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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 编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编05第十六卷 李讲公穷邸遇侠客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了,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

明朝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 编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编05
第十六卷 李讲公穷邸遇侠客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了,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 。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     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错了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乃道 :“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 :“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 !”贝氏摇手道 :“你的甜活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市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休得指望 。”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场,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 。敢怒而不敢言,别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子,冒着风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在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暗道 :“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 。”却待转身,忽掉过头来,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么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想道 :“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 :“我虽不晓此道 ,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来续完 。”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出,却也不十分丑 ,自觉欢喜道 :“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 !”刚画时,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 :“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有好处 。”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 。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心中疑道 :“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 :“这里是谁家 ?”二汉答道 :“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及到里面,荆蓁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弯弯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上笑来,道 :“秀才请进 。”房德暗自惊骇道 :“这班人来得跷蹊,且看他有甚话说 ?”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 :“秀才尊姓 ?”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 ?”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无遣个英雄好汉 ,补足为鸟,便迎请来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见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么?”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 !”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边去了。房德闻言道 :“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样事?”答道 :“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 !”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 :“我乃读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 :“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繇得你。”     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 :“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 ,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 ,倒退下十数步来道 :“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人道 :“从不从 ,一言而决 ,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 :“这般荒僻所在 ,若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白脱身去出首罢 !”算计已定,乃道 :“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 。”众人道 :“不打紧 ,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 。”房德道 :“既如此,只得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 :“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兄弟相称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 !”便进去捧出一套棉衣,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 :“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 ,终身贫贱 ,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 。”又想起 :“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示能勾。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得半世快活 !”却又想着“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 !”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 ,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酝,恣意饮啖。     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 。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 :“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 ,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 。一人道 :“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 ?”众人齐声道 :“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 ?”房德道 :“京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何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 !”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劳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裤衤昆 刚过膝,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缚。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     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洪共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洪,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 ,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洪发下畿尉推问。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鞫讯。上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于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扌卒 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一不问情真情枉,一示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 :“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 !”遂将画鸟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借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 。”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尬,禁于狱中 ,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 :“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去 !”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 :“相公分付,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 :“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 !”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 :“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     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 :“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 !”王太道 :“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 !”房德道 :“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 ,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掇他出去。     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 :“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 ,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着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咐众牢子好生照管,将钥匙交付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 :“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摔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 ,并不见块砖瓦落地 ,连泥屑也没有一些 。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 。”内中一人道 :“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闻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 。”牢子道 :“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 ,那有这事 !”邻家道 :“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门测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 :“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 !”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 :“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 。”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洪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收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正是:     不因济困抚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 :“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 :“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 。”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 :“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想道 :“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 :“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 !”李勉还礼道 :“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 :“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 。”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 :“既承雅清,当暂话片时 。”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 ,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 ,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提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     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很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 。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 ,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 :“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 ,又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 !”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 :“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 :“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 。”李勉道 :“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 。”献茶已毕,房德又道 :“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 !”李勉道 :“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 :“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放,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 !”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放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 :“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只在后 ,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 :“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条,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 :“筵宴已完,请爷入席 。”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 :“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 。”房德道 :“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 !”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     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润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 :“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 !”房德道 :“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 ,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 :“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 !”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居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 :“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 。”李勉道 :“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 !”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 :“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 :“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 :“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 ?”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 。特来与你商量 ,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 :“那里什么大恩人 ?”房德道 :“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 。”贝氏道 :“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 :“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 !”贝氏道 :“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 :“奶奶到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 !”房德道 :“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     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 ,故意道 :“一百匹何如 ?”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 。”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 :“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 !”房德道 :“五百匹还不够 !”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 ?”房德道 :“这便差不多了 。”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 :“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 :“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 !”贝氏嚷道 :“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 。”房德道 :“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 。”贝氏道 :“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 ?”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 :“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 。”房德认做好话 ,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 ?”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 !”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 :“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 ,反教伤害恩人 ,于心何忍 !”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 :“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 。”房德道 :“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 :“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伴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做 故事 滥竽充数故事班主任管理故事5分钟二年级语文看图讲故事传统美德小故事50字120个国学经典故事ppt ,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 :“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 :“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 。”房德摇首道 :“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 ,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 。”贝氏又叹道 :“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 ,便见其来意了 。”房德道 :“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 :“你也忒杀瞢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 。”房德道 :“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 。”贝氏道 :“这也是他用心处 ,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     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后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 。贝氏又道 :“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 !”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 :“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旧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分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 !”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 :“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心肠 。”贝氏笑道 :“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 :“却是为何?”贝氏道 :“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 ,衙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 !”贝氏道 :“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 。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 !”房德大喜道 :“此计甚妙 !”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 :“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 。”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十分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 :“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 !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 。”又想道 :“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署,何不救了这四人 ,也是一点阴骘 。”却又想道 :“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 !”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 。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 ?”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 :“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 !”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 :“若非足下仗义救我 ,李勉性命定然休矣 !大恩大德,自当厚报 ,决不学此负心之人 。”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 :“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 ?”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 ,不消虑得 。”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 !”李勉道 :“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 :“他们都往那里去了 ?”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 :“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 。”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厕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复转身向李勉道 :“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     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 。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了仪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 :“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 !”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 ,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提着一双麻鞋,问道 :“相公往何处去 ?”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 :“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 ?”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 ,马夫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 :“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 。”那马夫真个住下。     离了县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 ,便闪在半边 ,问道 :“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 :“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 。”话还未了,那马已跑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牲口,从一条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 ,急叫道 :“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 ?”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 !”路信向陈颜道 :“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 !”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 ?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 。”等了一回 ,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撒钹相似 ,循着大路,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厕转来,烹了茶 ,掺进书室,却不见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 ,也没个影儿,想道 :“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走了 。”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 。问 :“可见路信么 ?”支成道 :“不见 ,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 。”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 :“曾见李相公么 ?”陈颜道 :“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 ,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 :“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 。”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 :“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 。”贝氏道 :“不要慌!自古道 :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 。陈颜道 :“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 !”房德欢喜道 :“你且说有甚妙策?”陈颜道 :“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迹诡秘,有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 ,都不肯说 。有一个悄对小人说:‘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谋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 :“此计虽好,只恐他不肯。”陈颜道 :“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还怕连礼物也未必肯受哩 !”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 :“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 :“将多少礼物送他?”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贝氏一力撺掇,就备了三百金礼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 ,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原来却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向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未曾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陈颜道 :“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 ,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一齐到了门首 ,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 。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哑气答道 :“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 。”那人带醉说道 :“咱这里没有什么义士 。”便要关门。陈颜道 :“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 :“咱要紧去睡,谁个耐烦 !有话明日来说 。”房德道 :“略话片时 ,即便相别。”那人道 :“既如此,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时,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 :“不知义上驾临敝邑,有失迎迓 。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 。”那人将手扶住道 :“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 。”房德道 :“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献上,说道 :“些小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之资,望乞哂留 。”那人笑道 :“咱乃闾阎无赖,四海为家 ,无一技一能,何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 !”房德又躬身道 :“礼物虽微,出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 ,却是为何 ?”房德道 :“清义士收了,方好相告 。”那人道 :“咱虽贫贱,誓不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 !”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 :“房某负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轲之技,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 !”那人摇手道 :“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大事 ?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连累咱家,快些请回 !”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     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 :“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之风。分房某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 !”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 :“足下真个有冤么 ?”房德道:“若没大冤,怎敢来求义士 ?”那人道 :“既恁样,且坐下。将冤屈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 。”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傍边。房德捏出一段假,反说 :“李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 ,索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 :“原来足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入常山一路,找寻此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 。”房德道 :“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报 。”那人作色道 :“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 。”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声道 :“真异人也 !”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     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甚客,只管乱跑,正不知为甚缘故 。一口气就行了二十余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 :“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 。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口中又渴,腹内又饥,马也渐渐行走不动。路信道 :“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 ,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 ,还在那里收拾家伙,遂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牲口卸了鞍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道 :“主人家,拣一处洁净的 ,与我们安歇 。”店家答道:“不瞒客官说,小店房头,没有个不洁净所在,如今也止空得一间在此 。”教小二拿灯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 :“请问相公,那房县主倦倦苦留,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把自己行李弃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般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来,是甚意故?”李勉叹口气道 :“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等死无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谢天不尽了,还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问其故。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无,疑是歹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 :“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这时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 :“话头其长,请坐下了,待我细诉 。”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放,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忽然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事,细说一遍。     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 :“负心之贼 !”店主人也不胜嗟叹。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 。”店主人答应了出去。只见床底下忽地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 :“壮士饶命 !”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 :“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 ,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叩下头去,道 :“多感义士活命之恩 !”那人住道 :“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 。”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不上去,不知再来还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出青锋。     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就 ,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是笑靥。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进堂中。房德举目看时,恰便是那个义士,打扮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气愤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上怒容可掬,照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 :“你这负心贼子!李围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思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点不平之气 !”房德未及措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说会讲,到此心胆俱裂,一张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上指着骂道 :“你这泼践狗妇!不劝丈夫为善,反唆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 !”托地跳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 :“义士饶命!今后再不敢了 。”那义士骂道 :“泼贱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人 。”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街在口中,双手拍开,把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 :“咱只道这狗妇肺肝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 !”遂撇过一边,也割了首级,两颗头结成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 ,步出庭中,逾垣而去。正是:     此人义胆包天地,豪气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时分 ,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道 :“负心贼已被咱剖腹屠肠,今携其首在此 !”向革囊中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道 :“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 。”义上笑道;”咱自来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报。前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床下义上’相呼便了 。”道罢,向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了少许,弹于首级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 ,换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个人头,心中慌张 ,正在摆布。可霎作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作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到天明,路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匹上路。 说话的,据你说,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方到旅店,这义上又无牲口,如何一夜之间,往返如风 ?这便是前面说起,顷刻能飞行百里,乃剑侠常事耳。那义上受房德之托,不过黄昏时分,比及追赶,李勉还在途中驰骤,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来,有风无影,所以伏于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剑术妙处。     且说李勉当夜无话,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日 ,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颜太守。故人相见,喜随颜开,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心中奇怪,问其缘故。李勉将前事一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县宰夫妻被杀缘由,申文到府,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窜,四散潜躲,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腑,都抠在半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连天 。报知主簿、县尉,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 ,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央人行刺始末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获刺客。那时哄动合县人民,都跟来看。到了间壁,打将入去,惟有几间空房,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半夜被盗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多是安禄山专制,知得杀了房德,岂不去了一个心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遂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钱坐事下狱,凡被劾罢官,尽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     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衣黄衫 ,跨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望着节导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举目观看,却是昔日那床下义士,遂滚鞍下马,鞠躬道 :“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勉道 :“李某日夜在心 ,安有不识之理 ?请到敝衙少叙 。”义士道 :“咱另日竭诚来拜,今日不敢从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话何如 ?”李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来到庆元坊,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舍,高耸云汉 ,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道 :“真是个异人 !”请入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乐在庭前奏乐 ,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 ,绝色佳人 。义士道:“随常小饭,不足以供贵人,幸勿怪 !”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国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第十七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项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生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虽然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争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有曹大家,他是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夸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技!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林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说话的 ,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了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 。两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 :“门前客到 !”老泉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邱,迎眸烂漫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     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几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 !”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 ,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能 :“小儿王雪读书只一遍 ,便能背诵 。”老泉带酒答道 :“谁家儿子读两遍 !”荆公道 :“到是老夫失言 ,不该班门弄斧 。”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 。”荆公大惊道 :“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 !”老泉自悔先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 ,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恩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这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 。”沉吟到晓,梳洗已毕,便将王秀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 。”遂隐下姓名,分付丫环道 :“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环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 :“好文字!此必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 。”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雪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环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道 :“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 。”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 :“相公还分付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 。”老泉道 :“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     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了此言 ,回复荆公,说 :“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苛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     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 :“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 。”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 ?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 ,虽然飘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 :“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 ,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 ,方才放心。”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     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地,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清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饶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 。”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个问讯云: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问讯云: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妹一头走,一头答应:     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     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妹随口又答云:     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 ,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 !”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了,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 :“相公这里来更衣 。”那道人便先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 :“前面是那个相公 ?”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 。”老院子便不言语。回来时,就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付丫环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响,其才自不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 ,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 。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 :“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 !”东坡学士从旁赞成。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聪明女得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内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旁边。少游道 :“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环道 :“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便是题目在内 。”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环道 :“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 。”少游微微冷笑道 :“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付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 !”丫环道 :“俺小姐不比平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 。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 ,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题,就容易了 ,止要做个七字对儿 ,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少游道 :“请第一题 。”丫环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花笺一幅,写诗四句道: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少游想道 :“这个题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那苏小姐,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     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环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折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 :“新郎交卷,第一场完 。”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少游见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环又从窗隙递进。     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 :“两个题目眼见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此,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 。”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道容易,仔细想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左思有想,不得其对。听得谯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却说东坡此时尚未曾睡,且来打听妹夫消息。望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 :“此必小妹以此对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解围 ,谁为撮合 !”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东坡望见。触动了他灵机,道 :“有了 !”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晓悟,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环交了第三遍试卷,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大开,内又走出一个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 :“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盏,丫环拥入香房,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话下。后少游宦游浙中,东坡学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 ,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作佛印禅师,尝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东坡看时,却也写得怪异,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 鸟鸟 啼啼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岩岩 畔畔 花花 红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淡淡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啼 叫叫 不不 休体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浓浓 酒酒 似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竞竞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过,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能解。待妹子念与你听。”即时朗诵云: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滚水。浪促潺清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东坡听念 ,大惊道 :“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于我矣 !”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地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加愧叹。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     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     想汝惟一览,顾我劳三复。     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     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又写得古怪:     别离时闻漏转     忆        静     期归阻久伊思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开看了,递与小妹,问道 :“汝能解否?”小妹道 :“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 。”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阕新歌声嗽玉     一        采     津杨绿在人莲     东坡诗云:     力微醒时已暮     酒        赏     飞如马去归花     照少游诗念出,小妹叠定诗,道是: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     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东坡叠字诗,道是: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 。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少游以才名被徵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 。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 ,少游思念不已,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世间无。   第十八卷 刘元普双生贵子     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 :“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 ,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 ”,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 ”。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这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权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乱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下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 ”,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 。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头,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 :“枕边告状,一说便准 。”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唧溜 ”,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元为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 ,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 。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 :“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 。”店主醒来,想道 :“这梦甚是蹊跷。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 ?”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 :“这不是一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 。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 。”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 :“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 ,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 。”萧秀才道 :“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 :“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 !”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 ,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手。口里说道 :“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 。”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 :“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 。”店主梦中道 :“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 ,如何又要拆毁 ?”灵官道 :“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取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 。”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 。想道 :“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 :“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 :“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 ?”秀才想了一会道 :“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 ?”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 。秀才听罢目瞪口呆 ,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救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不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 :“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 。”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 :“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 。”元普道 :“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 ?”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 :‘富者怨之丛 。’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 ,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社其弊,益广仁慈 ;多福多寿多男 ,特易易耳 。”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 ,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 :“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 !”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 :“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 。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 :“娘子,扶我起来坐了 。”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 ,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 ”。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 :“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贯洛阳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 。”随分付张氏道 :“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亦瞑目 。”又分付春郎道 :“汝当事刘伯父如父 ,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 又嘱付道 :“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 。”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 :“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 !”当时蓦然倒在床上 ,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 :“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春郎道 :“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 。”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少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 ,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 ?”便且教请进。母子二人走到眼前,施礼已毕。元普道 :“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 。”李春郎笑道 :“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 。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 :“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叫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     元普收过了书 ,便对二人说道 :“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 。”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个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了。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 :“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华已去,子息查然,为此不觉伤感 。”夫人道 :“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 :“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 。”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 :“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 。”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 :“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姻。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 :“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 。”安卿笑道 :“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地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于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 !”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蛊,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 :“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 !”安卿道 :“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 ,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 !”兰孙道 :“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 !”安卿道 :“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是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垂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匀。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 。”安卿道 :“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 ,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 。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酪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协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于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 :“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 !”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 ,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 :“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 !”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 :“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 ,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 ,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在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 :“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 ,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 ,无路可投 ,作婢为奴定然不免 !”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攒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要领取父亲尸首 ,又道是 ”朝廷罪人,不得擅便 !”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一苦中取乐了。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 :“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 :“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侄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 :“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 ?”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 ?”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 。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 。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 :“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 ,不到得便为奴作婢 ,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 。”兰孙道 :“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 ?”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一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 ,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 ?”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 。”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 :“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透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 :“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 。”薛婆道 :“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 ,那时浼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 数日,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氛。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 :“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 !”刘元普道 :“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 :“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 :‘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 。”刘元普道 :“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 :“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 。”便开口问道 :“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 。”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 :“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 。”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 :“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 :“得罪!”又道 :“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 。”兰孙道 :“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 。”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 :“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 !”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了,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 ,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 :“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援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 ,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 。”无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 :“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 !”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     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 :“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环请出裴小姐来,道 :“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 :“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 ?”刘元普道 :“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 。”兰孙道 :“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 。”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 :“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婚。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莫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 :“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 。”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亲吉日,到期初杀猪羊,大排筵会 ,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侯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     万丈广寒难得到,姐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 ,乘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王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等。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之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远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衣襟与他穿带了 。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环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 。观看的是“风傻才”、“麻婆子 ”,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 ”,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 。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柩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 :“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女你做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 !”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不觉光阴荏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带了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 ”。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 ”。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 ,口称“大恩人 ”。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 :“二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 !”那左手的一位,说道 :“某乃襄阳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埃。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 ,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胆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说道 :“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 。”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 :“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寥。”刘元普道 :“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 ,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说我‘寿增三十 ’,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 ,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了。”     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 ,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 ,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 :“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 :“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 。”三人所梦,总是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春郎道 :“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 。”刘元普随即回家 ,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问 :“令爱何名 ?”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 :“象是有喜的脉气 。”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 :“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 。”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腰肢日重 ,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 :“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 :“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 。”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回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 。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无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 :“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 。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 。”张氏欠身答道 :“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父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 :“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 ,孩儿不必挂怀 。”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玩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 。”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 ;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 ,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 !”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 ,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 。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 ?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 !”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 。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 ?”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 ,不想元普如此宽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 ,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 :“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 !”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 ,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 :“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内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 :“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微,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     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 ,便自放胆大了 。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 ”,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但只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翻云带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取芙蕖蕊。太白金星淫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阳泄而止。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多道 :“老爷一向极有正经 ,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 。”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 。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个好地位了。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 :“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仁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编,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 :“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人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巧。刘元普延师训海,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裙褓。也是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位,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情,自仁宗为太子时,春郎早已几次奏知。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 。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识好人 。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 ,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领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李尚书 ,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 :“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 。”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莹,焚香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三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 :“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迷。老夫当日认假为真 ,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 。”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 ,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道 :“奴受爹爹厚意,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 ,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 :“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 。”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叫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 ,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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