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操_梁慧玲

杀竿 缕缕晨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洒在了身上，我侧耳聆听着半 山腰上的慧聚寺内那清朗的诵经声。 玉峰山秀丽连绵的峰峦伸向秋日晴空，漫山遍野都是古 树 ：银杏、香樟、松柏、泡桐⋯⋯许多粗壮的占木树干表皮 者口龙鳞似的斑驳。我喜欢这些树，时常走走看看就忍不住上 前去拥抱它们 下。 幽静空寂的山林 中，蓦地传来一阵清婉流畅的琴声 ， 活 泼泼的，仿佛欢快的溪水淙淙流过。 啊，慧远师父早课刚毕，就这么好兴致地在弹琴了? 我一时兴起，循声觅去。 却是一个少年僧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安详静默，正端 坐在晨曦初透的绿林中抚琴。 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感到了微微的震撼与 感动。 一 动也不动地站住了听，身心俱随。 一 曲终了，余音袅袅。 我看到了他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的老友慧远师 父，在向他讲述着什么。 以前我曾多次听过师父的弹奏，但为何这个少年的琴声 却如此打动我呢? 邪一刻我在心里有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从桂花树后走出去，向慧远师父合十致意。 回去就立刻让父亲去找慧远师父，因为我要学琴 。 父亲失声而笑：呵呵，佛门静地，你一个小女孩跑去成何 体统? 我耍赖 ：就因为人家还是小孩子才不碍事的嘛! 那年我虚岁十二。 父亲给我泼冷水 ：琴不妄传，慧远师父收徒极严，未必 肯要你的。 我不管，他是你二十多年的好友，这个面子总要给的噢 ! 我叫素华。素是单纯之色，华却有光彩绚烂之意，不知 父亲为何给我起一个这样矛盾的名字。就像平时看似温顺平 和的我，一旦下了决心，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犟执著。 我开始不吃不喝。父亲深知拗不过我的脾气，第二天中 午还是上山去了。 他一回来就乐呵呵地将一盅杏仁梨粥端到了我跟前 ：大 小姐，快喝吧，慧远师父明天这时候等着你去学琴呢! 然后，又纳闷地嘀咕了一句说，慧远对素华的这一请求 并不感到惊讶，只微笑着点头答应了，笑得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朗月 这个自袂飞扬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对她有 着似曾相识之感。 她亲热地向师父打过招呼后，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 又像白云一样飘走了c 师父说，她叫素华，父亲司马大夫是山下的太极名家，时 常会上山来和自己推手、对弈，他还精通医道，门下弟子众多。 是的，这几日的清早，我都看到山脚下有许多人在打太 极拳，他们神态祥和，动作徐缓舒畅。其中有个身着白衣的 小姑娘打得尤其轻灵圆活、舒展飘逸。 我还想起前些天刚到玉峰山，走在半山腰那些桂花树附 近的山路上，金桂飘香，香气清幽沁脾。不经意间看见了一 个白衣少女的背影，她正在树两旁的路边铺开几匹白纱来收 集落英。一阵风过，无数金黄的花雨簌簌落下，我的僧衣上 就沾染了许多清秋的味道，而那纱上则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 嗯，桂花是百药之长，可以入药、泡茶、酿酒。 怪不得觉得她眼熟，原来我早就见过了。 隔卜 天，师父告诉我说，那个叫素华的女孩要来和我 一 起学琴。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 师父怎么会破天荒收一个女孩子学琴呢，虽然是他好友 的女儿。 第二天下午，素华就出现在帅父的琴房里。她笑语盈盈， 落落大方，反客为主地为我们往茶杯里续水，我本可以向她点 头致谢，但却垂首不动——我发现自己竟莫名地不敢看她了。 古琴 慧远师父是江南有名的琴僧，他集古琴与太极气功造诣 于一身，运气于指，弹琴铮然有声，传之弥远。他的琴风苍 古道逸，气象高远。 古琴和太极都讲一个 “静”字，要专注心念，心无旁鹜。 古琴是指与弦合，弦与音合，音与意合 ；而太极则以心 运身，以身运手，以手领劲。 真是异曲同工。 赣 瓣 ： 只有在技法与功夫都纯熟之后，明月和素华才能慢慢体 会到这些。 素竿 慧远师父开始教我们弹琴，其实主要是教我，明月是有 基础的。 师父先弹一首曲子，然后让明月试弹 ，稍稍点拨，他就 能慢慢弹出来了。 接着轮到我。一开始很是笨拙，只管注意指法和技巧， 右手弹哪根弦，左手按什么徽位上，手忙脚乱。 许多天后，我终于能把一首完整的曲子弹下来了。 坐明月边上，反倒能静下心来练琴。在家里却总弹不好， 满脑子是他的身影。 作为一位出家人，他的一举一动都端庄稳重，使人心生 敬意。他很安静，听我说话的时候专注而诚恳。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从心底这样深深地诚 服、敬佩和——喜爱。 父亲欣喜地说，我学琴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母亲去世得早，从小父亲就对我十分宠爱。我在家中很 是任性倔犟。他曾感慨我聪颖早慧，但将来必定需要许多的 修炼才能成熟懂事。 我想是明月的言传身教改变了自己。认识他之后，我日 渐沉静内敛。 每天风雨无阻地上山学琴，见到明月就是最大的快乐。 琴艺突飞猛进，师父向父亲夸我弹得清丽而静、和润而远， 极有灵气。 那是因为我要弹得和明月一样好啊! 曾问过明月为什么学琴，他的回答使我惊讶。 他说，《楞严经》上说 ：“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 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慧明师父派遣我来向慧远师父学琴， 是要我将琴道融入佛家净 、悟道的修行中去，攻琴如参禅。 我不懂 ：那么，你修行了是要做什么呢? 修炼好自己才能度众生啊。然后，明月向我讲述了他的 关于慈悲、关于将佛教融人世间的理想。 这个仅比我年长四岁的少年的志向使我震撼。我第一次 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 自己敬 爱的少年是一个出家人，他那种 深沉的安详正是由虔诚的理想和修行而产生的。 他的话还使我联想到了自己。那么，我的志向和功课会 是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久久难以入眠，推窗仰望着夜空中那一轮 皓月，它皎洁的银辉遍洒大地，使我忍不住伸手掬起卜 捧 月华珍重端详。 一 日下午，我如常去了寺里，却没有见到师父和明月。 小沙弥说 ，他们早上就去山里选伐适宜的琴木，至今还 未回来。 好的琴师大多也是斫琴高手，譬如慧远师父。其实明月 主要是来向他学斫琴的。 恍然若失地在山林里兜兜转转，却没有找到他们。 回家就嚷嚷着也要学斫琴。父亲无奈 ：这得去山上选伐 琴料，斧子砍、刨子推的，你女孩子家怎么吃得起这种苦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 _f：午的委屈都借此进发了而放声大哭。 父亲心疼地赶紧安慰我，答应去跟慧远师父说。 见不到明月，我心里竟会这么难过。 朗月 不知道师父究竟是什么想法，竟让我教素华弹琴，而她 教我太极。 一 开始许多师兄都好奇又好笑地看我们练拳，有的还乐 出了声，笑我居然跟一个黄毛小丫头学。但很快素华的功夫 就令他们不敢小觑 素华三岁即开始习拳，功架极低极稳， 一 招一式如行草般飘逸俊美，内力连绵不绝，连师父也对 她深厚的内功赞叹不已。 我爱上了太极之美。努力依样画葫芦地比画着，想跟上 素华的动作，可她翩跹的身姿就像白色的飞鸟，我每每刚要 接近，鸟儿却已倏忽飞走。 不过我学得很快，那种空气如同绵密的水 一般被自己的 双掌划拨开来的气感使我惊喜。 我逐渐领悟到太极和古琴一样，都是要静心用意、中正 安舒，然后认真自修自悟，持之以恒。 每天下午，素华会来向师父学琴，很多时候，师父是让 我教她的。 也幸亏我们是在学琴、练拳，否则我真不知道怎样和一 个女孩相处。 素华的到来使朴素的琴室内陡然一亮了似的。她沉静端 凝，对着琴弦认真地抹挑吟揉。 素华曾悄悄笑着跟我说 ：师兄，不知怎么的，师父教的 我总不大会，但你讲的我都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呢! 扪心自问，我是喜欢看到她的。 对于太极和古琴，我们俩有了许多共同的感悟。 素华发现我和师父重复的旋律时常稍有不同。 我教她古琴的减字谱。谱上用减字法拼成符号，记录左 右手的指法，但不注明每个音的长度，也就没有固定节拍， 所以琴曲在不同琴者手中都可以不一样。“腔”的自由度掌 握在每个琴者的心中。 素华似有所悟 ：噢，大道相通，小途略异，但每个琴者 都可以努力弹奏好自己的那一曲⋯⋯ 欣赏着师父收藏一室的其他数张古琴，伏羲式、师旷式、 仲尼式的。即使不去弹拨，单是看着古朴雅致的它们就已使 我们心生喜悦 素华在一张琴上拨 商弦，然届一室古琴的商弦都 颤动发声了。 静坐着的师父忽然微笑着说道 ：这，叫做共鸣。 我和素华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素华的父亲司马大夫不时会来和师父对弈。偶尔他抬起 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正在弹琴的素华和我，然后才略略迟 疑地将一颗子落到棋盘上。 古琴 古人称我为 “圣人之器”，斫制自然非同一般。 琴面法天，为阳，多用松透的梧桐、杉木；琴底法地 ，为阴， 多用坚实的梓、楠木。如此阴阳相合，刚柔并济，琴音方能 和谐悠扬。 斫琴最关键的是斫制底板之槽腹部和面板的髹漆。 素竿 学斫琴就能有更多时间看到明月。我是多么感激古琴和 慧远师父啊，他们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自己喜欢的少年。 师父细致地向我们讲述着怎样寻觅良材，怎样的底、面 琴板厚度和槽腹中空、池沼纳音以及漆胎附着等，才能使一 张古琴发出理想的音声。 然后，师父取出一块珍藏的梓木，让我们二人用此合力 斫制一琴。 我们不敢在这块琴料上轻易动手，先反复斫制着其他的 木材。 从操琴到斫琴，再从斫琴到操弄，我们不断摸索琢磨着。 一 个大风雪天，师父带着明月和我，一行三人披着蓑笠， ，步，人玉峰山的松林中，寻找适宜的琴面之木。 师父教我们潜心听辨着风雪中松柏的吟啸之声，然后选 取发声最为绵延悠扬的松树伐下，据说，这样的松木做琴面 最好。 那个我爱慕的少年于是手抚过每棵松柏，静心专注地听 取着它们的声音。 松柏之音尚有人能听懂，但谁能知晓我的心声呢? 也许唯有斫制成古琴后，我才能借助树木的精魂，也奏 出心中的那一曲吧。 终于斫出了一张比较满意的琴，和明月会 已对视的那一刻是 怎样的欢欣喜悦啊!因为我们一起为这张古琴的音声注入了生命。 经由学琴、斫琴以及练习太极 ，我和明月都能够感觉到 彼此内在的成长。 操琴弦歌，修身养性。我相信，古琴的深雅内涵是可以 教化天下的。 由此亦知道古琴将是我终身的功课 也许将来自己的道途就是制作出～张张好琴，让中正、 平和之音能广为播扬吧。一如明月的道途是要将他慈悲、智 慧的佛教理想融入这人世间。 我们将殊途同归。 朗月 将鹿角霜倒进铜壶，与大漆调和，制成敷于琴面板上的 漆胎。刷一遍灰胎，等七至十天漆面干透后，再上漆。如此 需二十多遍。 灰胎全部漆完打磨之后还要自然存放，以便彻底干燥， 然后再做面漆。 用这样的方法制作出来的琴面就像一张柔韧的表皮，能 紧紧地保护着琴体，而且质硬如玉的漆胎能净滤松软的琴 面发出的浮躁音声。 虽然做一张精良的古琴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但正因如此 精心制作，它才能保存数百年甚至上千年。 师父边指点着我们上漆，边不时有感而发。他的许多话 都别有深意，我越来越感悟到他是通过制琴来让我领会修行。 也许素华也是师父给我的功课。 作为一个出家人 ，我 -~l_l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 然而对素华的喜爱．就像喜爱秋日桂花的清香，古琴声 的清微平和，太极的行云流水，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虽然我尚能默默地将这份情愫珍藏心中，但素华对我 的情感流露却如太极的内力一般，内蕴在了她的一招一式一 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中。 已经基本制成 的琴要上弦 师父向我们演示了一遍。 我用力有点过了，差点弄断琴弦 ；而素华使足了劲，弦却还 是上松了。看师父自然随意地就上好了弦，我们都明白要学 的功课还有很多。 师父说 ：有德君子琴不离身，经常弹奏，可以修身养性 ， 端正意念，防止邪思侵蚀心灵。 我和素华不觉肃然。 司马大夫神色峻急地来找师父，他们在方丈室交谈良 久，隐约能听出是与素华的将来有关。 我知道离开的时刻到了。 那天深夜，师父与我长谈，恳切地问起我对将来的想法。 师父平和亲切的面容使我感受到了他对我一贯的器重与 信任。静默片刻，我才庄重平缓地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声。 师父欣慰地频频颔首说 ：如此，这张你们自制的古琴就 送你学成归去吧。 我向师父深深致谢，我知道这张琴中其实更多蕴藏着的 是他的心血。 又值金桂飘香，一清早山道上的香气就已氤氲缭绕。我 不觉停下了脚步，静静伫立了深长地呼吸。 素华闻讯赶来为我送行，赠我数套琴弦。 唯有琴者之间，才会以丝弦相赠。 其实我们都早知会有今日之别，所以只是相互微笑致意。 忍了又忍，素华的泪还是伴着花雨一道簌簌落下 在我们初次见面的玉峰山的绿林中，素华最后一次用这 张琴弹奏了《阳关三叠》。 起初，琴声柔和，带着淡淡的忧伤。接着，激动而沉郁 的旋律无数次地回旋反复，述说着真挚的留恋之情。 琴声激越，与松涛一起连绵回响，久久不绝，令我和所 有送别的师兄们都为之动容。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才渐转慢转弱，又归于起始的温柔 恬淡。 一 如眼前那连绵起伏的山峦终与远方天际会合后的清微 淡远，中正广和。 多年以后，听说素华学有所成，慧远师父勉励她在 玉 峰山下筑馆，已收徒百人，教人弹琴 、斫琴，以传播 琴艺， 让平和之音能在世间广为传扬。 许多年后，我也接过了慧明法师的衣钵，带领上千他出 家僧众，承担着艰巨的弘法重任。 每每想起素华，那种感觉就如同每一次弹奏古琴时，那莹 洁的丝弦上发出的清越之音—— _。。样的和雅明媚，恬淡温柔： 圈 梁慧玲 O 古琴 每一张精良的古琴都是有生命的。 一 千年前，厚】覃的漆面一层层包裹住我整个的琴面，成 为了我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琴身的震动，漆面慢慢干 燥，我的身体渐渐松透，体内的能量逐渐释放出来 我苍 老的皮肤和肌体经历了怎样的交融与裂变啊，终于形成了如 此美丽的流水断纹。你可以经由断纹看到我内在蕴藏着的 能量。然后我的身体得到了呼吸，而我的声音则去掉了火气， ； 变得更松透古雅。 一 张好的古琴是声声含情的。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张琴，我们心底的那根弦时常也会 被不经意地拨动。 葭 如果你在一张古琴的商弦上轻拨 —F，那么一室其他古 琴的商弦都会微微震颤。 这，叫做共鸣。 不知道我弦上的这个故事，可否在你心中引起轻轻的颤动? 责编邮箱 ：th84514516@126．corn ④0◇ 我喜欢极了山脚下甬道边那一排桂 花树，常常在下面边练拳，边绵长深 匀地吞吐香气。一阵风过，金黄的小 花扑簌簌地落自己满头满身。不觉出 神幻想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此情此 帚中，应该会有一个女孩子怜惜地收 集起这些落英的吧 由此，素华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了 山道上。 那么，这个练太极的女孩会遇到怎 样的男孩，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我想到了古琴，以及琴僧。 然后 明月也从桂花香中走来了。 这是一个关于初恋与成长。爱与平 和，以及道途的故事。 回去后很久，肺腑里还都是桂花的 甜香。于是，就在暗香浮动中沉潜 绪，慢慢地写出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