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必读书目戏剧类曹禺《原野》原剧本_曹禺

必读书目戏剧类曹禺《原野》原剧本_曹禺

举报
开通vip

必读书目戏剧类曹禺《原野》原剧本_曹禺曹禺《原野》(三幕剧) 人 物 仇 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新娶的媳妇。 焦 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 五——焦家的客人。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 时 间 秋 天 序幕 原野铁道旁。 ——立秋后一天傍晚。 第一幕焦阎王家正屋。 ——序幕十日后,下午六时。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同日,夜九时。 ——同日,夜十一时。 第三幕(时间紧接第二幕) 第一景黑林子,岔路口。 ——夜一时后。 ...

必读书目戏剧类曹禺《原野》原剧本_曹禺
曹禺《原野》(三幕剧) 人 物 仇 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新娶的媳妇。 焦 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 五——焦家的客人。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 关于同志近三年现实表现材料材料类招标技术评分表图表与交易pdf视力表打印pdf用图表说话 pdf ) 时 间 秋 天 序幕 原野铁道旁。 ——立秋后一天傍晚。 第一幕焦阎王家正屋。 ——序幕十日后,下午六时。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同日,夜九时。 ——同日,夜十一时。 第三幕(时间紧接第二幕) 第一景黑林子,岔路口。 ——夜一时后。 第二景黑林子,林内洼地。 ——夜二时后。 第三景黑林子,林内水塘边。 ——夜三时后。 第四景黑林子,林内小破庙旁。 ——夜四时后。 第五景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 ——破晓,六时后。 序 幕 秋天的傍晚。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 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 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 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 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 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 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 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 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 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 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 原 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有一些野草,并且堆着些生锈的铁轨和枕木。 在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像噩梦,在乱峰怪石 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 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 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人。 大地是沉郁的。 (开幕时,仇虎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青蛙忽而在 塘边叫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向野塘掷去,很清脆地落在水里,立时蛙也吓得不响。他安 了心,蹲下去坐,然而树上的“知了”又舌噪地闹起,他仰起头,厌恶地望了望,立起身, 正要又取一个石块朝上——遥远一声汽笛,他回转头,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过去,愈行愈远, 夹连几声隐微的汽笛。他扔下石块,嘘出一口气,把宽大无比的皮带紧了紧,一只脚在那 满沾污泥的黑腿上擦弄,脚踝上的铁镣恫吓地响起来。他陡然又记起脚上的累赘。举起身 旁一块大石在铁镣上用力擂击。巨石的重量不断地落在手上,捣了腿骨,血殷殷的,他蹙 着黑眉,牙根咬紧,一次一次捶击,喘着,低低地咒着。前额上渗出汗珠,流血的手擦过 去。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塞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 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 〔远处仿佛有羊群奔踏过来,一个人“哦!哦!”地吆喝,赶它们回栏,羊们乱窜,哀伤 地咋哮着,冲破四周的寂静。他怔住了,头朝转那声音的来向,惊愕地谛听。他暮然跳起 来,整个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 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 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 一件密结纽拌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 “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钢带扣,贼亮贼亮的。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他提起脚跟眺望,人显明地向身边来。”哦!哦!”吆喝着,“咩!咩!”羊们拥挤着, 人真走近了,他由轨道跳到野塘坡下藏起。 〔不知为什么传来一种不可解的声音,念得很兴高采烈的!“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一句比一句有气力, 随着似乎顿足似乎又在疾跑的音响。 〔于是白傻子涨得脸通红,挎着一筐树枝,右手背着斧头,由轨道上跳跳蹦蹦地跑来。他 约莫有二十岁,胖胖的圆脸,哈巴狗的扁鼻子,一对老鼠眼睛,眨个不停。头发长得很低, 几乎和他那一字眉连接一片。笑起来眼眯成一道缝。一张大嘴整天呵呵地咧着;如若见着 好吃好看的东西,下颚便不自主地垂下来,时而还流出涎水。他是个白痴,无父无母,寄 在一个远亲的篱下,为人看羊,斫柴,做些零碎的事情。 白傻子 (兴奋地跑进来,自己就像一列疾行的火车)漆叉卡又,漆叉卡叉,⋯⋯(忽而 机车喷黑烟)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忽而他翻转过来倒退, 两只臂膊像一双翅 膀,随着嘴里的“吐兔”,一扇一扇地——哦,火车在打倒 轮,他拼 命地向后退,口里更热闹地发出各色声响,这次 “火车头”开足了马力。然而,不小心, 一根枕木拦住了脚, 扑通一声,“火车头”忽然摔倒在轨道上,好痛!他咧着嘴 似哭非 哭地,树枝撒了一道,斧头溜到基道下,他手搁在眼上,大嘴里哇哇地嚎一两声,但是, 摸摸屁股,四面望了一下,没人问,也没人疼,并没人看见。他回头望望自己背 后,把 痛处揉两次,立起来,仿佛是哄小孩子,吹一口仙 气,轻轻把自己屁股打一下,“好了, 不痛了,去吧!”他唏 唏地似乎得到安慰。于是又——)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不,索性放下筐子,两只胳膊是飞轮,眉飞色舞,下了基道的土坡,在通行大车的土道 上奔过来,绕过去,自由得如一条龙)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 免图吐,⋯⋯(更兴奋了,他咋圆了嘴,学着机车的汽笛)鸣——鸣——呜。 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鸣——鸣——(冷不防,他翻了一个 跟斗)鸣——鸣——呜(看!又翻了一个)呜——鸣——呜——,漆叉 卡叉,吐免图吐,——呜——呜——(只吹了一半,还遥遥传来一声低声而 隐微的饥车笛,他忽而怔住,出了神。他跑上基道,横趴左忱木上,一只耳紧贴着铁轨, 闭上眼,仿佛谛听着仙乐,脸上堆满了天真的喜悦)呵呵呵!(不自主地傻笑起来) [从基道后面立起来人虎,他始而惊怪,继而不以为意地走到白傻子身旁。 仇 虎 喂!(轻轻踢着白傻子的头)喂!你干什么? 白傻子 (谛听从铁轨传来远方列车疾行的声音,阖目揣摩,很幸福的样子,手拍着轮转的速律, 低微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望也没有望,只不满意地伸出臂膊晃一晃) 你⋯⋯你不用管。 仇 虎 (踹踹他的屁股)喂,你听什么? 白傻子 (不耐烦)别闹!(用手摆了摆)别闹!你听,火车头!(指轨道)在里面! 火车!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由更满足起来,耳朵抬起 来,仰着头,似乎在回味)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快乐地忘了一切,向远处望 去,一个人喃喃地)嗯——火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吐兔图吐,吐兔 图吐,⋯⋯(又把耳朵贴近铁轨) 仇 虎 起来!(白不听,又用脚踢他)起来!(白仍不听,厉声)滚起来!(一脚把傻 子踹下土坡,自己几乎被铁镣绊个跟头) 白傻子 (在坡下,恍恍惚惚拾起斧头,一手抚摸踢痛了的屁股,不知所云地呆望着仇虎)你⋯⋯ 你⋯⋯你踢了我。 仇 虎 (狞笑,点点头)嗯,我踢你!(一只脚又抬到小腿上擦痒,铁镣沉重地响着)你 要怎么样? 白傻子 (看不清楚那踹人的怪物,退了一步)我⋯⋯我不怎么样。 仇 虎 (狠恶地)你看得见我么? 白傻子 (疑惧地)看⋯⋯看不清。 仇 虎 (走出巨树的暗荫,面向天际)你看!(指自己)你看清了么? 白傻子 (惊骇地注视着仇虎,死命地“啊”了一声)妈!(拖着斧头就跑) 仇 虎 (霹雷一般)站注! 〔白傻子瘫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眼更眨个不住。 仇 虎 (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 (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仇 虎 (指自己,愤恨地)你看我像个什么? 白傻子 (盯着他,怯弱地)像⋯⋯嗯,⋯⋯像——(抓抓头发)反正——(想想, 摇摇头)反正不像人。 仇 虎 (牙缝里喷出来)不像人?(迅雷似地)不像人? 白傻子 (吓住)不,你像,你像,像,像。 仇 虎 (狞笑起来,忽然很柔和地)我难看不难看?你看我丑不丑? 白傻子 (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点聪明,睁大眼睛)你⋯⋯你不难看,不丑。(然而 ——) 仇 虎 (暴躁地)谁说我不丑!谁说我不丑! 白傻子 (莫明其妙)嗯,你丑!你——丑得像鬼。 仇 虎 那么,(向白傻子走去,脚下铛锒作响)鬼在喊你,丑鬼在喊你。 白傻子 (颤抖地)你别来!我⋯⋯我自己过去。 仇 虎 来吧! 白傻子 (疑惧地,拖着不愿动的脚步)你⋯⋯你从哪儿来的。 仇 虎 (指远方)天边! 白傻子 (指着轨道)天边?从天边?你也坐火车?(慢慢地)漆叉卡叉,吐免图 吐?(向后退,一面回头,模仿火车打倒轮) 仇虎(明白狞笑)嗯,“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也以手做势,开起火车,向白傻子 走近)吐免图吐,吐免图吐。(进得快,退得慢,火车碰上火车,仇虎蓦地抓昔 白傻子的手腕,一把拉过来)你过来吧! 白傻子 (痛楚地喊了一声,用力想挣出自己,乱嚎)哦!妈,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 仇 虎 (斜眼盯着他)好,你会“漆叉卡又”,你看,我跟你来个(照着白胸口 一拳,白啊地叫了一声,仇虎慢悠悠地)吐——兔——图——吐!(凶恶地)把 斧头拿给我! 白傻子 (怯弱地)这⋯⋯这不是我的。(却不自主把斧头递过去) 仇 虎 (抢过斧头)拿过来! 白傻子 (解释地)我⋯⋯我⋯⋯(翻着白眼)我没有说不给你。 仇 虎 (一手拿着斧头,指着脚镣)看见了么? 白傻子 (伸首,大点头)嗯,看见。 仇 虎 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傻子 (看了看,抹去唇上的鼻涕,摇着头)不,不知道。 仇 虎 (指着铁镣)这是镯子——金镯子! 白傻子 (随着念)镯子——金镯子! 仇 虎 对了!(指着脚)你跟我把这副金镯子敲下来。(又把斧头交还他)敲下来, 我要把它赏给你戴! 白傻子 给我戴?这个?(摇头)我不,我不要! 仇 虎 (又把斧头抢到手,举起来)你要不要? 白傻子 (眨眨眼)我⋯⋯我⋯⋯我要⋯⋯我要! [仇蹲在轨道上,白倚立土坡,仇正想坐下,伸出他的腿。 仇 虎 (猜疑地)等等!你要告诉旁人这副金镯子是我的,我就拿这斧头劈 死你。 白傻子 (不明白,但是——)嗯,嗯,好的,好的。(又收下他的斧头) 仇 虎 (坐在轨道上,双手撑在背后的枕木上,支好半身的体重,伸开了腿,望着白)你敲吧! 白傻子 (向铁镣上重重打了一下,只一下,他停住了,想一想)可⋯⋯可是这斧头也⋯⋯ 也不是你的。 仇 虎 (不耐烦)知道,知道! 白傻子 (有了理)那你不能拿这斧子劈了我。(跟着站起来) 仇 虎 (跳起,抢过他的斧头,抡起来)妈,这傻王八蛋,你跟我弄不弄? [野地里羊群又在哀哀地呼唤。 白傻子 (惧怯地)我⋯⋯我没有说不跟你弄。(又接过斧头,仇虎坐下来,白傻子蹲在 旁边,开始一下两下向下敲) [野塘里的青蛙清脆地叫了几声。 白傻子 (忽然很怪异地看着仇虎)你怎么知道我⋯⋯我的外号。 仇 虎 怎么? 白傻子 这儿的人要我干活的时候,才叫我白傻子。做完了活,总叫我傻王 八蛋。(很亲切地又似乎很得意地笑起来)唏!唏!唏!(在背上抓抓痒又敲下去) 仇 虎 (想不到,真认不出是他)什么,你——你叫白傻子。 白傻子 嗯,(结结巴巴)他们都不爱理我,都叫我傻王八蛋,可有时也⋯⋯也 叫我狗⋯⋯狗蛋。你看,这两个名字哪一个好?(得不着回答,一个人叨 叨地)嗯,两个都叫,倒⋯⋯倒也不错,可我想还是狗⋯⋯狗蛋好, 我妈活着就老叫我狗蛋。她说,你看,这孩子长得狗⋯⋯狗头狗脑 的,就叫他狗⋯⋯狗蛋吧,长⋯⋯长得大。你看,我⋯⋯我小名原 来叫⋯⋯叫⋯⋯(限得意地拍了自己的屁股一下)叫狗蛋!唏!唏!唏!(笑 起来,又抹一下子鼻涕) 仇 虎 (一直看着他)狗蛋,你叫狗蛋! 白傻子 嗯,狗蛋,你⋯⋯你没猜着吧!(得意地又在背上抓抓) 仇 虎 (忽然)你还认识我不认识我? 白傻子 (望了一会,摇头)不,不认识。(放下斧头)你⋯⋯你认识我? 仇 虎 (等了一刻,冷冷地)不,不认识。(忽然急躁地)快,快点敲,少说废话, 使劲! 白傻子 天快黑了!我看不大清你的镯子。 仇 虎 妈的,这傻王八蛋,你把斧头给我,你踉我滚。 白傻子 (站起)给你?(高举起斧头)不,不成。这斧头不是我的。这斧头是焦⋯⋯ 焦大妈的。 仇 虎 你说什么?(也站起) 白傻子 (张口结舌)焦⋯⋯焦大妈!她说,送⋯⋯送晚了点,都要宰⋯⋯宰了 我。(摸摸自己的颈脖,想起了焦大妈,有了胆子,指着仇虎的险)你⋯⋯你要是 把她的斧头抢⋯⋯抢走,她也宰⋯⋯宰了你!(索性吓他一下,仿佛快刀 从头颈上斩过,他用手在自己的颈上一摸)喳——喳——喳!就这样,你怕不 怕? 仇 虎 哦,是那个瞎老婆子? 白傻子 (更着重地)就⋯⋯就是那个瞎老婆子,又狠又毒,厉害着得呢! 仇 虎 她还没有死? 白傻子 (奇怪)没有,你见过她? 仇 虎 (沉吟)见过。(忽然抓着白傻子的胳膊)那焦老头子呢? 白傻子 (瞪瞪眼)焦老头子? 仇 虎 就是她丈夫,那叫阎王,阎王的。 白傻子 (恍然)哦,你说阎王啊,焦阎王啊。(不在意地)阎王早进⋯⋯进了棺 材了。 仇 虎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立起) 白傻子 他死了,埋了,入了土了。 仇 虎 (很恶地)什么?阎王进了棺材? 白傻子 (不在心)前两年死的。 仇 虎 (阴郁地)死了!阎王也有一天进了棺材了。 白傻子 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光屁股来的光屁股走,早晚都得入土。 仇 虎 (失望地)那么,我是白来了,白来了。 白傻子 (奇怪地)你⋯⋯你找阎王干⋯⋯干什么? 仇 虎 (忽然回转头,愤怒地)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没有等我回来才 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顿足,铁镣相撞,疯狂地乱响)不等我!(咬 紧牙)不等我!抢了我们的地!害了我们的家!烧了我们的房子,你 诬告我们是土匪,你送了我进衙门,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为了你 我在狱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这个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们,等 到我来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会死了! 白傻子 (莫明其妙,只好——)嗯,死了! 仇 虎 (举着拳头,压下声音)偷偷地你就死了。(激昂起来)可我怎么能叫你死, 叫你这么自在地死了。我告诉你,阎王,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阎王!杀了我们,你们就得偿命;伤了我们,我们一定还手。挖了 我的眼睛,我也挖你的。你打瘸了我的腿,害苦了我们一大堆人, 你想,你在这儿挖个洞偷偷死了,哼,你想我们会让你在棺村里安 得了身!哦,阎王,你想得太便宜了! 白傻子 (诧导)你一个念叨些什么?你还要斧子敲你这镯子不要? 仇 虎 (想起当前的境界)哦,哦,要⋯⋯要!(暴烈地)你可敲啊! 白傻子 (连忙)嗯,嗯!(啐口吐沫,举起斧子敲) 仇 虎 那么,他的儿子呢? 白傻子 谁? 仇 虎 我说阎王的儿子,焦大星呢? 白傻子 (不大清楚)焦⋯⋯焦大星? 仇 虎 就是焦大。 白傻子 (恍然)他呀!他刚娶个新媳妇,在家里抱孩子呢。 仇 虎 又娶了个媳妇。 白傻子 (毗着白牙)新媳妇长得美着呢,叫⋯⋯叫金子。 仇 虎 (惊愕)金子!金子! 白傻子 嗯,你⋯⋯你认识焦大? 仇 虎 嗯,(狞笑)老朋友了,(回想)我们从小,这么大(用手比一下)就认识。 白傻子 那我替你叫他来,(指远远那一所孤独的房屋)他就住在那房子里。(向那 房屋跑) 仇 虎 (厉声)回来! 白傻子 干——干什么? 仇 虎 (伸出手)把斧头给我! 白傻子 斧头? 仇 虎 我要自己敲开我这副金镯子送给焦老婆子戴。 白傻子 (又倔强起来)可这斧头是焦——焦——焦大妈的。 仇 虎 (不等他说完,走上前去,抢斧头)给我。 白傻子 (伸缩头,向后退)我!我不。(仇虎逼过去) 仇 虎 (抢了斧头,按下白的头颈,似乎要斫下去)你——你这傻王八蛋。 〔轨道右外听见一个女人说话,旁边有个男人在一边劝慰着。 白傻子 (挣得脸通红)有——有人! 仇 虎 (放下手倾听一刻,果然是)狗蛋,便宜你! 白傻子 (遇了大赦)我走了? 仇 虎 (又一把抓住他)走,你跟着我来! (仇拉着白走向野塘左面去,白狼狈地跟随着,一会儿隐隐听见斧头敲铁镣的声音。 [由轨道左面走上两个人。女人气冲冲地,一句话不肯说,眉头藏着泼野,耳上的 镀金环子铿铿地乱颤。女人长得很妖冶,乌黑的头发,厚嘴唇,长长的眉毛,一对 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满魅惑和强悍。脸生得丰满,黑里透出健康的褐红;身材不 十分高,却也娉娉婷婷,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她穿着大红的裤袄, 头上梳成肥圆圆的盘髻。腕上的镀金镯子骄傲地随着她走路的颤摇摆动。她的声音 很低,甚至于有些哑,然而十分入耳,诱惑。 [男人(焦大星)约莫有三十岁上下,短打扮,满脸髭须,浓浓的黑眉,凹进去的 眼,神情坦白,笑起来很直爽明朗。脸色黧黑,眉日间有些忧郁,额上时而颤跳着 蛇似的青筋。左耳悬一只铜环,是他父亲——阎王——在神前为他求的。他的身体 魁伟,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热情。他畏惧他的母亲,却十分爱恋自己的艳丽 的妻,妻与母为他尖锐的争斗使他由苦恼而趋于怯弱。他现在毫不吃力地背着一个 大包袱,稳稳地迈着大步。他穿一件深灰的裤褂,悬着银表链,戴一顶青毡帽,手 里握着一根小树削成的木棍,随着焦花氏走来。 焦大星 (那男人)金子! 焦花氏 (不理,仍然向前走) 焦大星 (拉着她)金子,你站着。 焦花氏 (甩开他)你干什么? 焦大星 (恳求地)你为什么不说话。 焦花氏 (瞋目地)说话?我还配说话? 焦大星 (体贴地)金子,你又怎么啦?谁得罪了你? 焦花氏 (立在轨道上)得罪了我?谁敢得罪了我!好,焦大的老婆,有谁敢得 罪? 焦大星 (放下包袱)好,你先别这么说话,咱们俩说明白,我再走。 焦花氏 (抖眼望着他)走,你还用着走?我看你还是好好地回家找你妈去吧! 焦大星 (明白了一半)妈又对你怎么啦? 焦花氏 妈对我不怎么!(奚落地)哟,焦大多孝顺哪!你看,出了门那个舍 不得妈丢不下妈的样子,告诉妈,吃这个,穿那个,说完了说,嘱 咐,嘱咐,就像你一出门,虎来了要把她叼了去一样。哼,你为什 么不倒活几年长小了,长成(两手一比)这么点,到你妈怀里吃咂儿去 呢! 焦大星 (不好意思,反而解释地)妈——妈是个瞎子啊! 焦花氏 (头一歪,狠狠地)我知道她是个瞎子!(又嘲笑地)哟,焦大真是个孝子, 妈妈长,妈妈短,跟妈带这个,跟妈带那个;我跟你到县里请一个 孝子牌坊,好不好?(故意叹口气)唉,为什么我进门不就添个孩子呢? 焦大星 (吃一惊)你说什么?进门添孩子? 焦花氏 (瞟他一眼)你别吓一跳,我不是说旁的。我说进门就跟你添一个大小 子,生个小焦大,好叫他像你这样地也孝顺孝顺我。哼,我要有儿 子,我就要生你这样的,(故意看着焦大)是不错! 焦大星 (想驾地,但又没有话)金子,你说话总是不小心,就这句话叫妈听见了 又是麻烦。 焦花氏 (强悍地)哼,你怕麻烦!我不怕!说话不小心,这还是好的,有一 夭,我还要做给她瞅瞅。 焦大星 (关心地)你——你说你做什么? 焦花氏 (任性泼野)我做什么?我是狐狸精!她说我早晚就要养汉偷人,你看, 我就做给她瞧瞧,哼,狐狸精? 焦大星 (不高兴)怎么,你偷人难道也是做给我瞧瞧。 焦花氏 你要是这么待我,我就偷—— 焦大星 (立起,一把抓着花氏的手腕,狠狠地)你偷谁?你要偷谁? 焦花氏 (忽然笑眯眯地)别着急,我偷你(指着她丈夫的脸)我偷你,我的小白脸, 好不好? 焦大星 (忍不住)金子,唉,一个妈,一个你,跟你们俩我真是没有法子。 焦花氏 (翻了脸)又是妈,又是你妈。你怎么张嘴闭嘴总离不开你妈,你妈 是你的影子,怎么你到哪儿,你妈也到哪儿呢? 焦大星 (坐在包袱上,叹一口长气)怪,为什么女人跟女人总玩不到一块去呢? [塘里青蛙又叫了几声,来了一阵风,远远传来野鸣的鸣声。 焦花氏 (忽然拉起男人的手)我问你,大星,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 (仰着头)什么? 焦花氏 (坐在他身旁)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 (羞涩地)我——我自然疼你。 焦花氏 (贴近一些)那么,我问你一句话,我说完了你就得告诉我。别含糊! 焦大星 可是你问——问什么话? 焦花氏 你先别管,你到底疼我不?你说不说? 焦大星 (摇摇头)好,好,我说。 焦花氏 (指着男人的脸)一是一,二是二,我问出口,你就地就得说,别犹疑! 焦大星 (急于知道)好,你快说吧。 焦花氏 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 嗯。 焦花氏 你妈也掉在河里,—— 焦大星 (渐月白〕哦。 焦花氏 你在河边上,你先救哪一个? 焦大星 (窘迫)我——我先救哪一个? 焦花氏 (眼直叮着他)嗯,你先救哪一个,是你蚂,还是我? 焦大星 我⋯⋯我——(抬头望望她〕 焦花氏 (迫待着)嗯?快说,是你妈?还是我? 焦大星 (急了)可——可哪会有这样的事? 焦花氏 我知道是没有。(固执地)可要是有呢,要是有,你怎么办? 焦大星 (苦笑)这——这不会的。 焦花氏 你,你别含糊,我问你要真有这样的事呢? 焦大星 要真有这样的事,(望望女人)那——那—— 焦花氏 那你怎么样? 焦大星 (直快地)那我两个都救,(笑着)我(手势)我左手拉着妈,我右手拉 着你。 焦花氏 不,不成。我说只能救一个。那你救谁?(魅惑地)是我,还是你妈? 焦大星 (惹她)那我⋯⋯那我⋯⋯ 焦花氏 (激怒地)你当然是救你妈,不救我。 焦大星 (老实地)不是不救你,不过妈是个── 焦花氏 (想不到)瞎子!对不对? 焦大星 (乞怜地望着她)嗯。瞎了眼自然得先救。 焦花氏 (撅起嘴)对了,好极了,你去吧!(怨而恨地)你眼看着我淹死,你都 不救我,你都不救我!好!好! 焦大星 (解释)可你并没有掉在河里—— 焦花氏 (索性诉起委屈)好,你要我死,(气愤地)你跟你妈一样,都盼我立刻 死了,好称心,你好娶第三个老婆。你情愿淹死我,不救我。 焦大星 (分辩地)可我并没有说不救你。 焦花氏 (紧问他)那么,你先救谁? 焦大星 (问题又来了)我——我先——我先—— 焦花氏 (逼迫)你再说晚了,我们俩就完了。 焦大星 (冒出嘴)我——我救你。 焦花氏 (改正他)你先救我。 焦大星 (机械地)我先救你! 焦花氏 (眼里闪出胜利的光)你先救我!(追着,改了口)救我一个? 焦大星 (糊涂地)嗯。 焦花氏 (更说得清楚些)你“只”救我一个—— 焦大星 (顺嘴说)嗯。 焦花氏 你“只”救我一个,不救她。 焦大星 可是,金子,那——那—— 焦花氏 (逼得紧)你说了,你只救我一个,你不救她。 焦大星 (气愤地立起)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妈呢? 焦花氏 谁淹死她?你妈不是好好在家里? 焦大星 (忍不下)那你为什么老逼我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呢? 焦花氏 (反抗地)嗯,我听着痛快,我听着痛快!你说,你说给我听。 焦大星 可是说什么? 焦花氏 你说“淹死她”! 焦大星 (故意避开)谁呀? 焦花氏 你说“淹死我妈”! 焦大星 (惊骇望着她)什么,淹死——? 焦花氏 (期待得紧)你说呀,你说了我才疼你,爱你。(诱惑地)你说了。你要 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看,我先给你一个。(贴着星的脸,热热地亲了 一下)香不香? 焦大星 (呆望着她)你——嗯! 焦花氏 你说不说!来!(拉着星)你坐下!(把他推在大包袱上)你说呀!你说淹 死她!淹死我妈! 焦大星 (傻气地)我说,我不说! 焦花氏 (没想到)什么!(想翻脸,然而——笑下来,柔顺地)好,好,不说就不说吧! (忽然孩子似的语调)大星,你疼我不疼我?(随着坐在大星的膝上,紧紧抱着 他的颈脖,脸贴脸,偎过来,擦过去)大星,你疼我不疼我?你爱我不爱? 焦大星 (想躲开她,但为她紧紧抱住)你别——你别这样,有——有人看见。(四 面望) 焦花氏 我不伯。我跟我老头子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谁敢拦我?大星,我俊 不俊?我美不美? 焦大星 (不觉注视她)俊!——美! 焦花氏 (蛇似的手抚摸他的脸,心,和头发)你走了,你想我不想我?你要我不要 我? 焦大星 (不自主地紧紧握着她的手)要! 焦花氏 (更魅惑地)你舍得我不舍得我? 焦大星 (舐舐自己的嘴唇,低哑地)我——不——舍——得。(忽然翻过身,将花氏抱 住,再把她——,喘着)我—— 焦花氏 (倏地用力推开他,笑着竖起了眉眼,慢慢地)你不舍得,你为什么不说? 焦大星 (昏眩)说——说什么? 焦花氏 (泄恨地)你说淹死她,淹死我妈。 [一阵野风,吹得电线杆呜呜地响。 焦花氏 你说了我就让你。 焦大星 (喘着)好,就——就淹死她,(几乎是抽咽)就淹淹死我—— 〔由轨道后面左方走上一位嶙峋的老女人,约莫有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大半斑白, 额角上有一块紫疤,一副非常峻削严厉的轮廓。扶着一根粗重的拐棍,张大眼睛, 里面空空不是眸子,眼前似乎罩上一层白纱,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使人猜不透那一 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情疑,性情急躁;敏锐 的耳朵四方八面地谛听着。她的声音尖锐而肯定。她还穿着丈夫的孝,灰布褂,外 面罩上一件黑坎肩,灰布裤,从头到尾非常整洁。她走到轨道上,一句话不说,用 杖重重在铁轨上捣。 焦 母 (冷峻地)哼! 焦花氏 (吓了一跳)妈!(不自主地推开大星,立起) 焦大星 (方才的情绪立刻消失。颤颤地)哦,妈! 焦 母 (阴沉地)哼,狐狸精!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你们在说什么? 焦花氏 (惶惑地)没⋯⋯没说什么,妈。 焦 母 大星,你说! 焦大星 (低得听不见)是⋯⋯是没说什么。 焦 母 (回头,从牙缝里喷出来的话)活妖精,你丈夫叫你在家里还迷不够,还要 你跑到外面来迷。大星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做声? 焦大星 (惶恐地)妈,在这儿。 焦 母 (用杖指着他)死人!还不滚,还不滚到站上去干事去,(狠恶地)你难 道还没想死在那骚娘儿们的手里!死人!你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是 什么样是怎么!你为什么不叫你媳妇把你当元宵吞到肚里呢?我活 这么大年纪,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还配那死了的爸爸养活 的? 焦大星 (惧怯地)妈,那么(看看花氏)我走了。(花氏口里嘟哝着) 焦 母 滚!滚!快滚!别叫我生气——(忽然)金子,你嘴里念的什么咒。 焦花氏 (遮掩)我没什么!那是风吹电线,您别这么疑东疑西的。 焦 母 哼,(用手杖指着她,几乎戳着她的眼)你别看我瞅不见,我没有眼比有眼 的还尖。大星—— 焦大星 妈,在这儿。我就走。(背起大包袱) 焦花氏 大星,你去吧! 焦 母 (回头)你别管!又要你拿话来迷他。(对自己的儿子)记着在外头少交 朋友,多吃饭,有了钱吃上喝上别心疼。听着!钱赚多了千万不要 赌,寄给你妈,妈跟你存着,将来留着你那个死了母亲的儿子用。 再告诉你,别听女人的话,女人真想跟你过的,用不着你拿钱买; 不想跟你过,你就是为她死了,也买不了她的心。听明白了么? 焦大星 听明白了。 焦 母 去,去。(忽然由手里扔出一袋钱,落在星的脚下)这是我的钱,你拿去用吧。 焦大星 妈,我还有。 焦 母 拾起来拿走,不要跟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手上那一点钱早就跟金 子买手镯,打了环子了。(对着花)你个活妖精。 焦大星 妈,妈,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多穿衣服,门口就是火车, 总少到铁道上来。 焦 母 (急躁地)知道,知道,不要废话,快走。 焦花氏 哼,妈不希罕你说这一套,还不快走。 焦 母 谁说的?谁说不希罕?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他说得好,我爱听, 要你在我面前挑拨是非?大星,滚!滚!滚!别在我耳朵前面烦的 慌。快走! 焦大星 嗯!嗯,走了!(低声)金子,我走了。 〔大星向右走了四五步。 焦 母 (忽然)回来! 焦大星 干什么? 焦 母 (厉声)你回来!(星怏怏地又走回来)刚才我给你的钱呢? 焦大星 (拿出来)在这儿。 焦 母 (伸手)给我,叫我再数一下。(星又把钱袋交给她,她很敏捷地摸着里面的钱 数,口里念叨着) 焦花氏 (狠狠地看她一眼)妈,您放心!大星不会给我的。 焦 母 (数好,把钱交给大星)拿去,快滚!(忽然回过头向金子,低声,狠狠地)哼, 迷死男人的狐狸精。 〔大星一步一步地走向右去。 焦 母 你看什么? 焦花氏 谁看啦? 焦 母 天黑了没有? 焦花氏 快黑了。 焦 母 白傻子!(喊叫)白傻子!白傻子!白傻子!(无人应声) 焦花氏 您干什么? 焦 母 (自语)怪,天黑了,他该还给我们斧子了,哼,这王八蛋!又不知 在哪儿死去了!——走,回家去,走! 焦花氏 (失神地)嗯,回家。(手伸过去)让我扶您。 焦 母 (甩开她的手)去!我不要你扶,假殷勤! 〔焦氏向左面轨道走,花氏不动,立在后面。远远由右面又听见白傻子“漆叉卡叉, 漆叉卡叉”起来,似乎很高兴地。 焦 母 金子!你还不走,你在干什么? 焦花氏 (看见远远白傻子的怪样,不由笑出)妈,您听,火车头来了。 焦 母 (怪癖地)你不走,你想等火车头压死你。 焦花氏 不,我说是白傻子! 焦 母 白傻子? 焦花氏 嗯。 〔“火车”“吐兔图吐”地由右面轨道上跑进来,白傻子一双手疾迅地旋转,口里 呜呜地吹着汽笛。 焦 母 (听见是他,严厉地)狗蛋! 白傻子 (瞥见焦大妈,斜着眼,火车由慢而渐渐停止)吐兔图吐,吐——兔——图— —吐,吐——免——图——吐。 焦 母 狗蛋,你滚到哪儿去了? 白傻子 (望望焦,又望望花氏)我——我没有滚到哪儿去。 焦 母 斧子呢? 白傻子 (想起来,昏惑地)斧子? 焦花氏 你想什么?问你斧子在哪儿呢? 焦 母 (厉声)斧子呢? 白傻子 (惧怕地)斧子叫——叫人家抢——抢去了。 焦 母 什么? 白傻子 一个瘸——瘸子抢——抢去了。 焦 母 (低声)你过来。 白傻子 (莫明其妙地走过去)干——干什么? 焦 母 你在哪儿? 白傻子 (笑嘻嘻地)这儿! 焦 母 (照着那声音的来路一下打在傻子的脸上)这个傻王八蛋,带我去找那个瘸子 去! 白傻子 (摸着自己的脸,设想到)你打——打了我! 焦 母 嗯,我打了你!(傻子哇地哭起来)你去不去? 白傻子 我——我去! 焦 母 走!(把拐杖举起一端,交给傻子,他拿起,于是他在前,瞎婆子在后走向右面去) 〔一阵野风,刮得电线又呜呜的,巨树矗立在原野,叶子哗哗地响,青蛙又在塘边 咕噪起来。 〔焦花氏倚着巨树,凝望天际,这时天边的红云逐渐幻成 乌云,四周景色翳翳,渐暗下去。大地更黑了。她走到轨道上,蹲坐着,拿起一块 石头轻轻敲着铁轨。 〔由左面基道背后,蹑手蹑脚爬出来仇虎,他手里拿着那副敲断的铁镣,缓缓走到 焦花氏的身后。 焦花氏 (察觉身旁有人,忽然站起)谁? 仇 虎 我! 焦花氏 (吓住)你是谁? 仇 虎 (搓弄铁镣,阴沉地)我!——(慢慢地)你不认识我? 焦花氏 (惊愕)不,我不认识。 仇 虎 (低哑地)金子,你连我都忘了? 焦花氏 (迫近,注视他,倒吸一口气)阿! 仇 虎 (悻悻地)金子,我可没忘了你。 焦花氏 什么,你——你是仇虎。 仇虎 嗯,(恫吓地)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 (四面望望)你回来干什么? 仇 虎 (诱惑地)我回来看你。 焦花氏 你看我?(不安地笑一下)你看我干什么——我早嫁人了。 仇 虎 (低沉地)我知道,你嫁给焦大,我的好朋友。 焦花氏 嗯。(忽然)你(半晌)从哪儿来? 仇 虎 (指着天际)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 你坐火车来的? 仇 虎 嗯,(苍凉地)“吐兔图吐”,一会儿就到。 焦花氏 你怎么出来的!这儿又没有个站。 仇 虎 我从火车窗户跳出来,(指铁镣)带着这个。(锒铛一声,把铁镣扔出,落在 野塘水边上) 焦花氏 (有些惧怕)怎么,你——你吃了官司了。 仇 虎 嗯!你看看!(退一步)我这副神,好不好? 焦花氏 (才注意到)你——你瘸了。 仇 虎 嗯,瘸了。(忽然)你心疼不心疼? 焦花氏 心疼怎么样,不心疼怎么样? 仇 虎 (狞笑)心疼你带我回家,不心疼我抢你走。 焦花氏 (忽然来了勇气,泼野地)丑八怪,回去撤泡尿自己照照,小心叫火车压 死。 仇 虎 你叫我什么? 焦花氏 丑八怪,又瘸又驼的短命鬼。 仇 虎 (甜言蜜语,却说得诚恳)可金子你不知道我想你,这些年我没有死,我 就为了你。 焦花氏 (不在意,笑嘻嘻)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 仇 虎 现在回来也不晚呀。(迫近想拉她的手) 焦花氏 (甩开)滚!滚!滚!你少跟我说好听的,丑八怪。我不爱听。 仇 虎 (狡黠地)我知道你不爱听,你人规矩,可你管不着我爱说真心话。 焦花氏 (瞟他一眼〕你说你的,谁管你呢? 仇 虎 (低沉地)金子,这次回来,我要带你走。 焦花氏 (睨视,叉住腰)你带我到哪儿? 仇 虎 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 老远的地方? 仇 虎 嗯,坐火车还得七天七夜。那边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张口就 有人往嘴里送饭,睁眼坐着,路会往后飞,那地方天天过年,吃好 的,穿好的,喝好的。 焦花氏 (眼里闪着妒羡)你不用说,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早知道,可是,虎 子,就凭你—— 仇 虎 (捺住她)你别往下讲,我知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由怀里掏出一个 金光灿烂的戒子,上面镶着宝石,举得高高的)这是什么? 焦花氏 什么,(大惊异)金子! 仇 虎 对了,这是真金子,你看,我口袋还有。 焦花氏 (翻翻眼)你有,是你的。我不希罕这个。 仇 虎 (故意地)我知道你不希罕这个,你是个规矩人。好,去吧! (一下扔在塘里) 焦花氏 (惋惜)你——你丢了它干什么? 仇 虎 你既然不希罕这个,我还要它有什么用。 焦花氏 (笑起来)丑八怪!你真—— 仇 虎 (忙接)我真想你,金子,我心里就有你这么一个人!你还要不要, 我怀里还有的是。 焦花氏 (骄傲地)我不要。 仇 虎 你不要,我就都扔了它。 焦花氏 (忙阻止他)虎子,你别! 仇 虎 那么,你心疼我不心疼我?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心疼就带我回家。 焦花氏 不呢? 仇 虎 我就跳这坑里淹死! 焦花氏 你——你去吧! 仇 虎 (故意相反解释)好,我就去!(跑到花氏后面,要往下跳) 焦花氏 (一把拉住仇)你要做什么, 仇 虎 (回头)你不是要我往下跳? 焦花氏 谁说的? 仇 虎 哦,你不!——那么,什么时候? 焦花氏 (翻了脸,敛住笑容)干什么? 仇 虎 (没想到)干什么? 焦花氏 嗯? 仇 虎 到——到你家去,我,我好跟你—— 焦花氏 (又翻了脸)你说怎么? 仇 虎 (看出不是颜色)我说好跟你讲讲,我来的那个好,好地方啊! 焦花氏 (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哦,就这样啊!好,那么,就今天晚上。 仇 虎 今天晚上? 焦花氏 嗯,今天晚上。 仇 虎 (大笑)我知道,金子,你一小就是个规矩人。 焦花氏 (忽然听见右面有拐杖探路的声音,回过头看,惊慌地)我妈来了!丑八怪,快 点跟我走。 仇 虎 不,让我先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 焦花氏 不!(一把拉住仇虎)你跟我走。 (仇虎慌慌张张地随着花氏下。 〔天大黑了,由右面走进焦氏,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是拐杖,后面跟随白傻子。 焦 母 金子!金子! 白傻子 (有了理,兴高采烈地)我就知道那斧子不会拿走,用完了,一定把斧子 放在那儿。你看,可不是! 焦 母 狗蛋,你少废话!(严厉地)金子,你记着,大星头一天不在家,今 天晚上,问户要特别小心。今天就进了贼,掉了东西,(酷毒地)我 就拿针戳烂你的眼,叫你跟我一样地瞎,听见了没有? 白傻子 唏!唏!唏! 焦 母 狗蛋,你笑什么? 白傻子 你⋯⋯你家新媳妇早⋯⋯早走了。 焦 母 (立在铁轨的巨树前,森森然)啊?早走了, (忽然远处一列火车驶来,轮声轧轧,响着汽笛,饥车前的探路灯,像个怪物的眼, 光芒万丈,由右面射入,渐行渐近。 白傻子 (跑在道旁,跳跃欢呼)火车!火车!火车来了。 (机声更响,机车的探路灯由右面渐射满焦氏的侧面。 焦 母 (立在巨树下像一个死尸,喃喃地)哼!死不了的狐狸精,叫火车压死她! [原野里一列急行火车如飞地奔驰,好大的野风!探路灯正照着巨树下的焦氏,看 见她的白发和衣裾在疾风里乱抖。 一幕急落 第一幕 序幕后十天的傍晚,在焦大星的家里。 天色不早了,地上拖着阳光惨黄的影子。窗帘拉起来,望出去,展开一片莽莽苍苍 的草原,有密云低低压着天边,黑森森的。屋内不见人,暮风吹着远处的电线杆,激出连 续的凄厉的呜呜声音。外面有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不断地呼啸,⋯⋯ 风声略息,甚至于听得见鸟的翅翼在空气里急促地振激。渐渐风息了,一线阳光也隐匿下 去,外面升起秋天的雾,草原上灰沉沉的。厚雾里不知隐藏着些什么,暗寂无声。偶尔有 一二只乌鸦在天空飞鸣,浓雾漫没了昏黑的原野。 是一间正房,两厢都有一扇门,正中的门通着外面,开问看见近的是篱墙,远的是 草原、低云和铁道附近的黑烟。中门两旁各立一窗,窗向外开,都支起来,低低地可以望 见远处的天色和巨树,正中右窗上悬一帧巨阔、油渍的焦阎王半身像,穿着连长的武装, 浓眉,凶恶的眼,鹰钩鼻,整齐的髭须,仿佛和善地微笑着,而满脸杀气。旁边挂着一把 锈损的军刀。左门旁立一张黑香案,上面供着狰狞可怖、三首六臂金眼的菩萨,跌坐在红 色的绸帘里。旁边立一焦氏祖先牌位。桌前有木鱼,有乌黑的香炉,蜡台和红拜垫,有一 座巨大的铜磐,下面垫起褪色的红棉托,焦氏跪拜时,敲下去,发出阴沉沉的空洞的声音, 仿佛就是从那菩萨的口里响了出来的。现在香炉里燃着半股将烬的香,火熊熊燃,黑脸的 菩萨照得油亮油亮的。烛台的蜡早灭了,剩下一段残骸,只有那像前的神灯放出微弱的人 焰。左墙巍巍然竖立一只暗红的旧式立柜,柜顶几乎触到天花板,上下共两层,每层镶着 巨大的圆铜片,上面有老旧的黄锁。门上贴着残破的钟旭捉妖图。右窗前有一架纺线机, 左面是摇篮,里面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暗黑的墙上挂着些零星物事。在后立一张方桌,围 着几张椅子和长凳。 (开幕时,远处有急促的车笛声,仿佛有一列车隐隐驶过,风在吹,乌鸦在天空成群地呼 唤,屋里没有一个人。[渐渐由右屋传出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低低唱着:“正月里探妹 正月正,我与那小妹妹去逛花灯。花灯是假的哟,妹子,我试试你的心哪,咦哈呀呼嘿!” 中间夹着粗野低沉的笑声。 (里面男人的声音:(沉郁地)金子!金子!你过来! [里面女人的声音:(低低地)我不!我不呢! [里面男人的声音:(粗哑地)金子!你坐这儿!(仿佛一把拉住她) [里面女人的声音:(挣开)你放开我!你放下手,有人来! (忽然挣脱了)有人来! [花氏由右屋走出来,前额的黑发一绺一绺地垂着,盖住半边脸,眉眼里更魅惑。她穿 一件红绸袄,黑缎裤,发髻扎着红丝线,腕上的金色手镯铿铿地摆动着。 焦花氏 (回过头笑)讨厌!丑八怪!(整理自己的衣服,前额的黑发理上去又垂下来)出 来!(顺便用墙上的镜子照一下,怪动人的!脸上浮满了笑容,她走向左面支起的窗前, 屏住气息,望望。里面的男人又唱起小调。地伶俐地走到右门口,低声地)别唱啦! 外面没有人,还不滚出来! (由右面走出仇虎。仇虎改了打扮,黑缎袍,血红的里子,腰扎蓝线带,敞开领, 扣子只系了几个,一手提着旧的绒帽,一手拈着一朵红花,一跛一跛地走出来。 焦花氏 走吧,天快黑了。 仇 虎 (抬头望望远处的密云)天黑得真早啊! 焦花氏 立了秋快一个月了,快滚!滚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窝去吧,省得冬 天来了冻死你这强盗。 仇 虎 找窝?这儿就是我的窝。(盯住花氏)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 焦花氏 (低声地)我要走了呢, 仇 虎 (扔下帽子)跟着你走。 焦花氏 (狠狠地)死了呢? 仇 虎 (抓着花氏的手)陪着你死! 焦花氏 (故意呼痛)哟!(预备甩开手) 仇 虎 你怎么啦? 焦花氏 (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紧哪! 仇 虎 (手没有放松)你痛么? 焦花氏 (闪出魁惑,低声)痛! 仇 虎 (微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焦花氏 (痛得真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死鬼! 仇 虎 (从牙缝里迸出)叫你痛,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焦花氏 (痛得眼泪几乎流出)死鬼,你放开手。 仇 虎 (反而更紧了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我就这么抓紧了你,你一辈子也跑不 了。你魂在哪儿,我也跟你哪儿。 焦花氏 (脸都发了青)你放开我,我要死了。丑八怪。 (仇虎脸上冒着汗珠,苦痛地望着花氏脸上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慢慢地放开手。 焦花氏 (眼神冒着火。人一丝也不动)死鬼,你⋯⋯ 仇 虎 (慢转过身,正脸凝望着花氏,苦痛地)你现在疼我不疼我? 焦花氏 (咬住嘴唇。点点头)嗯!疼!(恶狠狠地望着他,慢而低地)我——就——这 一一么——(忽然向——仇虎的脸上——)疼你!(重重打下去)滚出去! (半晌。 仇 虎 (一转不动,眼盯住她,渐低下头。走到方桌旁坐下,沉思地)哼,娘儿们的心变 ──变得真快! 焦花氏 (立在那里,揉抚自己的手,一声不响) 仇 虎 (站起来,眼也不眨)金子? 焦花氏 (望望地,不回头)干什么? 仇 虎 (举起手上的花,斜眼望着地)这是你要的那朵花,十五里地替你找来的。 (速给她) 焦花氏 (看了仇一眼,又回过头,不睬他) 仇 虎 拾去!(把花扔在花氏面前〕我走了。(走向中门) 焦花氏 (忽然)回来,把花替我捡起来。 仇 虎 没有工夫,你自己捡。 焦花氏 (命令地)你替我捡! 仇 虎 不愿意。 焦花氏 (笑眯眯地)虎子,你真不捡? 仇 虎 嗯,不捡,你还吃了我? 焦花氏 (走到仇的面前,瞟着他)谁敢吃你!我问你,你要不要我? 仇 虎 我!(望花氏,不得已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你。 焦花氏 (设想到)什么? 仇 虎 (索性逼逼她)我不要你! 焦花氏 (蓦然变了脸)什么?你不要我?你不要我?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这 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罗锅腰,大头鬼,短命的猴崽子,骂不 死的强盗,野地里找不出第二个“尸×■”鸟,①外国鸡⋯⋯(拳头 雨似地打在仇虎铁似的胸膛上) 仇 虎 (用手支开她,然而依然乱鼓一般地捶下来)金子,金子。你放下手!不要喊, 你听,外边有人! 焦花氏 我不管!我不怕!(迅疾地,头发几乎散下来)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你 不要我,你敢由你说不要我!你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打你! 我打你!我跟你闹1 我不管!有人我也不伯! (外面存人不清楚地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 仇 虎 (摔开她,跑到窗前眺望)你看,有人,有人在篱笆门那儿叫! 焦花氏 (突停)谁?(蹑足,迅疾地沿着墙走到窗前)这会儿会是谁? 仇 虎 别嚷,你听 (有一个仿佛喝醉了的人,用他的破锣嗓子含糊地唱着: “送情郎送至大门外,问一声我的郎,你多咱回来?回来不回给奴家一个信,免的 是叫奴家挂在心怀!” [唱到最末一句,戛然停止,那人敲着篱笆门,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开门 哪。” 仇 虎 你听,他在喊你! 焦花氏 (看不清楚,纳闷)谁呢?(外面的人又在喊,“大星的媳妇!开门!”)哦,是他! 这个老东西又喝多了。 仇 虎 谁? 焦花氏 常五! 仇 虎 (诧异)什么,这个老家伙还没有死。 焦花氏 就是他,(厌恶地)不知又来这儿探听什么来了。 仇 虎 探听? 焦花氏 这两天他没事就到这儿来,说不定我婆婆托他来偷偷看我一个人在 家做什么啦! 仇 虎 好,金子,我进去,你先把他打发走。 焦花氏 (一把抓住他)不要紧,你先别走!(睨视)哼,就这么走了? 仇 虎 (猜出,故意地)干什么? 焦花氏 (指着地上的花)你跟我把花捡起来! 仇 虎 我,我不捡。 [外面叫门叫得紧。 焦花氏 (不动声色)你听! [外面的常五:(急躁地)大星媳妇,大星媳妇,焦大妈,开门!开门!我就要进 来了! 仇 虎 (谛听,睨望着金子)他要进来! 焦花氏 (乖张地)你不捡,开门就让他进来抓你。 仇 虎 (猛然)你这娘儿们心好狠。 焦花氏 狠?哼,狠的还在后头啦! 仇 虎 (吃一惊)“狠的在后头!”好!这句话倒像是学着我说的。 (打量地一眼) (外面又在叫喊。 焦花氏 (叉住腰)仇虎,你捡不捡? 仇 虎 你看,(弯下腰)我这不是⋯⋯(拾起那朵花,递给花氏)其实,你叫我捡, 我就捡又算个什么? 焦花氏 (一手抢过那朵花)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这点脾气,我说哪儿, 就要做哪儿,(招手)你过来! 仇 虎 (走近)干什么? 焦花氏 跟我插上。(仇虎替她插好花,她忽然抱住仇虎怪异地)野鬼?我的丑八怪, 这十天你可害苦了我,害苦了我了!疼死了我的活冤家,你这坏了 心的种,(一面说一面昏迷似地亲着仇的颈脖,面颊)到今天你说你怎么能不 要我,不要我,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 冤家,(长长地亲着仇虎,含糊地)嗯── (外面的常五:(长悠悠地)大星的媳妇哟,你在干什么啦?快开门喽! 焦花氏 (还抱着仇虎,闭着眼,慢慢推开他。蓦地回头向中门,放开嗓音,一句一句地,也长悠 悠地)别忙噢!常五伯,我在念经呢,等等,我就念完喽。 (外面的常五:(叹一口长气) 仇 虎 (翻翻眼)念经?你念的是什么经? 焦花氏 (推他)你别管,你进去,我来对付。这两天我婆婆常找他,瞎婆子 不知存了什么心,说不定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来,回头你好好在 门口听,你看我怎么套他说话,你听着! (一面说,一面四处寻觅东西,找到绣成一半的孩子的鞋,折好大半的锡箔笸箩, 摆好了经卷,放正了椅子,都做好,一手数点东西,一面念)小黑子的鞋,— —锡箔,笸箩,——往神钱,——椅子摆正,⋯⋯(没有弄错,向 仇虎)怎么样? 仇 虎 (赞美地,举起拇指)第一!我当了皇上,你就是军师。 焦花氏 好,我开门,你进屋子当皇上去。(一溜烟由中门跑出) [半晌。 仇 虎 (四周望望,满腔积恨,凝视正中右窗上的焦阎王半身像。阴沉沉地牙缝里挤出来)哼, 你看,你看我做什么?仇虎够交情,说回来,准回来,没有忘记你 待我一件一件的好处,十年哪!仇虎等得眼睛都哭出血来,就等的 是今天!阎王,你睁大了眼睛再看看我,(捶着自己的胸口)仇虎又回 来。了。(指像)你别斜着眼看我,我仇虎对得起你,老鬼,我一进 你焦家的门,就叫你儿媳妇在你这老脸上打了一巴掌,哼,阎王, 你还觍着脸,好意思对我笑?(狠毒地)你瞧着吧,这是头一下!“狠 的还在后头呢。”老鬼,把眼睁得大大地看吧,仇虎不说二句瞎话, 今天我就要报答你的恩典。——(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回头望一下,又拾 头对着焦阎王恶笑)现在我先到你儿媳妇屋里当皇上去了。嗯! [仇虎走进右屋。立时由中门现出花氏,后面随着常五伯。常五年约有六十岁上下, 一个矮胖子,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虽不如往日了,却也乐天知命,整日有说有笑, 嘴里安闲不住。好吹嘘,记性又不好,时常自己都不知扯到那里,心里倒是爽快老 实。喜欢喝两盅酒,从前的放荡行为也并不隐瞒乱说出来,他是个过了时的乡下公 子哥,老了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调调儿。他的须发,很别致,头已经露了顶,手里提 着一只精细的鸟笼,天色晚,用绸罩盖起来。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破旧的缎袍,套上 个肥坎肩。兴致高,性情也极随和,他待着自己的鸟儿狗儿如同白己的子女一样。 (他喝了点晚酒,兴高采烈,迈进中门。 焦花氏 常五伯您进来!(指着方桌旁椅子)请坐吧。 常 五 不,我说说话,就走。 焦花氏 那么,您先放下您的鸟笼,歇歇。 常 五 (呵呵地)也好,先让我的鸟坐一会,叫它歇歇腿,我倒不累。(鸟笼 放在桌上) 焦花氏 我跟您倒一杯茶。(倒茶) 常 五 不,不用了,不同了。(忽然想了一下)可也好,就来杯白水吧,喂喂 我的鸟,这鸟跟我一天,也该喝点水。(花氏把水递给他。他接下添到鸟笼 的水盂里。一面说)你们的门真不好叫,其实一个篱门还用上什么锁, 这都是你的婆婆,事儿多,没事找事。我足足叫了好半天⋯⋯大星 媳妇,你在于什么?你刚才说你——(忽然一个喷嚏,几乎把水弄洒,杯子 放在桌上,自己笑嘻嘻地)呵,百岁!呵(又一个喷嚏)呵,千岁!(又一个) 啊,万岁!你看,这三个喷嚏叫我在这儿当了皇上了。 焦花氏 (变了颜色,镇静一下,也笑嘻嘻地)您当皇上,我做您军师。 常 五 (倚老卖老)好,好,我封你为御前军师,管我的三宫六院。 焦花氏 常五伯,您冻着了,我跟您拿点烧酒,驱驱寒。 常 五 不,用不着了,我刚喝了几盅晚酒。秋天到了,早晚气候凉。人老 了,就有点挡不住这点寒气,不要紧,在屋里呆一会就好。多喝了, 我话多还不要紧,说不定就走不动,回不了家。 焦花氏 那怕什么?喝两盅,有了错,我叫狗蛋送您回家。 常 五 (望着花氏,想喝又有些犹疑,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么,你叫我喝两盅? 焦花氏 (引逗他)家里有的是好汾酒,办喜事剩下来的。常五伯,我请您喝 两盅。 常 五 (很慷慨地)好,那我就喝两盅! 焦花氏 好!(预备酒杯,和酒)您坐呀! 常 五 (坐在方桌旁)大星媳妇,你刚才说你⋯⋯你念什么? 焦花氏 哦,刚才?我念经呢。(放下杯子) 常 五 念经? 焦花氏 嗯!(倒酒) 常 五 (由腰包掏出一把花生)巧啦,我刚买了一包大花生。(喂一口酒,剥花生) 焦花氏 (低首敛眉)常五伯,对不起您!(走到香案前,叩了一个头,跪在红垫上,喃喃 祷告!敲一下磬,低低敲着木鱼,虔心唱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尔唎哆,毗迎 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常 五 (诧异地应了起来,走近花氏)你在念些什么? 焦花氏 (摇摇手,更虔诚地)“⋯⋯,伽弥腻,伽伽那,识多伽利婆婆诃。”(又 敲两下磬,深深拜三拜,肃穆地立起来)常五伯? 常 五 (肃然起敬)我没有来,你一个人,就念这个? 焦花氏 嗯。 常 五 这叫什么? 焦花氏 我念的是往生咒,替我们公公超度呢! 常 五 (咂咂嘴,摇头,赞叹地)好孝顺的媳妇,你想替阎王超度? 焦花氏 (祥光满面)公公在世的时候杀过人。 常 五 (爽直地笑起来)多多念吧,唉,我看不超度也罢,阎王倒也该进地狱 下下油锅。 焦花氏 哟,菩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听得下去? 常 五 得罪,得罪!大星媳妇,阎王跟我是二十年老朋友,我这倒也说的 是老实话。(剥开颗花生)你婆婆还没有回来? 焦花氏 这两天下半晌就出去,到了煞黑才回来。 常 五 (有意义地)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焦花氏 (驯顺地)老人家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哪敢问。(探听一下)不过我仿佛 听见她老人家时常找那庙里的会看香的老姑子,就是那个能念咒害 死人的老神仙。 常 五 (喝口酒)我也在那庙里看见她,奇怪,一个瞎老婆子在那里跟老姑 子拜神念咒,闹些什么,唉,你们焦家人都有点猜不透,外面看着 挺好,里面都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就不爱看这个,——自然,金 子,你除外。你是个正派人,不过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又 花儿似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叫——哦,大星还没有回家? 焦花氏 (严严警备,盯着他)大星刚出门不两天,哪能就回来。 常 五 (四周望望,低声)大星的媳妇,我问你,你婆婆待你怎么样? 焦花氏 哦,(翻翻眼,心里打算)您问,我婆婆待我呀? 常 五 嗯? 焦花氏 (忽然明快地)那自然不错,待我好着得呢?亲生亲养的妈待我也不过 是这样。 常 五 (咳嗽一声)可我⋯⋯我总觉得你们婆媳俩有点不对付。 焦花氏 谁说的?(拿起小黑子的鞋,一针一针做起来)过着好好的日子,这是谁说 的? 常 五 (又咳嗽一声,摇摇头)怪,怪,你们家里的事没法明白。你说你婆婆好, 你婆婆这两天当着人也说你不错,可背后,背后总——(忽然摇摇头) 我不说了,我还是不说的好。 焦花氏 (放下针线,笑着)说呀,常五伯,门民偷偷地盯着)家务事说说讲讲 有什么怕的? 常 五 (醉意渐浓)不,不,不好。说了我就是搬弄是非,长舌头,我这个人 顶不愿意管人家的家务事。 焦花氏 常五伯,(走到方桌旁)您不是外人,我年纪小,刚做儿媳妇,有什么 错,您不来开导开导,还有谁肯管哪?来,(斟一杯酒)常五伯,您再 喝一盅。 常 五 (笑眯眯地)好,好,我喝,我自己喝。(一口灌下) 焦花氏 嗯,(期盼地)常五伯,您说我婆婆背后怎么样? 常 五 (望着她)你婆婆背后叫我——嗯,我看还是不说的好,说了你婆婆 又埋怨人。 焦花氏 (停,悻悻地)好,不说就不说吧。(又走回去拿起针线) 常 五 (搭讪着)你要我说, 焦花氏 (又笑眯眯地)随便您,常五伯。 常 五 (忍不住)好,好,我说,我说,(啰嗦地)这可是你叫我说的。 焦花氏 (挑她的花)常五伯,我可没有叫您说。 常 五 好,好,好,好,我自己愿意说。我告诉你,我不是搬弄是非,你 婆婆背后叫我没事就看(读阴平)着你。 焦花氏 (咳嗽一声,慢慢地〕哦,您看,(尖酸地)她老人家多疼我! 常 五 不是看你,你听错了,是看(读阴平)着你。她说现在你们的家里忽 然有点——有点不大安静。 焦花氏 哦!(须悟〕不安静? 常 五 嗯.不大安静。她说她一个人,眼又瞎,看不见。很不放心。 焦花氏 家里有什么不安静, 常 五 说的是呀,我看,(四面望)怪好的,怪安静的。难道有你这贤慧媳 妇,现在家里还会藏个野汉子? 焦花氏 (翻翻眼)嗯,可那也难说。 常 五 (吃了一惊)怎么? 焦花氏 (警吓)您不是第一个就信她老人家的话,跑到我们家里搜查来了么? 常 五 (红了脸)嚇,这是怎么说的。谁说信她的话,(指点着)她的话我这耳 朵进去,这耳朵就出来。嚇,这是怎么说的! 焦花氏 (慢慢地)您不信就好了。您是年高有德的人,您公公道道他说一句 胜过我们小人说一万句。 常 五 (摸摸胡子)你说的不错,说的不错。我向来好说公道话,像你这样贤 德媳妇,夫丈出了门,婆婆不在家,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家里念 经做活,真是千中不挑一,万中不挑一。 焦花氏 您多夸奖了。常五伯,您再喝一盅吧。 常 五 好,好,我自己来。 焦花氏 (故意吃了一惊)哟,酒还是凉的,您看我,真是!我跟您热热去。 常 五 (更愉快〕不用,不用了,这样好,这样好。金子你,真是个好儿媳 妇,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哼,我的儿子要娶了这么个儿媳妇, 盖上棺材盖我都是乐呵呵的。(又半盅酒)回头,金子,大星一会儿回 来,我一定得在他面前力你说几句公道话。 焦花氏 (吃一惊)什么,您说什么? 常 五 (瞪瞪眼)我要说几句公道话呀。 焦花氏 (焦切地)您说大星一会儿就回家? 常 五 啊?你不知道?——(忽然想起)啊,(敲敲自己的脑袋)这你婆婆叫我不 要告诉你的。可我又说出来了。不过这也不怪我,(自解)喝点酒, 话就多,那有什么法子? 焦花氏 (冷不防)谁叫他回来的? 常 五 (冒失)自然是我!不,是你婆婆!是她托我去叫大星回家,赶快回 家,—— 焦花氏 您就叫他去了? 常 五 (无可奈何的神气)嗯,我有什么法儿,谁叫我天生脾气好,好说话。 你叫我去,我也不是一样地去,这⋯⋯这也不能怪我。 焦花氏 (压制笑)大星回家是个喜信,怎么提得上怪呢?哦,(仿佛不在意)大 星没说准什么时候回来? 常 五 倒没说准,说不定是今天晚上?说不定是明天早上,也说不定就是 这一会。 焦花氏 哦!(沉思)讨厌,这针真不好使!哦,我婆婆托您的时候,没求您 带个什么话? 常 五 也⋯⋯也没说些什么!她就说家里乱哄哄的,仿佛半夜里直进人。 焦花氏 (大惊夫色)哦,进来人?(一针戳了拇指呼痛)哟!(放下针线) 常 五 怎么啦? 焦花氏 针扎了手,不要紧的!哦,(沉静地)那会是谁呢? 常 五 说的是呀!她可说要大星赶快回来,说家里要有一双眼睛,才看得 明白。 焦花氏 (又拿起针线,笑笑)这不是一双眼睛? 常 五 说的是呀!你看,(指她)这不是眼?(指自己)这不是眼?反正,她 说的乱七八糟,胡说一大泡。你这个婆婆瞎了眼,疑心病就重,没 有法子。 焦花氏 您看,(拾头)我婆婆是不是犯了点疯病! 常 五 (很肯定地)嗯,有!有!有点! 焦花氏 半⋯⋯半夜里家里会进人,这不是疯话! 常 五 嗯,疯话!谁相信,可金子,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挺俊, 这里又四面不靠人家,──(忽然,咳嗽一下,四外望望,又重重咳嗽一声) 焦花氏 您干什么, 常 五 (秘密低语)你——你们这屋子有人没有? 焦花氏 (惊愕)人? 常 五 怪,这屋子怪不对的。我问你,家里藏着什么人没有? 焦花氏 (翻了脸)藏谁?青天白日,我一个妇道会藏谁? 常 五 谁说你?大星媳妇,我说你一个人在屋里不小心,说不定就有强盗 偷进来。 焦花氏 强盗?哪个强盗敢偷焦阎王的家? 常 五 金子,你不知道这个强盗专找你们家里来? 焦花氏 哦,那会是准? 常 五 (指着花的活计)谁?我问你,你手里绣的是什么? 焦花氏 小黑子的鞋。 常 五 不,我说你绣的花? 焦花氏 哦,这个?——虎! 常 五 (低声)就是他——虎回来了! 焦花氏 虎?谁呀? 常 五 你不明白,虎!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 (佯做不知)仇虎?仇虎是干什么的? 常 五 (诧导)你不知道?仇虎?你差一点都要嫁给他,你会不知道? 焦花氏 常五伯,您喝酒就喝酒,别胡说八道的。 常 五 真的!你爸爸十来年前就把你许给仇虎! 焦花氏 哦。 常 五 后来,仇虎家倒了,吃了官司,他才改了主意,把你又许给阎王当 儿媳妇,这么要紧的事,你就会不知道。 焦花氏 我爹妈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提过。 常 五 我告诉你,仇虎这次回来是要跟你们焦家大小算账的,你可少惹他, 你公公害得人家不轻,阎王结下的仇可得由你们解了。 焦花氏 不是大星就要回来么? 常 五 (提起鸟笼)嗯,嗯,大星回来不也是白搭,窝囊废,他哪对付得了仇 虎?(忽然回过头)你见过仇虎么? 焦花氏 没,没有。您从前见过? 常 五 那还用说。我告诉你,要多丑就有多丑,罗锅腰,灶王脸,粗大个, 满身黑毛。你见着他告诉我,送到侦缉队就是大洋钱,你听见了没 有? 焦花氏 知道,知道。您要走了? 常 五 (走到门口,又想起,低声)你知道仇虎回来的事谁告诉我的? 焦花氏 谁? 常 五 你婆婆。 焦花氏 (惧骇)什么,她!她怎么会知道? 常 五 她说铁路上的人告诉她的。她说仇虎就躲在这一带,侦缉队正在搜 着呢! 焦花氏 哦!(小孩啼哭)常五伯,小黑子快醒了,我要看孩子,不送您老人家 了。(走到摇蓝那里轻轻推摇) 常 五 哦,小黑子!(也走到摇篮旁边)哼,这孩子真像他死了的妈,怪可怜 相的。(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走到门口〕哦,金子,乘你婆婆没 回来,把那酒瓶里添足了凉水,别说我在你这儿喝不花钱的酒来了。 我在这儿什么后也没有说,听见了没有?啼,啼,(打开门,外面笼满 秋雾)呵,这是什么天气,好好地又下起雾来了。 [常五提着鸟笼,兴高采烈地走出中门。出了门又听见他唱起“送情郎送至大门 外⋯⋯”。 [孩子又不哭了,花氏忙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立刻走到右门旁。 焦花氏 仇虎!仇虎! (仇虎由右门走出。 仇 虎 (愤恨地)他走了? 焦花氏 走了。(望望仇虎的脸)哦,你都听见了。 仇 虎 嗯,(阴沉地)他们知道我回来更好,(望着阎王的像)阎王你害了我一 次,你还能害我两次,来吧!仇虎等死呢! 焦花氏 等死?等死?(徘徊,低声喃喃)为什么等死!为什么要等死?(摇头) 不!不!不!我们,我们要——(慢慢抬头上望,忽然——)仇虎,仇虎! 你看,你看⋯⋯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跑到仇虎身旁)你看!(恐怖地叫起来)你看,往上看。 仇 虎 什么? [外面天更暗了。 焦花氏 相片!相片!(失了颜色)他看着我,他看着我。 仇 虎 谁? 焦花氏 (低头,缩成一团)阎王,阎王的眼动起来,——他,——他活了,活 了! 仇 虎 (抱着花氏,眼盯着昏暗里的焦阎王的相片)胡说!胡说!还不是张相片,你 别瞎见鬼。 焦花氏 真的!真的!(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虎子你没看见?真的,我方才真看 见他对我笑,叫我。 仇 虎 呸!(向上啐了一口)阎王,你要真活了,你走下来,仇虎倒等着你呢。 (推着花氏)你看,他还动不动? 焦花氏 (偷偷抬起头望望)他⋯⋯他不动了。 仇 虎 (警告)金子,你以后别这样胡喊。 焦花氏 我向来不的,不过,刚才我实在是看见—— 仇 虎 金子,不要再说了。 焦花氏 虎子,我⋯⋯我有点怕。虎子,你到窗户那里看看去。 仇 虎 有什么?(走到窗前望望)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雾下大了。 焦花氏 下了雾? 仇 虎 嗯,大雾。 焦花氏 (失神地)我怕的很! 仇 虎 怕什么? 焦花氏 (沉思地)我怕我婆婆叫大星回来! 仇 虎 嗯? 焦花氏 (一直沉思地)我不知道她要跟大星说些什么? 仇 虎 哼,大星还有什么说的,他从我手里把你抢过来。 焦花氏 (低头)不,不是他,这怪他爸爸,他原来并不肯要我。 仇 虎 哼! 焦花氏 虎子,你先走,你快走吧。省得他回来碰见你。 仇 虎 好,我走。可是金子你没有忘记你刚才对我说的话? 焦花氏 (抬头)什么? 仇 虎 你说你要离开这儿? 焦花氏 嗯,我要走。这儿到了秋天就下着大雾。只有我那瞎子婆婆跟我在 一块,她恨我,我恨她。大星是个窝囊废,没有一点本事。他是他 妈的孝顺儿子,不是我的爷儿们。 [雾里远远有火车汽笛声,急行火车由远渐近。 仇 虎 金子,你要上哪儿? 焦花氏 远,(长长地)远远的——(托着眼)就是你说那有黄金子铺地的地方。 仇 虎 (惨笑)黄金?哪里有黄金铺地的地方,我是骗你的。 焦花氏 (摇头)不,你不知道,有的。人家告诉过我说。有!我梦见过。 仇 虎 金子,大星回来—— (雾里的火车渐行渐远,远远有一声悠长的尖锐的车笛。 焦花氏 (假想)你别说话,你听,到那个地方,就坐这个。”吐兔图吐,吐 兔图吐”,坐着火车,一直开出去,开,开,开到天边外。哼,我 死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 仇 虎 金子,你知道,大星回来—— 焦花氏 (忽然)你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么:有一天我梳着油亮亮两个小辫,在 我家里小窗户下面纺着线等你? 仇 虎 (眼睛发着光)嗯,那时,我爸爸还活着,我夭天跟着爸爸在田里看地 放牛。 焦花氏 我还记得那时我纺线时唱的歌呢:“大麦绿油油,红高粱漫过山头 了,我从窗口还望下见你,我的心更愁了,更── 仇 虎 (忽然硬起来)别说了,你忘了大星要回来啦么? 焦花氏 (从回忆中唤醒)哦,是,是。虎子,你快走吧! 仇 虎 金子,你是真想走么? 焦花氏 (又恢复地平时硬朗朗的态度)谁骗你? 仇 虎 那我回头还要来。 焦花氏 回头?不,那你千万别!大星就许回了家? 仇 虎 哦? 焦花氏 瞎子一定在屋里。 仇 虎 她敢怎么样? 焦花氏 敢怎么样?送你到侦缉队,怎么跑出来的再怎么送回去。 仇 虎 哼,(沉思地)瞎婆子!瞎婆子!(索性坐下)那我不走了!看她怎么样? 焦花氏 (抓着仇的臂膊)你干什么? 仇 虎 (忽然立起)好,我们索性回屋里坐一会,我们俩再叙叙。 (拉着花氏的手) 焦花氏 不,你走,你别做死! 仇 虎 (回头向中门)哼,我跟瞎婆于是一尺的蝎子碰上十寸的蜈蚣,今天我 们谁也不含糊谁,我得先告诉她,我仇虎就在这儿。哼,明地来了 不黑地里走。跟她先说个明白,叫她也吃一副开窍顺气丸,先有个 底。 焦花氏 不,不,虎子,你得听我的话,听我的话,听——听——听我的─ ─ [中门慢慢开了,花氏惧怕地回过头去。焦母扶着拐杖走进来,脸上罩上一层严霜, 一声不响地立在门口。她手里抱着一个个红包袱,耳朵仿佛代替了眼睛四下搜察。 焦花氏 (叹一口长气)哦,妈妈。 (仇虎呆在那里。 焦 母 (冷酷地)哼,你在念叨些什么? [半晌。仇虎正想大模大样地走近焦氏,焦花氏忙以手示意,求他快进右门。 (仇虎望望焦氏,望望金子,蹑足向右门走去。 焦 母 (忽然)站着!(仇虎又愣在那里)谁? 焦花氏 谁?(不安地笑着)还不是我!(忽然做出抱着孩子的样子,一面走,一面唱着催 眠歌)嗯——嗯——嗯!听⋯⋯听话呀,嗯——嗯——嗯!(恳求地望 着仇虎,仇虎又想走近焦氏)小宝贝要听话呀,(一面又望焦氏)听话睡觉觉 啊,嗯——嗯——嗯!(望仇虎)听话的宝贝有人疼啊,嗯——嗯— —嗯!(望焦氏)小宝贝睡觉啊,嗯——嗯——嗯!(回头看仇虎慢慢迈入 右门,紧张的脸显出一丝微笑,对着仇虎的背影)好孩子真听话呀,嗯——嗯— —嗯。(望着焦氏)好宝贝睡着了啊,嗯——嗯——嗯。 焦 母 (谛听一刻,忽然)金子,你在干什么? 焦花氏 我在哄孩子呢!(低声,孩子渐渐睡熟了)嗯——嗯。 焦 母 哄孩子? 焦花氏 妈,声音小点。孩子刚睡着!(更低柔)嗯——嗯——嗯。 焦 母 (明白她的谎,指窗前的摇篮)哼,孩子在这边,我知道,我的祖奶奶!(正 要向摇篮走去) 焦花氏 (掩饰)我刚把孩子抱过来的,您没有看见。 焦 母 (没有办法,严厉地)扯你娘的臊,你靠在桌子旁边干什么? 焦花氏 (硬朗朗地)我渴,我先喝口水。 焦 母 你渴什么,桌上没有水! 焦花氏 (设想到她知道这样清楚)哦,没——没有——可是—— 焦 母 (头歪过去)满嘴瞎话的狐狸精!(冷酷地)你过来! 焦花氏 (慢吞吞地)嗯!(偏慢条斯理地把头上的花插正了) 焦 母 (走到香案前,把红包袱放在上面)过来! 焦花氏 (恶狠狼地望着焦母,低柔地)就来。 焦 母 快过来,(拐杖在地上捣得山响)过来!(坐在香案旁的椅子上) 焦花氏 (冷冷地)您要吓着孩子!(走过去) 焦 母 假慈悲。(指摇篮)他不是你的儿子。 焦花氏 嗯,妈,(拖到焦母身旁)妈,我过来了。 焦 母 (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摸摸你。 焦花氏 (吃了一惊,但是——)您摸吧! 焦 母 你穿的什么? 焦花氏 (眼望前面)大红袄,黑缎裤,(故意说出)过节大星做的。 焦 母 (恨恶地)哦,手上是什么? 焦花氏 (斜眼〕包金镯子!白银戒子,过节大星买的。 焦 母 (厌恶地)哼!(探到头上,摸着仇虎的花,忽然)哦,这是什么? 焦花氏 (不由得惊一下)哦,这个?——花,妈。 焦 母 (逼得紧)花,谁给你的?谁给你的? 焦花氏 (眼神一转)谁给的?(故意反问)哼,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头钻出来的? (斜视)我自个儿在门口买的。 焦 母 (被她冲撞回去,却莫明其妙来了一股火)买?买这个做什么? 焦花氏 (望着她)昨儿格,我梦着大星回了家,—— 焦 母 谁告诉你大星要回家? 焦花氏 谁也没告诉我,我不是说做梦做梦么? 焦 母 做梦,做什么梦? 焦花氏 大星到家门口,就跌一大跤,我才想戴个红花破破,取个吉利。 焦 母 哼,做个梦,也要戴个花!丢了它,等我死了你再戴,大星娶了你 这个狐狸精,魂都没有还,要你戴上花儿叶儿地来迷他。丢了它! 焦花氏 (缓缓地)嗯!(望着焦母森然的面孔,不觉取下花来) 焦 母 (严峻地)扔在哪儿? 焦花氏 (没有办法,把花扔在脚下,狠毒地看了焦母一眼)在您脚底下。(用脚点了点)这 儿! 焦 母 (倏地立起,朝着那红花狠狠地踹了又踹)你戴!你戴!(弯下腰拾起花)拿去戴 去!(把踢成纷乱了的花向花氏掷去,不想正打在花氏的脸上)死不要脸的贱货, 叫你戴!叫你戴!戴到阴曹地府嫁阎王去。 焦花氏 (气得脸发了青,躲在一旁,咬着牙。喃喃地)我当了阎王奶奶,第一个就叫 大头鬼来拘你个老不死的。 焦 母 (听不清楚)你又叨叨些什么? 焦花氏 我念叨着婆婆好,阎王爷一辈子也不请您吃上席去。 焦 母 (猜得明白)嗯,我死不了,妖精,你等着,天有多长的命,我就有多 长的命。你咒不死我,我送你们进棺材。 [远远又有火车在原野里的铁道上轰轰地弛过,不断地响着嘹亮的汽笛。 焦花氏 妈,您听!您听!(盯住焦氏) [远远火车的汽笛声。 焦 母 听什么?金子,你的心又飞了,想坐火车飞到天边死去。 焦花氏 谁说啦?(急于想支使地出去)您不想出去坐坐,看看火车,火车在雾里 飞,好看得着呢? 焦 母 (用杖捣着地)我怎么看?我问你,我怎么看? 焦花氏 (想起,支吾着)您——您不是说您没有眼比有眼还看得准。 焦 母 (暗示地)嗯,我看得准,我看准了你是我们焦家的祸害。你的心一 天变上十八个样,我告诉你,火车是一条龙,冒着毒火,早晚有一 天他会吃了你,带你上西天朝佛爷去。 焦花氏 嗯,(厌恶地)您不喝口水,我跟您倒碗茶? 焦 母 不用,我自己来。你少跟我装模装样,我不用你这么对我假门假事 的。 焦花氏 那么,我回到我屋里去了。 焦 母 滚吧。(花氏忙忙走了一半)你站着,金子,我问你一句话。 焦花氏 嗯,妈。 焦 母 (慢慢地)你这两天晚上打的什么吃怔? 焦花氏 谁,谁打吃怔啦? 焦 母 半夜里,你一个人在房里叽里呱啦地干什么? 焦花氏 我,我没有。 焦 母 (疑惑地)没有?屋里面乱哄哄的,我走到门口又没有了,那是干什 么? 焦花氏 哦,(似乎恍然)您说那个呀!(笑)那是耗子,半夜我起来捉耗子呢。 焦 母 (低沉地)再以后要有耗子,你告诉我,你看见这个么?(指香案前的铁 拐杖)我就用这条铁拐杖打死他。 焦花氏 嗯,妈。(要向右屋走) 焦 母 别走。你坐下。 焦花氏 嗯。(立在那里) 焦 母 (冷酷地)坐下。 焦花氏 我坐下了。(还立在那里) 焦 母 (严峻地)你没有,我知道。(用拐杖捣着地厉声)坐下。 焦花氏 (恶恶生生地望着焦氏,不得已地坐下去)嗯,妈妈。 焦 母 (露出一丝狞笑,暗示地)我告诉你一件事。 焦花氏 嗯,妈。 焦 母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焦花氏 哦,您也做了个噩梦? 焦 母 (摸起锡箔,慢慢叠成元宝,一句一句地)我梦见你公公又活了。 焦花氏 公公———活了? 焦 母 (不慌不忙地)嗯,仿佛是他从远道回来,可是穿一件白孝衣,从上到 下,满身都是血,—— 焦花氏 (不安地)血? 焦 母 嗯,血!他看见小黑子,一句话也不说,抱起来就不放手,眼泪不 住地往下流。 焦花氏 哦。 焦 母 我向前去劝,刚一叫他,忽然他变了个老虎,野老虎—— 焦花氏 (吃了一惊)老虎? 焦 母 嗯,野老虎,那仿佛见了仇人似地就把小黑子叼走了。 焦花氏 哦,这个梦凶——凶的很。 焦 母 谁说不是,“猛虎临门,家有凶神”。我看这两夭家里要出事,金 子,你说? 焦花氏 坐家里好好的,哪会出什么事? 焦 母 (立起来,在香案上拿起一炷高香,对金子,仿佛不在意地)金子,你知道仇虎在 哪儿? 焦花氏 仇虎? 焦 母 你别装不知道,我的干儿虎子回来了,你会不知道?过来,金子, (举起香)点上。 焦花氏 (不安地,就桌上的长命灯颤巍巍地点起香,婆媳二人对着面)我倒是听说虎子回 来了,可是谁晓得他躲在哪个窝里死去了!(香火熊熊燃照在焦氏死尸一 样的脸上) 焦 母 金子!(一把抓住金子的腕) 焦花氏 (吓住〕妈,干什么? 焦 母 (凶神一般)你的手发抖。 焦花氏 (声音有些颤)香火烫的,妈。 焦 母 他没有到我们家里来? 焦花氏 谁?妈? 焦 母 仇虎! 焦花氏 他怎敢来?(转动香火,火焰更旺) 焦 母 没有来望望你。说近些,差一点你们也是一对好夫妻。(指香炉)把 香插上。 焦花氏 (一面插香,一面说)妈,您别冤枉人!丑八怪,谁要他?他来了,我就 报侦缉队把他抓去。 焦 母 你说了。 焦花氏 嗯。 焦 母 你公公(指右窗前的像)在上面可听见了的。 焦花氏 嗯。 焦 母 去吧。(花氏走到右门口,焦氏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金子,你的生日是五月 初九,是不, 焦花氏 是。(不觉疑惑起来)干什么? 焦 母 (温和地)你生下的时辰可是半夜子时? 焦花氏 嗯,你问这个干什么? 焦 母 (不理她)我问你,是不是? 焦花氏 是,妈。 焦 母 (恶狠地)我问问,算算你命里还有儿子不? 焦花氏 (利嘴)没有,不用算。 焦 母 (忽然柔和地)好,到屋里去吧,你去吧。 焦花氏 嗯。(怪异地盯焦氏一眼,转身入右门) 焦 母 (听着花氏走出门,狠很叹一口气)哼,死不了的败家精。 (外面雾里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凄惨地呼噪。远远电线扦呜呜地响着。 (焦氏轻轻地走到右门口,聆听一刻,听不见什么,废然地走到香桌前。她忽然回 头,朝言门愣一愣,没有人进来,地解开香案上的红包袱,里面裹着一个木到的女 人形,大眼晴,梳着盘髻,脸上涂着红胭脂,刻工粗拙,但还看得出来是金子的模 样。木人肚上贴着素黄纸的咒文,写有金子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 已扎进七口钢针。她用手摸摸木人的面宠,嘴里很神秘地不知数落些什么。 焦 母 (摸着木人的轮廓,喃喃地)也许刻得不像她,(慢慢地)哼,反正上面的生 辰八字是对的。(用手掐算)五——月——初九。(点点头)半夜里 ——子时生的。嗯,对的,上面没有写错。(她把木人高高托在手里,举 了三举,头点三下,供在香案上。磬重重响了三下,她跪在案前,叩了三下,神色森严, 依然跪着,嘴里念念有词,又叩了一个头,朝着木像,低声)金子,香是你自己点 的。生辰八字是你自己说的。你金子要是一旦心痛归天,可不能怪 我老婆子焦氏。(又深深一拜,立起,又敲了一声磐,走到香案前,举起木人,从 头上拔下一根钢针,对着心口,低声狠恶地呼唤)金子,金子,(第三声“哼!”地 一声将针扎进)哼,金子!(叹一口气,她仿佛非常疲乏!慢慢数着针头,扬起头) 已经八针(胜利地)就剩一针了,金子。(把木人又端端正正放在香案前面, 用红包袱盖上) 外面电线杆呜呜地响,隐约有人赶着羊群走近的声音,地不言不语走进左门。 (立刻花氏由右门蹑足走进来。 焦花氏 (低声对右门内)你先别来,听我咳嗽。 [花氏走到中门,开门望望,外面一片大雾,看不见人。她回转身,望见桌前的红 包袱,匆忙跑近掀开视。举起木人细看,立刻明白,厌恶地又放在案上。 焦花氏 (向着左门,毒恶地)哼。(把木人盖上,忽然想起右门的仇虎,轻轻咳嗽一声。仇虎 随着现在右门口,正要举足向中门走。——) [焦氏森严地由左门急出。 焦 母 (怕花氏走进来)站住! 焦花氏 (又轻咳一声,仇虎愕然,立在右门前,以手示意,叫他再进去) 焦 母 (慢慢走至中门)谁?是谁? 焦花氏 是我,妈。 焦 母 (厉声)还有准? 焦花氏 还有?(以目示仇虎,令其毋做声)还有——(对仇虎噗哧一笑)有鬼! 焦 母 哦! (花令仇虎迸门,他眈眈地望着焦氏,恨恨走出。 焦 母 (没有办法,半晌)我当是老虎真来了呢。 焦花氏 妈,您不进屋去歇歇么! 焦 母 不,你不用管,我要在堂屋里坐坐。 焦花氏 好,您坐吧,(不甘心地走入右门) (焦氏侯她出去,走到香案前,摸摸红包袱下面的木像,放了心,口里又不知数落 些什么。 [这时摇篮里忽而恐怖地哭起来了,她走到摇篮旁边,把孩子抱起来,悲哀地抚摸 着孩子的头。 焦 母 (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小宝贝做了梦了!嗯——嗯!梦见了老虎来咬你 吁,嗯——嗯?老虎不吃小黑子的,嗯——嗯!不要怕呀,嗯—— 嗯,奶奶一辈子守着你啊,嗯——嗯!不要怕呀,嗯——嗯。(抱着 孩子进了左屋) (外面仿佛羊群乱哄哄地奔踏过来,咩咩地哀叫。随着羊的乱窜声,有一个很愉快 的喉咙在:“达,达,打——低——!达低达低达,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 打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更高兴)达,达,打——低——。 达低达低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随着这抑扬顿挫的“洋号”, 白傻子嘴里又打起威武的军鼓,舌头卷起嘟噜!“得——一儿锵,锵,锵!得—— 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拼了命!)得——儿锵锵锵!得—— 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他不可一世,耀武扬威地由中门操进 来。“得——锵锵,得——儿锵!”两只手抡起想象的鼓槌向下打,头上流着热汗。 好忙!——进门并没有看见焦大妈!由左门又走进来一一嘴里还得吹洋号:“达, 达,打——低 (忽而由身右面叫一声: 焦 母 谁? 白傻子 (大吃一惊,鼓号俱停。看见焦氏。伸伸舌头,立刻转身就跑)—— 焦 母 (立起)站住!谁? 白傻子 (只好愣在那里)是,是——(咽下唾沫)是我! 焦 母 我?(猜出多半是他)“我”是谁? 白傻子 (结结巴巴,急得直眨眼)狗——狗蛋!焦大妈。(说完了又要跑) 焦 母 别跑!你!你不放你的羊,你来这儿干什么! 白傻子 不,不干什么。我!(瞪着大眼)我看你家新媳妇来了。 焦 母 新媳妇有你的什么? 白傻子 (笑嘻嘻地,顺口一数落)“新媳妇好看,傻——傻子——看了直打转; 新媳妇丑,傻——傻子抹头往外走。” 焦 母 你也爱看好看的媳妇? 白傻子 (翻翻眼看着焦大妈)嗯!(鼻孔顿时一吸,两条青龙呼地又缩进去) 焦 母 狗蛋,你别看她,我家媳妇是个婊子,她是老虎,会吃人的。 白傻子 老虎?(不信地)嗯!我看过她! 焦 母 你看过老虎,你还来干什么? 白傻子 (鼻涕又流下来,舌尖不觉翻上去舔)那——那我来看看,她会吃我不?(又 抹一下鼻涕) 焦 母 (可怜他)唉,狗蛋,你日后也要个老虎来吃你么? 白傻子 (老实地)老⋯⋯虎要都是这样,我看还⋯⋯还是老虎好。 焦 母 (酸辛地)傻子,别娶好看的媳妇。“好看的媳妇败了家,娶了个美 人丢了妈”。 白傻子 不⋯⋯不要紧,我妈早死了。 焦 母 (看看白,叹一口长气)嗯,孩子们长大了,都这样,心就变了。 白傻子 嗯? 焦 母 (风声喃喃,辛痛地)忘记妈。什么辛苦都不记得了。(低头) 白傻子 (莫明其妙)你⋯⋯你说什么, 焦 母 (低头,以杖叩地,忽然)没说什么。嗯,傻子!你听屋里有人说话没有。 白傻子 (伸长脖子,听了一刻,糊里糊涂地摇摇头)没⋯⋯没有。 焦 母 (指右屋)不!我说西屋里。 自傻子 (肯定地)嗯,我知道啊!(还是摇头)没⋯⋯没有。 焦 母 (不信地)你到那屋里去瞧瞧。 白傻子 (点点头)嗯,我知道。(走了一步) 焦 母 (一把抓住他,低声)轻轻地走,懂不懂? 白傻子 (嫌她啰嗦,不耐烦的神气)我知道啊! 焦 母 (不放心)狗蛋,你去看什么? 白傻子 嗯?(才想起来)谁!谁知道你要我看什么? 焦 母 (低声)哼,你去看看屋里有什么旁的人没有? 白傻子 嗯,嗯,(仿佛非常明白,点头)我知道。(走到右门前,由上看到下,回转身, 走两步,摇着脑袋)门⋯⋯门关上了。推⋯⋯推不动。 焦 母 (立起,惊愕,促急地)什么?门关上了?推不动?推开门,打进去! 白傻子 (逡巡)我怕——我—— 焦 母 怕什么!出了事,有我。 白傻子 我怕老虎吃了——吃了我。 (焦立刻抽出香案旁边通条似的铁拐杖。 焦 母 (对白傻子)你跟我来。除了金子,有旁人,你跟我抓着他。 [白点头,小心翼翼地随着焦氏,走到右门前,焦举起拐杖,正要向门上捣去。 [花氏由右门跑出。 焦花氏 (叫喊)妈,您在干什么?(以手抵住焦氏的手)妈,您放下!您要打谁? (咳嗽) 焦 母 (察觉地有点蹊跷)贱婊子,(用力推开花氏)你放开手! (花氏摔倒墙根) 焦花氏 (喊)妈! 焦 母 傻子,你跟我来!(走进右门) 焦花氏 (咳嗽,大叫)妈!妈! [右屋里有焦氏铁棍落地、一个人在闪避的声音。 [焦母的声音:(咻咻然。咬牙,举起铁杖向下击)妈的!妈的!妈的! [右屋里有人似乎狠狠推了焦氏,焦氏大叫一声,踣倒。跟着那人打破窗户,由窗 户口跳出去。 [傻子吓得只看花氏发愕,似乎在地上生了根。 [焦母的声音:(叫喊)我摔着了!傻子,有人打破了窗户跑了,快追呀,傻子! 抓着他,傻子!傻子⋯⋯ 白傻子 (不知怎么好,颤抖)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然而依然没有动) (花氏听见里面的人跑了,立刻跑近中门,仇虎已由外面跑进来。 焦花氏 (抓着仇的手,低声)怎么样?你摔着了没有? 仇 虎 妈的,窗户大小,打破了窗户,腿还挤破了一块。 焦花氏 她呢? 仇 虎 我推了她一把。她摔在地下。 (里面焦氏的声音:金子!金子! 焦花氏 (答应了一声,立刻要到右屋去)■——妈! 仇 虎 (抓着她)别去!(指着白)你看!他! 白傻子 (摸着头顶,望仇虎,很低的声音,不觉喃喃地)“漆——叉——卡——叉(更 低微)吐——兔——图——吐。” 焦花氏 (与白同时说)这是狗——狗蛋! 仇 虎 他认识我,你小心他。 焦花氏 我明白。 [焦氏由右门走出,脸上流着血。 焦花氏 妈! 焦 母 (不理她)傻子!傻子!傻子! [白不敢答应。仇立刻由中门轻轻跑出。 焦花氏 妈!妈! 焦 母 (切齿地)贱婊子! 焦花氏 (不安地〕妈,您摔破哪儿没有? 焦 母 (急躁地)傻子!傻子在这儿没有? 白傻子 (正看着花氏,不得已地)在——在这儿。干什么?(又望着花氏) 焦 母 (恨极了,切齿)狗蛋!你瞧见什么没有? 白傻子 我瞧见,瞧见(食指放在嘴里)老虎在这儿。 焦花氏 (大惊)谁说的, 焦 母 (明白白的话)死婊子,你别插嘴,还有谁?傻子,你说! 白傻子 (惧怯地,看着花氏)还有——还有——还有一个——(花氏忽然跑到傻子面 前,神情异常诱惑,在他的面颊上非常温柔地亲了一下,傻子仿佛失神落魄,立在那里) 焦 母 (厉声)还有一个什么? 白傻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抚摸吻着的面颊)还有——老虎——老虎! 焦 母 狐狸精,你干什么? 焦花氏 我没有干什么? [左屋孩子很低微地哭啼起来。 焦 母 告诉我,狗蛋!(杖捣地)你们在干些什么? [花又亲热地吻他一下。 焦 母 狗蛋,你死了? 白傻子 (不知所云)没——没有!老虎要吃——吃我。 [左门孩子大哭起来。 焦花氏 妈,您听,孩子醒了。 焦 母 你别管,狗蛋,你说,还有谁? [门里孩子更恐怖地哭,嚎,半响,三人静听。 焦花氏 (惊愕地)妈,孩子别有了病,(故意地)妈,您问他吧,我去瞅瞅。(就 要走) 焦 母 (厉声)不要你去!毒手!你别害死了我的小黑子。(向左屋走了两步) 我就来,狗蛋!别走,回头我还问你。 [焦母由左屋下,听见她哄孩子的声音。 焦花氏 (看见焦母进了门,走到方桌的长凳旁坐下,向白招手,魅惑地)狗蛋!你过来! 白傻子 (莫明其妙)干──干什么? 焦花氏 你过来,(低声)我跟你说一句话。 白傻子 (食指放在口里,本能地害羞起来)干——干什么呀?(不大好意思地走过去) 焦花氏 (腾出身旁一块地方,拉着他的手)你坐在我旁边。你先把手指头放下。 白傻子 (手放下来,羞赧地瞟她一眼。呵呵地傻笑)干——干什么?(不觉手又放到了嘴 里) 焦花氏 (瞪了他一眼)把手指头放下!好好地听着!我跟你说一句正经话。 白傻子 (又将食指放下)嗯,好,你说吧!(舌尖又不觉伸到鼻子下面卷舐) 焦花氏 (低柔地)狗蛋,你听着,回头大妈再问你的时候,问你看见什么人 没有了,你呀,你就说—— 白傻子 (眨眨眼,仿佛在研究什么,舌端在鼻下舐过来,卷过去。忽然,一个大发现,跳起来) 新——新媳妇!(非常愉快地)你猜,你猜,鼻涕是什么味儿? 焦花氏 (没想到)什么?鼻涕? 白傻子 (紧张地)嗯,你说!是甜的,还是咸的? 焦花氏 (气了)不知道。 白傻子 (快乐得直打屁股)是咸的!咸的!你没有猜着吧,(又用舌头舐一下)咸丝 丝儿的。 焦花氏 (站起来)妈的,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 (笑嘻嘻地)唏,唏,你——你你叫我干什么, [焦大星背着包袱,提着点心,手里支着一根木棍,满脸风尘,很疲倦地迈过中门的 门坎。 焦大星 (脸上露出微笑)金子!(放下包袱) 焦花氏 (平淡地)哦,是你。 焦大星 (放下点心)妈呢?(掸掸身上的土) 焦花氏 (望着他)不知道。(白躲在一旁,稀奇地望着) 焦大星 (搁下木棍,用手绢把脸擦一擦)又到了家了!(抬头看花氏)家里怎么样?(关 心地)还好么? 焦花氏 (冷峻地)大星,谁叫你回来的: 焦大星 (不自然地笑笑)没——没有谁。我自己想回来瞅瞅。 焦花氏 (忽然)说什么?家里难道还会有人跑了? 焦大星 (猜出婆媳二人又在闹气,歉然地)我不懂,金子,你又怎么? 焦花氏 不怎么,我在家里偷人养汉,美得难受。 焦大星 (避开)谁说这个啦!你说话别这样!这是咱们家,要叫妈听见—— 焦花氏 叫妈听见,算什么!我都做给妈瞧啦。 焦大星 (软弱地)金子,你进了我家的门,自然不像从前当闺女那样地舒服。 可我从来也没埋怨过你,我事事替你想,买东买西,你为什么一见 我,尽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焦花氏 哼,话难听?事才难听呢!我偷人养汉又不是一天的事,你不是不 明白。我嫁你那天晚上就偷人。你出了门,我就天天找汉子,轧姘 头,打野食,靠男人,我—— 焦大星 (痛苦地)金子,你这说的是什么? 焦花氏 我这说的是“一本正经”,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在娘家就 关不住,名声就坏,可我没有要到你家里来,是你那阎王爸爸要的。 我过了你家的门,我一个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三个不够 —— 焦大星 (苦恼地)金子,唉,你这犯的是什么病!(颓然坐下) 焦花氏 我没有犯病,是那个一出门就想回来的人犯了病了;是那个回家就 瞎疑心的人犯了病了;是那耳朵根子软,听什么话就相信的人犯了 病了;是那个“瞎眉糊眼”,瞧见了什么就瞎猜的人犯了病了。我 告诉你,我没有犯病!我没有犯病! 焦大星 真!奇怪!我疑心了什么,我瞧见了什么!我一进门,你就这样疯 疯痴痴地乱说一大“泡”。我说,是我瞎疑心,还是你瞎疑心。 焦花氏 是我疑心,是我犯疑心病;我疑心我媳妇在家里偷人养汉,整天背 着自己的男人不老实。 焦大星 可是谁提这个啦?是我听见什么啦?还是刚才瞧见什么啦! 焦花氏 你瞧不见,你还听不见。 焦大星 (想不出办法)那么,白傻子,你听见什么,你刚才瞧见什么啦? 白傻子 (指自己)我——我—— 焦大星 (敷衍着花氏)好,我刚才不在家。你说,你瞧见什么? 白傻子 (结结巴巴)我——我刚才——瞧——瞧见——瞧见一个—— 焦花氏 (忙追到白的身边)去!去!去!活人的话都闹不清,还听死人的话? 白傻子 (卖功)可我刚才——是——是瞧见一个—— 焦大星 (不信地)你说吧,什么呀? 白傻子 我⋯⋯我瞧见一个—— 焦花氏 (蓦地在白脸上掴了一掌)去!去!你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 (莫明其妙)你打我,(抚摸自己的面颊) 焦花氏 嗯,打了你,你怎么样? 白傻子 (咧开大嘴,哇一声)哦,妈呀!(哭啼啼地)你——你到底是个老虎。(抽 咽,向中门走) 焦大星 (看着花氏,只好哄着白傻子同情地)去吧,狗蛋,快走吧,赶明儿别到这 儿来了。 [狗蛋手背抹着眼泪,由中门走下,一时又听见羊群咩咩奔踏过去的声音。 焦花氏 (发野地)好,大星,你好!你好!你好!你不疑心!你不疑心!你 回家以后,你东也问,西也问,你想从狗蛋这傻子的身上都察出来 我的短。好,你们一家人都来疑心我吧,你们母子二人都来逼我, 逼死我吧。(大星几次想插进嘴去,但是她不由分辩地一句一句数落)我跟你讲, 姓焦的,我嫁给你,我没有享过一天福,你妈整天折磨我,不给我 好气受。现在你也来,你也信你妈的话,也来逼我。(眼泪流下,抽咽) 我们今天也算算账,我前辈子欠了你家的什么?我没有还清,今生 要我卖了命来还。(抹着鼻涕)哼,我又偷人,又养汉,我整天地打野 食,姘人,我没有脸。我是婊子,我这还有什么活头,哦,我的天 哪!(扑在桌上,捶胸顿足,恸哭起来) 焦大星 (不知怎么安慰好)可是,金子,谁说啦?谁这么说啦?不是你要问去? 不是你自己要这么讲,喂,你看,我跟你带来多少好东西,别哭了, 好吧? 焦花氏 (还是抽咽)我不希罕,我不看。 焦大星 可你要这么说,你要在自己身上洒血,你自己要说你偷人,养汉的 —— 焦花氏 (还是抽咽)我没有说,我没有说。是你妈说,你妈说的。 焦大星 (不信地)妈?妈哪对你说这么难听的话? 焦花氏 你妈看我是“眼中钉”,你妈恨不得我就死,你妈硬说我半⋯⋯半 夜里留汉子,你妈把什么不要脸的话都骂到我头上。“婊子!贱货! 败家精!偷汉婆!”这都是你妈说的,你妈说的。 焦大星 (解释)我不信,我不信我妈她会—— [焦母由左门走出。 焦 母 (拐杖重重捣在地上,森严地)哦!(他们二人回过头)嗯!是我说的。金子, 你跟你丈夫讲吧,我就是这么说的。 [半晌。 焦大星 (惶恐地)妈!(走过去扶她) 焦花氏 (突然感到孤独,不觉立起)大星! 焦 母 (严酷地)你说吧!你痛痛快快他说吧。你在你丈夫面前狠狠地告我 一状吧!金子,你说呀!你说呀!你长得好看,你又能说会道的。 你丈夫今儿跟你买花,明儿为你买粉,你是你丈夫的命根子,你说 呀,你告我吧。我老了,没家没业的,儿子是我的家私,现在都归 了你了。 焦大星 (哀诉地)妈。 焦 母 (辛酸地)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家当,现在都叫你霸占 了。我现在是个老婆子,瞎了眼,看不见,又好唠叨,我是你们的 累赘。我知道我该死,我早就该叫你们活埋了,金子,你说吧,你 告我吧,我等你开刀呢! 焦花氏 (怯惧地)妈,可我并没有说您什么?大星,你听见了,我刚才说什 么。大星,你—— 焦 母 (爆发,厉声)婊子!贱货!狐狸精!你迷人迷不够,你还当着我面述 他么?不要脸,脸蛋子是屁股,满嘴瞎话的败家精。当着我,妈长 妈短,你灌你丈夫迷魂汤;背着我,恨不得叫大星把我害死,你当 我不知道,活妖精!你别欺负你丈夫老实,你放正良心说,你昨儿 夜里干什么?你刚才是于什么?你说,你为什么白天关着房门,关 了门嘁嘁嚓嚓地是谁跟你说话?我打进房去,是哪个野王八蛋跳了 窗户跑了?你说,当着你的丈夫,你跟我们也讲明白,我是怎么逼 了你,欺负你? 焦花氏 谁听见我屋里有人说话?谁说我把问关上了?谁又从窗户跑了, 妈,您别血口喷人,您可—— 焦 母 (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死娘儿们,该雷劈的!(回头)狗蛋,狗蛋,你看 见了,你说! 焦大星 妈,他刚走。 焦 母 他走了,(忽然)狗蛋,狗蛋!(急速地走出中门) [外面听见焦氏连喊傻子。 焦大星 金子! 焦花氏 你去信你妈的话吧! 焦大星 (低沉)你先到西屋去。 焦花氏 干什么?我不去! 焦大星 金子,你先别惹她。听我说,你先走。 焦花氏 (瞪大星一眼)好,你们说。你们母子两个商量吧。叫你们算计我吧! 好,我走!我就走!(由右门下) 焦大星 喂,金子!—— [焦母由中门上。 焦 母 (颤巍巍地)这个傻王八蛋,又不见了,跑了。(复归正题,严峻地〕好, 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你们有良心就来算计我吧。(猜到方才在她背后 金子会叽咕些什么,尖酸地)嗯,金子,你是个正派人,刚才都是我瞎说, 看你是眼中钉,故意造你的谣言。现在你丈夫来了,你可以逞逞你 的威风啦!(爆发,狠恶地)金子,你个下流种!我早就跟大星说过, 要小心点,你别听你爸爸的话娶金子回家来,“好看的媳妇败了家, 娶了个美人就丢了妈”,—— 焦大星 妈,金子不在这儿。 焦 母 走了,她到哪儿去了? 焦大星 她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焦 母 哦,你怕她受我的气,你叫她走了。 焦大星 不是的,妈,我怕您看着她不舒服,气大,省得她在您眼前厌气。 焦 母 我问你,我怎么看?我怎么看?大星!现在你们两个都会故意气我 没有眼!叫我听了好难过。—— 焦大星 (忍不住)我没有这么想,您别瞎疑心。 焦 母 (勃然)我没有瞎疑心,我没有瞎疑心。哼,耳朵根子软,你媳妇的 毒都传给你了。 焦大星 妈,您歇歇,别生气!她不好,她尽叫您生气。回头我就打她。 焦 母 我不生气,我替那怕老婆的男人生气呢。 焦大星 (没有办法)好,妈,我给您带来几样点心,都是您爱吃的! 焦 母 (冷笑)不用,拿去孝敬屋里那个人吧。我不希罕。 焦大星 (叹一口气)妈,您要是处处都光存这个心,我怎么还说得了话?您想, 我们家里也不算容易,老有老,小有小,丈夫成天地不在家,四外 也没有什么邻舍亲戚。家里拢总不到三个半人,大家再还免不了小 心眼,那—— 焦 母 大星,你跟谁说话?你对谁? 焦大星 妈?(赔笑)我不敢劝您。 焦 母 哼,我小心眼?我看你也太大气了吧? 焦大星 好,好。妈,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明白呀! 焦 母 问你呀。 焦大星 (惧怕地)妈,她真⋯⋯真会有什么⋯⋯我不在家。 焦 母 这两天晚上,半夜,我听见门外大树底下有人说话。 焦大星 有金子? 焦 母 嗯,半夜,金子跟一个人。 焦大星 她怎么啦? 焦 母 她怎么?说着,她把那个人就拉进来了。 焦大星 拉进来? 焦 母 拉到屋里去,两个人嘁嘁嚓嚓了半夜。 焦大星 一直到半夜? 焦 母 半夜?一直到天亮。 焦大星 (疑信参半)那您为什么不抓着他们。 焦 母 我?(故意歪曲地讲)你把我真当作瞎子,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对东西? 那半夜的人不是你这个不值钱的丈夫,还是谁? 焦大星 是我? 焦 母 (反而问起他,威吓地)你为什么又瞒着我回了家。我是怎么虐侍你们, 要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 焦大星 (恐怖地)那个人不是我。 焦 母 什么,(觉出他渐渐相信了,露出一丝微笑)不是你。 焦大星 嗯,不是。 焦 母 那么方才那个人。 焦大星 怎么方才还有一个人? 焦 母 方才那个人也不是你? 焦大星 (苦痛地)不!不! 焦 母 哦? 焦大星 (忽然)妈,您说的话是真的? 焦 母 (冷静地)真的,你当真受你的媳妇的毒了么? 焦大星 (内心如焚)她怎么会?金子怎么能这样?我为她费了多少心,生了多 大气。她跟我起过誓,她以后要好好地过日子,她⋯⋯她⋯⋯ 焦 母 (残酷地)她起誓不是放屁!刚才我就知道那个人在里面,我打进了 门,他正从窗户逃走,我一手抓着他的大襟,叫那个狗娘养的一下 子把我推在地下,跳出去走了。白傻子看见他,金子还跟他在门口 说话,满不在意。你看,这是我脸上摔的伤,你进屋去看,窗户都 破了。你看,你不在家,家里成了野汉子窝。大星,你说我怎么能 不叫你回来。我告诉你,你这个小傻子,(狠狠地)你的媳妇偷了人 了,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现在没有一个不骂你,不笑话你,不说 你是个—— 焦大星 (疯狂一般捶击桌子)妈!妈!您别说了,别说了。我听够了。 焦 母 (也翻了脸,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捣,粗野地)那你还不把她叫出来问,逼她来 问,打她来问,要她来口招出来,招出来!(星扑在桌上,全身颤抖) [花氏由右门出。 焦花氏 [厉色]你们不用叫!(立刻冷冷地)用不着你们母子喊,我自己出来了。 焦 母 好!你来得好!你来得好!大星,门后有你爸爸打人的皮鞭子。大 星!你要是心再发软,我不认你是我的儿子。 (走到后门,摸出皮鞭) 焦花氏 (横了心)哼! 焦 母 好。你哼哼!大星,这是鞭子。我跟你锁上门。你问她!问她!问 她!(把中门锁好) 焦大星 (接下皮鞭,手发抖)金子—— 焦 母 你快问她!快问! 焦大星 妈,我问!我问! 焦 母 叫她跪下!对着祖宗牌位! 焦花氏 怎么? 焦 母 (雷霆)跪下! [花氏跪下。 焦大星 (拿着皮鞭,脸上冒汗)我不在家,你是做⋯⋯做了那⋯⋯那样的事情么? 焦 母 你说,叫你说,败家精。 焦大星 (用鞭指着地,狠了心)你——你说。 焦 母 (厉声)说呀! 焦花氏 (两面望望,恨恶地)哼,(冷笑)你们逼我吧,逼我吧!(忽然高声)我做 了!我做了,我偷了人!养了汉!我不愿在你们焦家吃这碗厌气饭, 我要找死,你们把我怎么样吧? 焦大星 (失色)怎么,你——你承认你,—— 焦花氏 嗯!我认了。你妈说的,句句对,没冤枉我,我是偷了人,我进了 你们家的门,我就没想好好过。你爸爸把我押来做儿媳妇,你妈从 告诉你,大星,你是个没有用的好人。可是,为着你这个妈,我死 也下跟这样的好人过,我是偷了人。你待我再好,早晚我也要跟你 散。我跟你讲吧,我不喜欢你,你是个“窝囊废”,”受气包”, 你是叫你妈妈哄。你还不配要金子这样的媳妇。你们打我吧,你们 打死我吧!我认了。可是要说到你妈呀。天底下没有比你妈再毒的 妇人, 再不是人的婆婆, 你看她— — 焦大星 焦母 金子,别说了! 败家精,你还说! (同时) (气急败坏地) 焦花氏 (跑到香案前,掀开红包袱,拿起扎穿钢针的木人)大星,你看!这是她做的事。 你看,她要害死我!想出这么个绝子绝孙的法子来害我。你看,你 们看吧!(把木人扔在地上) 焦 母 你⋯⋯你!大星,你还不跟我打死这个淫妇,死婊子养的!打—— 打——打! 焦大星 (迷乱地)妈! 焦 母 (暴雷一般)打死她!打死她! 焦大星 嗯(麻痹)嗯,打!打!(举起皮鞭,想用力向金子身上——但是人仿佛凝成了冰, 手举在空中,泪水盈眶,呆望着花氏冷酷无情的眼。静默。忽然扔下鞭子,扑在母亲足下 恸哭起来)哦,妈呀! 焦 母 (推开她的儿子,骂)你还是人!死种!(抡起拐杖向花氏所在方向打去,花氏一 手截住) 焦花氏 (拚命)你⋯⋯你敢—— 焦 母 (不顾死活)我先打死你—— (外面有人扣门甚急:大叫:“开门!开门!” 焦大星 (在两个女人当中)谁?谁? [外面的声音:是我,我呀! 焦 母 (放下拐棍,听出声音蹊跷,停住)你?你是谁? [外面声音:(狞笑)仇——虎!我是仇——虎。 焦 母 什么?虎子? [外面的声音:是我,干妈。 焦大星 (惊愕)怪,虎子来了?(打开中门) [仇虎走进,大家恐惧地互视,半晌。 焦大星 (阴沉地)虎子,你来干什么? 仇 虎 (狠毒地)跟干妈请安来了。 焦 母 (低幽地)请安?—— 仇 虎 (点头)嗯。 焦大星 (走到虎面前,喜悦地)虎子,你怎么出来的? 焦 母 (阴郁地)大星,来!跟我到这屋里来。 焦大星 (不大明白)妈? 焦 母 (厉声)来。 (焦氏拄起拐杖向左屋走,后随大星,母子迸了左屋。 [半晌,花氏恐怖地呆望着仇虎。 焦花氏 (低声)谁叫你回来的。 仇 虎 (望外,阴沉地)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 谁? 仇 虎 雾太大。看不出来。(忽然)你把蜡吹了。 焦花氏 (惊)怎么?(把香案前的烛火吹灭) (屋内黑下来,从两面窗望出,外面一片灰沉沉的雾。远远听见火车驰过,一声孤 寂的汽笛。仇虎蹑足走到窗前探望。 焦花氏 (低声)怎么?你—— 仇 虎 别说话,门外仿佛就有人走。你听! 焦花氏 (谛听)不,这是风。 仇 虎 哦。 焦花氏 风吹着野草。 仇 虎 (回头,望着左屋)奇怪,这半天他门在屋里做什么。 焦花氏 谁知道? 仇 虎 嗯,(阴沉地暗示)我想今天晚上要出事。 焦花氏 (点头)我觉得。 仇 虎 金子,你怕么? 焦花氏 (回头)怕?(转头望前面)不! —幕急落 第二幕 [同日,夜晚丸点钟,依然在焦家那间正屋里。方桌上燃着一盏昏惨惨的煤油灯,黑影憧 憧,庞杂地在窗恨上晃动着,在四周灰暗的墙壁上,移爬着。窗户深深掩下来,庞大的乌 红柜,是一座巨无霸,森森然矗立墙边,隐隐做了这座阴暗屋宇神秘的主宰。香案前熄灭 了烛人,三首六臂的菩萨藏匿在黑暗里,只有神灯一丝荧荧的人光照在油亮的黑脸上,显 得狰狞可怖。 (焦氏立在香案旁,神色阴沉。盲人睁大一双不见眸子的眼眶,凝望前面,瞑对不知思念 什么。她默默地敲撞铜磬,声嗡嗡然,仿佛发匀神像的巨口里。桌前立一只肥大的泥缸, 里面熊熊地烧起“黄钱”,那贿赂神灵,请求他除灾降福的“鬼币”。纸灰随着大星飞扬, 跳耀的火焰向上翻。红光一闪一闪,射在焦氏严峻的脸上,像走马灯。影子穿梭似地在焦 阎王狞恶的像上浮动,一阵黑,一阵亮,时而瞥见阎王的眼眈眈地探视下面,如同一幅煞 神。 [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 质。 [瞎子卷起黄的纸填入土缸的肚子,火焰更凶猛地飞舞起来。她喃喃念着《往生咒文》, 仿佛又在祈祷,朝向着菩萨。 [静了半晌,忽然黑暗的角落里有一稚弱的哭声,惊恐地抽咽,是个黑子在摇篮里由噩梦 中吓醒,又看见一墙的黑影,更惧怕地哭嚎起来。瞎祖母走到摇篮边,抱起受了惊的孩子 低声抚慰。 焦 母 (轻轻拍抚孩子)不要怕呀,嗯一一嗯——嗯——宝宝梦见了什么呀, 嗯——嗯——嗯——。黑子,快回家呀,嗯——嗯。回家睡觉觉呀, 嗯——嗯。不要怕呀,嗯——嗯。奶奶一辈子守着小孙孙呀,嗯— —嗯。你就是奶奶的小命根呀,嗯——嗯——嗯——。谁也不敢来 惹你呀,我的小孙孙,不要怕呀,嗯——嗯一一嗯——。(孩子先还 哽咽,渐渐睡着。焦氏正要放下孙儿,焦大星由左屋上。他的脸颊微红,神色不安,关上 左门,又回顾一下,忽然咳嗽起来) 焦 母 (低声)谁? 焦大星 (喑哑)我,妈。(向焦氏走去) 焦 母 (放下孩子)慢点走。孩子刚睡着。 焦大星 (走到摇篮旁边,望着自己的儿子)黑子好一点了么? 焦 母 (摸摸瘦小的头,关心地)小脑袋还是热烘烘的。刚才黑子又不知叫什么 东西吓醒了,又嚎了半天。 焦大星 (烦恶地〕哭!哭!哭!今天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哭我的丧。 焦 母 (又拈起一张黄纸,引起快熄的火)“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哼,右屋里 藏着个狐狸精,左屋躲着个野老虎,童男子眼最灵气,看见了这一 对妖魔,魂都吓得离了壳,他怎么不哭? [这时左屋有男人学着女人的喉咙,忽而尖锐,忽而粗哑,惨厉地唱着《妓女告状》,一 句一句,非常清晰。——“⋯⋯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殿前的判官呀 掌着生死的簿,⋯⋯青脸的个鬼哟,手拿拘魂的牌。⋯⋯” [焦氏不安地谛听着。大星坐在方桌旁,凝视土缸里的火焰。 焦 母 你听他又在唱。(低微)你听,他在我们家唱这个。你听!(里面幽 幽地唱着:“⋯⋯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大星, 他这是咒我们? 焦大星 (替仇虎辩白)他高兴,他多年没见我,今天见着了,多喝两盅,他爱 唱什么,就唱什么,您管他这个做什么。 焦 母 哼,他硬说你父亲害了他一家,(低沉地)你还看不出来,他这次回 来没有安着好心。 焦大星 妈,您又来了,您先别疑神疑鬼。刚才他跟我说,他住两夜就走。 焦 母 (不信地)就走? 焦大星 他是您的干儿,跟我又是从小的朋友,这次特来看看我们,我们跟 人无仇无冤,疑心人家要害我们干什么? 焦 母 你不懂,不用管我。大星,你听。(里面又幽幽然唱着“⋯⋯阎王老爷当中坐, 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他老唱这两句,他老唱这两句。 焦大星 虎子现在无家无业,心里别扭,让他唱去。 焦 母 可是他为什么—— [里面又从头重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焦 母 你听,他这不是有意地—— [小黑子又突然大嚎起来。焦氏忙走到摇蓝边,抚拍着孩子,里面也停止了唱声。) 焦 母 (恨恶地)你听,他这是存的什么心,孩子醒了,他也不唱了。(孩子 继续地哭嚎)大星,你这做爸爸的也为你的孩子烧点纸,驱驱邪,我再 跟孩子叫叫。 [星不得已立起,走到香桌旁,烧黄钱。焦氏在摇篮旁,轻抚哽咽着的孩子。 焦 母 (非常悠远地,似从旷野里传送来的凄厉的声音)回家来——,黑子!黑子的魂 回家来——,黑子!魂快回家——,黑子!奶奶等着你睡——,黑 子!魂回家来——黑子。(孩子又不响,四周静寂,只有盲目的焦氏低声呼唤, 催眠一般,大星的眼盯着泥缸的人。焦氏忽然——)大星,你看看黑子的眼,孩 子真睡着了么? 焦大星 (抬起头,望黑子)眼阖上了。(奇怪地)这孩子的睡相怎么这样——怕人 —— 焦 母 怎么? 焦大星 (低声)——他仿佛死了似的。 焦 母 (贸然)放你的屁!好好的孩子,你咒他什么?(又抚黑子)黑子,你不 要怕,你爸爸跟你说着玩呢。你好好在我们家里住着,供你吃,供 你住。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黑子,你住着,不要走。 焦大星 可是,妈,您看不见那小脸,眉毛狠命地皱,小嘴向下瘪。(低微) 阖上了眼,真像他是—— 焦 母 (恐惧地)少胡说,你今天喝多了。(想起来)也怪,刚才吃饭的时候, 为什么孩子忽然地大嚎起来? 焦大星 (无神地)不知道。我直望着孩子的眼,孩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似 地,那么死命地干嚎。 焦 母 (忽然)我看我们赶快送他走。送他走,越早越好。 焦大星 让她就走? 焦 母 嗯。 焦大星 (哀诉地)不,妈!再等一等,您让我想一想。 焦 母 想什么?这个祸害不是早走了早好。 焦大星 可是,她现在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您要她立刻走,这⋯⋯这不是— — 焦 母 那我哪管得了,我只求我家里安静。今天是晚了,明天一大清早, 就送他上路。 焦大星 妈,我们不能这么办。 焦 母 (冷冷地)大星,那么你要怎么办? 焦大星 妈,您不能这么赶她出去。这次是她做错了,她丢——丢了我—— 我们的脸,可妈您要现在就送她走,那不是逼着她走那一条路,叫 她找她的那——那个人么?(苦痛地)妈,我知道她这次是真心地不 ——不要脸,不要脸,做了这么一件对——对不起我的事,可是, 妈,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错?难道我们—— 焦 母 (厉声)混蛋!你想的是什么?你说谁? 焦大星 (犹疑)您说的不是金子? 焦 母 金子!金子!(叹一口气)这个昏虫哟!死都临到头上,这个时候你还 是金子金子地想着么。大星,我告诉你,老虎都进了门,我说的是 这屋里的老虎。老虎在你屋里吃饭,老虎在你房里都跟你的——(忽 然止住)大星,你今天晚上偏要喝许多酒做什么? 焦大星 (没有力气地)嗯,我喝了,妈。 焦 母 叫你不喝你偏要喝,今天是什么鬼催着你,脾气都变了。 焦大星 嗯,我要变变。(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 焦 母 (温慈地)大星,我的儿子,你过来。 焦大星 (走过去)干什么,妈? 焦 母 大星,你心里难过么, 焦大星 (望望焦氏,咬住唇)不,妈。 焦 母 (执星的手)你是舍不下金子么? 焦大星 (想抽出白己的手,烦恶地)谁说的?妈。(似乎恐怕为人发见了自己的短处,更烦 躁)谁说的?谁告诉您的? 焦 母 (明白她的儿子,暗暗刺激他的羞耻心)是,是的,像她这样一个烂货,淫妇, 见着男人就要,(觉得大星在一旁神情苦恼,要截断她的话,然而她轻轻拍抚他的 手,又慢慢地——)我要是个汉子,她走就走了,不一刀了啦她是便宜! 焦大星 (忽然抽开自己的手,警戒地)妈! 焦 母 (惊愕)大星,你—— 焦大星 妈,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我得知道,我要知道。 自小到大,您什么事都瞒着我,可是现在我是金子的丈夫,那个野 种是谁。(迭连在桌上打)是谁!是谁?妈,您连这个都忍心瞒着我么? 焦 母 (半晌,立起,沉重地)大星,你的手发抖。 焦大星 我⋯⋯我心里有火。(捶胸部)我这里满⋯⋯满是火!烧得难受。 焦 母 (闭上眼,可怜)孩子,你是一根细草,你简直经不得风霜。 焦大星 可⋯⋯可(喃喃地)我总应该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焦 母 (真看见了什么)孩子,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焦大星 (恨恶地)妈,您要是疼我。您该告诉我。 焦 母 你的眼睛为什么发直? 焦大星 (回首)怎么,妈,您怎么知道? 焦 母 (摇头)妈瞎了眼,总看得见自己的儿子。可是(回首对大星)大星,你 为什么直看着我?又像是怕看着我? 焦大星 (惊怯)妈,没有,没有。 焦 母 (肯定)你是!你是!大星,你现在想着什么? 焦大星 我⋯⋯我没有想什么! 焦 母 不,大星,你又在瞒着我。我看得见你,我看见你的心,你的心是 不是老早就恨我?恨着你的妈? 焦大星 不,妈。 焦 母 (阴沉地)恨着我夹在你们当中,恨我偏把这件事说穿了,叫你不能 闭上眼做瞎子。 焦大星 不,妈。我恨,我就恨那个人。可是您不肯告诉我。 焦 母 你为什么不问金子去? 焦大星 金子着了那个人的迷,她不肯说。 焦 母 她还没有说? 焦大星 (恳切地)那么,妈,您看见了,还是您告诉我! 焦 母 大星,你忘了,我是瞎子。 焦大星 (忽然立起)那么,妈,我要出去。 焦 母 (不安地)快半夜了,你上哪儿去? 焦大星 这屋子我待不下去,待不下去。 焦 母 为什么? 焦大星 (对着墙上焦阎王的像)妈,您来,您快来看! 焦 母 我看? 焦大星 嗯,您看!您看墙上的爸爸都在笑话我。 [大星由中门跑出。 焦 母 (追着喊)大星!大星!(出中门)大星! (左屋里又以男人的粗嗓音低哑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阎王老爷哟当中的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 [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 [从右屋里,走出花氏。花氏神色镇静,一绺头发由鬓角边垂下来,眼神提防着人。 地提住脚跟,向左屋走。 焦花氏 (低声)虎子!虎子! [焦氏由中门上。 焦 母 (严厉地)金子! 焦花氏 (极力做不在意的样子)干什么? 焦 母 你上哪儿去? 焦花氏 (退回来)我不上哪儿去。 焦 母 金子,(慢慢地)你们预备怎么样, 焦花氏 (吃了一惊)我们? 焦 母 (索性说穿)你跟虎子。 焦花氏 (狠狠地)不知道。 焦 母 你不用装,我知道是仇虎。 焦花氏 我没有装,事做得出来也就不怕知道。 焦 母 金子,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出来? 焦花氏 (翻翻眼)您问我? 焦 母 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干点什么? 焦花氏 不知道。 焦 母 (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 焦花氏 (警告地)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 焦 母 (仿佛明白花氏为什么忽然强硬,故意地)哦,你大概知道大星刚出门。 焦花氏 嗯。 焦 母 那屋里有虎子。家里就是我一个瞎婆婆,你现在可以—— 焦花氏 您别强说反后吓唬人!我知道,我们的命在您手里。 焦 母 金子,(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焦花氏 这大夜晚? 焦 母 嗯? 焦花氏 您逼我投奔哪儿去? 焦 母 (有意义地)我随便你! 焦花氏 (觉出来一些)随便我? 焦 母 嗯,(低沉地)你走不走? 焦花氏 不! 焦 母 哼,金子,你,你难道一点人心也没有? 焦花氏 (憎恨地)婆婆,这话要问您呢! 焦 母 (被冲撞,忍下去)好,我现在不跟你斗气,我认头,这次算你胜了。 可是,金子,我是个有家有业,有过儿子的人,你没养过孩子,你 猜不透一个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 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 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锗了,我待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 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了这样的事, 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 焦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 焦花氏 (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 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 以后我会怎么样。 焦 母 (暗示地)你知道? 焦花氏 我不是傻子。 焦 母 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 焦花氏 我们? 焦 母 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 焦花氏 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焦 母 (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 家的姓。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 我们一把手。 焦花氏 (冷笑)您要我想法子? 焦 母 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 焦花氏 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焦 母 (关切地)什么!你说! 焦花氏 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 母 (明白花氏的反话,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干儿。 焦花氏 (辛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的 往生钱。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 焦 母 (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 焦花氏 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 焦 母 干什么? 焦花氏 (恨恶地)跟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 焦 母 (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抑下去) 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 焦花氏 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 您还要跟我谈什么? 焦 母 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 白。金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 正要辩一句)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 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 焦花氏 我知道。 焦 母 那么,你待他呢? 焦花氏 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 焦 母 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 算是帮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 焦花氏 什么,您说吧。 焦 母 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 焦花氏 哼,我怎么会告诉他。 焦 母 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 焦花氏 怎么? 焦 母 (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 焦花氏 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 焦 母 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 焦花氏 (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 焦 母 金子,你别装!虎子早就告诉你—— 焦花氏 他告诉我什么? 焦 母 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 焦花氏 您想得怪。 焦 母 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拚。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 把弟。哼,好弟兄! 焦花氏 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 焦 母 (低得听不见。同时)什么? 焦花氏 (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姊妹,杀死人家的 老的。 焦 氏 (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焦花氏 他都说出来了! 焦 母 (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 的像,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 不,不是真的。 焦花氏 (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 母 (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答应 了我! 焦花氏 什么? 焦 母 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 焦花氏 帮我自个儿? 焦 母 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 不再提。 焦花氏 你让我跟虎子走? 焦 母 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 焦花氏 (翻翻眼)您还帮我? 焦 母 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焦花氏 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 焦 母 怎么? 焦花氏 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 着两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 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焦 母 (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 焦花氏 (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 得多担份心。 焦 母 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 星,我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 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 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 子。 焦花氏 所以您才要他死。 焦 母 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 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现在替我叫虎子来,我 自己跟他说话。 焦花氏 可是,您—— 焦 母 (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虎子!虎子! 焦花氏 (向左屋,低声)虎子! 焦 母 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 虎子! (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 [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氏,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个心。他敌对 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 焦 母 (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 焦花氏 嗯。(花由右门下) 仇 虎 (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 母 (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 仇 虎 (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 焦 母 (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 仇 虎 (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 焦 母 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 仇 虎 坐下了。(又望望她) [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 焦 母 不早了。 仇 虎 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 焦 母 人老了,到了夜里,入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 好? 仇 虎 还没有死,干妈。 焦 母 (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 虎 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 母 你来! 仇 虎 怎么?(不安地走过去) 焦 母 你把手伸过来。 仇 虎 (疑惑地)干什么? 焦 母 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 虎 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仇 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 焦 母 没改。(凝望前面) 仇 虎 您的手冰凉。 焦 母 (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 仇 虎 (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 焦 母 (摇头)你没有。 仇 虎 (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 焦 母 (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 仇 虎 (疑惧地盯着她)嗯。 焦 母 (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 仇 虎 (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 焦 母 (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你 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 仇 虎 (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 焦 母 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 仇 虎 您还瞅见什么? 焦 母 (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 仇 虎 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 他亲家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 焦 母 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 儿,对着你跪着,叩头,叩头,叩头。 仇 虎 干什么? 焦 母 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性发昏,害人害了自己。 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 腾腾,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 仇 虎 (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 焦 母 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现在心里中了 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 仇 虎 (摹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 我看您也得小心。 焦 母 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 仇 虎 (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 焦 母 (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 仇 虎 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 焦 母 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 仇 虎 (咬住牙)阎王,我干爹。 焦 母 你干爹怎么看你, 仇 虎 他看着我笑。 焦 母 你看你干爹呢? 仇 虎 (攥着拳头)我想哭。 焦 母 怎么? 仇 虎 没有赶上活着跟干爹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 焦 母 (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 虎 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 母 盘算你? 仇 虎 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 焦 母 嗯? 仇 虎 (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 母 (以为他认真说.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意义 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 仇 虎 (乖觉地)一个好媳妇? 焦 母 (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 虎 上哪儿? 焦 母 要车有车。 仇 虎 车不用。 焦 母 要钱有钱。 仇 虎 (斩钉截铁)钱我有。 焦 母 (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 儿。 仇 虎 (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 母 (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 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 虎 (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 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 焦 母 (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 (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 你。 仇 虎 (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 焦 母 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 仇 虎 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焦 母 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 你送。 仇 虎 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焦 母 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 仇 虎 是,我明白。 焦 母 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 的儿子看。 仇 虎 是,我记得。 焦 母 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 仇 虎 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没分寸。 焦 母 嗯.(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 仇 虎 (怨恨逼出来的嘲讽)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 母 (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拚死拚活说价钱,说不妥, 过了期,洪老就把你爸爸撕了票。 仇 虎 (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 焦 母 你说准? 仇 虎 (改话)我说那洪老狗杂种。 焦 母 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 种地方,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 虎 (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 母 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 人贩子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 那可有什么法子。 仇 虎 (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 母 怕什么? 仇 虎 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 母 (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 你干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 赖你是土匪。 仇 虎 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 焦 母 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 爹这一番心。 仇 虎 (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 焦 母 (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你 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 你干爹拿出三倍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倍的便宜。 仇 虎 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 焦 母 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 仇 虎 (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 焦 母 (疑虑地)虎子! 仇 虎 (斜视)嗯,干妈? 焦 母 (忽然不豫)虎子,我费心用力说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 仇 虎 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 焦 母 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仇 虎 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 焦 母 (绝望了)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 等大星回来,你才来? 仇 虎 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 焦 母 (疑惧)齐全? 仇 虎 (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 母 (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 仇 虎 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 走。 焦 母 (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 (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 (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 仇 虎 (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 马面哪两边排,⋯⋯⋯” 焦 母 (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 虎 (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 母 (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 虎 (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 开) 焦 母 (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四处 摸索)你在哪儿? 仇 虎 (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 阵哪阴风⋯⋯” 焦 母 (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 虎 “⋯⋯吹了个女鬼来!” 焦 母 (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 虎 (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 焦 母 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过那只铁拐杖) 仇 虎 (狞笑)您还愿意听么? 焦 母 (勃然)不用了。(扶着铁杖) 仇 虎 (看见那铁家伙)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 焦 母 怎么? 仇 虎 您这只拐杖(想顺手抓来)都还用的是铁的。 焦 母 嗯!(觉得仇虎的手在抓,又轻轻夺过来)铁的!(不动声色)我好用来打野狗 的。 仇 虎 (明白〕野狗? 焦 母 (重申一句)打野狗的。(摸索自己的铁杖,忽然)虎子,可怜,你瘦多了。 仇 虎 (莫明其妙)我瘦? 焦 母 可你现在也还是那么结实。 仇 虎 您怎么知道? 焦 母 (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的我那一脚啦? 仇 虎 (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拐杖可也不含糊。(大声狞笑起来) 焦 母 (也大声跟着笑,验上的筋肉不自然地痉拘着,似乎很随意地)你这淘气的孩子, 你过来,干儿,你还不看你干妈脸上这一块伤,—— 仇 虎 (防戒着)是,我来——(正向前走——) 焦 母 (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儿?(就要举起铁杖——) 仇 虎 (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儿,干妈。(眈眈望着焦氏,二人对立不动。 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儿,干妈。 [静默。 焦 母 (敏感地觉得对方有了准备,慢慢放下铁杖)哦!(长嘘一口气,坐下镇静地)虎子, 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 仇 虎 (也慢慢放好枪)嗯,自然。咱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 焦 母 (摹地又立起,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跟我滚蛋。 仇 虎 (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 焦 母 (也嘲弄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 仇 虎 娶一房媳妇? 焦 母 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着她走。 仇 虎 我带她走? 焦 母 嗯。 仇 虎 (疑虑、藐笑)您好大方? 焦 母 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 仇 虎 可我要不走呢? 焦 母 (暴恶地)你从哪儿来的,你还回哪儿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 仇 虎 抓我? 焦 母 怎么样。 仇 虎 我怕—— 焦 母 你怕什么? 仇 虎 (威吓)我怕您——不——敢。 焦 母 不敢? 仇 虎 “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汉。”你忘了我身后跟着多少冤屈的鬼。我虎 子是从死口逃出来的,并没打算活着回去。干妈,“狗急还会跳墙”, 人急,就——。我想不用说您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焦 母 哦,(沉吟)那么,我的干儿,你已经打算进死口。 仇 虎 (坚决)我打算——(忽然止住,改了语气)好,您先让我想想。 焦 母 (聆听)那么,有商量? 仇 虎 (斜眼望着她)嗯,有——商——量。 焦 母 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 仇 虎 (嘲风地)还是您疼我,您连大星的老婆都舍得。 焦 母 金子!金子!(忽然回头,对仇虎)有一件事,你自然明白,你不会叫大 星猜出来你门偷偷地一块儿走。 仇 虎 那我怎么会,我的干妈。 焦 母 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孩子。(回头)金子!金子!金子! [金子由右门出。 焦花氏 干什么? 焦 母 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 盖。我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 知道。 焦 母 (走到左门前慢慢移向仇虎所在地)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 (焦氏由左门下。仇、花二人望一望,半晌。 仇 虎 你知道了? 焦花氏 我知道。 仇 虎 她让我们走。 焦花氏 (不信地)你想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仇 虎 (神秘地)也许就有。 焦花氏 (低声)虎子,我怕我们现在已经掉在她的网里了。 仇 虎 不会。哼,她送了我一次,还能送我第二次。 焦花氏 (关心地)你——你不该露面的。 仇 虎 (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 肚里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 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 甘心的。 焦花氏 可是(低声)阎王死了。 仇 虎 (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 焦花氏 可阎王后代没有害你。 仇 虎 (恶狠地望着墙上的像)阎王害了我。(忽然低声,慢慢地)金子,今天夜里, 你可得帮我。 焦花氏 (掩住他的嘴)虎子! 仇 虎 怎么? 焦花氏 (由眼角偷望)小心他会听见。 仇 虎 她关了门。 焦花氏 不,他还在这儿。 仇 虎 谁? 焦花氏 (悸声)阎王,(二人回头望,阎王的眼森森射在他们身上,金子惧怖地)哦,虎子 (投在他怀里)你到底想我不想? 仇 虎 (热情地)金子,你——你是我的命。金子! 焦花氏 那么,我们快快地走吧,我不能再待这儿,虎子,我⋯⋯我现在有 点担心,我怕迟了,再迟了要出事情的。 仇 虎 (预言地)事情是要出的。 焦花氏 我知道。可是⋯⋯也⋯⋯许,也许要应在我们身上。(忽然,恳切地请 求他)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虎子,你说,你说! 仇 虎 (沉静)今天半夜。 焦花氏 那么走吧,我们走吧。 仇 虎 (眼闪着恶恨,对前面〕不,办完事着! 焦花氏 可——可是晚了呢? 仇 虎 现在跑出去也没有火车。 焦花氏 火车? 仇 虎 嗯,我们办完事就走。外面下大雾,跑出去,谁也看不见,穿过了 黑林子⋯⋯ 焦花氏 (有些怯)那黑树林? 仇 虎 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没亮,赶到车站,再见了铁道,就 是活路,活路! 焦花氏 (半燃希望)活路! 仇 虎 嗯,活路,那边有弟兄来接济我。 焦花氏 那么,我们走了,(盼想燃着了真希望)我们到了那老远的地方,坐言火 车,(低微地,但是非常亲切,而轻快地)“吐——兔——图——吐——吐 ——兔——图——吐——”(心已经被火车载走,她的眼望着前面)我们到了 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 虎 嗯,(只好随声)那黄金子铺的地。 焦花氏 (憧憬)房子会走,人会飞,⋯⋯ 仇 虎 嗯,嗯。 焦花氏 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 仇 虎 嗯,(惨然)天天过年! 焦花氏 (抓着虎子的手)虎子! 仇 虎 (忽然)不,你别动! 焦花氏 干什么? 仇 虎 你听! 焦花氏 什么? 仇 虎 有人。(低声)有人! (二人急跑至窗前。 焦花氏 谁?谁?(谛听,无人应)没有!没——有。(望仇虎)今天你怎么? [这时窗外的草原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 仇 虎 (不安地望望)奇怪,我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人,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 (安慰他)哪里会?哪——里——(渐为“布谷”叫声吸住)你听!你听! 仇 虎 (抓起手枪)什么? 焦花氏 不,不,不是这个。你听,这是什么!(模仿“布谷”的叫声)“咕姑, 咕姑!”“咕姑,咕姑!” 仇 虎 哦,(笑了笑)这个!他说:“光棍好苦,快娶媳妇。” 焦花氏 (露出笑容,忘记了目前的苦难,模仿他)不,他说:“娶了媳妇,更苦更苦。” [二人对笑起来。 焦花氏 (愉快后的不满足)以后我怕听不见:“咕姑,咕姑”啦。 仇 虎 (诧异)为什么? 焦花氏 (愉快地)我们不是要走了么? 仇 虎 (忽然想起)嗯,走,对了。(阴郁地)可是今天半夜—— 焦花氏 (脸上又罩上一层阴影,恐怖地)今——天——半夜——?(叹一日气) 仇 虎 怎么? 焦花氏 (哀诉地)天,黄金子铺的地方怎么难到么? 仇 虎 你说—— 焦花氏 (痛苦地)为什么我们心得杀了人,犯了罪,才到得了呢? 仇 虎 (疑心)金子!你——你已经怕了么? 焦花氏 (悲哀地)怕什么?(忽然坚硬地〕事情做到哪儿,就是哪儿! 仇 虎 好!(伸出拇指)汉子! 焦花氏 还有多久? 仇 虎 (仰天想)我想也就只有两个钟头。 焦花氏 (低微地)两个钟头——时候是容易过的。 仇 虎 (疑虑,想试探她)可万一不容易过呢? 焦花氏 (抓着仇的手)虎子,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 仇 虎 (被感动)金子,你——(眼里泛满了泪水)我觉得我的爸爸就在我身边, 我的死了的妹妹也在这儿,她——他们会保佑你。 焦花氏 可是(吁一口气)为什么今天呢? 仇 虎 怎么? 焦花氏 (同情地)可怜,大星刚回来。 仇 虎 (阴沉地)嗯,等的是今天,因为他刚回来! 焦花氏 (嗫嚅)可是,虎子,为——为什么偏偏是大星呢?难道一个瞎子不 就够了。 仇 虎 不,不!死了倒便宜她,(狠狠地)我要她活着,一个人活着! 焦花氏 (委婉地)不过大星是个好人。 仇 虎 (点头)是的,他连一个蚂蚁都不肯踩。可——(内心争战着)可是,哼. 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 (再婉转些)大,大星待你不错,你在外边,他总是跟我提你,虎子, 他是你从小的好朋友,虎子! 仇 虎 (点头)是,他从前看我像他的亲哥哥。(咬住嘴唇,忽然迸出)可是现在, 哼,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 (耐不下)不,仇虎!不成,你不能这样对大星,他待我也不错。 仇 虎 (贸然)那我更要宰他!因为他——(低沉,苦痛地)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 (忽然)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 仇 虎 (挣扎,慢慢地)嗯,动手的,我要动手的。(点头)嗯,我要杀他,我 一定杀了他。 焦花氏 (逼进一层)可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的手下不去,虎子。 仇 虎 (极力否认)不,不,金子! 焦花氏 虎子,你说实话,你的心软了。 仇 虎 (望着空际)不,不,我的爸爸,(哀痛地)我的心没有软,不能软的。 (低下头) 焦花氏 (哀恳地)虎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心里是个好人,你放了他吧! 仇 虎 (慢慢望着前面,幽沉地)金子,这不成,这——不——成。我起过誓, 我对我爸爸起过誓,(举拳向天)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 们的。 焦花氏 (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 仇 虎 (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 (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 虎 (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 焦花氏 (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 仇 虎 (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 才—— 焦花氏 (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虎子,你要掐死我。 仇 虎 (放下手,气喘,望得见胸间起伏,他抹去额上的汗,盯着她)你原来为着他,你 才待我这样。现在你的真心才——才露出来。 焦花氏 (望着他)你怎么这样不懂人心? 仇 虎 不懂? 焦花氏 (忽然,真挚地)难道我不是人么?掐了我,我会喊痛,了我,我会 说痒;骂了我,我会生气;难道待我好的人,我就对他没有一点人 心?在他面前,我跟你说,不知为什么我真是打心窝里见着他厌气, 看不上他,不喜欢他,可是背着他替他想想,就不由得可怜他。(轻 微而迅快)唉,没法办他,(怜悯地笑)有时还盼着我走后还有个人来, 真疼他。(看仇)哼,跟他做白头夫妻,现在说什么我也不干,可是 像你说的,眼睁睁地要他——,你想,我怎么忍心!你——虎子, 你难道忍心? 仇 虎 (叹一口气)是,金子,你的话不错。大星看我是他的好朋友,什么事 都不瞒。我就是现在,他对我也还是——(停止,忽然)哼,不是为着 他那副忠厚的脸,哦,前两个钟头,我就—— 焦花氏 (拉住仇的手)那么,我们先走吧,还是把他—— 仇 虎 不不,那——我仇虎怎么有脸见我这死去的老小。不,不成!那, 那太便宜阎王了。 焦花氏 (废然)虎子,那你怎么办呢? 仇 虎 (沉思着)我现在想,想着怎么先叫大星动了手,他先动了手,那就 怪不得我了。 焦花氏 (惊愕)什么?你叫他先——先来害——害你? 仇 虎 嗯。我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地宰了。可是(叹一口气)我的 手就——就下不去。 焦花氏 (想着仇虎说的话,惧怕地)可是,虎子,万一你不成,你叫他先就—— 仇 虎 (摇头)那不会的,你放心,那不会的。 焦花氏 (忽然大怖,抱着仇虎,躲在他的怀里)不,那不成,虎子,万一,我的虎子, 你——,那我就太可怜了。 仇 虎 (一面安慰,一面推开她)别,别,别。金子,别这样。(忽然)金子,你 听。 焦花氏 什么?(倏地推开他) 仇 虎 有人! 焦花氏 (惧怕地)不会是大星! 仇 虎 我们看! (中门开启,焦大星上。大星有些张惶,左右探望,妒恨在胸里燃烧,眼睛布满红 丝,头发散乱,声音有些哑,现在总觉得人背后讪笑他,似乎事情已经由金子报复 似地乱说出来。他望着金子,是恨恶,是爱慕不得的痛苦,两种心情在他心里搅动 着,使他举动神色都有些失常。他望着屋内两个人一丝不动,他沉郁地立在门口, 胸前藏着一把刀,见着金子不自主地手摸上去。自己又仿佛觉出自己在做着怪导的 举动,他又把手垂下来,望着这两个口悸目呆的人,自己似乎笑,又像哭的样子。 仇虎望见他,本能地把手又放在那搁放枪的口袋里。 焦大星 (对仇虎)哦,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儿。 仇 虎 (望金子,不语) 焦大星 (望着金子)妈呢? 焦花氏 在她屋里。(低下头) 焦大星 (疑惑)你跟虎子谈些什么? 焦花氏 不谈什么。 焦大星 (跌坐在方桌旁,长呼出一口气)唉!(望着仇虎一肚子的苦痛)虎子,(觉得金子 在旁望着他)拿酒来! 焦花氏 (劝诫地)大星! 焦大星 拿酒来! (花由香案后取出酒瓶,放在桌上。 焦花氏 (不安地)仇大哥,(暗告他)大星喝多了,您多照应着他一点。 仇 虎 (点点头,眼睛关照她)不要紧,弟妹! 焦花氏 (盯着大星)大星。我走了。 焦大星 (望望花氏,没有答声) 仇 虎 您——您去吧,弟妹。 (花氏由右门下。 焦大星 (待她出去)虎子,你先坐下。(还没有待仇虎坐好,忽然)虎子,你刚才那 么看我做什么? 仇 虎 (镇静)我没有。 焦大星 (以为花氏对仇虎诉委屈,把方才的丑事漏露出一些。疑忌地)那么,你看她做什 么? 仇 虎 (吃了一惊)我看她?(沉重)你说弟妹?怎么? 焦大星 (苦痛地抓着自己的前额)哦,我的头,头里面乱哄哄的。(倒酒)虎子, 刚才,我走了,我的妈跟你没谈什么? 仇 虎 (望望阎王的像,决然)嗯,谈谈,谈你,谈我,还谈到金子! 焦大星 (触了电)哦,金子!(立起)她说什么?她告诉你什么? 仇 虎 (不得已)什么事? 焦大星 (手在空中苦痛地乱绕,嗫嚅)金子,金子,她——她——(看见仇虎的脸没有 反应)那么,她没有跟你提——提到金子今天在她屋里,在她屋里, 她——。(忍不住,扑在桌上低叫)虎子,你说她⋯⋯她⋯⋯她会对我这 样,做⋯⋯做出来这样的事!你说:(敲着自己的头)我怎么办?我怎 么办? 仇 虎 (慢慢地)什么。你说什么? 焦大星 (望着仇虎,挥挥手,羞惭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喝多了。(又喝一杯) 仇 虎 大星!喝酒挡不了事情。 焦大星 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我刚才一看见她,我心里难过发冷,仿佛 是死就在我头上似的。 仇 虎 (惊异)为什么? 焦大星 (嘘出一口的酒气〕也——也说不上为什么。(忽而,偷偷地)喂,你看见 刚才金子看我的那个神气么? 仇 虎 (低下头)没有看见。 焦大星 她——(低声)她看着我厌气,我知道。 仇 虎 为什么? 焦大星 娶了她三天,她忽然地跟我冷了,我就觉出来是怎么回事,我不敢 说。我总待她好,我跟她弄这个,买那个,为她吃了许多苦。今天 她,她居然当——当面跟我说,说她现在另外有一个人⋯⋯她要走! (拍着桌子,辛酸地)这太——太难了,太难了。(倒酒) 仇 虎 (激动他)大星,该动手就动手,男子汉,要有种! 焦大星 没有种?(放下酒瓶,望仇虎,七分酒意)你看看我是谁! 仇 虎 (低沉地)你是谁? 焦大星 (指着墙上的像)阎王的儿子。 仇 虎 那么,你预备怎么样? 焦大星 我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仇 虎 找出来你怎么佯? 焦大星 我要(倏地取出尖刀,低沉地)杀了他!(插在桌上,举起酒杯) 仇 虎 大星,你放下酒杯! 焦大星 (不懂)干什么? 仇 虎 (大声)你放下!(阴沉地)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焦大星 (放下酒杯,打量仇虎)你是谁? 仇 虎 (点头)嗯。 焦大星 (坦白地)你是我的——好朋友。(看了半天,恍然明白)哦,虎子,你要 帮我;你想帮我来抓他,是不?你怕我动不下手,你怕我还是从前 那个(嘲弄自己)“窝囊废”,(更痛恨地)还是那个连蚂蚁都怕踩的“受 气包”?哼,这次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刀 ——,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种。 仇 虎 可是,大星,你没有明白—— 焦大星 (感激地)我明白,我明白。虎子,我们是(用手比高矮)这么大的 朋友,你是个血性汉子,我知道。吃了官司,瘸了腿,哼都不哼, 现在你自己的事都没有完,又想把人家的事当做自己的管。 仇 虎 (不忍再往下说)我,我,大星 焦大星 你吃了官司,我爸爸只让我看了你两次,再找你,你就解走了。上 十年找不着你。今天见了你,你还是我的热诚哥儿们。可是虎子, 许你待你老弟好,就不许你老弟也有点心么,虎子,这是我的一件 丢——丢人的事,我不愿意别人替我了。(“了”作“了结”解)不过我 找着他,万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 仇 虎 嗯,——可是—— 焦大星 那你不用说,我知道。万一我有了长短,虎子,我—— 仇 虎 可你应该认认他是谁?你⋯⋯你为什么不问问金子! 焦大星 (恨恨地)金子护着他,不肯说,不过我一会儿还要问她。她不说, 一会儿白傻子会告诉我的。 仇 虎 什么?你刚才找了白傻子? 焦大星 我托人找了他,他就来。白傻子回头跟我一同去找,傻子认识他。 仇 虎 哦,(沉吟)他什么时候来? 焦大星 就来。 仇 虎 来了呢? 焦大星 就走。 仇 虎 那么,你喝多了,糊涂了。 焦大星 糊涂了? 仇 虎 事情用不着那么费事,你不明白。 焦大星 (不信地)那么,你明白? 仇 虎 嗯。 焦大星 你说说。 仇 虎 (斜看桌上插着匕首)你先把这个要脑袋的家伙收起来,这么搁着我看着 有点胆战,说不出话。 焦大星 (望着觉得仇虎开玩笑,也笑出来)唏,笑话!(顺手把匕首放在腰里) 仇 虎 笑话?好,就当作笑话说吧。可是这个笑话不一定叫你笑。(忽然严 肃地说)这个笑话,(长嘘出一口气)大星,咱哥儿俩先得喝它一盅热烧 酒。(拿起酒杯)这盅酒喝下去,你我的交情,(拍大星的肩)大星,⋯⋯ 焦大星 (莫明其妙,拿起酒杯)怎么? 仇 虎 好,也像这酒似的,(手势做出流入肚里,蒸发化成了乌有)变成什么就算什 么吧。大星,于! 焦大星 (不知用意所指,低微)干! 仇 虎 大星,从前有一对好朋友,一小就在一处,就仿佛你我一样。 焦大星 哦,也一兄一弟? 仇 虎 嗯,一兄一弟!两个都是好汉子。偏偏那小兄弟的父亲是个恶霸, 仗势欺人,压迫好百姓。他看上那老大哥的父亲有一片好田产,就 串通土匪,硬把老大哥的父亲架走,活埋,强占那一大片好田地。 焦大星 你说的是谁? 仇 虎 你先听着!后来那小兄弟的父亲生怕那死人的后代有强人,就暗暗 打通当地的官长,诬赖死人的儿子是土匪,抓到狱里,死人的女儿 就由他变卖外县,流落为娼。 焦大星 可是那个朋友,小兄弟呢? 仇 虎 他不知道.他是个“傻子”,叫他父母瞒哄,满不知情,那老大哥自 然也就不肯找他。 焦大星 你⋯⋯你说的跟.跟我们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仇 虎 你慢慢地听啊!后来那个老大哥不要性命,逃回来了.瘸了一条腿, (星不觉望着仇的腿)嗯,就像我现在的腿一样。 焦大星 他怎么跑的回来? 仇 虎 唉!两代的冤仇在心里,劈天,天也得开。他要毁他仇人一家子。 焦大星 (猜不出用意)不要朋友了。 仇 虎 (低愤)朋友?世界上什么东西叫朋友?接二连三遭遇了这样的事, 在狱里活受快上十年,上十年的地狱呀!他什么心都死了。他回来 心里就有一个字。 焦大星 (为仇虎的热情吸住)什么? 仇 虎 恨!他回到那个老地方,他忽然看见他从前上了定的姑娘也嫁给他 仇人的儿子。 焦大星 就那个小兄弟? 仇 虎 嗯。 焦大星 (纯真地)你这笑话越说越不像真的。 仇 虎 (翻翻眼)谁说不是真的? 焦大星 那么。那个小兄弟怎么能要她? 仇 虎 (冷冷)他不知道! 焦大星 怎么,他又不知道? 仇 虎 是啊,(望着星)我也奇怪呢!可是他妈看他是个奶孩子,他爸当他 是个姑娘。(望望大星耳上的环子,大星不自主地摸着那耳环)他媳妇也不肯把 真事告诉他,因为他媳妇从那天嫁他起就看不上他,嫌他。 焦大星 (同情地)什么,她也嫌他。 仇 虎 嗯.你听,那回来的人看见这小媳妇第一天,嗯,第一天,(狠心) 就跟她睡了! 焦大星 什么?就⋯⋯就那朋友? 仇 虎 (迸出)朋友?朋友早没有了!朋友就是仇人,我告诉你,(感情沸腾, 激动得几乎说不成话)他的心只有恨,他专等着他那小兄弟等了十天,他 想着一刀——(迅疾地)那家伙回来了,(望着星)两个人见了面,可是 那家伙(疯狂地)是个糊涂虫!他朋友把他的媳妇都——都睡了,他 还不明白,他还跟他讲朋友,论文情,他还—— 焦大星 (立起,倚着桌角,愤急)什么,你—— 仇 虎 (握紧拳头,狠毒地)大星,我跟你说,我仿佛就是那个老大哥,你仿佛 就是—— (花氏由右屋跑出来。 焦花氏 虎子,别说了,(指星)他,他—— 焦大星 (眩惑)怎么,你⋯⋯是你!虎子! 仇 虎 (盯着他,阴沉地)你看明白了没有。 焦大星 不会的,不会的。金子,(抓着她的肩胯,摇撼)你说,你说,是他么? 焦花氏 (望着星,不说话) (外面狗蛋在喊“焦大妈!焦大妈!”打着灯笼由中门跑上。 白傻子 大妈!大妈!有人找你!(直向左屋跑) 焦大星 (一把抓住白傻子)狗蛋,你为什么早不来?你看,(指仇虎,颤抖)是— —是他么? 白傻子 (望着仇虎,奇怪又在此地碰见他,仿佛遇着了老朋友,先惊后喜,张着大嘴)哦,是 漆叉卡叉呀,是,就是他!(说完回头向左屋)焦大妈,焦大妈!(由左 屋下) (半晌。 焦大星 (忽然举出匕首)虎子,你—— 仇 虎 (防备)大星,你先来吧。 焦花氏 (靠着仇虎)大星,你——你放下刀。 焦大星 (由牙齿间迸出)金子,你,你会喜欢他! 焦花氏 嗯,(横了心)我喜欢他,我就喜欢他这一个。(闭上眼,等仇动手) 焦大星 (中了创伤)哦,金子,把刀给他吧。你这一句话比用刀刺了我还厉害。 仇 虎 (不由地)大星! 焦大星 (挥挥手,对仇虎)你——你先给我出去。(颓然坐在凳上) (白由左屋出。 白傻子 (摇着头,诧异地)焦大妈,不——不在屋。 仇 虎 咦,她刚才还在屋里。 白傻子 (摇头)没!没有。 仇 虎 干什么? 白傻子 (怯惧地)不,不干什么。 仇 虎 你说! 白傻子 有!有人找她。 仇 虎 谁? 白傻子 他不叫我告诉你。 仇 虎 你跟我来。(拉着白,一同由中门下。) (半晌。 焦大星 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焦花氏 (失望的神色)没有。 焦大星 金子,你现在想怎么样吧? 焦花氏 (呆苦木石)想走。 焦大星 (忽然立起)怎么,你想走?金子。(拉她的手) 焦花氏 (一个人面向大星,她更怨望,更厌恶,大星的手碰着她,有苦生了癞疮一样,她喊起) 你——你别碰我。 焦大星 (吃了一惊)你怎么? 焦花氏 我厌气!(忽然)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焦大星 金子! 焦花氏 你这个“窝囊废”! 焦大星 哼,你不要装,你心里喜欢。 焦花氏 我不,我不。(低低地)那个时候,我横了心,你还不先动手,先动 手—— 焦大星 (有一线希望便想汲起已失的爱恋)金子,那么方才你说的话是假的。 焦花氏 (憎恨地)假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觉会是 假的? 焦大星 (痛苦万分)哦,你这不要脸的贼东西,狐狸精。(拿起匕首,向她来) 焦花氏 (昂头)你杀。你杀,你杀不下去,你不是你爸爸的种。 (星走到她面前。 焦大星 (恶狠地举起匕首,睁圆了眼)金子,你看错了我。你看,(向下刺)我这一 下子—— 焦花氏 (觉得情形可怖,本能地用手档着他的腕。但是已经破了手背,流出血,喊出)你真— —(推开他的腕,跑) 焦大星 (脸上冒油)我真——(追去) (花氏围绕方桌躲,星在后面赶。 焦花氏 (一面跑,一面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 (一面追,一面说)你跑不了,他走了,他不要你了! (星把花氏逼到墙角,抓着花氏。 焦花氏 (狂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 (额上跳起青筋)你——你还喊他!你还喊——他!(举起匕首,向下——) 焦花氏 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闭上眼) 焦大星 (俯视花氏的脸,下不了手,哀怜地摇头)哦,金子,是你真忍心。(慢慢把匕 首平放在自己的胸前)你——你怎么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 事情。 焦花氏 (慢慢睁开眼)大星,你怎么了? 焦大星 (又举起匕首,花氏又闭上眼)我要把你的心一刀——。(忽而颓然放下刀。花 氏望着他。哀求地)哦,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 焦花氏 (明白他到底是那么一个人)怎么? 焦大星 (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 焦花氏 我是你的媳妇,我能上哪儿去? 焦大星 我说你的心别走。 焦花氏 哦,你要—— 焦大星 金子,你说成不成?金子,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我待你不错。 金子,我求求你,过去的我不提了,你答应我,你同那个,你同他 从现在起就算完,完了。 焦花氏 完了? 焦大星 嗯,完了,我明天打发他走,就当没有这么一件事。金子,我什么 都可以依着你。你要衣服,我跟你从城里买;要首饰,我可以托人 带;你要钱,我的钱都交给你。 焦花氏 嗯,可是—— 焦大星 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我没有你就是什么都没有。你不能跟我三心二 意的。你说妈不好,我们想法,我们想法子。我——我可以叫她不 跟你找别扭。我,我可以跟她闹。哦,我可以不理她。哦,你再不 成,我们就一块走。我跟她分!分开了过都可以的。 焦花氏 可是(绝望地)你要了我,你图什么呢? 焦大星 嗯,我⋯⋯我要你,你不知道我多么——。 焦花氏 可是你要我干什么,我在这儿苦,我苦你不也苦,你苦,我不是也 苦么? 焦大星 那么,金子,你不肯听我的。 焦花氏 我不是不听你的。我是替你想。我知道,你丢不开你的妈,你妈也 丢不开你。你妈跟我,你明白,是死对头。今天妈为着我跟你吵, 明天我为着妈也跟你吵,这么,白日夜里,她恨我,我恨她,你在 中间两边讨不着好不也太苦了么? 焦大星 那么,你一定要走? 焦花氏 我没有说。 焦大星 (痛苦地)你一定要跟他走。 焦花氏 我⋯⋯我没有。 焦大星 (怨望地)你骗我。 焦花氏 (没有办法)我没有。 焦大星 (坚执)你打心里说,我要你打心里说,你对我怎么样。你别再骗我。 焦花氏 你要我从心里说。 焦大星 (烦絮地)告诉我你对我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对我怎么样?怎么 样?怎么样? 焦花氏 你要我说? 焦大星 (坚执地)嗯。 焦花氏 那么,(望着大星)我爱你,我疼你。我恨不得整天搂着你,叫你;拍 着你,喊你;亲你,舐你。我整夜把你放在怀里抱着你,把你搁在 嘴里含着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从早到晚都忘不了你,梦你, 想你,念你,望你,盼你,说你,讲你⋯⋯ 焦大星 (拍着桌子)别说了,别说了!金子! 焦花氏 你现在听着舒服了吧。 焦大星 (望着前面)哦,天哪!为什么一个男人偏偏非要个女人整天来苦他呢。 焦花氏 问你呢。可我要是你呀。 焦大星 怎么,金子! 焦花氏 我一定把女人杀了。 焦大星 (绝望,摇头)那你不是男人。 焦花氏 那么就不理她,让她走。 焦大星 让她走?不,不成,金子,你不能走。你还有个孩子,没了妈的孩 子。 焦花氏 那孩子不是我生的。 焦大星 那么,金子,你还有我。我要你,我是你的(咽气)的爷儿们,你不 能走。 焦花氏 爷儿们不是我挑的。 焦大星 那么,你不怕人说你,骂你,日后官来抓你。 焦花氏 不用讲了,你要不让我走,你还是像刚才,你拿刀来,我人还可以 不定。可你不能整天拿家伙来逼我,所以我早晚还是要走的。大星, 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大星,一个人活着 就是一次。在焦家,我是死了的。 焦大星 那么,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了。可是金子,你总应该想想我 侍你这一点恩情,我待你不错,你总知道。 焦花氏 (点头)我知道。 焦大星 那么,我再求你一次。(肃穆地)这次,金子,我跪着来求你。金子, 你长得这么好,你的心里总该也不能坏,你不能一点心都没有。你 看,(跪下,沉痛地)我这么大的人在你面前跪下,你再想想,你刚才 做了什么事,你做了妇道万不应该做的事。可是,金子,我是前生 欠了你的债,我今生来还,我还是求你,求你千万不要走。你做的, 我都忘了,虎子对不起我,我也忘掉,我给他钱,让他走。现在就 看你,就看你! 焦花氏 不,你起来。 焦大星 (立起)怎么样。 焦花氏 (坚决)不! 焦大星 (哀痛地求她)不过,金子,你怎么会看得上他。那个丑——丑八怪, 活妖精,脑袋像个大冬瓜,人像个长癫的活蛤蟆,腿又瘸,身子又 —— 焦花氏 那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喜欢他,我还是要跟他走的。 焦大星 什么,你还是跟他走。 焦花氏 嗯。 焦大星 为什么? 焦花氏 他待我好。 焦大星 (呆滞)哦!就十天? 焦花氏 (横了心)十天我已经离不开他。 焦大星 (机械地)离不开他? 焦花氏 嗯! 焦大星 (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 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说不下去) 焦花氏 (阴郁)什么? 焦大星 为⋯⋯为着你,我,⋯⋯情愿! 焦花氏 (爆发)你放屁! 焦大星 怎么! 焦花氏 (恨恶到了极点)你当我是个猪啦,你这个天生的王八! 焦大星 什么? 焦花氏 你这个死乌龟! (星一掌掴在花氏的脸上。 焦大星 你!(望着花氏,满眼眶的泪,闭上眼,泪水流下来,痛恨自己)我太爱你了。你 真不配。(睁开眼)好,金子,你想跟他走么?你走吧。 焦花氏 (不动声色)怎么样? 焦大星 我杀了他! 焦花氏 你不敢。 焦大星 我干不了,侦缉队会干了他的。 焦花氏 什么,你告了侦缉队。 焦大星 嗯,(故意咬定)告了。 焦花氏 (恨恶地)可是我们总会离开这个门的。 焦大星 嗯,只有一个法子。 焦花氏 什么? 焦大星 你们先害死我! (焦氏由左门上。 焦 母 你们在这儿又喊喳什么? 焦花氏 (惊怪焦氏由左门出)咦,您不是不在屋里么? 焦 母 谁说我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第二个门,我上哪儿去。 焦花氏 您没有瞅见狗蛋进去找您。 焦 母 狗蛋,哦! 焦花氏 嗯? 焦 母 虎子呢? 焦花氏 刚出去。 焦 母 谁叫他出去啦?谁放他出去啦。 (仇虎由左门上,花、星吃了一惊。 仇 虎 (狡黠地)没有出去,干妈,我也在屋里呢。 焦 母 焦花氏 (同时)怎么? 仇 虎 我刚才从外边回来,正看见干妈也在外边,正在爬着屋里的窗户进 来,我想,老的都不嫌费事!小的怕什么麻烦,我也就爬着窗户进 来了。 焦 母 哦,那么,(不自然地)也好,就让你在我屋里,我在外边,金子,你 把被都弄好了么? 焦花氏 嗯。 焦 母 那么,你们都进屋睡去吧。 (白傻子由中门忙跑进。 白傻子 大妈,大妈。 焦 母 怎么? 白傻子 常五,常五! 焦 母 不用说了。 白傻子 (怯惧地)他——他又要找您出来。 仇 虎 (明白一半)常五? [孩子哇的一声又从梦里大嚎起来。 焦 母 去!去!你们睡吧!睡吧!孩子又叫你们吓醒了。 [花氏与焦大星入右屋,仇虎入左屋。 焦 母 (对着狗蛋)滚!这傻王八蛋! [光渐暗,舞台全黑。十秒钟后,舞台再亮,已经过了一小时,正是夜半。焦家的 人都睡了,由左屋里传出仇虎的鼾声,右屋里大星睡着了,不断因为梦着噩梦,低 低呻吟着。台上方桌的油灯捻下去,屋里更暗了,神前的灯放射昏惨惨的暗光。在 黑影里焦氏坐在一张凳上,拍抚着孩子。旁边搭好一张狭木板床,上面铺着被褥。 焦氏心里有事,方才躺在床上,又起来。外面有低低唱着的“布谷”,清脆而愉快 的,但是只叫了一刻又不叫了。空中轻微地振动起辽远的电线可怖的呜呜声响。 焦 母 (谛听着左面的鼾声,一面拍着孩子)嗯!——嗯,小黑子睡觉觉。嗯—— 嗯——嗯。(声音更低)睡呀——睡觉觉,嗯——嗯——嗯。(立起,耳 伸向左面仔细听,走两步,口里还在——)嗯——嗯——嗯。 [中门外有人低低敲门。 焦 母 (摸到中门前)谁? [外面人声:我——常五。 焦 母 进来。 [常五进,披着一件黑衣服,手提着红灯笼。 焦 母 (低声)慢点。 常 五 (怯惧地,指左边)怎么虎——虎子睡着了么? 焦 母 你听? 常 五 (听见鼾声甚熟,快慰地)他睡死了, 焦 母 (红灯反照着她的阴森森的脸)怎么样, 常 五 (回头望望)我已经报了队上。 焦 母 这次你真去了, 常 五 自然是,他——他们说就来。 焦 母 就来, 常 五 (讨好地)就来!(忽然贪鄙地)可是焦大嫂那悬——悬的赏,那一百五 十块钱。 焦 母 都归了你。 常 五 (想不到)您,您不要。 焦 母 嗯,(阴沉地)赶快只要早除了我心上这一块祸害。(忽然)怎么,怎 么队上还不见人来呢。 常 五 快——快了。他们说人少,办不了他。他们说顶好是个死的。省得 费事。 焦 母 (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什么?死的他们也要? 常 五 队上说的,“死活一样”!打死他,不偿命。可是(吝啬地)死的就 ——一百块。 焦 母 (咬紧呀)哦,打死不偿命! 常 五 (不明白)怎么? 焦 母 常五,你先跟我出去。 常 五 出去。 焦 母 看看人来了没有? [常五与焦氏由中门下。花氏由右门持烛人进,她穿一身血红色的紧身,头发散乱, 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她把手里的个包袱放在案上。慢慢走到左门旁,忽然打了一 战,她回首向中门望去。正在这时,仇虎由右门出来,上身没有衣服,胸前黑茸茸 的,筋肉紧张地暴出来。宽大的“腰里硬”斜插着半裹了红布的手枪,他一手拿着 蓝布褂,一手轻轻向花氏肩上拍去。 仇 虎 (低声)嗯! 焦花氏 (吓得几乎叫起来,回头)啊!是你,可吓死我。 仇 虎 (急迫地)把蜡烛吹灭。 焦花氏 怎么,瞎子看不见。 仇 虎 有人有眼睛的。 焦花氏 哦,常五!(赶紧把烛吹灭) 仇 虎 (严肃地〕好黑!(二人屏息对立) 焦花氏 (在黑暗里,急促地)事情更紧了。 仇 虎 (再厉地)我知道。他们报了侦缉队。 焦花氏 哦(痛恨地)那么,大星说的话真的。 仇 虎 哦, 大星他也在内。 焦花氏 他说过,他说过。 仇 虎 这么说,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 我怕我们逃不了,他说他死也不肯放了我们。 仇 虎 (警悟地)那么时候到了。 焦花氏 (拉着仇的手,盼望地)你是说,应该走了, 仇 虎 不,(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该动手了。 焦花氏 (恐怖地)虎子,你真地要—— 仇 虎 (点头)一辈子有几回这样的假事。(指摇蓝)你把孩子抱进屋里。 焦花氏 (走至摇篮前,望着仇)为——为什么? 仇 虎 这孩子闹得怪,万一醒了,哭起来害事。 焦花氏 (抱起小黑子)可是虎子—— 仇 虎 (挥她去)先把孩子抱进屋里。 (花抱孩子由左门下。仇虎四处搜寻,没有获得,正寻觅中,花氏由左门上。 焦花氏 你干什么? 仇 虎 (望着花氏,忽然想通,指着前面)你看见了么,? 焦花氏 什么。 仇 虎 (森森然)我的父亲就在这儿。 焦花氏 (低声,急促地)虎子。 仇 虎 (仿佛在看见了什么)他叫我去,他告诉我屋里有一把攘子。 焦花氏 (故做不知)一把攮子? 仇 虎 (望着花氏)他说就在我眼前。 焦花氏 (不自主地由怀里掏出来那把匕首)虎子,我── 仇 虎 (伸手)拿给我。 焦花氏 (先不肯,望着仇的脸,忽然,悍野地)好,拿去吧。快快地了!(此地“了” 作“完结”解) 仇 虎 (谛声)他睡着了? 焦花氏 (低头,微细地)我——我哄他着(“睡熟了”的意思)了。 仇 虎 你给我看着外面。(向左门蹑足走,低微地)大星!大星!(里面仿佛呻吟, 说着呓语,对花氏)你听! [里面的声音:(闷塞而急促地)⋯⋯快!⋯⋯快!金子(无力地)我的刀,我的 刀。(痛苦地)金子!(模糊下去)金子! 焦花氏 (耳语)这是他——他在梦里发呓怔。 仇 虎 好可怕的梦话。(探向左门口,低声)大星。 [里面的声音:(幽然长叹)好黑!好黑!(恐怖地呻吟)好黑的世界!(又苦痛 地叹一口长气,以后寂然) 焦花氏 (颤抖,低声)他——他像是为我们讲的。 仇 虎 大星!(内无应声)大星!(仍无应声,忽然转前向空)爹呵,你要帮我!(立 刻走进左门) (花氏在外候着,惧怖地谛听里面的声音。悄然。 [外面还有野犬狂嚎,如一群饿狼。花氏不安地向外望。里面突然听见一个人窒息 地喘气,继而,闷塞地跌在地上。 焦花氏 天! [仇虎由左屋蹒跚走入,睁着大眼,人似中了魔。 仇 虎 (手里匕首涂满污血,声音几乎听不见)完了,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 (喘不出气,指着虎子的血手)哦,你的手,你的手。 仇 虎 (举起一双颤抖的手,悔恨地)我的手,我的手。我杀过入。多少人我杀过, 可是这一双手,头一次是这么发抖。(由心脏内发出一声叹息〕活着不算 什么,死才是真的。(恐惧地)我刚才抓着他,他忽然地醒了,眼睛 那么望着我,他不是怕。他喝醉了,可是他看我,仿佛有一肚于的 话,直着眼瞪着我,(慢慢点着头,同情地)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说不 出的委屈。(突然用力)我举起橇子,他才明白他就这么一会工夫,他 忽然怕极了,看了我一眼,(低声,慢慢)可是他喉咙里面笑了,笑得 那么怪,他指指心,对我点一点——(忽然横了心,厉声)我就这么一下 子!哼,(声忽然几乎听不见〕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匕首扔在地 上)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一把土,一块肉,一堆烂血。 早晚是这么一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了。 焦花氏 你赶快把手洗洗。 仇 虎 不用洗,这上面的血洗也洗不干净的。 焦花氏 那么就走吧。 仇 虎 (抬起头)走,(望着花)好,走!(走了两步) 焦花氏 (忽然停下)你听!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有人!(跑到窗前,仇虎随在后面)红灯宠,红灯宠他——他们来了。 仇 虎 (在窗前)不,不,是瞎子,仿佛在她身边是,是狗蛋,他打着灯宠。 焦花氏 (点头)嗯!嗯!(忽然)瞎子,她——她走来了。 仇 虎 嗯,她要来找我。 焦花氏 (恐惧地)她一个人嘴里念叨什么? 仇 虎 (恨恶地,低声)我知道!(慢慢地)打死不偿命!打死不偿命! 焦花氏 别说话。 [库氏由中门走进。仇、花两人在窗前屏伫立,望着她森严地踱到香桌旁,擎起沉 重的铁杖,走到右门前,花氏几乎吓得喊出。瞎子听一下,倒锁右门。焦氏的脸忽 然显出异常的凶恶,她轻轻拖着铁杖,向左门走。仇和花的眼萌随着焦氏,焦氏昂 然走进了左门。 [屋内无声,只远远听见野询嚎嚎如鬼如狼。花氏望着仇虎,仇虎盯着左门。 焦花氏 (低声)怪,她进到里屋干什么? 仇 虎 (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 焦花氏 (耳语)用———用什么? 仇 虎 (急促地)你没有看见她拿着那根铁拐。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也是(两手做击下状)这么一下子。 焦花氏 (忽然想起,全身颤抖,低声急促地)那——那孩子就在你的庄上。 仇 虎 (吓着)什么?那孩子—— 焦花氏 (狂惧)孩子就在那——那床── (蓦地听见里面铁杖闷塞而沉重地捣在床上,仿佛有一个小动物轻嚎了一下,便没 有声音。 仇 虎 焦花氏 (同时)啊,天! [左屋焦氏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 焦 母 (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于!(又没有声音) 仇 虎 (怵惧)晚了! 焦花氏 (忽然地)走!快走。 仇 虎 (自己也怕起来)黑子死了。 焦花氏 快穿衣服,外面一一定有人。你这样出去,准叫他们看出来。 (她为仇虎套上小褂,便忙着拿包袱,拾匕首。仇虎的衣服没扣了一半,焦氏由左 门走出。她两手举起小黑子,上面盖上一层黑布褂。她的脸像一个悲哀的面具,锁 住苦痛的眉头,口角垂下来,成两道深沟。她不哭,也不喊,像一座可怖的煞神站 在左门前。仇与花不觉怵然退后,紧紧挤在一角。 焦 母 (不像人声)虎子!(停一下,不见人应)虎子!(仍无人应,森严地)我知道你 在这儿,虎子。(忽然爆发地)你的心太狠了,虎子,天不容你呀!我 们焦家是对不起你,可是你这一招可报得太损德了。(痛极欲狂)你猜 对了,看!孩子我亲手打死的,可是这次我送到老神仙那里再救不 活,虎子,(酷恨地)我会跟着你的,你到哪儿,我会跟你到哪儿的。 (森严地)虎子,现在我要从你脸前过!(一面向中门走,一面说)你要打, 就打死我吧!我告诉你,(刚走到中门前)侦缉队已经在外面把枪预备 好,就要进来宰你的。 [焦氏举着小黑子由中门出。二人僵立不动。外面听见焦氏低声叫:“狗蛋!”继 而听见一种粗哑的怪声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面排⋯⋯”二 人回头谛听。 焦花氏 (怯惧地)谁?谁这时候唱这个? 仇 虎 (极力镇静)是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加惨厉)“⋯⋯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花氏 (向上望,忽然大叫,指着)阎王的眼又动,动,起来了。 仇 虎 (惊惧)什么? 焦花氏 (怕极)他要说话! 〔仇虎抽土手枪向墙上的阎王的像,连发四枪,相框立刻落在地下。 焦花氏 虎子! (外面以为仇虎攻出,枪向里面乱射。 仇 虎 他们真来了。 (枪声中,常五在外面大喊:“后面不要放!不要放,我在前面。”失了魂似地跌 进中门。 常 五 (一见仇虎,吓得瘫在那里)天!(又想回身出门) 仇 虎 (一把抓着常五)你来得好!(枪对着他)来得好。(向中门喊)弟兄们,别 放!(外面仍在放射。转向常五)你跟他们说,叫他们别放。 常 五 (斜对窗户,急喊)刘队长!刘队长!别放,是我,常五,常老五。 [枪声突停。 仇 虎 告诉他,你现在在我手里,叫他们别放枪,我要出去。 常 五 (不成声)刘队长!我,我叫仇虎抓着了。我在他手里,刘队长,他 拿着我,他要出去,你们千万别放枪。 仇 虎 (高喊)弟兄们,我仇虎跟你们无冤无恨,到此地来也是报我两代似 海的冤仇,讲交情,弟兄们,跟我让一条活路。要不卖面子,我先 就拿你们的探子常五开刀。 常 五 刘队长!刘队长! 仇 虎 好,你们答应不答应?不说话?那么,你们要不答应,放一枪;答 应放两枪。怎么样? (外面悄然无声。 仇 虎 好,你们不答声!我数十下,十下不答声,(对常五〕我就不客气了。 常 五 刘队长!刘队长! 仇 虎 (开始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常 五 (几乎同时喊)刘队长!刘队长!我常五家里孩子大人一大堆。我要死 了,我家里的人就找你抵偿,刘队长! [四外悄寂。 仇 虎 八下,九下一 常 五刘—— [外面发一枪。 仇 虎 一枪。 常 五 刘队长!刘—— (外面又放一枪。 仇 虎 两枪! 常 五 (嘘出一口气)啊! 仇 虎 (枪抵往常五的背)走!(对花氏)我们走吧。 (花氏拿著包袱跟着两个男人的后面,由中门走出。 [屋内悄无一人,半晌。忽然听见远处两声枪响,又一声,接着枪声忽密,幕渐落, 快闭时,枪声更密。 ——幕落 第三幕 人 物 仇 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的新媳妇。 焦 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 五——焦家的老朋友。 各种幻相。(不说话的) 持伞提红灯的人。 焦母的人形。(举着个黑子) 洪 老。 大汉 甲、乙、丙。 仇 荣——仇虎的父亲。 仇姑娘——十五岁.仇虎的妹妹。 焦阎王——连长,大星的父亲。 抬土囚犯火车头、老窝瓜、麻子爹、小寡妇、赛张飞、野驴⋯⋯十数人。 抬水囚犯二人。 狱警。 牛头,马面二人。 判官。 青面小鬼甲、乙。 阎罗(地藏王)。 第一景 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 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阴暗 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乌黑的池沼, 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森林充蓄原始的生 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 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 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 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 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 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 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 可怖的声音,于是树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 衣的幽灵。右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 的黑暗。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 去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雾渐散开, 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她满脸油亮, 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息,像一只受伤的花 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 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汗珠。 焦花氏 (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看见重甸 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声,但是没 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她向后退,后背 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 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 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 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 焦花氏 (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 焦花氏 (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 焦花氏 (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 焦花氏 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 焦花氏 (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 焦花氏 (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要重 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 焦花氏 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的 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露 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 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 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 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 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 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 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 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 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呆望仇 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 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 虎 (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 (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 虎 (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 那会是谁? 仇 虎 (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 天,那不会是—— 仇 虎 (睁大眼)你说—— 〔远远有一声枪。 仇 虎 (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 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 虎 不!不!再听听。 [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 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 五 (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 虎 老鬼,你听着!(谛听) (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 虎 (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 (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 虎 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 五 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 虎 (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 五 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 虎 (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 五 (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 仇 虎 (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 五 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 上西天,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 虎 (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 五 (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 虎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 犯—— 焦花氏 (撇开话头)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 虎 嗯,(低头)我是想让他回去。 常 五 真的? 仇 虎 嗯! 常 五 现在? 仇 虎 嗯。 焦花氏 可是常五伯,大黑天,您—— 常 五 (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缩在老神仙的土庙里。(向花氏)那么, 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脚便走向右面) 仇 虎 (忽然)站住!你说什么,你宿在哪儿? 常 五 我说庙,我宿在老神仙的庙! 焦花氏 (对常五)您——您走吧! 仇 虎 (低声)老神仙? 常 五 (莫明其妙)就是阎王老婆整天找的那个老神仙,他──他的庙。 仇 虎 (忽然怪异地笑)金子,这黑林子我们进对了。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森严地)瞎子一定也在这林子里。 焦花氏 嗯,我知道。 仇 虎 (仿佛看见了)我总觉得她抱着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忽然打 了个冷战)说不定,那,那红灯就是她!她! 焦花氏 (望望他,又低下头)我——我早知道! 仇 虎 你怎么早不说? 焦花氏 我怕告诉你。 仇 虎 怕!怕!(强自镇静)怕什么? 焦花氏 (低声,恐怖地)她说过,孩子救不活,我们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仇 虎 (迅速对常五)庙在哪儿? 常 五 不远。就——就在旁边。 仇 虎 (迅速地)你刚才看见瞎婆子抱着黑子出了门么? 常 五 (向后退)看——看见。 仇 虎 (抓着他的胳臂)上哪儿? 常 五 (指着)上西。 仇 虎 西是哪儿? 常 五 (嗫嚅地)我看,狗蛋打着灯笼引她进——进了林子。 仇 虎 进了林子? 常 五 嗯。 仇 虎 (放了手,回头望着更深的黑林)好!好!(走到井畔) 焦花氏 常五伯,您,您走吧!(常五向右走) 常 五 (低声问花氏)怎么,小——小黑子死了? 焦花氏 (低声)小——小黑子—— 仇 虎 (跳起,狂乱地)你们说什么,说什么?小黑子不是我害的,小黑子不 是我害的。(跳到井石上,举起两手)啊,天哪!我只杀了孩子的父亲, 那是报我仇门两代的冤仇!我并没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样死! 我没有!天哪!(跳下,恳求地)黑子死的惨,是她奶奶动的手,不怪 我,这不怪我!(坐在井石上低头) 焦花氏 (觉得出常五惊吓的样子)常五伯,你快走吧,小心他—— 常 五 (连忙)是,是,我走! 仇 虎 你说什么? 常 五 (吓住)我——我没有说什么, 仇 虎 (忽然立起)滚!快滚! 〔常五由右跑下,仇又坐在井石上。 焦花氏 你怎么啦? 仇 虎 我渴的很,(摸着自己的心)渴的很!(撕下身上的破布)哦,哪儿可以弄 来一口水,一口凉水。(撕下来布,揩脸上的汗) 焦花氏 (警告地)虎子,不要擦!不要擦! 仇 虎 (望着地)怎么? 焦花氏 小心你手上的血会擦到脸上。 仇 虎 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叫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 跟谁能够洗得明白。啊,这林子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叹一 口气) [仇虎耳旁低微的声音:(如同第二幕末尾,大星在屋内梦吃。叹口长气,似乎在 答话,幽幽然)嗯,黑啊!好黑! 仇 虎 (惊愕)你听! 焦花氏 听什么? 仇 虎 你⋯⋯你没有听见——“黑——好黑”! (仇虎耳旁低声:(更幽幽地)“好黑!好黑的世界”! 仇 虎 (如若催眠,喃喃地)嗯,“好黑的世界”!(恐惧地)天啊! 焦花氏 (莫明其妙)虎子!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大——大星的话? 仇 虎 怎么,你——你听不见? 焦花氏 虎子,你别发糊涂!你听见了什么? 仇 虎 没有什么。心里不知为什么只发慌?我——我像是—— 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啦?你刚才为什么忽然跟常五说那一大堆子的话? 仇 虎 我,我不知道。我口渴,我刚才头发昏。 焦花氏 你为什么又提起大星,说你杀——杀了大——大星! 仇 虎 (眩惑)我⋯⋯我杀了大——大星? 〔仇虎耳旁低微声:(梦呓,窒塞地喘息)“⋯⋯快⋯⋯快!⋯⋯我的刀!我的刀⋯⋯” 仇 虎 (喃喃地)“⋯⋯我的刀!我的刀”! 焦花氏 (几乎同时说)你又跟他提起小——小黑子。 仇 虎 (低而慢地)小黑子? 〔仇虎耳旁低微声:“嗯——,好黑呀!”(苦痛地叹口长气〕 仇 虎 (忽然跳起,向着黑暗的林丛)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 死的,大星,你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 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 子死的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不能跟着我!你不 能——(不知不觉拿出手枪) 焦花氏 (吓得向后退,喘息)虎子,你——你怎么?你想着什么?小黑子不是你 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还不想跑,我的命在 你手里,虎子,自己别叫自己吓着,你别“磨烦”,(“迟延时间的” 意思)再“磨烦”,天亮了,叫他们看见,我们两个就算完了。 仇 虎 (望着黑暗)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悔恨地)小黑子—— 焦花氏 虎子,你还不快走!想什么? 仇 虎 走!走!这不是个好地方,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焦花氏 (支开他的想头)天亮就可以到车站。 仇 虎 不等天亮就会到。 焦花氏 (强作高兴)我们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仇 虎 (打起精神)嗯,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焦花氏 (忽然,指着辽远的处所)你听! 仇 虎 什么! (渐渐听出远处火车在林外迅疾地奔驰。 焦花氏 车,火车。 仇 虎 (谛听,点头)嗯,火车!(嘘出一口气)可离着我们还远着得呢! 焦花氏 那么,走,赶出林子。 仇 虎 嗯,走!赶出林子就是活路。 [一阵野风迅疾地从林间扫过,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飒飒”的叶声,由上面漏 下乱雨点般的天光,黑影在四处乱抖。 焦花氏 天!(抓紧仇虎的腕) 仇 虎 这是风!你怕? 焦花氏 (挺起头)不,乘着树上漏下来这点亮,咱们跑!(二人携手跑,走了两步, 花拉住仇虎,惊惧地叫喊)站住!虎子!(退了一步)虎子,(低声)你看,前 面是什么? 仇 虎 (凝定了神)树叶,草! 焦花氏 (指着)不,那一堆一堆的。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惧恐地)那一堆一堆的黑脑袋。 仇 虎 (坚定地)那是石头。 焦花氏 (指着那些在风里抖擞矮而胖的灌树,喘息)你看,那是什么?一堆一堆的黑 圆圆的肉球,乱摇乱摆,向——向我们这边滚。 仇 虎 瞎说,那是树!走!(二人轻悄悄地走了一步,仇虎忽然又停下。由右面隐隐传 来擂鼓的声音,非常单调,起首甚微弱,逐渐响起来,一直在这个景里响个不停)别动!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你听,这是什么? 〔鼓声单调地在林中回响。 焦花氏 (悸住)鼓! 仇 虎 (有些惧怯,低声)鼓! 焦花氏 (微弱地)庙里的鼓! 仇 虎 (回首望花氏)半夜里这是干什么? 焦花氏 (警惕地)瞎子进了庙了。 [鼓声渐响。 仇 虎 这鼓打得好森人! 焦花氏 怪!鼓越打越响了。 仇 虎 (深思)鼓能够把黑子打活了么? 焦花氏 谁知道,这是那个怪物替瞎子做法呢。 仇 虎 做什么法? 焦花氏 (喃喃)念经,打鼓,拜斗,叫魂,一会儿她会出来叫的。 仇 虎 (希望地)魂叫得回来么? 焦花氏 叫不回来还叫不死么? 仇 虎 (谛听,不自主地)这鼓!这鼓! 焦花氏 (看他奇怪)你还听什么?还不快走,走!为什么你的脚在地上生了根! 仇 虎 嗯,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得走!我们得—— (外面惨厉的声音:(远远地)回来呀!黑子!黑子你回来! 焦花氏 (低声)天,她,她出来了! [外面的声音:(长悠悠地)孩子!回来!我的孩子,你回来! 仇 虎 (怖惧地)她,她就离我们不远。 〔外面的声音:(几乎是嗥嚎)黑子!我的黑于!你回来! 焦花氏 (忽然向右看)灯!红灯! 仇 虎 (向右望)对。就是它,就是这个灯! 焦花氏 (一面看一面说)前面那个人拿着灯笼!(对仇)他们越走越近了。(对仇) 你看前面的是谁? 仇 虎 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近)回来呀,个黑子!你不能不回来!黑子! 仇 虎 (颤颤)她——她来了! 焦花氏 (抓着仇虎)来!树后边!快! 〔二人躲在树后面。 〔狗蛋举着红灯笼领焦氏由右走出。焦氏头发散乱,衣服也被野生的荆棘刺破,她 一手放在狗蛋的肩上,一手拖下来,两眼瞪视前面,泪水在眼下挂着,风过时,天 光时而由树上漏下,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白痴并肩而行,焦氏苦痛地锁住眉头,如 一个悲哀的面具,狗蛋还是一副颟顸的行色,眼傻傻地偷看着焦氏,嘴里夹七夹八 地不知念些什么。 焦 母 (声音嘶哑,震颤出一种失望的鬼音)回来,黑子,我的心肝,你回来!回 来!我的肉,你快回来!(一面走,一面喊)你回来,我的小孙孙!我 的小孙孙,(哭非哭,嚎非嚎的声音)你千万要回来呀! 〔狗蛋领她向左面走出。 仇 虎 (由树隙露出头,恐惧)啊,这简直是到了地狱。 焦花氏 (也探出身子)走! 仇 虎 (恐惧)走?可一一你听! [外面狗蛋的声音:前边路不好走,还是回庙去,回庙去。 [狗蛋又领焦氏由左上。 白傻子 你听,鼓,鼓!别⋯⋯别走远!回!回不去了。 焦 母 (仍在嘶喊)回来!我的孙孙!不是奶奶害的你!回来,我的孙孙,是 那个心毒的虎子,老天不容的鬼害的你,回来,我的黑子!奶奶等 着你,我的孙孙,你回来! [狗蛋领着焦氏由右下。 焦花氏 (由树丛中走出,低声)虎子!她走了!出来! 〔仇虎由树丛中走出。惊惧,悔恨,与原始的恐怖交替袭击他的心,在这一刹那间 几乎使他整个变了性格,幻觉更敏锐起来,他仿佛成了个石人,呆立在那里。 焦花氏 走! 仇 虎 走!(仍不动) 焦花氏 (催促)走啊! 仇 虎 (抬起头)你听,这是什么? 焦花氏 鼓! 仇 虎 嗯,鼓!鼓!(喃喃地仿效鼓声)“冬!冬!⋯⋯” 焦花氏 你为什么不走! 仇 虎 (向左面看)你看,那面来了一个人! 焦花氏 (莫明其妙)怎么? 仇 虎 也打着个红灯宠。 焦花氏 没有,黑烘烘的,哪儿来的灯笼。 仇 虎 (坚执)有!有!怪,他还拿着一把伞。 焦花氏 伞?(不相信地)大晴天拿着个伞干什么? 仇 虎 嗯,他举着伞,提着灯笼,他朝我们这边走,这边走。(直眼望着) 焦花氏 虎子,你——你别这样,你—— 仇 虎 真的,他——他来了!(更怪异地望着) 焦花氏 (怯惧地)虎子! 仇 虎 你看! (于是有个人形由左面悄悄移上,形容正如仇虎形容,举伞提灯笼,伞遮着上半身, 看不见,只下半身露出一条蓝布的裤。那人形停住了步。 仇 虎 喂,借光!弟兄!出这林子怎么走? 焦花氏 虎子,你别吓唬我,你——你是跟谁说话? 仇 虎 你没有看见眼面前有个人? 焦花氏 没——没有。 仇 虎 (指着那执伞的人形)怪,这不是! 焦花氏 哪儿? 仇 虎 (又指)这儿!(对着那个人形)喂,弟兄,你怎么不说话? 焦花氏 (恳求)喂,虎子,你到底跟准说话,你——你别吓唬我? 仇 虎 怎么,你看不见,就在我们眼前! 焦花氏 就在我们眼前? 仇 虎 喂,弟兄,你别挡着自己的脸,你说话!出了林子得怎么走? 焦花氏 虎子! 〔人形向仇虎身旁走去。 仇 虎 你看,(回头向花氏)他走过来了。(在回头的时刻,那人形 已走到仇虎的面前——伞挡着前面,观众看不见他——立好。仇虎回望,正与此人 打个对面,还看得不清楚,只嘘了一口气,倒退一步)喂,弟——兄!(那人形突 然把红灯笼提到自己的脸上照,仇虎看个正好,虎子忽然惨厉地怪叫,声音幽长可 怖,响彻林间)啊——啊——啊——啊!〔随着喊声,那持伞举着红灯笼的人形倏 地不见。蓦然野风疾迅地吹过来,满林顿时啸起肃杀的乱响,—— 焦花氏 (退后,惊惧)虎子! 仇 虎 (睁大了恐怖的眼)走!快走! 焦花氏 (在疾风中)你看见了什么? 仇 虎 (悸住)走!说不得!走!走! (满林乱抖着重重的黑影,闪见仇虎拉着花氏由中间的荒路狂奔下。 〔鼓声单调地由远处传来。 第二景 〔在黑林子里——夜二时半。 〔林内一块洼池,地上长着青苔,平滑细软。在中间,远远立起一片连接不断的黑 黝黝的丛林,左右伸出,把当中的低地圈在里面。看得见的是林前横着一段颓圮的 土坡,有野蔓乱藤爬绕在上面。右边地势略高,立一棵雷火殛死的老树,骨棱棱的 枝桠直插空际,木身烧焦只剩个空壳,原来树干已为啄木鸟朝夕啄成洞穴,现在满 身是眼,更显得树形古怪。树下丛生野草和不知名的毒花,有秋天的虫在里面低唱。 靠左地势渐低,孤孤单单地矗立一根电线杆,年久失修,有些倾斜。接连一根一根 的木柱向中间远处引去,越过当中的土坡,直到看不清楚的林丛里。电线杆旁边横 放几块大石,歪歪地横在洼地上。立在洼地中,可以望见漆黑的天空。惨森森的月 亮,为黑云遮了一半,斜嵌在树林上,昏晕晕的白光照着中间的洼地,化式一片诡 导如幽灵所居的境界。天上黑云连绵不断,如乌黑的山峦。和地上黑郁郁的树林混 成一片原野的神秘。 〔风吹过来,电线微微发出呜呜的音浪。远处单调的鼓声甚为微弱,静下心来,才 听得清楚。 (仇虎由右面蹒跚跑上,喘息不停,一只鞋子已经不见,上身衣服几乎全为荆棘钩 连,撕成乱条,脸上流满汗水,不时摸着腰里插好的手枪和弹袋,神色恐慌,两只 疑惧的眼四处探望。 仇 虎 哦,妈啊!(用手背揩下额前的汗)我这是到了哪儿了?(望望四周) 焦花氏 (在外面)虎子,你把路认出来了么? 仇 虎 (回头)看——看不大清楚。金子,你先来!月亮出来了,也许找得 出路来。(他疲倦地靠在死树的枯干上)哦!好渴!好渴!(自己咽着吐沫) [花氏由右面低首上,支着一根粗树枝。她走进来,抬头,眼惊异地望着四周,和 天空的昏惨惨的月色。她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虽然不断地向后掠,走两步又固执 地坠在额前,地也满身是汗,衣服紧贴前后,几处撕成破口。眼里交流着恐惧和希 望,手里辽拿着小包袱,焦的地望着仇虎。 焦花氏 (嘘出一口气,希望地)我们快走出林子了吧? 仇 虎 (还倚在树旁,望着大)谁知道,大概快了! 焦花氏 (燃着希望)快了? 仇 虎 (点头,机械地)快了! [忽然树上的鸟连连啄木,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仇 虎 (忽然由树旁跳起)啊?(向上望) 焦花氏 什么!什么! 仇 虎 听!(树上又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焦花氏 什么? 仇 虎 鸟!啄木鸟! 焦花氏 哦,这林子会把我们吓死的。 仇 虎 不,不,我们就要出去。你青,我们已经又走出十几里了。 焦花氏 那不早应该出去了么? 仇 虎 嗯,可——可(忽然暴躁地)我们迷了路。 焦花氏 (重复地叹息)迷了路,不认识道。 仇 虎 迷了路!迷了路!(心如人焚)上哪儿走?(四面旋转)向东?向西?向 南?向北?啊.妈呀!我们上哪儿走?这大黑天,看不见路走,找不 着人问。我从前走这条路的记号现在一个也找不着,走了十里,还 在林子里!走了二十里,还在林子里!我们乱跑这半天,三十里也 有了,可是还在这黑林子里。出不了林子,就见不了铁道;见不了 铁道,就找不着活路:找不着活路,(忽然)啊!啊!(一下,两下,三 下把衣服撕去,露出黑茸茸的胸膛,抄起手枪,绝望地)好,来吧,你们来一个, 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仇虎生下地,就受尽了你们的委 屈,冤枉,欺负,我虎子生来命不济,死总要得死得值!金子,再 听见枪响,我们就冲,死就死了吧。 焦花氏 虎子!(安慰地)你别急!你是渴了,我知道你的心里不自在。虎子, 我们不该死的,不该死的,我们并不是坏人。虎子,你走这一条路 不是人逼的么?我走这条路,不也是人逼的么?谁叫你杀了人,不 是阎王逼你杀的么?谁叫我跟着你走,不也是阎王逼我做的么?我 从前没有想嫁焦家。你从前也没有想害焦家,我们是一对可怜虫, 谁也不能做了自己的主,我们现在就是都错了,叫老天爷替我们想 想,难道这些事都得由我们担待么? 仇 虎 哼,老天爷会替有势力的人打算,不会替我们想的。 焦花氏 那么,天是没有眼睛的。 仇 虎 谁又说他有呢。(机械地)走吧! 焦花氏 走!上哪儿走? 仇 虎 (喃喃地)上哪儿走? 焦花氏 我们迷了路。 仇 虎 (绝望)迷了路! 焦花氏 (忽然,惧怕地)虎子,你听! 仇 虎 (抬头)听什么? 焦花氏 (对右面)向远处听。 仇 虎 (还不大清楚)什——么? 焦花氏 (低声)你没有听见?鼓!庙里的鼓。 仇 虎 鼓? (单调的鼓声渐渐响起来。 仇 虎 (愤恨地)对了,是鼓!是鼓! 焦花氏 (低声)我们连庙旁边还没有走开。 仇 虎 怎么,我们还在庙旁边打转转,还在这儿!还在这儿! 焦花氏 (忍不下)哦,妈呀!我们这是怎么着啦!(抱着仇虎,摇撼他)我们这是 怎么着啦? (树上啄木鸟又连声“剥剥”,音声空旷怪异,二人倏地分开,仰视树梢,这时由 旷野深处传来辽远的凄厉的呼声,二人惊愕地回头,渐为呼声慑住,如被催眠。 [远处的呼声:(凄厉而悠长)“回来!我的小孙孙!你快回来,我的小命恨哪! 回来,奶奶在等着你哟!(不像人声)回——来呀!——黑——子!你——快—— 回——来!” 仇 虎 (慑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 哦,妈呀,(低声)她——她真地跟上我们了。 仇 虎 (喃喃)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 你说什么? 仇 虎 她——她又要来了。 焦花氏 (望着仇虎,惧怯地)谁? 仇 虎 她!她!(忽然向左望)你看!她!她来了。 (由左面悄悄地走上焦氏的人形,两手举着小黑子。闭着眼,向右面走,走到仇虎 面前,站住。 仇 虎 (惊恐,低声)你看,她又来找我! 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你看见了什么? 〔焦氏的人形睁开了眼,瞪视花氏和仇虎。 仇 虎 (摇头)我——我们——没有——,我们没有—— 焦花氏 你说,谁?虎子! 仇 虎 (低哑失声)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眼前。 焦花氏 (大叫一声,跑到电线秆下面)虎子,你——你又中了邪啦。(焦氏的人形直 瞪仇虎) 仇 虎 (对着焦氏的人形,哀求地)不是我!不——不是我!我没有打算害你的 黑于,大星是我——我害的。可我——(喘息)我已经觉得够了,你 别这么看着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没害死你的孙孙!我说,我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愈说气力愈弱,那人形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悄悄向右方走下,虎子望着她消逝,揩着眼前的汗水)哦,天哪! 焦花氏 (慢慢走向前)怎么啦? 仇 虎 她走了。 焦花氏 (忽起疑惑,抓住仇虎)虎子,你告诉我小黑子究竟怎么死的? 仇 虎 (机械地)他奶奶打死的。 焦花氏 我知道。可你叫我把黑子抱到屋里是怎么回事, 仇 虎 唔。(低沉)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焦花氏 为什么? 仇 虎 焦家害我比这个毒。 焦花氏 那么你成心要把孩子放在屋里。 仇 虎 (苦痛)嗯,成心! 焦花氏 你早知道瞎了会拿棍子到你屋里去。 仇 虎 知道。 焦花氏 你是想害死黑子! 仇 虎 嗯! 焦花氏 你想到她一铁棍会把孩子打── 仇 虎 (爆发)不,不,没有,没有。我没想到,我原来只是恨瞎于!我只 想把她顶疼的人亲手毁了,我再走路,可是大星死后我就不成了, 那一会儿工夫,我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忘了屋里有个黑子,我看 见她走进去,妈的!(敲自己的脑袋)我就忘记黑子这段事情,等到你 一提醒,可是已经“砰”一下子——(痛苦地)你看,这怪我!这怪 得了我么? 焦花氏 那么,你还老想着这个做什么? 仇 虎 (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 眼前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 我的命。 焦花氏 (想转开他的想念,大声)虎子,你忘了你的爹爹了么? 仇 虎 对!没有! 焦花氏 虎子,你还记得你的妹妹么? 仇 虎 对!没有,没有,没有!他们死得委屈,(喃喃)对!对!对!我那 年迈的爹叫阎王活埋,十五岁的妹妹叫他卖,对!卖死在那个—— [啄木鸟又“剥剥”地发出空洞的啄木声。 焦花氏 你听!这是什么? 仇 虎 (不顾她)叫他卖死在那个烟花巷。嗯,对!我在狱里做苦力,叫人 骗了老婆,占了地,打瘸了腿,嗯,对!对!我仇虎是好百姓,苦 汉子,受了多少欺负,冤枉,委屈,对!对!我现在杀他焦家一个 算什么?杀他两个算什么?就杀了他全家算什么?对!对!大星死 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他儿子死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我 为什么心里犯糊涂,老想着焦家祖孙三代这三个死鬼,对!对!我 自己那年迈的爹爹,头发都白了,(忽然看见右面昏黑里出现了什么,不知不 觉地慢下来)人都快走不动了。 [黑暗里,由右面冉冉飞舞过一只青蓝光焰的萤火虫,向土坡上飞去。 焦花氏 (仍想转开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萤火虫,萤火虫! 仇 虎 (瞪目张口,望着萤人虫后面的人群,口里慢慢地)人都快走不动了,他们还串 通土匪,对!对!拿来—— [萤火虫摇摇向土坡飞,随在后面是一堆无声的人群,静悄悄地也向土坡走。前面 是三个短打扮的狰狞大汉,拿着铁铲木棍,迈着大步,殿压后面是洪老,一个圆缸 粗细的黑矮胖子,手摇芭蕉扇,脸上流汗,一边揩,一面喘,像是走了多少路程。 中间押着一个白发的农人,——仇荣——身量瘦小,伛偻着终年辛苦的背腰,惧怯 地随着大汉步行,时而回头望着洪老,眼里露出哀恳乞怜的神色。单调的鼓声愈击 愈响,这一堆人形随着鼓声像一群木偶在薄雾里呆板地移行。昏黄的月色照着土坡, 黑云布满了天空,地上半是阴影。在土坡高处忽而渐渐显出一个背立的彪悍的人形, 披着黑斗篷,底下仿佛穿着黄呢军裤,但是看不清楚。人押到坡上,洪老很恭谨地 对着那个背立的人形说话,洪老的脸正对观众。这时那白发的农人低头默立一旁。 焦花氏 虎子,你在看什么? 仇 虎 (低声)那——那不是洪老?他,他们来这儿是干什么? 焦花氏 (望着虎子)在哪儿? 仇 虎 土坡——土坡上。(呆望着那人群) [那背立的人形仿佛告诉洪老多少话,洪老连连点头。于是转过身,对着那垂首的 老者举手威吓,两个大汉一起围起那老人,似乎也在逼迫。内中一个大汉在掘土挖 坑,一时,由老人怀里搜出东西,由洪老交给那背立的,那背立的人摇头,把东西 扔下。 焦花氏 虎子! 仇 虎 (倒吸一曰气)这个老头别是我爹?可是他死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洪老继续搜索,两个壮汉叫老人背过脸,合同刑逼,老人先只垂首不语,最后似 乎痛极而呼。忽然由左面跑来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忍不下去,似乎狂呼而出,手里 拿着字据,交与那背立的人形,哀求他释放老人。 仇 虎 哦,妈!这不是我的妹妹!妹⋯⋯妹! 焦花氏 (拉着仇虎)虎子,你怎么啦!你忍忍!你忍忍! [洪老见得着字据,大喜。那个姑娘走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詈责她不该出来。那 背立人形吩咐洪老拉开他们,叫两个大汉动手埋人。一个壮汉捉住小姑娘,那两个 抓住老人的背膊,洪老狞恶地指着土坑告诉老人,小姑娘听见便哭,老人转过身来 仰天大嚎,脸正向仇虎。 仇 虎 (突由催眠状态醒起,看明白,狂呼)爹!爹爹!我的爹爹! 焦花氏 虎子,(拉住他)你别中了邪,你叫谁? 仇 虎 爹!爹爹。虎子在这儿!虎子在这里!(回首对花氏)你放开我!(一 手甩开花氏,抽出手枪,向土坡奔去,对着那背立的人形,暴怒地)你这个土匪,你 ——(忽然那背立的人形转过身来,焦阎王如同那图像所摹的刻下一般。穿着连长的军 装,森厉地立在那里。惨月昏昏地射照他的脸,浓眉下两只可怖的黑眼射出惧人的凶光。 仇虎愣了一下。狠毒地)阎王! 焦花氏 (在下面,吓昏了)阎王? 仇 虎 (野兽一般)我可碰着了你!(对着阎王连放三枪。那群人形倏地不见) 焦花氏 虎子!虎子! (黑云遮满了月光,地下又突然黑起来。 仇 虎 金子!金子!你在哪儿? 焦花氏 这儿! 仇 虎 (奔下来)你看见他们没有? 焦花氏 (恐惧)没有! 仇 虎 快走!地上又没有亮了。 (仇虎拉着花氏由左面奔下。鼓仍单调地由林中传来。 第三景 (在黑林子里——夜三时。 [林内一片水塘边。水塘后面仍是暗黑的林丛,水面很宽阔,望得见天上的星云反 射浮光上。天上乌云并未散开,月色却毫无遮掩。半圆的月沉沉浮在天空,薄雾笼 罩地面,一切的氛围仍然是诡异幽寂,有青蛙在长着芦苇的浅水地带低声聒聒不停。 水畔靠左伸出一段腐旧的木板曾经用来洗衣淘米,现在走上人便摇摇欲断。水塘右 岸低低斜伸一棵古老的柳树,柳枝垂拂水面。塘前是一块草地,靠左立一排破烂的 栅栏,栏门歪歪的。右边茁生人高的野蒿,蒿旁有一棵小树,几块石头。 [远处隐隐传来微弱的单调的鼓声,风吹来,才听得略微清晰,渐渐又听不见。 [一刻,右面野蒿里有慌乱的奔跑与痛苦的喘息声,蛙声骤而停止,仇虎和花氏由 右面野蒿中钻出来,二人疲乏欲死,仇虎的腿上满是刺伤,血殷殷流下。他肩上背 着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根树杆,他的形状更像个野人,头发藏满草梗,汗珠向下滴, 两脚赤光光,脚趾为硬石磨破,裹着破布条。黑茸茸的胸膛沾腻一块一块的泥土, 如同一个恐怖的困兽,他的胸剧烈地起伏着。花氏的眼警惕地随着仇虎的足迹,她 的衣袖为野蒿勾破,撕成碎条,于是腕上两副金亮亮的手镯更露得清楚,随着她的 机警的行动颤栗着。奔跑使她昏晕欲倒。头发为汗水浸湿,黏连几处。她的脸像洗 过一样,颈下两三个扣子解开,上衣只掩盖着胸乳,裤腿卷上去,如同涉过浅河。 [仇虎一手拉出花氏,把树干扔在一旁倚着小树的干,仰天喘息。二人的视线为蒿 遮住,看不见水塘。 仇 虎 哦,天!(用手背揩擦脸上的汗) 焦花氏 (几乎晕倒,立在仇旁)哦,可走出来了。 仇 虎 (苦痛地摇头,闭着眼)从蒿子里算跑出来了,可是我们还在林子里! 焦花氏 (惨痛地)还在林子里!哦,妈呀!(滑倒,跌坐石头上) 仇 虎 (忙去扶他,焦的地)金子!金子!你怎么啦? 焦花氏 (推开他)没有什么,我就走不动了! 仇 虎 走不动? 焦花氏 我头昏,我想喝水,喝口水! 仇 虎 (失望地)水!水! 焦花氏 (喘息)哪里有水,就一口水,(低声)就一口水! 仇 虎 (颓然坐在一个较高的石上。两手捧着腮骨,喑哑地)哪里有水!哪里有水!(苦 痛地摸着喉咙,咽着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换一桶水!可——(喘息)哪 儿有水? 焦花氏 (咬住牙)哦,我的脚!仇 虎 怎么? 焦花氏 这一脚都是泡,痛得钻心。 仇 虎 (暗郁)金子! 焦花氏 什么? 仇 虎 你跟我跑出来只有苦。 焦花氏 可我——我心里是舒服的。 仇 虎 人家看我是个强盗。 焦花氏 (斩钉截铁)我是强盗婆。 仇 虎 人家逮着我就砍。 焦花氏 我跟你生下儿子报你的仇。 仇 虎 可你——(感激地望着她,忽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焦花氏 (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 虎 (低头,看自己的丑陋)为什么单挑上我? 焦花氏 (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声)配去。 仇 虎 可是世上并没有黄金铺的城。 焦花氏 有,有。你不知道,我梦见过。(忽然)你听!(远远似乎有火车疾驰的声 音)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我们快出林子了! 仇 虎 怎么? 焦花氏 (浮出一丝笑的影)火车?“吐——图——突——吐!吐——图——突 ——吐!”你听不见? 仇 虎 (奇怪地望着她)哪里有!你在做梦。 焦花氏 谁做梦?你听!(仿佛那火车愈驰愈远的渐渐消逝的声音)“吐——图——突 ——吐,吐——图——突——吐!”你听,慢慢就没有了,(忽对仇 虎)现在就没有了。 仇 虎 (明白这些声音都是她脑内的幻相,哀怜地叹口气)嗯,金子,也许我到过那黄 金铺的好地方。可(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块地方整年整月地日 里夜里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块,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 人得了病,解到旁处,我才逃出来。那里的弟兄跟我一样受着罪, 死的死,病的病,那里黄金子倒是有,可不是我们用,我们的弟兄 一个一个瘦得像个鬼,(声音渐小)像个鬼,苦,——苦,——苦,⋯⋯ [塘边忽而青蛙叫起来。 焦花氏 你听!这不是蛤蟆叫! 仇 虎 (谛听!)是,是蛤蟆!那么(狂喜)有水啦! 焦花氏 (叫起)水!(忽而现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带,望见一片水塘,颧抖地)哦,虎子! 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边跪下取水,但为芦苇挡住,下不得手) 仇 虎 (颤颤地)水!水!金子,那儿有板!(指塘边的条板)上去,趴在上面 喝,你喝够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芦苇 旁焦的地等候。这时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声,观众 听得见的,单调而沉闷,在月光下,传到耳里,其声诡异,不似人音。仿佛有许多冤苦的 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声。仇虎耳朵竖起,忽然转过身来、出神谛听) 焦花氏 (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来,有地方,我捧着水,你喝。 仇 虎 (目不转睛望着左面,机械地)嗯! [由左缓缓踱出一对一对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样,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的戴 着草帽,有的光着秃顶,有的执着汗巾。或者腰上挂系着铁链,或者足踝上拴着铁 链,多半瘦若枯柴,每两个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块,约莫有十人的光景, 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地前面“哼”后面“唉”,离着仇虎有半丈的距离,一对一对 走过去。 仇 虎 (张口)天!这不是他们?! 焦花氏 (由木板走过来)虎子!虎子!你怎么不喝水! 仇 虎 (悸住)别说话,你听! [由左面又走出一对囚犯,拾着水桶,桶上浮着瓢。前面的人拿铁铲,后面的拖着 铁锄头。“哼啊!”“唷啊!”“哼啊!”“唷啊!” 焦花氏 听什么? 仇 虎 (仍然注视他们)听不见?就这样!就这样!“哼啊!”“唷啊!” 焦花氏 (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 [由左百走出一个魁伟的大汉,光着头,胳臂时挂着狱警的黄制服,帽子放在手里, 一只手提着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来。西瓜大的光头油亮亮,凶恶的 眼睛前瞻后望,时而摸着身上的手枪。回头向左瞻望,后面还有多少囚犯,在幽暗 的左面低沉冤愤地“哼啊!”“唷啊!”工作着,一直不停。这时前面的囚犯已把 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当扇扇。 仇 虎 哦,(望着那狱警,不寒而栗地)他!他还没有死! 焦花氏 虎子,走!走!你又看见什么? 仇 虎 (摇手)不,不。 [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里偷偷与同 伴说话的,有低头不语的,有暗暗擦着眼泪的。这时中间有个满脸疤痕,一双长腿 的壮年囚犯,看见了仇虎一个人指指点点仿佛谈他。于是那有疤痕的汉子似乎招呼 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么不来!弟兄们都在这儿。” 仇 虎 (忽然看见了他)这不是火车头么?(惊喜)火车头,火车头。(那有疤痕 的人车头连连答应招手,并且告诉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 焦花氏 (拉着仇虎)虎子,你——你别这样! 仇 虎 (不顾她,他看见那帮囚犯一个一个向他望,都是惊喜而悲哀的神色,有的向池招手,有 的叫他不要来。仇虎举起双手,对着他们。内中有一个大鼻头的瘦个儿,举动滑稽,对他 拍手做脸,叫他快来)这不是老窝瓜么?老窝瓜,你们好么?(许多人都悲 哀地摇摇头,老窝瓜又在招手,一个个矮个满脸麻子的人劝阻他)不要紧,麻子爹, 我不去的,我逃出来了。(忽然对着那个擦眼泪的瘦弱的囚犯)喂,小寡妇, 你怎么还是在哭呀!(小寡妇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哭泣。这时忽而一个满脸髭须的 黑汉子抄起一根扁担,仿佛要跑向仇虎,对他打去,旁边一个大嘴小眼睛的囚犯接住他) 赛张飞,你还记着那段仇,要打我么?野驴,你不用拉他,他打不 着我,我逃出来了!(愉快地)我逃出来了。(囚犯里似乎愈闹愈凶,那狱警 摹然回头,举起皮鞭向囚犯们乱抽下去。内中有人拉住狱卒,指着仇虎告诉这次争吵是为 了他。那狱卒听见便回首叮着仇虎,仇虎惧极,反身想跑,然而狱警仿佛一声大叫,虎子 便如老鼠僵立不动,那狱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忆,意思叫他赶快回来做活,似乎在喊: “滚过来!仇虎!”虎子一旁颤抖,低头)我去!我去!我去! 焦花氏 (惊极)虎子,你别去!你别去!(但是看着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呆立在 那里) [仇虎走进囚犯群,狱警吩咐他们与仇虎上了脚铐,令一个囚犯下来执鞭催促,仇 抬起土筐,随在后面走,一不个心,狱警呼打,那执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 仇 虎 (每打一下,不自主摸着背脊,喊出)啊!啊!啊! 焦花氏 (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么?你喊什么? 仇 虎 (低声对着旁边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条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条腿。(前面 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个囚犯放下土担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个也在喝,又一个⋯⋯又 一个,仇虎 在一旁羡慕,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忽而那狱 警似乎大吼一声,走到面前,抢过皮鞭,把瓢子打下来,向仇虎乱抽去。仇虎忽而硬起来, 一声不哼。在狱卒喘息间,他忽而抢下他的鞭子,向狱卒打下) 仇 虎 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狱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枪,向仇施放,但是不见响声,枪子放不出去。 仇 虎 (狂笑)你也有这么一天,你的枪也不灵了。你还欺负我们,你还欺 负我们!现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里的手枪,那些囚犯都退在后面,缩成一 团。狱警大惊,四处奔跑,仇虎连对他放了两枪,“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见。仇惊 愕地瞩视四周,望望用亮,俯视自己的脚下,并无脚镣的痕迹)哦,天啊! 焦花氏 (一直被仇虎独自呼号迷惑住,现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过来)虎子,你喝口水。 仇 虎 (机械地)喝口水?(刚想低首喝——)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很清晰的鼓声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 仇 虎 (对着花氏)鼓!鼓!鼓!(忽然)什么,还在这儿,还在这儿?(大叫) 我们中了邪了!(推开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 (鼓声在这一场单调地响着。 第四景 [在黑林子里——夜四时半。 (林内小破庙旁。四面围起黑压压的树丛,由当中望进去,深邃可怖,一条蜿蜒的 草径从那黑洞似的树林里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野革 下藏匿着秋虫纵情地低唱。沿着那草径筑起粗细不匀的电线杆,靠外面的还清楚, 里面的很像那黑洞口里的长牙。靠右偏后立起一座颓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厢,里面曾 经供祀个神祇,如今完全荒废。个庙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为插放香人,多少年风 吹雨打,逐渐夷平,小庙的土顶已经歪斜,远看,小庙像个座椅,前面的土台仿佛 是个小桌,有几块石头在旁边树立着。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叶在上面 萧瑟作响。树前横放一块平整的长石,上面长满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时,虔诚的 香客派来石工凿成平面,为人休息的。满林树叶甚密,只正中留一线天空,而天空 又为黑云遮满,不见月色,于是这里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尔凤吹过来,树叶和 电线的响声同时齐作,仿佛有野生的动物在林中穿过。 [仇虎扶着花氏由当中深遂的草径一步一步地拖过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泥。仇虎只 剩下一条短短沿边撕成犬齿的布裤,花氏的鞋也在水里失去,衣裙滴下水,裤子卷 得更高。包袱是在手里。仇虎一手举着手枪和弹袋,一手扶着屹氏,眼里忽然烧起 反抗的怒火,浑身水淋淋的。他回头呆望着更深的黑暗,打了一个寒战。忙匆匆地 走进。 仇 虎 哦!好黑,(不觉又怕起来)怎么又走进来这么个黑地方。金子,(觉得 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 焦花氏 (抬头,把眼前的头发掠过去)我——我真走不动了。 仇 虎 (指着眼前一块石头)那么,你坐下。(扶着她坐下) 焦花氏 (打了个寒战)好冷!(希望地)赶过了这道水也许快出林子了吧。 仇 虎 (坐下)也许吧,赶过了河,路好像平整了点似的。 焦花氏 (回头望)我们走的像是一条大路。 仇 虎 (叹一口气)反正鼓是听不见了。 焦花氏 嗯,鼓没有了,(振作地)我们就要出林子。 仇 虎 (忽然兴奋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赶上火车也许——也 许天还没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见月亮了。 焦花氏 (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会儿连个星星也没有? 仇 虎 (忽而惊吓失声)金子!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真的,一个星星也没有。 焦花氏 我们不还有一盒洋火。 仇 虎 洋火只剩下两——两根了。 焦花氏 那么我们怎么走?怎么走, 仇 虎 嗯,(失望地)怎么走?(坐在石头)黑,黑,黑得连颗星星的亮都没有。 怎么走?怎么走? 焦花氏 (喃喃地)怎么走?(忽然走到白杨树下,跪下)哦,天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再露一会儿月亮吧、再施舍给我们一点点儿的亮吧!(哀恳地)哦, 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天,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对走投无路—— 仇 虎 (暴声)金子,你求什么?你求什么?天,天,天,什么天?(暴躁地 乱动着两手)没有,没有,没有!我恨这个天,我恨这个天。你别求它, 叫你别求它! 焦花氏 (觉得身上有洒下来的雨点)虎子!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慢慢地)天下了雨了。 仇 虎 你说你身上洒下来了雨点? 焦花氏 嗯,我脸上也有。 仇 虎 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来的。 焦花氏 (惊愕地)你又流了血了。 仇 虎 嗯!(暗郁地)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么。 焦花氏 (摇头)可怜,虎子,(坐在杨树前的长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疯了。 仇 虎 (愤恨)疯?哼,我得个疯。今天一天我像过了一辈子,我仇虎生来 是个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 罗,我也得问个清楚: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 到阎罗宝殿,我电得跟焦家一门大小算个明白。 焦花氏 (怕他又说胡话)虎子,你听草里头! (草里秋虫低吟。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蛐蛐! 仇 虎 嗯。 [处远传来“布谷”的鸣声。 焦花氏 (忽然愉快地)“咕姑,咕姑”。“咕姑.咕姑”。 仇 虎 (听了一刻,忽然。叹一口气)完了!没有了! 焦花氏 (明白他的意思所指,然而——)为什么? [不等问毕,一阵风吹来,电线鸣响起来,白杨树叶“哗哗”地乱嚎,风飕飕的。 焦花氏 (打寒战)哦,虎子! 仇 虎 你别伯。 焦花氏 (掩饰,打个寒战)不,好冷。(指着右面的荒址上)那──那是什么, 仇 虎 破庙。 焦花氏 虎子,我们走吧。 [风吹过去,忽由远处幽长地呼出惨厉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那声音;(因为辽远而有些含糊,凄厉地)回来呀,我的黑子!快回来吧!我的 小黑子。 仇 虎 (突然变了声音,喑哑地)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那声音:(更凄寂地,渐近)回来,我的孙孙!快回来吧,我的小孙孙。 焦花氏 (惊恐)她!——她!一——她! 仇 虎 她又跟上我们了。 [那声音:(怪厉。不似人声,渐远)魂快回来,我的黑子!你魂快回来,我的心 肝孙孙。 焦花氏 (忽然抱性仇虎)哦,天! 仇 虎 (颤抖)我门快——快走吧。 焦花氏 嗯,(刚走了两步.一脚踏在软而有刺的车而上,大叫起来)啊!虎子,我的脚! 仇 虎 什么? 焦花氏 脚底下,软几几的,刺!刺!乱动! 仇 虎 (由弹袋里取出洋人划燃,二人往下看)哪儿? 焦花氏 这儿!这儿! 仇 虎 (二人围着那个东西,一只人照着他们恐怖的脸)刺猬! 焦花氏 (放下心)刺猬。 [这时由当中远处怪异地唱起一句“初一十五庙门开”。仇虎蓦回头。 仇 虎 这是准? 焦花氏 像——像狗蛋! [顿时四处和唱着一群低沉幽森的声音:“初一十五庙门开”,如同有多少彼压迫 冤屈的幽灵。 仇 虎 金子,你听,这是哪一堆人唱。 焦花氏 现在? 仇 虎 嗯! 焦花氏 (摇头)没有,——没有人唱。 (接着,当中远处又在森厉可怖地唱:“牛头马面两边排。” 仇 虎 谁——谁又在唱? 焦花氏 (谛听)是——是狗蛋。 [跟随,四面又唱起多少低沉的声音,哀悼地重复着:“牛头马面两边排!”这时 仇虎忽而看见在左边破庙前黑暗里冉舆立起牛头和马面,如同一对泥傀儡,相对而 立。 仇 虎 (惊愕,低声)这——是——什——么? 焦花氏 (不明白)什么? 仇 虎 (更低声)你没看见? [当中远处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 仇 虎 你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 嗯,听见,这一定是狗蛋学的你。 [紧接,四外阴沉沉地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仇虎的眼里又在庙前 边土台旁幻出一个披戴青纱,乌冠插着黑翅的判官,像个泥胎,悄悄地立在那里。 仇 虎 (倒呼出一曰气)怎——么——回——事? 焦花氏 虎子! 仇 虎 妈呀! [不间断地当中远处又唱:“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 焦花氏 (拉着仇虎)走吧!虎子!(仇虎不动) [立时,四边和起:“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仇虎望见黑地里冉冉冒出一个 手执拘牌的青脸的小鬼,立在土台之旁,恰如泥像。 仇 虎 哦!(揩揩头上的汗) [当中远处又唱,但是此次威森森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 (立刻仿佛四面八方和起那沉重而森严的 句子 关于阅读的唯美句子关于古风的唯美句子执行力的经典句子鼓励人努力奋斗的句子用沉默代替一切的句子 ,如若地下多少声音一齐苦痛而畏惧 地低吼出来:“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似乎都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仇虎望见一片 昏黑的惨阴阴的雾里渐渐显出一个头顶平天冠,两手捧着王芍的黑脸的阎罗(地藏 王),端坐小土庙之上,前面的土台成了判桌。阎罗正如庙里所见,一丝不动,塑 好的泥胎。 仇 虎 (目瞪口张)哦,妈! 焦花氏 (更慨的声音,为仇虎的森严态度慑吸)虎子,你——看——见——什么! 仇 虎 说,说不得。 [当中远处幽远而悲悼地唱:“一阵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 [立刻,仿佛四面簌落簌落风声阴沉沉地吹起,四处幽长而哀伤地和唱,此次大半 是女子的低声:“一阵哪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随着四面的风声怨声,一个瘦小, 穿着一身月白纺绸衣衫姑娘,轻悄悄由黑暗里露出来。这姑娘的相貌和第二景的所 见的毫无二致,只是更为怯弱苍白,鬓角贴上两张薄荷膏,手里拿着一根麻绳。她 轻轻飘飘地移过去,像是一阵风,不沾尘埃,到了判桌前面跪下。 仇 虎 (惊愕)哦,我的屈死的妹妹。(花氏一声不响,看音仇虎,惊恐万分,不知怎 样对他好) [于是阎罗开始审问,他的动作非常像个傀儡,判官在一旁查看手执的案卷。四方 仿佛有多少无告的幽灵在呜咽哀嚎,后面有许多幽昧不明的人形移动,那绸衣的姑 娘似乎哀痛地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的遭遇,眼泪汪汪,告诉怎样父亲死,哥哥下了 狱,自己也卖到妓院,怎样窑主客人一天一天地逼得吊死。说完深深叩头,哀请阎 罗做主。 仇 虎 (含着眼泪听她审诉,下自主地泪水流下,他揩了又揩,很低)哦,妹妹!我的可 怜的妹妹,你死得好惨!好委屈呀! [阎罗似乎对判官略略商议,便命传仇荣过审。桌前的青面小鬼将拘魂牌向里面一 举,嘴里仿佛在喊些什么,立时四面八方多少幽灵哀悼地低声应和,于是由黑暗里 走出另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带着白发龙钟的老农人,踱到桌前。那老头手铐脚镣, 看见女儿,二人抱头大哭——无声。——判官似乎大吼一声,两人同时跪下,那老 者叩头如捣蒜,哀哀凄凄地把自己如何被阎王逼死的情形申诉个完全,说完又叩头 无数。 仇 虎 (愤恨)哦,爹爹,我的苦命的爹爹!今天我们仇家人再得不到公道, 那么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忽然阎罗拍下惊堂木,对着仇虎叫了一声,仇虎抬头。所有判官、小鬼、牛 头、马面、阎罗⋯⋯都一齐恶森森地注视他。他几乎吓得不敢动转。四面的声音阴 沉沉喊起,那青面的小鬼把拘魂牌对仇虎一举,仇虎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 焦花氏 虎子,虎子!你上哪儿去!(拉不住他,由他走去)[仇虎看见父妹,忍下眼泪, 点点头便跪在案前。阎罗开始·审询,四周嘁嘁喳喳有多少低低的议论。 仇 虎 (低头,声音诡导)小人仇虎身有两代似海的冤仇,前在阳世,上有老 父年迈,下有弱妹幼小,都为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所害,死于非命。 我的老父弱妹两口,现已拘在阴曹地府,方才他们所供句句是真, 无一是假。我在阳间,又被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勾结那贪官污吏, 陷害小人,把小人屈打成招,下狱八年,害成残废。杀了小人的老 父,害死小人的弱妹,打断小人的大腿,强占小人的田产,都是那 狼心狗肺的焦连长。小人仇虎此番供享句句是真,无一是假,如若 有半句瞎话,小人情愿上刀山,下油锅,单凭判官大人明断,小人 决不埋怨。可是小人两代似海的仇冤,千万请阎王老爷做主,阎王 老爷做主。(深深叩头) (阎罗突然传叫焦连长。小鬼一呼,堂下幽灵齐声怒吼。这时焦连长由黑暗中走出, 神色非常骄悍。他依然穿着连长的制服,挂军刀,穿马靴,很威武地走到阎罗案前, 并不跪 (仇虎见着焦连长,想站起动手,为判官喝住又跪下。 (阎罗仿佛以仇虎的话询问焦连长,焦连长句句否认,加以驳斥。 仇 虎 (叩头)启禀阎王老爷,他的话是狡辩,一面之词。 (焦连长又要申说。 仇 虎 (立刻叩头)小人仇虎没有说错。 (焦连长又要辩白。 仇 虎 (又叩头)请阎王老爷把他立刻判罪,不要再听他的。 [阎罗拍惊堂木令他不要说话。焦连长走上前去,又发议论,间罗频频点头,表示 赞可。 仇 虎 (窥见连喊)阎王老爷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他 在阳间自己就是阎王。 [阎罗勃然变色,令判官对仇虎的父亲、妹妹宣判。判后二人大哭,为小鬼们拖去。 仇 虎 (大愤)什么,我的爹还要上刀山,我的妹妹还要下地狱。你们这简 直是——(被牛头一又刺背,伏地不语) [阎罗又令判官宣判。焦连长得意洋洋,仇虎气得浑身发抖。 仇 虎 (跳起)啊, 你们还要拔我的舌头,叫他(指焦阎王),叫他上天堂。 他上天堂(暴躁地乱喊)你们这是什么法律,这是什么法律? [忽然马面一叉把他刺倒地下。这时焦连长大声——听得见的——怪笑起来,每个 “鬼”以至于阎罗都仔恶地得意地狂笑,声震天地。仇虎慢慢由地上抬起头来看牛 头,牛头止笑,牛头的脸变成焦阎王狞恶的脸;转头看马面,马面止笑,马面也换 为焦阎王狞恶的脸;转视小鬼,小鬼止笑,小鬼也化为焦阎王狞恶的脸;回转身望 见判宫,判宫止笑,判官也改为焦阎王狞恶的脸;正面注视阎罗,阎罗止笑,阎罗 就是库阎王狞恶的自己。全场无声,仇虎环顾四面焦阎王的脸,向后退。 仇 虎 (咬于切齿,低声)好,好,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 们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对着那穿军服的阎王,恶狠地)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突然,四面的焦阎王们又得意地大声狞笑起来,声响如滚雷。 仇 虎 (忽而抽出手枪,对准他们,连发三枪)你们这群骗子!强盗!你们笑!你们 笑!你们笑! [一切景物又埋入黑暗里。 焦花氏 (苦痛地)虎子,你这是闹些什么哟?快走吧? 仇 虎 我!我!(摸着自己的头) [远处鸡鸣一声。 焦花氏 (惊吓)天快亮了! 仇 虎 快亮—— [忽而由右面射来一枪,流弹呜地飞过。 焦花氏 枪! [继而由中间向他们身旁射一枪。 仇 虎 (谛听)糟了!侦缉大概又找着我们了。 (忽而由右中枪声乱发。 焦花氏 哦,(抓住虎子)他们要围上我们。 仇 虎 (拉着花氏)冲上去!管他妈!跟他们拼!——(向前放一枪,四周枪声更密) (二人由左面跑下。 第五景 (同序幕,原野铁道旁——破晓,六点钟的光景。 (天空现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苍苍的一片。天际外仿佛放了一把野火,沿着阔远 的天线冉冉烧起一道红光。乌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像一条火龙从海 底向上翻,云海的边缘逐渐染透艳丽的金红。浮云散开,云缝里斑斑点点地露出了 蔚蓝,左半个天悬着半轮晓月,如同一张薄纸。微风不断地吹着野地。 大地轻轻地呼息着,巨树还那样严肃,险恶地矗立当中。仍是一个反抗的魂灵。四 周草尖光熠熠的,乌黑铁道闪着亮。远处有野鸟和布谷在草里酣畅地欢鸣。 (铁道旁哩石后面白傻子呼呼地打着鼾,侧身靠倚哩石,身旁有熄了人的纸灯笼歪 歪地躺在土上。傻子的衣服也为荆棘勾破,脸上沾腻上许多土,脚光光的,破鞋乱 放在一旁。傻子多年做着甜美的梦,脸上是平静而愉快的微(远处鸡很畅快地叫了 一声。 白傻子 (在梦里,模糊地)“吐——兔——图——吐,吐——兔——图—— 吐。⋯⋯” [远处火车笛声。 白傻子 (酣睡,含混地)“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 (远处忽有枪一响,流弹由空气穿过,呜呜地。 白傻子 (吓醒,立起,揉揉眼睛,四面望望,莫明其妙,看见地上的纸灯笼,拿起来,突然想起 半夜在林子领着定氏,把焦氏丢在后面,以后找不着她的事,惊惧地)哦,坏了!(提 着灯笼向东跑)焦大妈,狗蛋在这儿!(想想,方向不对,又向西跑)焦大妈! 焦大妈!狗蛋跟灯笼在这儿。焦大妈!(没有应声,愣住,慢慢踱回铁轨当 中,摸摸脑袋回想,忽然转过身,向天际喊,对着野塘〕焦大妈!焦大妈!(举着 灯笼说)灯笼在这儿!(拍拍自己)狗蛋也在这儿,(仍然没有应声,忽然) 去你的!(顺着语气,不知地把灯笼扔入塘里)她也许死了!(才望见塘里有自 己的灯笼,浮在水面,惊吓)哎呀!水!灯笼!她的灯笼!水!水(连忙跳 下铁轨基道,奔到野塘边,听是狗蛋在那里“扑腾扑腾”的声音) [常五由左面慌慌张张地走上。衣领没有系好,仿佛刚起来的样子。 常 五 (喊)焦大妈!焦大妈!焦大妈!(擦着汗,一个人念叨着)妈,我早就说 过那个老神仙是个骗子手,小的在庙里没有活,老的出去叫了一夜 的魂也叫不见了。念咒!打鼓!念咒!打鼓!念他妈的鼓!(喊)焦 大妈,念咒!打鼓!打他妈的鼓!(四处喊)焦大妈!焦大妈!(没有 应声,纳闷)怪,狗蛋这孩子领她跑到哪儿去了呢?(冒叫一声)狗蛋! 白傻子 (忽然由铁轨基道跳出,下半身淋漓着水滴,右手提着浸透了的灯笼,左手拿着十日前仇 虎投入塘里的铁镣。笑嘻嘻地)嗯,干什么? 常 五 (吓了一跳,似称呼叉似骂)狗蛋!你怎么早不答应我。 白傻子 (唏唏地)你,你刚才就,就没有叫我。 常 五 没有叫你,你就——(忽然转了语气)焦大妈呢? 白傻子 (举起那水淋淋的灯笼)嗯!这儿! 常 五 干什么? 白傻子 这,这是她的灯笼。 常 五 (不耐烦)知道!个傻王八蛋!我问你,焦大妈呢?这一夜晚,你领 她到哪儿去了? 白傻子 哦,哦!昨儿格夜晚!(张目阖眼)她⋯⋯她叫小黑子,嗯。叫小黑子。 我掌灯宠。我,我在前面,她——她在后面,她走,我——我也走, 我走,她也就跟着走。⋯⋯ 常 五 (嫌他说得啰嗦)知道!知道! 白傻子 (指手划脚)先,先是我扶她,后来她——她就扶着我。她,她越叫越 高兴,她,她就不扶我,不抉我。原来我在前面走,她总是跟着我 走。后来呀,我,我就—— 常 五 (急不可耐)你跑了。 白傻子 (摇头)没,没有。我还是在前面走,可是我一回头,—— 常 五 她怎么样? 白傻子 她没有跟着我走。就不见了,就不见了。 常 五 后来你就没有找她? 白傻子 谁说的?我找,我找,黑天野地里瞎找,找到这儿,我就——(不好 意思地)我就睡着了。 常 五 个傻王八蛋,走吧? 白傻子 走? 常 五 快走!现在四面是官兵,拿着枪搜仇虎,还不快走!一枪把你打死! 白傻子 (惧怯地)又到庙里去? 常 五 到庙?庙里的神仙都叫人逮了! 白傻子 怎么? 常 五 那庙里的老家伙是个人贩子,拐人的。县里派人把他抓走了。走吧, 跟你说,你也不懂。 白傻子 到哪儿? 常 五 找人!(指着白手里的铁镣)咦。你从哪儿找来这个? 白傻子 你说这副镯子?水塘里捡的,(举起)你不要? 常 五 混蛋!放下!(白扔在铁道里) 常 五 走!(向左走〕 (忽然由左面响了一枪又一枪。四周忽然悄寂。 白傻子 什么? 常 五 (提起脚望,惊慌地,低声)那虎子,虎子! 白傻子 (不懂)老虎? 常 五 (拉起白)快走! [常、白二人反身右面下。 (枪声再发,流弹呜呜飞过。花氏低腰由左面跑入。仇虎一面回头一面扶她向前走; 仇虎驼着背,满脸汗,仿佛肩着干斥的重量。臂上肌肉愤怒地突起,两只眼暴出来, 一手托着枪,插在腰里的匕首闪着光。现在他更像个野人,在和四周的仇敌争死活。 看见了巨树,眉目问露出来好的计算,沉定地望着前面。花氏拿着包袱,痛苦地迈 着艰难的步,一夜的磨难,使她胆大起来,紧张而沉着地向四面顾望。 仇 虎 (回首恨恨地)这帮狗杂种!四面围上了。 焦花氏 (喘息)虎子,走!向前走。 仇 虎 不用走,前面也是卡子!你刚才没听见四面都放枪? 焦花氏 (抓着他)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仇 虎 一会儿他们就来搜的。 焦花氏 (恳求)那么,还不快走! 仇 虎 (摇头〕不,不走了,多走两步也是一样地——(忽然)我逃够了! 焦花氏 虎子。怕什么,我们还有枪。 仇 虎 枪是有的,可是不能——再放了。 焦花氏 (惊悸〕你说子弹已经—— 仇 虎 嗯,就剩下两粒了。 焦花氏 两粒? 仇 虎 在这儿只要放一枪,他们听着声音都会来的。 焦花氏 虎子,难道我们就——就在这儿完了完了! 仇 虎 不!不!不能完、我完了还有弟兄,弟兄完了,还有弟兄。我们不 能子子孙孙生下来就受人欺负。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焦花氏 你说——不,虎子,不能够,我不去。我不离开你。 仇 虎 金子,你去!你一个人可以逃得出去,他们并不是抓你。我他们都 认识!你先走,包袱里有钱。 焦花氏 虎子,你要我走! 仇 虎 (不顾地)走。 焦花氏 (眼泪流出来)虎子,可你叫我到哪儿去? 仇 虎 (坚硬地)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焦花氏 你——你那帮朋友靠得住么? 仇 虎 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兄,干哪行的都有,告诉他们我仇虎不孱头,告 诉他们我仇,仇虎走到头,没说过一句求人可怜的话。告诉他们现 在仇虎不相信天。不相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儿跟他们拼,准 能活,一个人拚就会死。叫他们别伯势力,别怕难,告诉他们我们 现在要拚得出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起来的。 焦花氏 虎子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走的。 仇 虎 金子!(抓住花氏)你忘了你跟我说的话啦? 焦花氏 (不明白)我说了什么? 仇 虎 你说我跟你这些天里头你也许,—— 焦花氏 哦,那个! 仇 虎 说不定的,也许有。(忽然更迫切地)哦,金子,我信一定会有的。你 要是不走,连——连这个没出世的也——也—— 焦花氏 可是,虎子—— 仇 虎 (忽然看见脚下的东西)金子!这是什么? 焦花氏 (惊愕)铁镣! 仇 虎 (拿起来看)嗯,老朋友!(辛酸地)我的老朋友又来了。金子,你知道, (以后一直拿着铁镣)它找我干什么吗? 焦花氏 (故做不知)那干什么? 仇 虎 这次它要找我陪它一辈子。 焦花氏 (忽然抱住仇虎)不,虎子,你不能走。 仇 虎 (怪异地看着花氏)我!我是不走。 焦花氏 你不走? (青蛙忽而由塘边咕噪起来。 仇 虎 嗯,不走,(忽然望望巨树,和野塘)怪,你还记得这块地方么? 焦花氏 记得。 仇 虎 现在又来了。 焦花氏 (悲哀)十天——像一眨已眼。 仇 虎 嗯,一眨巴眼。那天我解开这个东西(指铁镣)今天又要戴上了。 金子,你后悔么? 焦花氏 后悔?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哼,后悔! 仇 虎 可是现在—— [近处有布谷鸟酣适地唱起来。 焦花氏 你听! 仇 虎 (一丝微笑)“咕姑,咕姑!” 焦花氏 虎子,你听着这个,你不想去么? 仇 虎 想去什么? 焦花氏 那黄金子铺的地方? 仇 虎 (凄然)嗯,现在那黄金子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 焦花氏 (大惊)你说什么? 仇 虎 (忽然举起金子的包袱,坚硬地)金子,我要你走! 焦花氏 (收下包袱)虎子? 仇 虎 你走! 焦花氏 我不。 仇 虎 不走,(用下策逼她离开)我就放枪。(向天举枪) 焦花氏 干什么! 仇 虎 叫他们来。 焦花氏 不,虎子。 仇 虎 (痛苦地喊出来)走!(对天连放二枪,随把手枪扔在塘里,立时有一枪回过来)啊! 金子(紧接枪声数响,俱向这边飞来)快跑!金子! 焦花氏 (喊起)哦,我的虎子。 仇 虎 (一手握住匕首,顿足)金子,你不走,我死也不饶你的。 焦花氏 (知道没有办法,眼泪顿时涌出,两手伸出,一面后退,一面望着仇虎)嗯,我走, 我走。(枪声更密) 仇 虎 (看着花氏,满眶眼泪)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 有叫这帮狗们逮住。告诉弟兄们仇虎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 情愿这么——(忽用匕首向心口一扎)死的!(停在巨树,挺身不肯倒下) 焦花氏 (大叫,跑回来,抱着仇虎)虎子!我的虎子! 仇 虎 (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咬住嘴唇)跑啊!金子,告诉弟兄们我的话。 焦花氏 (泣不可抑,匍匐在足下)哦,你,你!(枪声更近) 仇 虎 (喘息)快跑,枪近了,我看着你走。(忽然由花氏脑后呜地飞过一颗流弹, 中在她的左臂上,花氏回头,仇虎大喊)你还不——(一脚把花氏踢在基道下)走! [花氏滚在下面,抬头望仇虎。仇虎回首不顾。她才用手蒙着眼睛,不忍再看,由 左跑下。 仇 虎 (待她离开,忽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看她平安跑走。枪声四下更密更近,他忽然把铁镣 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一转身,用力把铁镣掷到远远铁轨上,铛锒一 声。仇虎的尸身沉重地倒下) ——幕落 X 登录 · · · · · · 窗体顶端 Email: 密  码: HYPERLINK "http://www.douban.com/login?reset=password" 忘记密码了 在这台电脑上记住我 _1332974887.unknown _1332974888.unknown _1332974886.unknown _1332974885.unknown
本文档为【必读书目戏剧类曹禺《原野》原剧本_曹禺】,请使用软件OFFICE或WPS软件打开。作品中的文字与图均可以修改和编辑, 图片更改请在作品中右键图片并更换,文字修改请直接点击文字进行修改,也可以新增和删除文档中的内容。
该文档来自用户分享,如有侵权行为请发邮件ishare@vip.sina.com联系网站客服,我们会及时删除。
[版权声明] 本站所有资料为用户分享产生,若发现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客服邮件isharekefu@iask.cn,我们尽快处理。
本作品所展示的图片、画像、字体、音乐的版权可能需版权方额外授权,请谨慎使用。
网站提供的党政主题相关内容(国旗、国徽、党徽..)目的在于配合国家政策宣传,仅限个人学习分享使用,禁止用于任何广告和商用目的。
下载需要: 免费 已有0 人下载
最新资料
资料动态
专题动态
is_176800
暂无简介~
格式:doc
大小:233KB
软件:Word
页数:88
分类:
上传时间:2018-09-05
浏览量: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