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白先勇小说的悲剧意义及象征意蕴

海外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称 白先勇为“中国短篇小说中少见的奇 才”。〔1〕他的作品充满深厚的悲剧意识和 丰富而多义的象征意蕴。本文立足于这个 层面,对其作品予以探究。 深厚的悲剧意识 他曾说:“在看到别人痛苦那一刻,心 里会感到很痛苦”。〔2〕这种悲剧意识与他 独特而显赫的家世,与他深厚的中西文化 修养都密切相关。白先勇生于忧患,他的 父亲、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几乎亲历了 20世纪上半叶中国最重要的历史事件, 而他本人由大陆到台湾,由台湾至美国, 可谓饱经忧患。而他最为推崇的中外文学 巨匠与名著是中国的《红楼梦》、西方的福 克纳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红楼梦》的悲剧 精神与西方两位文学大师的悲天悯人的 基督情怀,白先勇视为文学的最高境界。 读白先勇的小说,可谓“悲凉之雾、遍披华 林”。〔3〕 白先勇小说的悲剧大致可以概括为 三种类型: (一)社会的悲剧。现代社会悲剧是 普通小人物的悲剧。是由现代人所生活的 生存境况、或曰生存困惑所造成的。如《那 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是一个 普通的小人物,他的悲剧是特定历史时期 所造成的社会与个人的冲突,是小人物的 悲剧,是平凡人的平凡的悲剧。20世纪中 期,湖南乡下老实忠厚的农民王雄,被国 民党抓壮丁到台湾,一去 20年,退伍后, 他尤其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思念他的童 养媳。他把对童养媳的思念寄托在与她年 龄相仿的东家女儿丽儿身上,东家小女孩 丽儿长大了,不要王雄伺候了,他连这一 点点的精神寄托也失去了。他听人说,人 死后,魂可以回到故土。他的苦难与不幸 是时代造成的。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 他有家不能归,不能与亲人团聚,可以说, 失去了人的自由,剥夺了返乡与家人团聚 的自由。而这是由社会造成的,他无法扭 转。最后他跳海自杀,他的死,是对厄运的 抗争。“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 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 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 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4〕王雄承受 的痛苦是巨大的,但仅仅这样还不能构成 悲剧,还要看承受痛苦的人对待痛苦的方 式。王雄最后以死完成了对痛苦人生的抗 争。 (二)精神的悲剧。精神悲剧自然离 不开社会环境,但主要的是精神因素。卡 尔·雅斯贝尔斯指出:“人是精神,人之作 为人的状况乃是一种精神状况。”〔5〕《芝加 哥之死》中的吴汉魂,从台湾到美国求学, 离开了母亲和女友,在艰难的生活中煎熬 了六年,先后攻读硕士、博士学位。这期 间,由于殷切盼望他归去的母亲撒手人 寰,他深爱的女友已嫁别人。虽然获得学 位,他却在现实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归 宿,自以为奋力拼搏登上了理想的彼岸, 眼前却是 “虚无一片”,“芝加哥是个埃及 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 内,一同消蚀,一同腐烂。”正是在这种苦 恼中,他像梦游一般踏进了酒吧,被一个 妓女所骗,事后他悔恨交加,精神被肉欲 玷污的羞辱,生存的困惑与精神的重压使 得他最后跳海自杀。“他们出于某些崇高 的理想,但他们的感受及由此产生的行 动,却与思想发生矛盾,有能力体验这种 深刻内心矛盾的人,即是悲剧性的个 性。”〔6〕吴汉魂到美国求学是怀有美好的 理想的,但在西方现代社会中,他的理想 与现实的对立、冲突越来越严重,他的精 神世界受到压抑,人性受到扭曲,他那美 好的理想在现实中撞得粉碎,他心灵中崇 高的美失落了,陷入了深深的心理危机之 中。 (三)个人自身的悲剧。《玉卿嫂》中 的玉卿嫂的悲剧与王雄不同,应当说是由 她个人的过失造成的。玉卿嫂对庆生的爱 炽烈专一,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虽然自 己只是一个女仆,却倾其所有为庆生治 病。她认为自己付出了爱,庆生就得言听 计从,服从于自己。当她发现庆生移情别 恋以后,非常痛苦,见庆生不愿回头,终 于在一天夜里杀死了她曾经最爱的男人, 自己也自杀在他的身旁。玉卿嫂的致命伤 在于她忽视了爱是双方的,她完全没有考 虑到对方的个性追求。玉卿嫂的悲剧是个 人的欲望造成的。《谪仙记》中的李彤的悲 剧当然有社会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来自于 她自身。“许多悲剧,其原因既与社会无 关,也与民族无关,而与人类自身有 关———人(人类)自己,是自己悲剧的原 因。”〔7〕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中有“过 失”一说,《谪仙记》中的李彤之死,自然也 有其社会的原因,如父母遇难,她失去了 经济来源,情场失意等,但主要来自于个 人方面的“过失”,人性的缺陷与弱点是造 成李彤悲剧的重要原因。她与另外三个年 轻女性一同来到美国,那三位同学都先后 成立家庭,逐渐适应、并融入了异国社会 的生活,而心高气傲的李彤却我行我素, 她的死,与其说是性格的因素造成,倒不 如说是,或者准确地说是她未能摆脱人性 的缺陷与弱点,是她个人的欲望使然。朱 光潜早就指出:“悲剧人物必须有某种过 失⋯⋯悲剧的遭难在一定程度上是咎由 自取”。〔8〕 丰富而多义的象征意蕴 吴福辉提出:白先勇“创造了现代中 国小说的模式之一,象征性写实小说”。[9] 白先勇认为 “中国文字不长于抽象的分 析、阐述,却长于实际象征性的运用”,[10] 说自己“比较不擅长抽象的描写,较擅长 象征、对白”。[11] 写实与象征相融是白先勇小说的重 要特征。白先勇的小说首先注重的是写 实:即营构小说的人物、故事与主题。而同 时,他又特别强调艺术技巧的重要:内容 决定技巧,但是技巧决定故事的成败。他 认为小说要注重写实,但是单纯地写实是 缺少艺术生命力的。他把《红楼梦》与《儒 林外史》进行比较,认为后者之所以不能 与《红楼梦》媲美,就因为它只是停留在写 · 简 论 白 先 勇 小 说 的 悲 剧 意 义 及 象 征 意 蕴· 自 由 谭 简论白先勇小说的 悲剧意义及象征意蕴 □刘同般 ⋯⋯⋯⋯⋯⋯⋯⋯⋯⋯⋯⋯⋯⋯⋯ ⋯ ⋯ ⋯ ⋯ ⋯ ⋯ ⋯ ⋯ ⋯⋯⋯⋯⋯ ⋯⋯⋯⋯⋯⋯⋯⋯⋯⋯⋯⋯⋯⋯⋯ ⋯ ⋯ ⋯ ⋯ ⋯ ⋯ ⋯ ⋯ ⋯ ⋯⋯⋯⋯⋯ 100 实的层面,而《红楼梦》的背后却蕴藏着丰 厚的哲学、宗教的东西。白先勇的小说,每 一篇都不只是在写实,而是包含有浓郁的 象征意味。同时,他又不盲目模仿西方象 征小说,单纯为了追求运用象征,使小说 的人物立不起来,情节支离破碎。并舍弃 了现代小说中象征晦涩难懂的弊病。白先 勇的小说,写实与象征水乳交融、相得益 彰。就短篇创作而言,他的小说的象征意 蕴,在当代无疑是卓有成绩的大家。 白先勇的短篇塑造了一系列真实而 丰满的人物形象,如玉卿嫂、尹雪艳、钱夫 人、金大班、王雄、卢先生、李彤、吴汉魂 等,将人物的心理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 同时他又善于精心编织故事情节,经营结 构,尤其擅长描写细节。写实是他的小说 的主体性载体,而同时他又能把象征融入 到人物本身、人与人之间及人与社会环境 之中。如把王雄的悲剧与杜鹃花,把钱夫 人与游园惊梦,把尹雪艳与风、白色,把吴 医生与梦等交融起来,形成象征写实的建 构。在他的小说中,象征不是作为一种符 号硬附加上去的,而是小说融入艺术整体 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台北人》的第一篇小 说是《永远的尹雪艳》,这篇小说以交际花 尹雪艳为主角,写了她从上海到台北大半 生的舞女生涯。围绕尹雪艳,小说刻画了 上层社会的洪处长、吴经理、徐壮图、宋太 太等人物,描写了社会的众生相。而它的 象征意蕴使小说的深刻内涵远超出了“写 实”的层面。尹雪艳是《台北人》中最具有 神秘色彩的人物。对于尹雪艳这个人物, 欧阳子曾作了精妙的分析。的确,这个人 物的象征意义远超出人物本身。 “尹雪艳总也不老”,“尹雪艳着实迷 人”,“尹雪艳在人堆子里,像个冰雪化成 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 ⋯⋯”,“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 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 响到她的均衡”,“她同行的姊妹说:尹雪 艳的名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 轻者家败,重者人亡。” 尹雪艳,外艳内冷,欧阳子认为“尹雪 艳,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 是幽灵,是死神。”并指出白先勇用了“风” 作意象,用白色来描写尹雪艳的衣着装 扮,突出她象征死亡的寓意。香港著名学 者黄维樑称白先勇的小说是:写实如史, 象征如诗。这的确是精妙的概括。 白先勇善于捕捉中心意象作为象征 体,并力图营构出渗融着主观情愫,浸润、 扩展意象的场景。这种场景以象征体为中 心,它包含两个要素,外在是画面感,内在 是抒情化。这种画面既要与小说中的人 物、情节有机融合,又要包孕小说主题的 丰富内涵,以表达理性的思考,获得深隽 的诗情意味。 《月梦》是一篇极具诗情画意的短篇。 小说的主角吴医生的回忆与现实情境,都 置于朦胧的月光下。月光是这篇小说的象 征体。如回忆两位青春少年月夜游泳的一 段描写: 一个五月的晚上,天空干净得一丝云 影都没有,月亮特别圆,特别白,好像一面 凌空悬着的水晶镜子,亮得如同白热了的 银箔一般,快要放出晶莹的火星来了。 ⋯⋯湖面顿时变成了一块扯碎了的银纱 ⋯⋯两个人从湖心钻了出来⋯⋯前一个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子很纤细,皮肤 白皙,月光照在他的背上微微的反出青白 的光来,树在墨绿的湖水上,像只天鹅的 影子,围着一丛冒上湖面的水草,悠悠的 打着圈子。后一个少年,年纪较大,动作十 分矫健,如同水鸭子一般,忽而潜入水中, 忽而冲出水面,起落间,两只手臂带起了 一串串闪亮的水花。 一对水鹧鸪惊醒了,从水草丛中飞了 起来,掠过湖面,向山脚飞去。 这是小说主人公的一段回忆:小说将 人物、情节、氛围都融合到月光之中,构成 优美、迷蒙的意境。在这个朦胧、梦幻的画 面中,中心象征体是月光,两位少年,水鹧 鸪,湖水,构成了一副极有诗情画意的场 景。月光象征着两位少年纯洁、真挚、美好 的情谊。两只鹧鸪在这里又是人物的象 征。而渗透在这个场景中的是主人公一往 情深的怀念,融合着浓郁的抒情,诗情包 孕在象征之中。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写了一个 普通的小人物的悲剧,它的主题是沉重 的。处理这个题材,即使是完全写实,它也 是一篇非常感人的小说。白先勇没有止于 写实,而是选择了杜鹃花作为象征体,王 雄在丽儿家,除了照顾丽儿外,还是主人 家的花工,小说多次写他种杜鹃花,关于 杜鹃花的描写,已融入人物之中,小说的 结尾,王雄死后,有这样一段描写: 当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 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 起一片,全都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 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 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有看见 杜鹃花开得那样猛烈、那样愤怒过。 杜鹃花作为富有中国古典情韵的意 象,在这段文字中扩展为一副悲壮、惨烈 的画面。其内涵是丰富、深厚的、悲愤、抗 争、流血、刚烈。它既蕴含着深刻的理性, 又暗含诗意。 白先勇小说的象征是多重多样的,他 的小说系列中暗藏着一个象征谱系,几乎 每篇小说中都蕴藏有象征。具体说来: (一)整体性象征。如短篇小说集《台 北人》、《纽约客》的书名,整体就具有象征 意义。它象征从大陆流浪到台北的中国 人,从大陆、从台湾流浪到美国的中国人。 《台北人》中的《永远的尹雪艳》、《国葬》都 具有整体象征性。《永远的尹雪艳》甚至有 些寓言的意味,它的主题是象征化的,被 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内。《国葬》也具有 这种象征意义。 (二)象征物象多样。白先勇的小说 中,象征物象多种多样,如人物象征、环境 象征、空间象征、文化象征等等。《游园惊 梦》中的人物名字都有其象征暗示性,如 洛奇所说:“小说中的人物名字从来都不 是毫无意义的,总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即 使是普通名字也有其普通意义。”[12]如钱 夫人蓝田玉,“玉”象征高贵,天辣椒蒋碧 月,天辣椒象征泼辣,而妹妹月月红,月季 花每月开花,象征低贱。《芝加哥之死》中 的吴汉魂,象征着一个死在异域而不忘民 族的灵魂。其他如《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 雪艳、《国葬》中的刘行奇、《岁除》中的赖 鸣升都有其象征用意。小说中的空间象征 也随处可见,如上海、南京、桂林等地方, 在小说中总是与童年、青春、纯真、活力、 美好等等相关联。 (三)多种象征并用。白先勇的小说 中常常是多种象征交迭、并用,形成丰富 而多义的象征意蕴。有整体象征与细节象 征并用,人物象征与环境象征结合,或空 间象征与文化象征对应等等。如《游园惊 梦》中的象征就有多种交迭。它选择的象 征体是作为文化景观的传统戏曲《游园惊 梦》。《游园惊梦》是古典悲剧《牡丹亭》中 的片断。这部戏本身就极具悲情诗意,在 小说中,它的象征意义是多层的,既是主 人公钱夫人命运的象征,也是古老的传统 文化的象征。钱夫人在酒宴上回忆起自己 的大半生命运,如同演戏、如同梦中一般, 是一场真正的“惊梦”。同时,它又是中国 艺术瑰宝昆曲的象征、中国古老文化的象 征。作家借钱夫人的命运,来表达对昆曲 的衰微的无限惋惜、哀痛之情。 参考文献 [1]夏志清《白先勇论》,台北《现代 文学》第39期(1969年12月)。 [2][10]《白先勇自选集》,花城出 版社 1996年版,第 381页、第 444 页。 [3]《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 出版社1981年版,第231页。 [4][8]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 文学出版社 1983年版,第 206页,第 98页。 [5]卡尔·雅斯贝尔斯《时代精神状 况》,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3 页。 [6l波斯彼洛夫《文学原理》北京三 联书店1985年版,第205页。 [7]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 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 41页。 [9]吴福辉《永远的尹雪艳·序》,长 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 [11]白先勇《蓦然回首》,上海文汇 出版社1993年版,第268页。 [12]洛奇《小说的艺术》,作家出版 社,第40页。 · 简 论 白 先 勇 小 说 的 悲 剧 意 义 及 象 征 意 蕴· 自 由 谭 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