的手,那是在蓝料里浸渍的,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了穿的还要有用的。她择了均匀的高梁秸,用细麻绳缝了两只锅盖,锅盖上连一只针脚都看不见,圆丢丢,厚墩墩,严丝合缝。   刘挨才不想违背娘的意愿,一大早就引了四眼狗随着媒人背着见面礼去了西山嘴。   一进高家门,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连锅台子都坐满了人,只是不见闺女本人。刘挨才明白了,这是一出不平等的相亲,只是人家相他他不能相人家,闺女藏在隐蔽的地方看他哩。刘挨才打了照面,照着娘教的,从门后头提了扁担去担水。高家所有的瓮担满了,他就给四邻五舍担。邻居家一看这么好的后生担来了水,以为走错了门,刘挨才说,我是来老高家相亲的,以后要是成了高家的女婿,每天给你们担水。邻居真是羡慕,说,好后生,快歇歇哇不要累坏了。刘挨才说,我是货郎担子,一村的瓮担满了也不累。到晌午吃饭的时候,高家就知道刘挨才原来是个货郎担子了。   高老婆儿有点不高兴,趴在媒人耳朵上说,你不是说刘寡妇家里有五亩肥地,咋儿子是个货郎担子。   媒人说,家里有地还做着小买卖,不好吗,你不是跟钱有仇哇。你们就看人哇,看不中最多贴了一顿饭。   说着话,一盆腌猪肉粉条豆腐细烩菜、一盆白面锅贴子放在铺了油布的炕上。锅贴子是一种面食,把发面贴在烩了菜的锅帮子上,菜熟了锅贴子也熟了,还沾满了菜香,上面那层像蒸得暄腾腾的,下面那层像烤得焦脆脆的。传说当年朱元璋流落民间,老乡就给他做了锅贴子。当了皇帝后,他让御厨给他做一种面食,一边是蒸的一边是烤的。御厨把面蒸了又烤,不对,烤了又蒸还是不对,统统杀头。后来他到民间微服私访,才知道这种面食叫锅贴子。   老高家的女人舀了一海碗烩菜上面盖了锅贴子双手递在刘挨才手里头。她心里犯嘀咕,这个一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人才、勤快又有眼色的好后生咋是个货郎担子。   可是在吃饭的中间,老高家的女人看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刘挨才吃锅贴子时,只吃烤的那一边,蒸的那一边就扔给了脚下的四眼狗。第二,他还是个左撇子,用左手拿筷子。左撇子的人一层呢,也不必大惊小怪。可他用左手吃完第一碗之后,第二碗用右手吃,一共左右开弓吃了四碗,糟蹋了半盆锅贴子。   离开高家之前,高家的人很犹豫,不知给媒人怎么回话。可是刘挨才对高家老两口说,你们二老是好人,可你家闺女我没相中。   高老婆子一愣说,你连我闺女的影子都没见着,咋就没看上我闺女?   刘挨才说,你家里要有个好闺女你不可能穿着漏底袜子倒跟鞋。   原来这高老婆子听媒人说刘寡妇家境好,趁相亲的时候就装穷。她就这么一个可喜闺女,不趁机多要点彩礼,这闺女不就白养了吗?   刘挨才和媒人离开高家后,高家的老两口发生了争执:   高老婆子说,他没看上我闺女,我更看不上他,西山嘴谁不知道我高家有个好闺女?   高老汉说,再让你哭穷。人家看不上咱闺女,这话传出去,你到耗窟窿里头要彩礼去!   高老婆子说,他给我十牛车彩礼我也不干。甚哈毛病了,吃一半扔一半,沈万三也得吃穷了。   高老汉说,你懂得个屁,这说明家底子厚实,有财主的命相,连人家的四眼狗都吃得翻肥。   高老婆子说,财主是细出来的,穷鬼是日(天生)出来的,他这么糟蹋粮食,下一辈子我闺女跟着他当饿死鬼?   老高说,你愁你自己吧,看你这半辈子裤缝子都没提直过。你看人家刘寡妇,你看人家这锅盖缝的,拆卸了都寻不见针脚。人家这样的娘生出来的儿子能是个败家子?   老高家的听了这话很生气,当家的连刘寡妇的面都没见过就这么夸人家,真是跟上鬼了。她把漏底袜子倒跟鞋往炉膛里一扔说,我还要给我闺女相亲,最多倒贴上一瓮的腌猪肉。   这时打春从厢房里出来了,说,要相你们相去,贴上你们的老命我也不管。   独生闺女一说话,老两口就不敢吱声了。等他们回过味儿来,高老婆儿捶胸顿足。天老爷呀,闺女是看上这个刘家的后生了。高老汉从面瓮旮旯里提起擀面杖,冲着老婆的屁股就捶过去了。他说,你这个妨祖(克)老婆,你还不知道你闺女的脾气?这下子你还得上杆子求人家呢,骡子卖成驴价钱了,还能要个球彩礼!   3      刘挨才对香媳妇的好,隆兴长人的理解本来也是善意的,一个大后生稀罕一个小媳妇,这个小媳妇那么袭人,说来也不是多大的一个事情。人们碰见刘挨才也开玩笑说,挨才,你每天往宝山元跑,香媳妇的手你摸过没有。刘挨才嘿嘿地笑着说,那摸过么。大家问怎么摸的。刘挨才就放下货郎担比画着说,她往我手里塞油锅盔我说不要不要,就这样。于是大家就笑弯了腰。大家又问,那你不想娶媳妇了吗?刘挨才搔搔头说,过几年我娘老了,给我娘娶一个。大家又笑弯了腰。   可是自从乔掌柜的病加重了以后,隆兴长的人开始眼红了。原来这寡妇儿子刘挨才这么有心计,他爹死得早,连他爹的心眼儿都长在他身上了。单等这乔掌柜一闭眼,他又得人又得财还得一个闺女。   起初人们看不到乔掌柜了,锦绣堂的郎中不停地出人宝山元。香媳妇身上背着孩子在店里,进货点货结账。乔掌柜的病是香媳妇生了一个闺女后开始加重的,先四肢无力,肌肉萎缩,最后就瘫了。从锦绣堂打听来的消息说,这病就是把人给废了,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香媳妇对乔掌柜的感情很深,深到让她一夜之间舍弃了父母走上了不归路。当年香媳妇的失踪搅动了包头城,香媳妇的爹为了遮羞护脸,就做了假象说闺女死了。这一招断了香媳妇回家的路。现在与自己百般恩爱的男人缩成了一个羊羔。她一只胳膊抱着闺女,一只胳膊搂着男人,可她的心没有死。她想再雇佣两个伙计,不能让宝山元倒了。一个晌午,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来到宝山元,她拿着一个包袱,穿戴齐整。她说,她叫红豆,听说她的母亲改嫁到了隆兴长,她是来找娘的。她会做点心馅子,她想在宝山元边做工边打听她母亲的下落。香媳妇一听她是包头口音,人长得干净,心里喜欢,正好眼下也缺人手,就留下了。交代了店里的规矩,红豆就捋胳膊抹袖子上锅台了。没想到这小女子真能干,有章法,有技巧,馅子做得那个好,简直赶上了店里的掌勺师傅。到了最后一道工序,是锦义园祖传秘方,掌勺师傅“点馅”,她就出去了,到后院抱孩子,洗尿布。可是有一天掌勺师傅突然病了,伙计们等着包馅下炉,香媳妇赶紧给闺女喂奶,侍候男人屎尿,看着就天亮了。她从后院出来刚要进厨房,听得厨房里有动静,她拉开门缝,看到红豆正在锅台上忙活哩,从空气中的味道和红豆的动作,香媳妇看得出来红豆在“点馅”哩。这么说红豆知道宝山元的秘方。香媳妇纳闷儿了。这个红豆到底是哪里来的呢?她进了红豆住的房间,打开她的包袱,里边是一根金条和自己母亲戴过的两只玉镯。香媳妇哇地哭出声来。原来包头的娘日夜想念闺女,听说了闺女的近况后更是心如刀割,于是就派红豆来隆兴长帮她的闺女度过难关。   香媳妇有了红豆就有了娘家人,她的心一下子滋润了。天一亮她就进了店里,看到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刘挨才,她对着刘挨才绽开水淋淋的笑脸。晚上最后一个看到的也是刘挨才,他给香媳妇摸着黑把家里的店里的水瓮挑满水。挨才看到香媳妇的男人像一只山羊羔蜷在炕头上,眼睛竟然亮晶晶地看着他。有时还提起嘴角想笑一笑,脸上的五官便乱了方位。   刘挨才给香媳妇家担水没背着隆兴长的任何人。除了担水,隆兴长的人也没看见刘挨才进香媳妇的老柜。人们就说挨才对香媳妇好,可没看见是咋好的。   刘挨才每天清晨提货天黑了缴钱,风雨无阻,逢年过节卖得好了,晌午也来。可他们很少说话。每天就这么一点事情,不用说话。今天刘挨才迎着香媳妇的笑脸走过去,脚步是那么轻,因为他脚上穿着一双新布鞋。   挨才是前天在村口碰到西山嘴的脚夫的,他大老远就向挨才招手,挨才以为他要买干货,就颠儿颠儿地凑过去了。脚夫把一双鞋扔进货担里还挤了一下眼睛说,这是打春姑娘捎给你的。说完就走了。挨才放下担子,把扁担搭在货筐上,坐在扁担上把这双鞋拿在手里端详,心还是忽悠起来。这鞋做得真可喜呀,除了底子,鞋面子上找不到针脚,用手拨开看,针脚藏在灯芯绒的沟槽里。那式样全隆兴长都没有,包头的大盛魁未必买得到。没想到打春针线做得这么好,对他挨才这么好,老高家两口子倒塌熄火的,能生下这么心灵手巧的闺女,他离开高家时说的话肯定伤了人家的心了。挨才摔下旧鞋把新鞋蹬在脚上,天老爷,太合适了。和常人不同,挨才的脚左脚比右脚大一点,这可能与他左撇子有关系,每次穿新鞋左边总是有点挤脚,可是这双鞋哪只脚都舒服,又得劲又好看。挨才又把鞋脱下来,底子对着底子一比,天哪,左脚比右脚大半个韭菜叶。这个晚上挨才躺在炕头上心里直嘀咕,这高家的闺女是咋知道他脚大小的。听到娘拉长了呼噜,他又把新鞋套在脚上,藏在被子里。半灯油一尽他就睡着了。鸡叫三遍起了床,喝了酸粥就咸菜,娘催着上工。挨才磨磨蹭蹭的,他想穿上新鞋到宝山元,他想让香媳妇看看穿着新鞋的挨才是个什么样。可他又不想娶人家打春当媳妇,凭甚穿人家的鞋。临出门,他还是趁娘不注意把一双大脚蹬进了灯芯绒鞋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娘还送了你家细花布哩,还有两只锅盖哩。   今天香媳妇发现刘挨才走路的姿势很拘谨,和平时不一样。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这个后生,发现挨才穿了一双新布鞋,并且这双鞋和隆兴长男人们穿的牛鼻子鞋有点不同,这是一双松紧口灯芯绒鞋。   香媳妇说,哎呀挨才,你这双鞋好看,是买的哇。   挨才立刻不自然了,他双脚机械地倒腾了两下,涨红着脸说,是做的。   做的?你娘眼睛都花了还能做这么好的鞋,让我瞧瞧。说着香媳妇就弯下了腰。   挨才的脚像扑上去了一窝蜜蜂,他的脑袋嗡嗡地叫起来。   挨才嗫嚅着说,不是娘做的,是西山嘴……挨才在香媳妇面前藏不住事。   香媳妇直起腰来说,挨才真是好福气。哪天闲了让我替个鞋样子。   挨才今儿真快活,他挑着担子上了义和桥,赶紧坐在桥墩上把新鞋脱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他舍不得穿。他光着脚片子啪叽啪叽地走着,嘴里唱起了爬山调:   山羊绵羊喝水哩 我和妹妹亲嘴哩   红莲豆嘴嘴白生生的牙   海棠花脸蛋蛋亲死哥哥呀   穿上红鞋圪扭扭走   早晚你脱不了哥哥的手   刘挨才正唱在兴头上,迎面走来了温二蛋。   温二蛋的爹温老蛋是个劁猪骟蛋的,据说他的手艺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他从不强行把牲畜按倒在牲畜的嗥叫声中施以刀工。他先用手深情地抚摸牲畜的皮毛,神情像对待他妻儿一样,再抚慰它们的生殖器,让它们进入沉迷状态,直到牲畜的眼神视他为亲人。为了显示他手艺高超,出刀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牲畜们只轻微地呻唤一声,雄性的东西就没有了。他出东家进西家带着他的儿子温二蛋,温二蛋的手里总是端着一只搪瓷碗。主家的牲口一呻唤,温二蛋就伸出搪瓷碗。就热下肚叫吃红蛋,在主家的锅里开水里一焯,撒了盐消停吃,叫吃白蛋。据说相间着一个红蛋一个白蛋地吃,味道相得益彰,能香塌脑门囟。可能是这牲口下水不好消化,温二蛋从十二岁起就敲寡妇门跳闺女窗。十三岁那一年是温家的一个坎儿,温二蛋糟蹋了村东头一个跑青牛犋(逐水而耕的流动地户)家的一闺女。正是抢收时节,天气热,闺女在家做米凉粉,等收麦的人回来吃。她把米粉放了蒿籽打成糊,用一块镰刀片把滚热的米糊糊在水瓮壁上,一层凉了再糊一层。她听得有人进来了,以为是邻居闻到胡麻油炝蜇门(野韭菜花)的香味定锅(蹭饭)来了。在河套,饭是伙着吃的。闺女一手端着米糊一手拿着镰刀片直起身来,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扔在了地上的一抱柴火上。一个庞然大物向她压过来。闺女怕洒了米糊不敢挣扎也没来得及喊,就在对方揪下裤子的一刹那,她想起了手里的镰刀片。只听对方惨叫一声就在地上打滚儿,后来就没有声息了。闺女把温二蛋拖出门去,她怕别人看到这个场面坏了她的名声。门外的一头驴正在打盹儿,她就用一根绳子把温二蛋和驴拴在一起,给了驴屁股上一擀面杖。驴拖起温二蛋就向村外跑去了。天黑了,温老蛋看到温二蛋从门外爬进来,裤裆里血乎拉碴的,他伸手一摸,空了。一口气没上来,温老蛋就气死了。废物温二蛋吃不上红蛋白蛋了,可他留恋那只搪瓷碗,他在衣裳上缝了个大口袋,装着搪瓷碗,馋了就拿出来闻一闻。村里的人取笑他说,闻碗管甚用呀,闻自己裆里呀。温二蛋是个实心人,坐在地上弯下腰,可是够不着。   刘挨才看见温二蛋像一只白面口袋挪过来,觍着脸说,货郎担子,你唱得这么高兴,是香媳妇的男人死了吗?   刘挨才起初没听清他嘴里胡吣个甚,温二蛋就又说了一遍。   香媳妇,他的臭嘴竟然敢说香媳妇!这狗日的把香媳妇弄脏了。   刘挨才悠起扁担向他的南瓜脸砸去。温二蛋像一只蛤蟆扑向货筐子,货筐子翻了,他从地上搂起糖麻叶往他的嘴里塞。刘挨才厌恶地冲着他的屁股蛋子踹了几脚,说,你要再敢提香媳妇我就摘了你的下水喂野狗。可温二蛋却抬起了圆盘大脸,双手举起货担子扔到了渠里。他倒腾着阔嘴巴,叽里咕噜地说,你喜欢香媳妇爷也喜欢香媳妇。刘挨才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抬起脚把温二蛋踹下桥去,咕咚一声。温二蛋从齐腰高的水里站起来,嘴里还在倒腾着糖麻叶,说,你打死爷,爷也喜欢香媳妇。   刘挨才空手进了家门,躺在大炕上,心疼。心疼两筐糖麻叶,心疼货担子,心疼娘,心疼香媳妇。   娘看着儿子太阳这么高就下了工,她挪着小脚过来摸儿子的头。她看见四眼狗嘴里叼着一双簇新的灯芯绒鞋,倒腾着耍哩。   哎呀,挨才娘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家做鞋,七仙女下凡了。这七仙女是谁呢?      4      她夹起这双鞋往宝山元走,她要去找香媳妇。   她找香媳妇说什么呢?香媳妇啊,你对我们家挨才好,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人。挨才给你们家卖干货,你给的价低分量足,这一年下来收入比种地强多了,说不好听的话,卖一年干货能娶一房媳妇了。可是有好闺女的人家都嫌我们挨才是个货郎担子。香媳妇啊,咱们娘俩说话啦,他卖你家的干货不是图挣钱,他是对你心热哩,这个枪崩货和他的死鬼爹一样,是蒙了罩子的驴,一古脑走到黑的,全身一根筋哩。所以,你不能给他好颜色,更不能暖他的心,你看在我这个寡妇的脸面上,把他当成个漏底子烂夜壶,尿也不要尿他行不行?   挨才娘靠在义和桥上歇了口气,从腋下拿出那双鞋来。这双鞋这么好,她也有点舍不得呀,她的挨才肯定喜欢得心尖子抖哩。但她还是咬咬牙,香媳妇,这双鞋还给你,你给你男人穿吧。   唉,这样说不行,自己是个寡妇,香媳妇是个活寡,也是个可怜人,本来知道人家男人不能穿鞋了,这么说话太不厚道。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香媳妇啊,我们挨才要打光棍了,人家嫌他是个货郎担子,你看咋办呀?我寡妇养儿没结果,刘家的香火要断了,挨才的死鬼爹要从棺材里拱出来喝我的杂碎哩,你看咋办呀?   下了义和桥就快到宝山元了。挨才娘看到锦绣堂的钱郎中迎面走来。钱郎中说,挨才娘,心里又害急呢?看你的眼珠子,两只鸡蛋黄哩。不就是挨才小子的事儿么,那么好的后生还怕说不上媳妇?就是冲着你这当婆婆的,也不愁说个媳妇。隆兴长的人就是眼窝子浅,种地是营生,货郎担子就不是营生?非得弯腰撅腚挣出屎来才是正经营生?轻省一点活着就不是正经人?日怪了。一个男人么,活人也就几十年,做营生省点气儿,在女人身上使点劲儿,有甚不好哩,那才叫活人哩,活男人哩。到了累死了是个死,轻快死了也是个死,为甚非要累死哩!这样的男人死了以后躺在棺材里才不屈哩,才舒坦哩。   钱郎中的话说得有点道理,可是挨才娘不爱听。站着说话不腰疼,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你有手艺哩,你伸出手一号脉银子就往怀里拱,人有病了是不惜财的,你可以轻省的活人。可我们家挨才除了一身的力气和一副实心肠子,甚也没有,二十几岁的人了连个人皮都没摸过,搂着炕皮睡着哩,咋轻省哩,吃稀饭还能屙硬屎吗?   可钱郎中是个热心人,他对着挨才娘的后背说,你想开点不要害急,守寡难哩。   守寡,守寡,你又没守过寡,咋知道守寡难哩?人们都说,好像哪一个人统一了他们的口径,一个大闺女能守得住,一个寡妇就守不住。好像女人一旦当了寡妇,就成了贱货,见了别的男人裤带就松了。对于向往男人的寡妇来说,守寡是难的,心里想男人,脸上还得恨男人,这不是左手和右手掰手腕,自己和自己较劲么,能不难吗?可是对于挨才娘,守寡不难。   拐进宝山元巷子,算卦的徐老仙远远地就叫她,大妹子,过来,气色不错呀,来,老哥给你摇一卦。看见徐老仙,挨才娘皱了眉头,这是个直胡同巷子,她想躲也躲不开。按理说,挨才的爹的死与徐老仙是有点关系的,她应该报复他至少应该恨他,可挨才娘没有,只是厌恶他。从徐老仙的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以后,这徐老仙就要娶她当老婆,她不应。她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男人,就像讨厌一只蛤蟆那样,有说不出的膈应。但她没有恨他,这是因为她没有爱挨才的爹,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她甚至觉得当寡妇才好哩。成亲的一个月里她愁白了头,一个晚上她要在炕上挪好几个地方,怕炕板子夯塌了。挨才爹嘴里的味道,像三伏天的泔水桶,冒着泡地臭,熏得她闭了气。幸亏他死了。不然先死的是她自己。   她装作有急事的样匆匆往前走,可徐老仙却站在当路,他张开了她最不喜欢的嘴,露出黄豆芽似的一窝烂牙。他说,大妹子,日本人到了包头城,一甩胳膊就到我们隆兴长了,你还守的哪门子寡,谁给你立贞节牌坊哩?   听说日本人在包头城烧杀掠抢糟蹋女人,照着徐老仙的意思,日本人要来了就不用守寡了,或者日本人来了这辈子的寡就白守了。挨才娘的脸憋红了。   徐老仙说,你看我们这么大岁数了,该做的事也该做了。你看我做的是来钱的营生,手里倒是有两个钱,可没个女人搂揽,这光棍的松零流了。   挨才娘会骂人哩,一个多年的寡妇都有过人的功夫。可她今天没工夫吵架,她侧过身子躲开徐老仙向前走了。徐老仙跟在她后面还在说,大妹子,你这是去宝山元么,你咋死心眼呀,那香媳妇的男人是个棺材瓤子,蹬腿是早晚的事儿,你就让挨才好着她。用不了多久挨才娶香媳妇我娶你,我白得儿子挨才白得闺女,多省力气的买卖!   挨才娘的肺气炸了,她就是个寡妇还让她儿子再娶个寡妇,茅坑里生豆芽,扎下这臭根了吗?她转回身去抬脚就把徐老仙的算卦摊子踢翻了。她说,徐老仙你再敢在我跟前说话,我就废了你的二两筋。你要实在憋得不行,把你嘴里的肥上到我家地里去。   挨才娘坐在宝山元门口消消气,便看到香媳妇背上背着孩子,怀里抱着男人出来晒太阳。她把她的男人放在一只笸箩里,铺了褥子,这样身子底下通风,不会起褥疮。她靠在男人身边给孩子喂奶,她的男人啊啊地张着嘴像另一个孩子往她的怀里拱。快落山的太阳红彤彤地照在三个人身上,香媳妇怀里的两个人每人叼着她的一只奶头。香媳妇的脸上有一点安详也有一点凄凉,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她在叹气。   挨才娘的心忽悠地就软了。香媳妇的男人成了香媳妇的孩子了,他像一个婴儿依恋母亲那样依恋她。一个女人,可以舍弃财富,舍弃男人,也可以舍弃爹娘老子,可她能舍弃她的孩子吗?香媳妇的男人变成了香媳妇身上的肉和血,她疼他。唉,香媳妇是个多么好的女人,一般长得袭人的女人轻佻,可香媳妇心地是那么厚实。她家挨才要是能娶上这么好的女人,刘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可是香媳妇再好,以后也是个寡妇,挨才是个出产新(崭新)的大后生,娶个寡妇,即使像香媳妇这样的寡妇,还是有点糟心。挨才看上的是香媳妇这个人,可别人会以为刘家图宝山元的财哩。可话说回来,香媳妇如果不是个寡妇能嫁给挨才吗?再说了,寡妇咋了,自己不就是个寡妇么,谁天生下就想当寡妇哩。寡妇经受过艰难,受过艰难的女人知道疼人。   挨才娘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徐老仙的摊子,看到徐老仙圪蹴在条凳上,像一只上架的公鸡打盹儿呢。她抬起腿来又一次踢翻了摊子。等徐老仙糊里八涂地从地上爬起来,挨才娘已经走远了。他看着刘寡妇的背影说,这个妨祖圪旦母夜叉,看我哪天把你收拾进炕洞子里去。   走上义和桥,太阳落山了。挨才娘又拿出布鞋端详着。不知怎么她又想起她的死鬼男人。如果香媳妇的男人在闭眼的时候也不让香媳妇改嫁,那她家挨才不就白等了么?男人就活的几年年轻,人过三十天过午,再耽搁上几年,她家挨才不就白活男人了么?还有,即使是香媳妇和挨才有缘分,他们成亲后也得住到宝山元去,他们不可能撇下那么大的家业住到刘家的两间土坯房里来。住到人家家里就相当于倒插门,女婿可以倒插进人家家门,没听说当婆婆的也能插进人家家门去。那我这个大活人往哪儿搁呀?我刘寡妇守寡就是为了守个儿子,如果儿子成了别人的,我刘寡妇捉了个雀儿没毛了,还图个甚么。刘寡妇从桥柱上站起来,不行,明天再托媒人给挨才提亲,挨才只要娶了媳妇,一挨新媳妇的身子,还记得什么香媳妇臭媳妇。她咬咬牙,把布鞋扔进义和渠里,她要断了挨才对香媳妇的念头。   鞋子扑通一声落水,便听得挨才甩着大步上了义和桥。远远地他就喊,娘,你看见我的新布鞋了吗?   挨才娘板着脸说,扔渠里了。   挨才跺着脚说,这鞋咋惹你了?   挨才娘说,香媳妇有工夫给你做鞋,我就有工夫扔进义和渠。   挨才听了娘的话,甩掉衣裳就从桥上跳了下去。   挨才娘伸长脖子往河里瞅,挨才在河里扎猛子哩。挨才娘伤心了,如果是娘掉下去,儿子都未必这么义无反顾。寡妇养儿伤心哩。不一会儿,挨才手里提着一只鞋伸出头来说,谁给你说这鞋是香媳妇做的,这是西山嘴老高家的闺女捎来的。   挨才娘纳闷了,老高家不是嫌挨才是个货郎担子么,咋还捎鞋过来?她想问挨才个究竟,可挨才从水里爬上来,穿上衣裳走了,朝宝山元去了,他要给香媳妇挑水哩。      5      挨才从义和渠里捞出一只鞋,揣进怀里急匆匆地进了宝山元。红豆姑娘从柜台上迎过来说,挨才哥,香媳妇让你到后院老柜去,有话跟你说哩。哎,你的货担呢?   挨才用红豆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汗,低了头去找扁担和水桶。红豆跟过来弯着腰把木桶挂在扁担上,抬起头来看挨才的表情。她说,挨才哥,哪儿不舒坦,跟我说。挨才别过脸去,挑着木桶走了。   挨才的最后一担水倒进香媳妇门后的水瓮里。平时他倒了水低头就走,从不往炕上看,也不看香媳妇,他不是来看他们的。他只是挑水。有一次他低着头正要出门,听到炕上有人哼了一声。他不得不站定。他看见香媳妇的男人像一只蜗牛蜷缩在炕头上,他的眼睛依然亮,他身上最灵活最健康的部位可能就是眼睛了。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捉住挨才的眼睛,眼光里充满了凄凉和善意。挨才的眼睛像扫过麦芒似的,酸,疼。他手里提着一只木桶,木讷地站着,他可能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活物,任何话都像窗户纸一样的薄。就在挨才想逃离的时候,男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提起他的嘴角,他想给挨才一个笑,这是比哭还伤心的一个笑。他的脸揪扯得有说不出来的丑陋。   挨才再不忍心看香媳妇的男人,也不忍心看香媳妇,他们脸上的一种东西剪子一样绞他的心。   可是香媳妇对他有话说。他放下木桶,站在门槛边。香媳妇正在给炕上的男人喂饭,她嘴里说着什么,好像乞求什么,拖着哭腔。可是她的男人闭着嘴闭着眼,动都不动一下。香媳妇放下饭碗,双手捂在脸上,哭。   香媳妇的男人不想吃饭了。他不想拖累香媳妇了。他想一走了之。不吃饭是他了结生命的唯一途径,他没有别的死的办法了。   挨才向前一步说,让我来喂他。他想劝劝这个可怜的男人。   听到挨才的声音男人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神要把挨才勾过来,吸过来,他的整个眼眶盈满了哀求甚至是讨好。等挨才靠近他,他扭曲了整个身体,为的是使劲伸出一只手来。他抓住了挨才的手,他的手凉如坚冰,他想把挨才的手放在香媳妇的手上,可是他气力不支,他把挨才的手往香媳妇的怀里一塞……香媳妇和挨才同时躲闪开来。挨才大红着脸退在后面,香媳妇放声大哭。她用两只手交替着打她的男人,像骨头敲打着骨头,铮铮作响。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着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从包头到隆兴长,路过西山嘴那个脑包,我们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把她的男人拽起来又放下去,几次三番,最后搂进自己的怀里,把头埋在男人的身上,他们同时终止了哭声。片刻的安静之后,挨才听到了咕咕咕的声音,像两只鸽子在叫。男人的脑袋拱在香媳妇的怀里,使劲吮吸着,由于使的劲大,他一吮吸一抽巴一吮吸一抽巴,那意思是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了。   这是一个女人抚慰、哺育、娇惯一个男人的最简单的方式。   挨才退到门后的水瓮前,绝望地蹲下。大后套的男人在没主张的时候往往要圪蹴下来双手抱着头。他看到香媳妇细弱的双臂箍着她的男人,她的后背消瘦得像一只皮影,单薄得直打战。她的头发看上去那么多,脑后的发髻坠在肩上,像压弯了头的稻穗。   这个男人早晚会把这个女人吸干的。挨才站了起来或跳了起来。他生出了一个念头,他要把这个没用的男人掐死。可是他看到香媳妇侧过脸来说,挨才,我跟你商量点事。   商量,有什么事跟他一个货郎担子商量呢?香媳妇的口气是私下里的,仿佛他们是一家人。   我想在西山嘴设个销售点,用胶轮车送货,大半天就到了。如果销得好,等时局安稳了,派两个师傅过去开作坊。   西山嘴?怎么不是别的地方?挨才心想。   你去给我们做掌柜的。你挑货担子太辛苦了,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你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去西山嘴难道是为了我娘?   你回去跟娘商量一下,如果娘同意,你明天就去西山嘴择铺子。   想赶我走,这么急,连一泡尿的工夫都不给?都是我不该,不该告诉香媳妇那双鞋是西山嘴高家的闺女捎来的。   香媳妇的话慢悠悠地说完了。挨才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湿漉漉的鞋,说,你不是要取鞋样子么。   香媳妇接过鞋说,怎么是一只,还是湿的?   挨才边往外走边说,掉义和渠里了。   挨才娘一路纳闷着回到家里,推开柴门圪吱地一声响,她突然想明白了。高家嫌我们挨才是个货郎担子,可高家的闺女打春不嫌弃我们挨才,她看上我们家挨才了。这一发现让挨才娘兴奋得脸颊通红,她靠在鸡窝上喘了口气,一只母鸡起窝了,咕嗒嗒地叫唤,一声比一声高,像屁股底下着了火。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呀,挨才娘二十来年再没有比这更得意的事了。这件事情是对她二十来年寡妇生涯的最有力的报答。她伸出手在母鸡的鸡冠上拍了一下说,看你张巴(张扬) 的,哪一只母鸡不会下蛋么?她摸了鸡窝里的蛋,手心里温乎乎的,直往心里舒坦。她要煮两只蛋,给他挨才补补。同时她发现,挨才的货担子没有了。这一发现更是让她的小脚几乎跳了起来,她家挨才不做货郎担子啦。她家挨才很有可能已经和高家的闺女勾挂上了。   她后悔没有问清原委扔了那双灯芯绒鞋。打春闺女针线做得这么好,要是做了刘家的媳妇,那在隆兴长是头一份儿的人才,比香媳妇还要展劲,那她刘寡妇守寡守出金子来了。她瞬间感受到了当寡妇的好处,一个寡妇养了个好儿子,就更有成色,更能引起别人的羡慕。挨才娘呵呵呵地笑起来,双肩打摆子似地抖动着。   眼下挨才娘家最紧要的营生是连夜做一双鞋,要和高家闺女送给挨才的那双一样样的。她生了火煮了两只鸡蛋就糊糨子,做鞋衬,挨才甩着大脚板踢开了柴门,她看见挨才的脸色黢黑,他生娘的气哩。挨才娘掉过脸去,抹掉了一脸的喜色。她得沉住气,仔细观察一番,锅盖不能揭得太早了。但凡是个寡妇,她都应该有点城府。你悲悲切切了,说你想男人想得脸都绿了。你喜形于色了,别人猜想你昨晚上肯定有野男人钻被窝了。穿得邋遢了,说你没有男人就不想活了。穿得光鲜了,别人会捂着嘴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哩,能不光鲜么。所以挨才娘习惯面无表情,像一口井,看不见有多深。   挨才径直进了偏房,挺在炕头上,蒙着头睡了。天亮时,挨才娘拿着做好了的灯芯绒鞋,推开挨才的门,挨才娘踅到炕头上,伸手摸她的挨才,天哪,被窝里只有一只狗。   为了一双鞋一夜没眨眼的挨才,娘不由得有点心凉,媳妇还没进门呢,儿子还没挨过媳妇呢,为了一双鞋,对娘就翻脸,就拧劲儿。挨才娘又伤心了。她搂了柴火,蹴在灶前烧火煮酸粥,一直到晌午还没见到挨才的影子。挨才娘急了。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后生,有比吃饭更当紧的事情吗?挨才出事了。这么一想,挨才娘穿大襟袄的手抖动起来。她挪着小脚上了义和桥,远远地看见人就问,看见我家挨才了吗?人们都说,没看见,哎呀,真的半天没见挨才,也没听见挨才吆喝“香塌嘴香塌嘴”。在隆兴长半天听不见挨才的声音是很奇怪的事。挨才娘的腿软了。她开始往宝山元走,她嘴里喘着粗气,一路上狗们叫着,把她的心叫烂了。拐进香媳妇的老柜,听得两个女人争吵的声音:   我就是稀罕挨才哥,我就要跟他去西山嘴。   我到了河套娘伤透了心,娘是让你来给我帮把手,你再嫁到河套,让我咋给娘交代呢,让娘咋活呢?   你跟着男人跑的时候想到娘了吗?你喜欢谁就能跟谁,我喜欢挨才哥为甚不能跟?你还不是想狗占八泡屎么!   红豆你咋说话呢,你看看你姐夫成什么样了,天哪,你到底要怎么样呀?   我不想怎么样,我要去西山嘴寻挨才哥。   红豆,你不要胡闹。挨才在西山嘴有心上人,你不要瞎掺和。   挨才哥不喜欢那个女人。还不是你财迷心窍,把挨才哥打发走,给你的宝山元开分店。   挨才也没说喜欢你。   还不是因为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两个女人哭起来,香媳妇的男人也嗷嗷号起来。   挨才去西山嘴了?香媳妇这个时候让挨才到西山嘴开分店,是想成全挨才和那个高家的闺女吗?      6      刘挨才思谋了一个黑夜,天麻麻亮他就到了宝山元。红豆提着两只沾着红豆馅的手,眼圈青青地看着他。红豆说,这么早就来了,香媳妇一夜没吹灯,等你呢。挨才没理红豆的话,拐进后院的老柜,站在窗户外。听得里边香媳妇说,挨才来了?挨才挪了挪脚,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香媳妇下了炕开了门,她怀里抱着小闺女朵朵,一只手里拿着一双鞋说,我学着那只鞋的样子补做了一只,要不可惜了的,你试试合脚不。挨才听得香媳妇怀里的朵朵喘着粗气。好像是病了。挨才接过鞋看了看,几乎一模一样。他底子对着底子一比,左脚比右脚长一个韭菜叶。心里一股暖湿的黏稠的东西涌上来,他的眼圈红了。他说,我去西山嘴了,现在就动身。我去寻我奶哥,让他给我寻个门面。准备好了我捎话来,这边就送货。   挨才把鞋塞进羊皮袄里,走了。   他听得香媳妇喊他,红豆喊他,他几步就甩出宝山元,红豆和香媳妇在争吵什么。   过了晌午,挨才就走近了西山嘴,接近村口时,他看到一个硕大的半圆形的破脑包,有半人高的石垒,经幡没了颜色,他想一定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朝拜了。放羊的人可能经常在里边打盹儿,还有一些压塌了的麦秸草。他脱下老羊皮袄,埋进脑包的麦秸里。他要穿着新夹袄进村,万一碰上老高家的人,他得看上去展油活水的样子,给他娘长脸。   他刚藏好羊皮袄,就听得村子里枪声大作。他的心紧了,日本人来了。他看到村子里一炮黄尘,鸡飞狗叫,他赶紧圪蹴在麦草上,思谋着该咋办。   透过脑包上石头垛的缝隙,他看到一个姑娘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她跌倒又爬起,几次三番。她没力气了,向着脑包爬。刘挨才跳出去,想帮她一把,姑娘发现有人,赶紧把脸埋在地皮上,她见不得人了。挨才抬起她的胳膊把她拖进脑包里。   她趴在麦草上,两只裤管浸透了血。这个姑娘被日本人糟蹋了。   挨才听到嗡嗡的声音从东边响起,天上的飞机经过了西山嘴的上空,一直向西飞去。挨才明白,这是包头的日本鬼子在飞机的掩护下向隆兴长方向进犯,因为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就驻扎在隆兴长附近。起风了,黄风卷起野生的沙蓬打在人身上,痒着疼。   挨才猫下腰拽出他的老羊皮袄,盖在那个姑娘身上说,姑娘你想开点,你爹娘养了你还指望你哩,千万不敢寻短见。我得回隆兴长救我的娘,我走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队的人马和卡车开过来,这是西山嘴通往隆兴长的必经之路。挨才看见他的奶哥王毛仁扯旗放炮地在带路,他狗仗人势挥着两只瘦胳膊,十足的汉奸相。挨才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他的头发直立起来。人马和卡车本来已经过了半圆形脑包,一个鬼子突然折回,提着裤子向着脑包跑过来。挨才赶紧趴下,他伏在姑娘耳边说,别动别出声,有鬼子。他感觉到姑娘的身子抖动起来。从脑包石垒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屁股,撅在脑包的外围,哼哼唧唧地肚子疼哩,因为风大,他张着的嘴被噎得直打嗝。挨才慢慢站起来,他们之间隔着半人高的石头垒,他搬起一块石头,结结实实地向鬼子的脑袋砸去。鬼子一屁股坐下去,红白脑浆吐出来,连一个响屁都没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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