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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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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 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 话题:休闲阅读 妈妈说 文化大革命 怎么玩 妈妈 肖建国湖南郴州人。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左撇子球王》、《温柔》、《浮生》,中篇小说集《男性王》、《中王》、《上上王》,散文集《少年初识书滋味》、《夏日牵挂》、《四十岁是篮球的下半场》,长篇小说《血坳》、《闯荡都市》、《野渡》、《动地一槌》,长篇纪实文学《名将之花》,共出版文学作品16部。作品曾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湖南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青春》小说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二...

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
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 英雄老扒锅的平民生活(中篇小说) 话题:休闲阅读 妈妈说 文化大革命 怎么玩 妈妈 肖建国湖南郴州人。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左撇子球王》、《温柔》、《浮生》,中篇小说集《男性王》、《中王》、《上上王》,散文集《少年初识书滋味》、《夏日牵挂》、《四十岁是篮球的下半场》,长篇小说《血坳》、《闯荡都市》、《野渡》、《动地一槌》,长篇纪实文学《名将之花》,共出版文学作品16部。作品曾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湖南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青春》小说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二十多个奖项。现为广东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有一阵子,老扒锅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老扒锅的英雄事迹是大文说给我听的。老扒锅实在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只是个补锅匠。老扒锅的家在南门口外的丰和墟墟陂上,紧挨戏台楼头。他家的瓦背从戏台的滴水檐接过来,在空中一撇一捺,安架在四垛砖墙上,房子很矮,但不逼仄,也还亮堂,冬天很暖和。在他家门前搭了个敞棚,杉木作柱,石棉瓦盖顶,也有半口水塘大小。敞棚里安着一 筒风箱和一口铁泥火炉,墙角弯里堆了一些焦炭,四处散放着破锅、破搪瓷缸,以及马钉、铁丝之类。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看到的就是老扒锅一天到晚坐在敞棚里,一手把风箱拉得哒哒地响,一手调试着铁火炉里烧熔了的铁水,头也不抬大汗淋漓地给人补锅。那时的老扒锅已经过了40岁,长相一点也不英武。他本就长得不高,精瘦精瘦,腰还微驼。一张窄长脸上,脑门很突,眼睛很细,皱纹很粗,下巴尖上抖着几茎黑白相间的乱毛。说起话来尖声细气,眼皮乱翻。整个人就看不出有半点英雄气象。可是他真的有过一回英雄壮举。那是个上午。十几个红卫兵追赶一个联防指挥部的后生,一路从南门口的斜街上追过来。后生的肩上背了杆枪,跑得跌跌撞撞。跑到丰和墟墟陂上,后生扑地倒了下去。红卫兵围住他,十几根棍子就抡圆了照他身上扑。后生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凄厉地鬼喊鬼叫。打人的地方就在戏台楼下,离老扒锅家不过十步之远。很多人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老扒锅也冒高了脑壳,冷眼看着。后生的嘶叫一声比一声低,眼看就要给打死去了。忽然,老扒锅身子一耸,几步抢将过去,拨开众红卫兵,弯腰捡起地上的半自动步枪,拿枪口比着红卫兵,怒喝道:“收手~都收手~”红卫兵不肯收手,举高了棍子,还要继续打。说时迟,那时快,老扒锅把枪一抬,一勾扳机,哒哒哒哒,一串子弹射出去,就见戏台楼头翘檐上蹲着的一排麻雀全部应声掉地。红卫兵们一下子给吓住 了,发一声喊,拖着棍子跑散了……那天是1967年元月12日,农历已经进入腊月,天气干冷,呼气都带白色。大文讲得极其兴奋,血脉贲张,一脸绯红。大文是我老兄。但我从来不称兄,只喊他大文。那年他,,岁,我,,岁。我们还是崇尚英雄的年纪。我也全身激动起来。“真的,真的,”我连声地问。“我亲眼所见,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真的一点没有夸张。——说时迟,那时快,老扒锅把枪一抬,一勾扳机,哒哒哒哒,一串子弹射出去,就见戏台楼头翘檐上蹲着的一排麻雀全部应声掉地……”大文把他见到的情景又重述一遍,眼睛望着高处,充满了神往,依然激动难抑。好久,他才又说了一句:“英雄啊~真是英雄哩~”大文崇拜英雄。我也崇拜英雄。大文很小就喜欢看书。他总是能够借到书拿回家来看。他看过的书,我接着看。我们两兄弟睡在楼上的一个床铺,我们常常坐在床上,拥着被窝,整夜看书。我们心目中最早的英雄是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是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是能飞檐走壁的南侠展昭,是大闹朱仙镇的八柄大铜锤。后来学校里开展学习英雄的活动,我们知道了雷锋、王杰、刘英俊、麦贤得,我们能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倒背如流。再后来我们读了《烈火金刚》、《平原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红岩》、《红日》……我们对双手能打枪百发百中的肖飞、李向阳、杨子荣、双枪老太婆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古人只是好汉,这些会使枪的才是英雄。我们 削了木头驳壳枪,一把左一把右斜插在裤腰里,晚上睡觉,枪就压在枕头下面。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老扒锅就近在眼前。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抢枪在手,瞄都不用瞄准,一梭子弹放出去,就把一排麻雀打落下来,这种英雄气概,一下就把所有的人比得黯然失色。我从心里面叹服了。我喊了声:“英雄啊~”就打起飞脚,沿街跑下去。我必须马上去看一眼英雄老扒锅,以满足我崇拜的意愿。二我跑出丰和墟,一眼就看到老扒锅家的敞棚下面拥了很多人。我跑拢去,伸开双手,左拨右挤,几拱几拱就进到了人堆里面。里面的人都戴着红袖章,袖章上五个黄字:联防指挥部。扎着皮带背着枪,气势雄堂。他们给老扒锅送来了一面大锦旗,上书:见义勇为,时代英雄;还有一套四卷本《毛泽东选集》,拿红绸带包着,打了个很大很醒目的花结。老扒锅在他们对面束手站着,微微勾了头。他没有接锦旗,也没有接雄文四卷。老扒锅说:“你们不要这样抬我,当不起~”联防指挥部的头头说:“你当然是英雄。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说着就举起拳头喊口号:“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头头的左眉骨上有条伤疤。他把右眉骨仰得很高。敞棚里戴红袖章的人哇哇地跟着喊起来:“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老扒锅似乎受了惊吓,后退一步,倚住门框,乱摆着双手说:“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回答他的却是又一轮口号。比上一轮喊得更响,更整齐。喊完后还有余音在耳。然后,头头就说:“我代表联防指挥部感谢老英雄。 请老英雄接受锦旗~”老扒锅摇头说:“不接~”头头奇怪地说:“你救了我们联防指挥部的同志,应该得到这个荣誉~”老扒锅说:“这有好大一尊事啰~还封我做英雄。——不敢当。”头头说:“怎么不敢当呢,该当~我还可以跟你把思想根源挖一挖。你看到我们联防指挥部的同志遭到打击了,危难关头,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就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以实际行动支持我们联防指挥部。对吧,”老扒锅笑一笑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听不懂。老实说,我根本不清楚什么联防指挥部,我只是看到一个人在挨打,打得很惨,不救下来就会给打死去,看不过意了,才去救的。怎么说那也是一条命啊~我只是想到需救下一条命来。”老扒锅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很意外。我也觉得不好听,他的境界好像太低了点。我就冒起了头去看那位联防指挥部的头头。他却哈哈一笑说:“那这面锦旗我们拿回去,”“劳烦你们了。”“这套红宝书呢,也不要,”“雄文四卷,不要不合适吧,”“那看你的意思了~”“这个我还是有分明的,——当然要~”老扒锅趋前一步,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毛选”。他细细声说:“我家神龛上已经摆了有两套哩~”那头头说:“我家里人手一套,比你多一倍。”老扒锅笑笑说:“我不是嫌多。其实呢,你们若是送我一件军大衣,我会更加喜欢。”头头惊喜地问:“你想参加我们的组织,”老扒锅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对参加什么组织没有兴头。也不懂。我是说这天寒地冻的,我天天坐在这北风头上补锅, 身上寒得痛。听说你们多的是军大衣,若能匀出一件来给我御寒,那要实在得多。”“这很实在么,”“我们老百姓,不讲实在讲什么,”那头头就瘪起嘴,好久不说话。我想他心里一定在痛骂老扒锅这家伙不识时务,觉悟这么低。我有点怕他真的会这样骂出来。不过他到底没有再开声。挥一挥手,招呼那伙人走了。我没有走,矮下身子坐在门槛上。我怯怯地叫了声:“伯伯~”老扒锅应了一声,把眼光移过来,问:“你是哪个家里的小把戏,”我说:“我是大文的弟弟。我叫细文。”我知道大文和老扒锅的大崽大扒锅是同学,他成天跑这个家里玩。老扒锅笑笑说:“原来是自己屋里人。”我说:“伯伯,我想跟你学打枪。”老扒锅好像不明白,反问我:“打什么枪,”我说:“当然是打真枪。听说你枪法神准。”“谁说的,”“大文啊,他亲眼所见,又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你拿起枪,一勾扳机,哒哒哒哒,一串子弹射出去,就见戏台楼头歇着的一排麻雀全部应声掉地,一个不剩。”我学了大文的口气描述,嘴里很过瘾。老扒锅竟翘起下巴大笑起来,连声说:“哪里有那样神。哪里有那样神。实在话给你说,我根本不知道打枪,只会打鸟铳。打鸟铳不消学,等你卵袋上长出毛来自然就会了。”“打鸟铳”是这条街上大人们常说的一句痞话,我懂。想不到英雄老扒锅也会这样不正经。他让我感到了一点淡淡的失望。老扒锅说过就背对着我坐下去扯动风箱,铁泥炉子里猛然蹿起一蓬青色的火苗。他明显是不愿意再跟我啰唆。我 只好怏怏地回了家。吃晚饭的时候,我悄悄告诉大文,我去了墟陂上老扒锅家里,老扒锅不肯接受锦旗,也不承认他会打枪。我感到好奇怪。大文冷笑说:“他一梭子弹打落一排麻雀,我是亲眼所见,怎么也假不了。他不接受锦旗,不接受宣传,还跟你不承认会打枪,说明英雄的思想境界高。你小鸡屎粒子,不懂~”大文说完,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我也不解,他怎么不肯承认自己会打枪呢,”我赶紧附和说:“我就是这样想哩~”大文忽然粗声地雄我:“你这人好烦~”我们两兄弟的议论惊动了妈妈。她敲了一下筷子,骂道:“吵死啊,吃饭都不安生。”爸爸却笑眯眯地望住我们,问是什么事情。大文就说了老扒锅的英雄壮举。他说得很兴奋。看来他再说上十遍都不会降低激情。爸爸听着听着,突然就黑了脸,很响地喷着鼻子骂道:“他是狗屁英雄~”妈妈也黑起脸骂道:“这个死扒锅,只会帮倒忙。”又拿筷子一戳一戳地点着大文和我,斥道,“大文细文都听好了,你们以后少跟老扒锅家里的细崽子们玩。没文化,没教养。一看就是没有出息的,不要把我的崽都带坏了~”我不明白两个大人怎么突然就那么大的火,再不敢出声,埋下头,几口把一碗饭扒完,赶紧躲到楼上去了。大文也跟脚就上了楼。我指着楼下问大文:“他们发什么无名火,”大文说:“那不是无名火。”“那是什么火,”“派火~”“派火,”“你没有看到街上那条标语,亲不亲,派上分。你知道我们的老子老娘是什么派,”“不知道。”“你总认得他 们红袖章上印的什么字吧,”“认得。‘金猴战团’。”“这就对了。现在社会上分作了两派,一派是造反派,一派是保皇派。‘金猴战团’和红卫兵是一派,他们同联防指挥部那些人是对头冤家。老扒锅救了联防指挥部的人,等于是站到那一边去了,你想他们怎么不恼火,”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还是不明白。我那时还是 小学 小学生如何制作手抄报课件柳垭小学关于三违自查自纠报告小学英语获奖优质说课课件小学足球课教案全集小学语文新课程标准测试题 年级 六年级体育公开课教案九年级家长会课件PPT下载六年级家长会PPT课件一年级上册汉语拼音练习题六年级上册道德与法治课件 的学生,混沌初开,只看到“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翻腾,破四旧,大串连,刷大字报,抢传单,集会游行,挂黑牌,戴高帽子,红旗飘扬,锣鼓喧天地响,感觉很热闹,很新鲜,却不明白都是为了什么。大文到底多读两年书,比我有主见。大文说:“我才不理大人的那些屁事,老扒锅就是我心里头的英雄~”我即刻附和说:“我也这样想~”大文又说:“反正他们天天忙不赢,管不到我们。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也说:“我跟你走。”三从此我们天天往丰和墟墟陂上跑。我想了解这位离得我们最近的英雄的生活。老扒锅每天上工都很晚,都是在干部工人上班以后,街上静下来了,他才开始生炉起火。其实他起床是很早的。天刚花花亮,他就已经起来把前门后门都打开了,让穿堂风灌进来,掠过一进、二进、三进,把一夜的潮气从后门扫荡出去。他自己也随风出门,过一座牛栏屋,经戏台楼头的后面,绕到前头来,在墟陂上稍作停留,再又走自家前门进,后门出,沿县城边上的一条溪流信步而下。他驼着身子,双手背在后面,闲闲地走着。溪水那边有熟人打招呼:“老扒 锅你驼起个背做什么啦,”他头也不抬地答道:“我们百姓还能做什么,找吃的。”他走完一条很长的土埂路,从东门头上桥,插小巷到了正街上。那时正街路口已经热闹起来,沿街摆了各种菜担肉摊。他径直走到肉摊前面。砍一块巴掌大的前腿精肉,掂着,穿过正街回了家。他把精肉薄薄地切成片,做一锅精肉汤,让全家人吃了早饭,这才慢慢踱到门口,生炉起火。他坐在矮板凳上,一下一下很有力很有节奏地拉着风箱。炉子里飘起青色的火苗,很快变紫,很快又转红,燃成炽白色的了。估摸火候到了,使铁钳夹开内胆上面的盖子,里头的碎铁已经熔成了一汪暗红漾漾的铁水。再用铁勺掳去上头的铁渣,铁水一下子显得亮白晃眼。看老扒锅补锅,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他那敞棚下面的铁炉子跟前,待修补的物件排着长队,扒锅、鼎锅、饭锅、炉锅、汤锅、铁茶壶、铁水壶、冰铁尿壶、洋瓷缸、脸盆、痰盂……那年头什么物件都金贵,破了补,补了破,破了再补,家里的物件无不补疤累累。所以老扒锅的生意一直很好,他的敞棚下面,那些七旧八旧的物件总是排了队等他去修补。老扒锅工作的神情是很专注的。他一看那些锅盆壶罐,就知道是几成新,拿尖锤啄打裂缝周边的时候就该用几分力。他小心地把锈蚀了的边沿清除干净,挖一勺铁水滴在湿泥上,猛地往裂缝一摁,这边手里的铁勺已经换了布刷把,紧跟着从里头压上去,来回刷几刷。几缕青烟袅上来(烟里含着铁腥气),一朵补疤就 像花一样贴在上面了,晶晶发亮。老扒锅挖铁水和把铁水滴在湿泥上的时候,都会有铁花迸起来。铁花迸得不高,可是很绚烂,在矮空中一闪,瞬间熄灭了,无声地落在铁炉旁,落在老扒锅的脚下面,了无痕迹。老扒锅补锅的时候,旁边总有人来来去去。有送破锅过来的,有来取锅的。还有的是闲人(这里头主要是小把戏),蹲的站的,把手笼在炉子上边烤火,一边盯紧了他看,一看看半天。老扒锅补锅有明码实价,一个补疤两分钱。他的屁股下面就放了张搪瓷大碗,人们过来取锅盆,点过补疤,把钱算出来就抛在搪瓷大碗里。老扒锅是不会伸手接钱的。但他会用眼睛觑着大碗,眼神里透着不放心,也许还有一点点贪婪。那眼神让我心里不舒服。是英雄就不该有那种眼神。英雄不应该贪财。我一时感到索然,就起身跑去找老扒锅的几个崽玩去了。老扒锅有四个崽。他给崽们起名图省事,分别就叫大扒锅、二扒锅、三扒锅、四扒锅。如果再生下去,大约也是会一路排列下去,可以至无穷尽。老扒锅的“鸟铳”如他自己说的还真是很准,都是两年一个,大的,,岁,小的,岁,像楼梯间隔一样整齐。四个“锅”都长得像他们的妈,圆头圆脸,鼓鼓墩墩,手胳膊似擂槌,抿嘴瞪眼时,都有一股虎气。四兄弟都好斗,常常在街巷里和墟陂上跟人玩工兵捉强盗,玩到最后总要打一架。有时是跟别人打,有时是兄弟自残。我们那里打的都是抱箍子架。两个人互相搂住腰(有时是搂肩),死命地往左摔, 往右摔。旁边的人都鼓噪助威,不断地胡乱指点:“勾脚。” “箍颈根。” “扯裤子。”……这时老扒锅也会停下手里的活,捧起瓦壶,一边喝水,一边觑起眼睛往这边看。他看到四扒锅矮腰抱住大扒锅的屁股,脑壳顶住肚皮直拱,拱。大扒锅弯身捞起四扒锅的腰,“嗨”一声,猛然起手,一下把四扒锅摔出好远,重重地扳在地下。四扒锅揉着头上的一个大疤,鼻子一抽一抽,眼看要哭出声来了,老扒锅却一声断喝:“不准哭~”即时就把四扒锅的眼泪水给断回去了。老扒锅又叫:“过来,给你口水喝。”因为大文和大扒锅是同学,还同桌,是好朋友,我也很快就跟他们混在了一起。那时学校已经停课,不用上学,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扒锅几兄弟却是不能天天玩的。老扒锅有交代,要他们每天必须找点钱回来。不能偷不能扒,只能凭劳动找钱。不拘多少,每天要有。只要找回了钱,随他们怎么玩都可以。扒锅几兄弟脑子都很活泛,找钱的手段很多。翻垃圾、搞蓖麻子、捉鱼崽、挑河沙、背竹子、推板车、搓草绳、敲碎石子……我和大文同他们做过两回,笑着闹着,就把钱赚到了手,真是好玩。从此一吃过早饭,我们就在墟陂上会合了,四处去蹿。我们做得最多的是翻垃圾。我们知道哪些地方的垃圾堆里钱货多。县委会、人委会、水利局、物资局、食品站、肉食水产公司、供销社……都是我们经常扫荡的地方。只有两个地方,我们不去。一个是学校,一个是人民医院。到学校怕碰到造反造得红了眼睛 的学生;而医院那种地方,想起心里都发毛,少去为好。我们也都知道了各类废品的价格:牙膏皮两分钱一个、废铜四角五分一斤……我们可以熟练地把各类废品里头能卖钱的零件取出来。比如弹子锁里头的铜芯,坏灯泡里头的钨丝和锡头,旧相框四个角的铝片,破窗框上的铁铰链。我们那时从垃圾堆里见得最多的是碎玻璃。不知为什么,两派打仗,破坏最多的是窗玻璃,他们常常争着吵着,一张椅子飞起来,砰一声,就把一扇窗玻璃砸得稀烂。另一派不示弱,也举椅子,也砸窗户。乒令乓啷一阵乱响,碎玻璃很快散落一地。过不几天,办公楼的窗户又装上新的玻璃。又斗争,又砸窗玻璃。这样在垃圾堆上就总有捡不完的玻璃。碎玻璃不值钱,卖给废品收购站很便宜,但数量多了也有数算,我们还是一听到砸窗户的声音就全身兴奋。大扒锅是我们这支小小的找钱队伍的头领,他还总能找到一些搳力气的活让我们去做。最苦的一次是帮人装窑。窑炉很高,差不多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底下有一条长长的窄细窄细的竹跳板接上去,看着都头晕。开始装窑是要选时辰的。那天的吉时是午时。吉时一到,窑主手起刀落,将一只公鸡的脑壳斩落下来,拿鸡血在砖窑四周洒了一圈(那场景很好玩),我们就开始往窑顶搬运砖坯了。大扒锅、二扒锅,还有大文和我,挑的担子,一头装两块砖坯,三扒锅和四扒锅年纪小,两兄弟合抬一担。竹跳板很窄,很软,走在上面直晃悠,让人一下子就全身都绷紧 了起来,不敢有半点的懈怠和闪失。而且不论你力气如何,一上了竹跳板就不能停下来,只能一口气上到窑顶。我们紧随在大人们的后面,挑担上去,空手下来,身上的汗像水洗一样地流出来。挑过几轮,累得腿肚子直抽筋。装完那炉窑,我和大文在家里直直地躺了三天。但是有了那次经历,之前之后那些诸如推板车、挑煤炭、背竹子一类说起来很辛苦的事情,就都不在话下了。扒锅几兄弟有时还做一件事情:撕大字报。他们做这个事都在晚上。几兄弟趁着夜色潜到正街上的衙门口,四扒锅看风,另外几个扒锅就挨到大字报栏前面,飞快地抓扯几把,塞进棉衣里头,飞跑回家。他们把大字报掏放在饭桌上,一张张抹平。几兄弟脸块红红地站着,看着他们的父亲老扒锅坐在饭桌前面,拿剪刀剪辑。老扒锅把没有字迹的白纸剪下来,剪成三指宽一条,一张张叠好,放进抽屉里,做他的卷烟纸,一面嘴里还说:“这样好的纸,不用来卷烟,真是可惜啊~”有字迹的废纸也不丢弃,上厕所刮屁股用。扯大字报的事情,我和大文没有去过。我父亲不抽烟。再说,我们也不敢冒那个风险。我们学梁山好汉的做法,大秤分金,每次赚到了钱,都是六个人平分。扒锅几兄弟拿到钱,转手就上交老扒锅了。我和大文则把钱存了起来。不过半个多月,我们就存下了七块六毛钱。我们拿这个钱买了个橡皮篮球回来。大文喜欢打球,我也跟着他成了小球迷。可是那时候县城里球场少,篮球也少,私人有球的更是极其 稀罕。我们常常坐在丰和墟墟陂上那个篮球架下的地上,用眼睛过干瘾。正规的篮球场上应该有两个篮球架,对称摆放。而墟陂上只有一个。这还是旁边的农具厂工人闲着无事,找几根废钢管旧 材料 关于××同志的政审材料调查表环保先进个人材料国家普通话测试材料农民专业合作社注销四查四问剖析材料 做成的。篮球架很粗糙,自然也难合规格,篮圈是一边高一边低,也没上漆。但我敢说,这是全县城使用率最高的篮球场。这里从早到晚都有人,一些半大的、或是还穿开裆裤的孩子,汇集一起,打皮球、打篮球,奔跑呼叫,乱作一团。现在,我们有了篮球,立即成了这里的常客。每天下午,大文和我拍着篮球,从正街上一路过来,穿过长长的南门口,直奔墟陂。扒锅几兄弟听到篮球的声音,从戏台下面一蹦而出,就像蝗虫一样地跟过来了。扒锅几兄弟早先是不玩篮球的,因为大文和我的缘故,也被带发了。几个扒锅体格都很好,生铁铸成的一样,身上的浑劲直往外绷。他们捉球就像捉鱼,常常把握不住,可是他们永远劲头十足,热情高涨,一个下午都可以不停地在沙地上奔跑,将篮板砸得砰砰地响,他们常常在场上跌跤。老扒锅不大管几个小扒锅的事。不管他们如何赚到的钱,也不管他们每天玩什么。可是有一天他到篮球场上来了。那是傍晚,路灯都亮起来了,他并不拢边,只远远地看着。篮球忽然朝他弹跳着滚过去,他一弯腰捞住了。他把球抱在胸口上,我喊了声:“投一个。”他回应一声:“投一个,”说着就把篮球放松到胯下,两只手抖搂着。他瞄了瞄篮板,双手一抛,篮球高高地腾空而起, 又斜斜地落下来。这是一种最差火最低级的投篮动作——倒马桶。我一下哈哈大笑。可是笑声才起,却见那篮球斜斜地从篮圈里空心而入。几个扒锅都欢呼起来。四扒锅跑过去,把老扒锅拥到我们面前。四扒锅得意地说:“我老子,天下第一。”老扒锅笑笑地说:“撞中的。撞中的。”大文讪讪地说:“撞得中也要有篮球底子哩。”老扒锅说:“到底是文化人的崽女,说出来的话有水平。”又一拍四扒锅的脑壳,说:“以后多跟大文细文他们一起玩,多沾点文气过来。听到没有,”没想到,老扒锅竟对我父母亲很崇拜的样子。四我问自己:我爸爸,我妈妈,他们是文化人么,我想他们应该算文化人吧。爸爸是大学毕业生,学的音乐,妈妈也读完了初中。他们工作的地方也都是文化单位,一在文化馆,一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们一直都很忙,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好像从来就没有管过我们。“文化大革命”以前是忙工作。一个是经常下乡,到处采风,回到县城就是忙于组织各种演唱活动,一天到晚不落屋。另一个更忙。妈妈的单位原来叫湘昆剧团,“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才改为现在这个名字的。剧团每年都有下乡演出的任务,她们有多半时间是在乡下。她的那个下乡用的人造革拉链皮包随时放在进门的地上。“文化大革命”一闹起来,他们都不用下乡了,谁知反而更忙。他们忙着造反。我不知道造反是什么意思,只感觉两个大人都像打过强心剂一样,整天都是亢奋的,一身是劲,脚底下带漩涡子风。我 妈妈在剧团不是做演员,是搞服装道具的。她好像很不喜欢这个工作,觉得那是件服侍人的事情,成天低眉顺眼。“文化大革命”一起,她就完全变了个人。她给自己置了身军装穿上,剪了短发,腰扎牛皮带,袖子扎起好高,红袖章很宽很大。她显得年轻了很多,飒爽英姿,凛气勃发。可是大文和我都觉得,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这样打扮有点妖。所以街上有游行队伍过来,远远听到她领呼口号的声音,我们就赶紧躲。还让我们不喜欢的是,两个大人在外头忙,回到家里也是没完没了地谈论他们的大事。坐在饭桌上,一拿起筷子,就是谈大字报大标语,或是谈怎么去抢广播站,怎么把高帽子做得又高又顿,又商量把公章是放办公室还是拿回家里来藏起,有一回还带了枪回来,在饭桌上把扳机勾得啪啪响(那次倒让我们也跟着兴奋了一阵)。有好长一段日子,我们两兄弟都没有正经吃过一餐好饭。我们都不想在家里呆。没想到,老扒锅还那样看得起我们家。这天,我们玩得很尽兴,断黑边子才回到家。我妈妈等在家门口,等得都心急了。她叫我把篮球丢进门里,赶紧跟她一起走。我们跟在她后面急急促促地走到了城北边上的大礼堂。大礼堂里外都好热闹。到处是人。很奇怪,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男人,有女人,也有老人和小把戏。有戴红袖章的,也有没戴红袖章的。好多人都背了枪。大礼堂本来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地盘,他们办公在这里,演出在这里,有的人家还住在这里。 现在,这里成了造反派的大本营。大礼堂的门口顶上,插了一面好大的红旗。红旗被风吹得刷啦啦地响,飘展得好开。妈妈拉着大文和我,一手揪一只胳膊,挤过人群,到了大礼堂后面。这里有一块空地。空地中间顿了口铁锅。我还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铁锅,有一人来高,比一人还宽,只怕放一头猪进去还绰绰有余。铁锅里头还剩了小半锅炖肉汤。锅底下的木柴灰烬一明一灭地冒着烟。这时候人们都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有的人把碗放在地上歇气,有的人还在来来去去地舀肉汤喝。妈妈叫大文和我取了碗,在旁边盛了饭,各舀了一瓢肉汤浇在饭上面,一时间香气扑鼻。我和大文早就饿极了,现在有饭有肉,立刻埋头吃起来。那肉饭真香呀,扒进嘴里,嚼都来不及嚼一下,只打个滚就吞进肚子里去了。我一连干掉三碗饭,把肚子撑得滚圆。我和大文比赛一样地打饱嗝。吃完饭,妈妈又急急忙忙地扯起我们往外面走。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礼堂前头亮起了大汽灯,有几只哨子嚯嚯地吹着,有人在大声地招呼集合。走到北门口进城的路口上,妈妈俯在大文和我的耳边上说:“今天夜里可能要打仗,你们两个赶快自己回去。” 听说要打仗,我身上的汗毛乍一下子就顿起来了,很是兴奋,又没来由地有点紧张。就听大文眼光灼灼地说:“我要在这里看打仗。”我忙说:“我也要看打仗~”妈妈在我们的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们想寻死呀~”我问妈妈:“你呢,参不参加打仗,”妈妈骄傲地说: “我,当然参加~”接着又说:“我还是指挥部的成员哩~”我这才注意到妈妈的腰里插了把手枪 ,红绸带子搭起好长。妈妈拍着手枪,说:“怎么样,好武威吧,像不像个女中豪杰,”大文狡猾狡猾地说:“要细文讲。”我说:“我不讲。要大文先讲~”大文又说:“细文先讲~”我还是说:“大文讲大文讲~”妈妈就甩我一巴掌说:“养了你们这两头崽让我好烦。赶紧回家里去,把门闩好睡觉,哪个来喊都不要开门。”大文说:“爸爸回来喊门也不开么,”妈妈说:“他今晚上也不会回来。”大文拉住我,一溜烟地回了家。我们闩好门,加根扁担撑住了,大开着灯,并排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帐子顶,大气都不敢出。肚子还很饱,胀得难受。于是就想起了那个大扒锅。那锅怎么会那么大呢,那一锅可以炖多少肉。那种大锅里炖出来的肉真香。造反原来也蛮好玩的,可以那样子地大锅吃肉。过一会儿又想起我妈妈。想起她头戴黄军帽,腰插短手枪的样子。如果不看她的脸,只看那身打扮,还是有种飒爽英姿巾帼英雄的风采的。又如果倒回去二十年,在那个战争年代,有我妈妈现在的这个劲头,那是完全有可能成为英雄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她那时候就成了英雄,还会呆在这小县城里么,还会和我爸爸结婚么,还会有大文和我么,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那天是后半夜才响起枪声的。第一声枪响就把我们惊醒过来了。我们折身坐起,飞快下楼,两兄弟一起搬过大衣柜顶在门后背, 才又回到楼上,铺张席子在楼板上躺下。枪声在远远的城外响了半夜。五那场武斗,我妈妈这一派胜利了。那场武斗的一些事情,是听两个大人回来在饭桌上说起的。经了一夜闹腾,他们好像没有疲惫之色,眉眼里尽是神气。只听爸爸说:“这回到底是逼到他们打出第一枪,原来他们也有失算的时候。”妈妈说,不过也好危险哩,他们一开枪,守在大礼堂门口的人一下乱了套,扯脚就往里头退。他们一边开枪一边往里头冲,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就冲到后门了。一顿乱枪打起,把人都吓晕了。爸爸忙问,伤到人没有,妈妈说:“别人没有伤到,我是差点把性命老子丢在那里了。”我们吓得一弹,爸爸失色地问道:“真的假的,”我敲着筷子乱叫道:“骗人的骗人的。”妈妈啪地打落我的筷子,恼怒地说道:“跟你们说正事,还要来烦我。”爸爸也跟着斥一声:“小孩子不要多嘴。”我不敢出声了,缩起脑壳听妈妈说她遇险的经历——那时人们一退,她也跟着往后撤。大礼堂后面是一排平房,人们都躲进里头去了。对方的人像鬼一样跟在后面,鬼喊鬼叫的。情急之中,她看到身边有口大扒锅,赶紧往锅下面一蹲。跟着一排子弹就打过来了。子弹打在扒锅上面,当当地响,火花四溅。清早返回去看时,才发现大扒锅底下一截尽是弹洞,子弹把锅壁都打穿了。大扒锅救了妈妈一命。她当时站在大扒锅旁边,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往外沁。我们听着,也出了一头汗。爸爸拿过一条毛巾,给妈妈擦擦脸。爸爸安慰地说: “你命大哩~”妈妈说:“搭帮大扒锅。”爸爸又说:“古话讲,英雄救美。大扒锅是大英雄。”妈妈笑起来说:“戏文里有句唱词,英雄惜英雄。我也是英雄。”爸爸说:“你当然是英雄。——巾帼英雄~”我和大文本来是很为妈妈担着心的,后来听他们这样说起来,不由面面相觑,心里不是很自在。两个大人很快商定,要找人把大扒锅修补好,让它再立新功,等夺权以后,把它当神品供起来。我们都想到了要找老扒锅。老扒锅去了一趟大礼堂。那口扒锅旁边,已经用两床芦席围了起来。扒锅真的是有点惨不忍睹。锅身上布了好多弹洞,——有的打穿了,有的没有打穿,只现一丁点白。老扒锅蹲下去数,又站起来数,掐着指头报出一个整数:“一共有四十七个眼。”“有那样多么,”“打穿了眼的有十九个,没有穿眼的有二十八个,加拢来四十七。不信你自己数。”“我信。可是这没有穿眼的也算,”“你说痴话哩。这没有穿眼的不补起来这锅能用,烧不得几下就穿了。我告诉你,没有穿眼的地方花的工夫还大,——先要凿穿了,有了眼补疤才立得住脚。我只把实话告诉你们,补不补由你们定。”“当然要补。不补寻你来这里打鬼呀,”老扒锅就报了个价:十块钱包圆。“你打讹诈啊~不是两分钱一个补疤的么,”“那你们把大扒锅拉到墟陂上我那敞棚里去补,我跟你按补疤眼算钱。”老扒锅这人还很奸,他知道这么大一口扒锅运不过去,人家只能答应。老扒锅还提了个条件,他补锅的这天,要关起大礼堂的大门, 任何人不给进,只允许他的四个扒锅崽以及大文和我到场,帮他打下手。这个好说,人家无所谓。动工补锅那天,老扒锅把铁炉、风箱、矮凳、铁坨、尖锤、焦炭、湿泥、刮子、瓦壶等一应杂物分作四担装了,让我们几个小把戏挑着、抬着,他自己则敞着手,一清早就走后门包远路到了大礼堂。老扒锅亲手闩上了大门。老扒锅指挥我们把大扒锅旁边的芦席拆掉,把地扫了扫,架起铁炉、风箱,把工具散开排好。他只留下三扒锅帮他扯风箱,却指派我们几个散到院子里去捡子弹壳和子弹头。老扒锅说,弹壳是铜做的,弹头是铅做的,都可以卖钱。原来老扒锅要闩起大门做事,打的是这个主意。我们都有点不满。大文说:“那些弹壳弹头早就给人捡完捡尽了。”老扒锅说:“捡不尽的。红薯土里挖出三道都还能翻出红薯来。”大文说:“子弹壳人家废品站也不收。”老扒锅说:“蠢啊~我们有铁炉子,把那些东西熔成铜,熔成铅,看他们收不收。”我们再没有不去捡弹壳弹头的理由了。其实我们对捡子弹壳还是很有兴头的。小小的金黄色的(上面还有黑硝滋出来的黑纹)子弹壳能够给我们很多奇妙的遐想。我们排成一横列,像日本鬼子扫荡一样齐头并进,脚拨手扒,眼光灼灼来回梭巡,每一个缝隙都不放过。我们围绕大礼堂内墙寻过一圈,果然每个人都有收获。四扒锅最小,捡得却最多。他在一口断砖压住的屎泡上,一下就翻出四个子弹壳。他把弹壳拿到水龙头下冲洗了好久。我们把弹头弹壳如数交 给老扒锅,他一捧甩进箩筐里,拿抹布盖一盖,说:“我们回去就化了它们,卖了钱,砍肉给你们吃。——大文细文都一起来。”我们一齐叫好。这时候补锅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小铁勺、软泥、布头、毛刷子、黄泥水、湿抹布、小扫帚,一一摆放整齐。火炉小罐子的铁水已经化成了炽白色,像剥了壳的熟鸡蛋晃漾不止。大扒锅上的洞眼都修理过了,遭了枪子却没穿眼的地方都啄出了小洞洞,底部密布了五六个枪眼的地方则全部敲掉了,现出一个碗大的窟窿。大扒锅到处漏光,给人一种千疮百孔的感觉。老扒锅左手握湿泥,右手撩起小铁勺,屈腿弯腰(他的腰本来是弯的),立定在锅前,微微凝神。风箱停了,炉火暗下去,铁水红上来。稍顷,老扒锅起手,舀铁水,补疤眼,摁、抹、刮、刷,动作一气呵成。转眼之间,一个疤补好了。接着,两个疤,三个疤……老扒锅的双膝慢慢下屈,最后修补到那个碗大的洞眼时,人已经跪到地上去了。那样大的洞眼当然不是光用铁水能够补好的,得要有铁块作托。铁块是早已依形锯好,修正锉平了的,就躺在锅底下。他示意大扒锅站到旁边,使长柄夹钳对准夹稳了,在四个对角各点上一个铁补疤,粘牢了,才又一圈补过去,准确地合了拢。那一圈补疤真好看。不是补疤,而是一朵牵住一朵的铁花,铮铮发亮。老扒锅叫大崽细崽过去搀他站起来,扶住锅沿转一圈,里里外外仔细把每个补疤都看到了。有几个地方还粘着铁渣,他就拿尖锤一点一点地 啄掉。然后,又用手摸过一遍,再拿砂纸打一打,用湿抹布抹干净。大半天的屈腿弯腰一口气干下来,老扒锅是累坏了。他让我们提水把扒锅倒满,自己提着凳子靠墙坐下,捧起瓦壶灌了几口水,反手从头顶上扯下一大片大字报,裁成长条,摸出烟丝卷了支很长的喇叭筒,咬在嘴里狠吸。他一连抽空了两支喇叭筒。他叫大文去把妈妈找来验收。我妈妈仔细看过补好的扒锅,把每个补疤都摸了一遍。补疤很光滑,很牢实,没有渗水,还不难看。她就着扒锅里的水洗了洗手,说:“老扒锅你的手艺真的让人叹服。”老扒锅低头抽着烟,说:“你的意思是验收合格,”我妈妈笑哈哈地说:“当然合格。到时候还要给你记一功。”老扒锅站起来说:“记功就不必了。你只把工钱给我。”我妈妈嗔恼地说:“你这人就记得要钱。”老扒锅认真地说:“我做事当然就是为了拿钱。不拿钱我拿条卵来做啊,”我妈妈听得恼了,扭过脸去,说:“你这人好讨嫌~”老扒锅讪讪地说:“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我妈妈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跟我来~”老扒锅欢喜地说:“这就对了。”他又扯了条大字报,边走边卷烟。我们呼啦啦地跟随在后面,往前头办公室去。我妈妈在前头昂昂地走着,边走边问老扒锅:“听说你家里出身三代工人,”老扒锅说:“是手工业。”我妈妈说:“手工业也是工人。工人和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主力军,你怎么不参加造反派呢,”老扒锅说:“造反能寻到吃么,是不是工人不要紧,我就老百姓一个。我不懂你们那些大事, 我只晓得,是人就要发狠做事,做事就赚得钱到,赚到了钱就可以买粮食,可以砍前腿精肉回去打汤喝。我一个老百姓求什么,还不是日有三餐饱,夜有一宿安,就很满足了。”我妈妈鄙夷地说:“没有觉悟。”老扒锅说:“你说对了,我不要觉悟。”老扒锅卷好烟,用舌头把接缝舔牢,划火柴点燃了。他一边抽烟,一边驼背走着。我妈妈回头看他一眼,大声道:“走快点喔,驼起个背。”老扒锅嗨地笑一声,说:“驼背好哩,看得清路,走得稳当。”仍然不紧不慢地走,还把烟雾喷起好远。六后来大扒锅似乎还用过两次。还是大块木柴烧火,大锅炖肉,木薯蒸饭,几百人的场合,尽吃尽胀,个个吃得肚子滚圆,额头冒汗,一地狼藉。每次吃过大锅饭,县城的上空就会响起凶烈的枪声。每次武斗过后,不久妈妈就会在饭桌上向我们宣布,她的职位又晋升了一级。妈妈和爸爸更忙了,常常顾不得回家招呼我们吃饭。妈妈干脆把钱放到大衣柜的抽屉里,让大文和我自己解决,我们都懒得做饭,有时到街上吃碗馄饨,有时候就干脆到老扒锅家里蹭点饭吃。老扒锅家里的饭食很简单,但是很好吃。老扒锅家里的饭,是他老婆做。老扒锅只在早晨做一锅精肉葱花汤,另外两餐,他不管。我至今不知道老扒锅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老扒锅叫什么名字)。我们叫她“伯娘”,外人叫她麻地婆。我们那地方,对女人很多都不兴叫名字,喜欢在她们嫁过来的那个村名字后头加个“婆”字。麻地婆的娘家在河那边麻地 村,那个村名延伸一下就做了她的名字。麻地婆好像比老扒锅年纪还要大一点,可是她不显老。她的脸上还看不到几丝皱纹。她是个不太想事的人,一天到晚话不多,只是手脚不闲地做事。她家里的灶头、饭桌、碗柜、锅盖、水缸旁边围着的木架子,总是抹洗得干干净净,泛亮的。炉灶上头和屋角顶上看不到半缕烟尘。在他家里吃饭,很少荤腥,多是青菜、豆腐。常听人说:“炒菜冒得巧,火大油多盐少。麻地婆炒菜,火倒是很大,但是油放得少。据说是老扒锅交代的,每次炒菜,都是数着点放油。他们家六口人,每次只能点六滴油,人平一滴。难怪他家的菜锅只在锅底显一个碗底大的铁青色,其他部分都是锈黄色。尽管油少,麻地婆炒出来的菜还是好吃。其实她家里最好吃的还是坛子菜。她家的后屋门角弯里,摆放着十几个腌菜坛子,坛子里装了有酸萝卜、酸豆角、酸藠头、酸笋子、剁辣椒、腌酸菜、腌刀豆、腌黄瓜、腌茄子皮、腌西瓜皮、霉豆腐、大头萝卜菜。麻地婆跟我说过腌菜有两个诀窍:一是腌菜坛子要好,不能有丝毫的漏气。坛子都是她一个一个挑好,嫁给老扒锅时带过来的。挑坛子不是一般地看看摸摸,是要在坛子沿口加满水,点燃纸团放进去,再盖上坛子盖。如果水被吸进去了,才是好坛子。好多人不懂,挑不到好坛子。再一个诀窍就是要会放盐。这得依菜而定,有的要直接倒在坛子里,有的却要擦在菜上面,还有盐多盐少也是有讲究的,那就几句话讲不清,凭经 验。我才不想听她说经验,我需要的是多点机会吃到她的坛子菜。这样的机会经常有。每次吃饭,她家的饭桌上总会摆出六碟八碟坛子菜。主菜却很简单,常年是萝卜白菜,白菜萝卜,有时加个豆腐,都是用那种大捧碗堆尖堆尖地装着,热气腾腾地放在饭桌中间。四周的一圈碟子里,剁辣椒鲜红鲜红,酸萝卜嫩白嫩白,腌刀豆翠绿翠绿,子盐姜鹅黄鹅黄,酸豆角没有切断,长长地拖在桌面上。只要看一眼,口水就沁出来了,扑一样坐到饭桌上。她家的饭桌很大,是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如果加上大文和我,八个人正好坐满。菜好,人多,大家跟吃抢饭一样,稀里哗啦几筷子,一碗饭就扒到肚子里去了。她家里的饭锅也很大,盛一碗,还有,盛一碗,还有,好像总也盛不完。老扒锅吃饭很慢,时不时停下筷子瞄几个扒锅崽一眼,笑眯眯地说:“要得,耕田莫省工,养崽莫省饭。胀饱~”于是每个崽又再去盛一碗饭回来。他家的粮食指标每个月都不够,老扒锅常常要趁赶墟的时候买些黑市米回来。左近人家都知道麻地婆的坛子菜做得好,常常有人(多是女人和小把戏)端个碗上门来,讨一碗坛子菜回去做下饭菜。未及出门,先不先就拈起一块填嘴里嚼着。丰和墟墟陂过去有座猫公岭,石多土少,麻地婆从石头缝里开出几块地,种萝卜、种白菜、种辣椒、种茄子、种南瓜苦瓜、种小葱大蒜,还种板薯。每天吃过早饭,她就挑一担尿桶,尿桶上挂一个水勺、一把锄头,上猫公岭去了。回来时,尿桶 里一头放几把青菜,一头压一个冬瓜。青菜青葱鲜绿,冬瓜肥胖滚圆,十分惹眼。每年她还要走几十里山路,上几趟南岭山。春天,扯竹笋,捡地衣;秋天,摘毛栗子。每次都要装满三个大布袋,挑着背着,满载而归。一年四季,她家里饭桌上的小菜不用花钱买,十几个腌菜坛子,总是源源不绝。她们家还有一样东西很少花钱:衣服。她家的衣服很多是麻地婆自己做的。夏天,城外的棉花地里收摘过后,她就背个布袋子,跟在后面再捡一次。她把捡来的碎花送到弹花匠那里,换回棉纱,自己织布。她家的睡房里,挨着床铺摆了架织布机。织布机很久了,腰带上都已经裹了几层旧布。吃过晚饭,捡拾好碗筷,麻地婆就坐到了织布机前面,套上腰带,她就俨然成了一个织布女工,乞——咔、乞——咔地织起布来。棉纱坨缓缓地旋转,白棉布在脚下一点一点地垂落,麻地婆心里充满了劳动和收获的喜悦。充满喜悦的人自然是美丽动人的。夜深了。老扒锅从外面歇凉回来,总要在织布机前站一阵,一边给她打蒲扇,一边看她织的布,看她的腰身,看她的脸。那时候老扒锅的眼神是十分地热烈柔和。棉布织好了,麻地婆买回明矾、染料,借一个大木盆,烧水染了,晾晒在屋后的竹篙上。那一阵子,老扒锅家里家外就都飘荡着刺鼻的染料酸味。麻地婆的手,也是靛蓝靛蓝的,好久洗不净。麻地婆就用这染了靛蓝颜色的手,拿出大人小孩的衣裤,在布料上比着裁剪出来,然后,送到缝纫社,算点加工 费,请师父缝好。缝好的衣服拿回家,扒锅们就知道,快过年了。是小把戏都盼着过年。可是那年的春节让人很扫兴。大街上早早地就刷出了大标语:移风易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有好事者在衙门口张贴了怎么样过好革命化春节的“倡议书”。居委会给家家户户派发了 通知 关于发布提成方案的通知关于xx通知关于成立公司筹建组的通知关于红头文件的使用公开通知关于计发全勤奖的通知 ,明确 规定 关于下班后关闭电源的规定党章中关于入党时间的规定公务员考核规定下载规定办法文件下载宁波关于闷顶的规定 了“十禁止”、“十提倡”。那张大红色的通知,我看了还没有一半,心就凉透了。好容易盼来个春节,没有了鞭炮火烛,没有了狮子龙灯走高跷,没有了三天三夜唱大戏,那还有什么兴头。连请客都禁止了,家里也就不会置办大鱼大肉,不会杀鸡宰鸭,我们自然少了大饱口福的机会。没有玩的,没有看的,没有好吃的,这个年只怕是会过得寡淡的,心里好失落。老扒锅好像不听这一套。他还是照老规矩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一天就歇了工。他把炉子、风箱,还有破锅破盆那些杂物,都清到了屋后头的角落里堆起,拿块塑料布罩好了。他把前头清扫得干干净净。此后的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什么生意,(有生意也不会做,) 这一歇,会要歇到正月元宵节。过小年那天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吃晚饭的时候,麻地婆就问老扒锅:“今年还送不送灶王爷,”老扒锅说:“怎么不送,送~”麻地婆说:“上头不是规定今年不准搞,”老扒锅说:“送灶王爷是我们自己的事,人家说不准搞就不搞了,好多代人传下来的东西,不可能一句话就截断了。”老扒锅很谨慎,晚上是关起门来送灶王爷的。他把灶王爷的神像换到神位上,贴了 红纸,上书:“上天言好事,下界降祯祥。”燃了香,敬了甜点。然后揭下灶王爷,在神像嘴上抹了蜜糖,拿着纸马纸钱一起,到后门口一起烧了。一蓬青烟升起。于是,灶王爷就执拂尘驾黑马随青烟升上天庭去了。过年边上,飘起了小雪,西北风刮得人耳朵痛。老扒锅歇了工,反而更忙了。他要到处去寻好吃的。商店里也有好东西卖,可是要凭票证。票证都是按人头供应,十分有限,用完就没有了。没有票证,你有钱也买不来那些东西。想要热热闹闹地过个年,就只有我们自己找门路想办法。老扒锅的办法是到乡下去找路子。每天吃过早饭,他就在腰上捆个布袋子,到县城周边的村子里转。他的鼻子真的是有狗那样的灵,哪里有杀猪,哪里在干塘,他捕着气味就过去了。周边乡里很多村民都是认识老扒锅的。他们到县城的丰和墟上赶墟,卖完了东西,还想转一转,就把箩筐箢箕猪笼之类的东西寄放在老扒锅的敞棚里,托他照看。老扒锅从来是来者不拒,每到墟日,还在门口放一壶茶水,放两只碗,给那些人自斟自饮。乡下人厚道,得过他一点点好处,见了面总还是记得的。他在村巷里闲闲地逛着,忽然就有人蹦出来,拉他进去烤火,抓茶叶烧水。听说他想买点年货,不消他动腿,立即就打发小把戏拿了钱跑去主家,把东西拿过来了。乡下人杀过年猪,一般的猪脚、猪肚、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耳朵、猪舌头都是留着自己吃的。不是至亲好友,难得出手。但听说是丰和墟上补锅的 老扒锅需要,二话不说,立即割爱,有时还搭上一小块肥肉,表示情意。有一次一个村里生产队干塘,那些农民让他在塘埧上坐着抽烟,每个人下水里去捉一条鲫鱼上来,折根柳枝串成一串送给了他。那些农民守规矩,重情义,知道草鱼鲤鱼是放养的,队里的公物动不得;鲫鱼算是野鱼,捉了送人不犯法。不过几天,老扒锅家里灶头上面的挂钩上挂起了猪脚、猪肚、猪耳朵、猪舌头、走油肉,还有鸡、鸭、鱼和半边兔子肉。走油肉炸得焦黄肥厚,时不时就滴下一滴两滴油落在灶头的煤灰上,滋起一缕油香。生活还是可以很殷实肥足的。夜深时分,老扒锅猴腰坐在灶头的宽凳上,吸着烟,眯眼觑着挂钩上的年货,心里感到很温暖。春联是需要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才贴的。春联在新华书店统一有卖。老扒锅跑去翻看了一阵,内容大致都是:“移风易俗,灭资兴无”、“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破千年旧俗,树一代新风”、“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红心永向党,革命志不移”、“五岭山歌传喜讯,三江渔歌起新潮”、“千倾碧海腾红日,万面红旗舞东风”……横批则一律:革命到底。字很工整,纸张很好,印制精良,但是,难合他意。老扒锅有点怅怅地,背着手从城外头包远路走回家,打发四扒锅把大文叫去,亲自研墨抻纸,请大文执笔写了一副春联:“劳动门第春常在,勤俭人家庆有余。”他家门口年年都是贴的这副春联。他觉得还是这副春联经得看。年初一下了大雪,屋檐下的冰凌子吊起好长。 我和大文没有守岁,睡得早,很早就醒来了。听到外头有小把戏打雪仗的闹声,我们也背根竹篙出去,敲下一堆冰凌,放在口里咯吱咯吱地嚼出声响。凉意浸到了心里去,可还是觉得没劲。我们想玩,想疯,想热闹。我们去给老扒锅拜了年。老扒锅拿糖果花生塞满我们的衣袋,听了我们的诉求,笑一笑,说:“你们的想头很对。过年就是给人热闹、放松的。不然一年做到头图个什么,耍正月耍正月,正月里就是给人玩耍的。城里不好耍,乡下好耍。我带你们到乡下去。”原来老扒锅到乡下置年货时,顺便听说了这个村那个村安排的各类节目,留了这个心,正好许诺了我们。乡下的节目非常丰富。看舞龙。光舞龙就有好多种叫法。舞草龙,耍布龙,游看龙。龙还分草龙、布龙、竹节龙、板凳龙几类。我们看到了一条一百零八节的草龙。那真是壮观,真是让人开眼界。一百零八节的草龙,据说得要一百零八个人来舞。一崭齐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后生崽,都剪了平头,脖子上系根红布条,白布衣衫,脚蹬一双解放鞋。一脸喜悦,一身豪气,神采抖抖。站在高坡上,那草龙见首也见尾。龙首一动,龙尾跟着动。还不是一起动,是一节一节带点起伏地动。越到后头,摆动越大。到了龙尾,差不多就要飘荡起来了,带得下面的后生崽跌跌撞撞,左跟右就,不能自已。草龙出动的时候,四面铜锣开道,八杆土铳齐鸣,无数的鞭炮炸响,烟尘爆起一人多高。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场景,兴奋无比, 跟在草龙后面一连转了三个村子。看舞狮。舞狮当然是和武术连在一起的。四个后生,白衣黑裤,上紧下宽,腰绑红带,出场先打一拱手,然后屏息、凝神、出拳、踢腿、又出拳、又踢腿、再出拳、再踢腿,小小地表演一番,才把神狮引了出来。跳、跃、腾、挪、前滚翻、后滚翻、右侧扑、左侧扑。一个金鸡独立,竟立了好久。老扒锅带我们绕着圈地看,一边看,一边解说。原来舞狮的每个动作都是有名目的:黄龙出洞、鳊鱼上滩、鲤鱼搬井、燕子衔泥、白鹤展翅、美女梳头、哑猪滚水、喜鹊上梁……每个名目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我们和扒锅几兄弟个个记性好,听一遍就记住了那些名目。我们还记住了舞狮队进门的一段贺词:“狮子头上一点青,来到贵府贺新春。新春贺起大发富,发富发贵万年青。”我们觉得很有意思。还看了踩高跷、唱花灯、跳加官、舞春牛,看了牛斗架、狗交尾、鸡婆抱蛋、水库放水,还到猫公岭上张网捕了一天麻雀(麻雀没有捕到,却捕到了一只野兔。茶油焖了,喷香),到麻地婆的老家麻地村听了一夜伴嫁歌。唱伴嫁歌的场合也是十分热闹。做了生产队队屋的祠堂里高悬一盏汽灯,亮如白昼,祠堂屋正中烧了一大盆木炭火,暖意融融,祥和如春。我们算是麻地村的亲戚,被安排坐在了前面的条凳上。旁边的方桌上摆满了吃的:抖糍粑(抖糍粑中间点了红点)、炸豆腐、炸花根、炸糯米坨、炸南瓜条、炸红薯片、炸肉丸子、炸鱼仔,当然还有好多花生、瓜子,各 式糖果。还有两位衣着光鲜的妇女来回倒茶。满桌吃食就在跟前,伸手就能够到,可以随意吃,尽肚子吃,一堆唱伴嫁歌的女子就簇拥在炭火对面,个个都很乖俏,衣服的领子和袖口都镶了花边,头上抹了茶油,似乎近在咫尺。我们几个细鬼崽生平头一次得到这种上宾待遇,兴奋得手脚失措,心里直躁动。炭火很旺,照得我们几个脸红红的,也照得唱伴嫁歌的妹子媳妇脸红红的。她们的眉眼真好看,她们的歌声真好听,她们的衣服好耀眼。老扒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听得眼睛都直了。唱完一段,就冒起身子喝一声:“好——”又带头啪啪啪地拍巴掌。听完伴嫁歌,老扒锅又被亲家兄弟拉到家里喝了一壶水酒,才又带着我们回城。快圆的月亮巴在半空中,俯看着一片亮白的雪野。也没有风。土路上的厚雪已经被踩踏得烂粉粉,底下带了点滑。老扒锅有了几分醉意,一脚高一脚低,一出村口就叭地摔了一跤。我们七手八脚搀他起来,他猛地甩开我们的手,一扭一扭地走着,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远远见妹飘过来,不高不矮好人才;走路好比蝴蝶舞,坐下好比莲花开。我们都没有想到老扒锅会唱伴嫁歌,他的几个扒锅崽也都是头一回听到,都兴奋地“嗷——”一声,手舞足蹈,求他再唱。“还想听,”“想、想、想。”“好,再来一个——”细妹江边洗衫衣,两条大腿白皙皙。鱼子见了都叩脑,虾子见了捋虾须。我们又叫,又要。他就又唱:想你想你真想你,请个画匠来画你。把你画在眼珠上,看在哪 里都有你。大文哈哈地笑着说:“喔,原来是个风流扒锅。”我和几个扒锅崽也放肆地笑,跟着叫:“风流扒锅~风流扒锅~”完全没大没小了。老扒锅一点也不恼,接着还唱:小小学生莫贪花,井边桑树才暴芽。老蚕莫吃嫩树叶,糖蜂不采秋棉花。爆笑,爆笑。我们就这样一路疯疯癫癫,时走时停,半夜才回到家。到家时,我们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七那天,老扒锅清早起来就感觉不对:右眼皮跳。他从门口的春联上撕下一小片红纸,沾了口水贴在眼皮上。呆了一霎,眼皮还是跳。他心里就有点疑疑痴痴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老扒锅照常地买回精肉打了汤,吃过早饭,刚把铁炉盘好,扯动风箱,火苗还没上来呢,敞棚外头就过来了一群人。来的人是联防指挥部的,他们的红袖章上都印了黄字。那些人个个脸呈恶相,不由分说,拉起老扒锅就押到了大礼堂。那时候麻地婆出门上猫公岭种菜去了,几个扒锅崽都在外头玩,可怜连个挡驾的人都没有。大礼堂的进门是块空坪,右边角落里有一蔸高大的柳树,枝条上已经绽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柳树底下站了一群人,稀稀垮垮地,胸口上都挂了牌子。牌子上写了黑字,打了红叉。老扒锅扫一眼,就大致明白了:联防指挥部这一派又得了势,翻过来了,要抓那一派的头头脑脑们游街。可是自己无派无别,不斗不抢,也抓起来做什么呢,他们绕过人群,顺着外围墙一直往前走。到了后面,老扒锅一眼看到那口巨大的扒锅,心里就叫苦了:莫非还是 跟这口背时的扒锅有关系,还真的是跟大扒锅有关系。这时候联防指挥部的人才回应他一路上反复诘问的问题了。“识得这口扒锅么,”“识得。”“识得上头那些补疤么,”“识得。——是我的手艺。”“你的手艺不错呀~”“还将就。混得到饭吃。”“你还会幽默啊。我让你吃这个——”那人说着,一个耳刮子拍了过来。老扒锅听到脸上清脆地响了一声。他没有去捂它,只把一边脸颊歪在肩膀上,气得双脚发抖。他翻起眼皮朝上面望着,狠狠地说:“后生仔呃,有话说话,有事说事,不能够动不动就打人耳刮子。”“我就打了你。我还要抓你挂牌子游街。”“凭什么,就凭我补了这口扒锅,”“你清楚就好。”“我也清楚,也不清楚。我一个手艺人,就知道做事,赚钱吃饭。我的手艺就是补锅。管它天王老子的锅,还是阎王老子的锅,破了,只要肯出钱让我补,我就补。我不清楚错在哪里,”那人不耐烦了,就喝一声:“不跟他啰嗦了。拿牌子过来,给他挂起~”老扒锅一下子急了,知道是碰到了不讲理的人。他还是怕给挂起牌子游街,那很倒面子。他急忙耸前一步,小声地问:“你们是联防指挥部的人唦,”那人拍着手臂上的袖章,说:“不识得字啊,”老扒锅就大声地说:“告直了你听,我还救过你们联防指挥部人的命~”“什么时候,”“时间隔不长,三四个月前,去年十二月。”“你救的人叫什么名字,马上喊他过来对质~”“我没有问名字。一个后生崽。见了人就认得。”“我们有几百个后生崽,我还一个一个喊起来给你认, ——你不要想打我的冒诈~”“我没有打冒诈。他们还给我送了锦旗。”“锦旗呢,拿给我看看。”“那个物件当不得饭,又做不得衣,我没有要。”“讲你是打冒诈吧。你这个人还蛮多名堂噢~”“送锦旗的人我还记得。”“是哪个,”老扒锅在眼眉骨上比划一下,说:“那个人这里有一条疤。你们有不有这个人,”那人想了想,跟旁边一个后生交代一句,那后生转身到前面去了。很快领了一个人过来。老扒锅仔细一看,哼地一下笑出了声:正是那个左眉骨上有条疤的小头头。他记起那个小头头还欠他一件棉军大衣。老扒锅马上得到自由,可以回家了。老扒锅又回复了老样子,把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背,围住大扒锅走了半圈,才慢慢地往前头门口走去。他听到后头“轰”地一响,是铁锅破碎的响声。他的一只脚在半空停顿了一霎,很快落下来,继续慢慢地往前走。快到大门口时,游街的人正在整队,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脸一偏,看到了人群边上站着的我妈妈。那天我妈妈很狼狈。一半头发给剃光了,露出白生生的头皮,身上穿了件蓝色干部装,挂着黑牌。她的黑牌不是纸板,也不是木板,是一块铁板,总有几十斤重,拿一根细铁丝吊在脖颈上,吊得腰都弯了。我妈妈也看见老扒锅了,赶紧把头一偏,不看他。老扒锅慢慢走过去了,想一想,忽然站住,转身跟后面眉上有疤的小头头说:“你们这样做要不得哩。一个女人,戴块木牌子就可以了,那样重的铁板,经不起~”小头头推着他说:“你不要多事,赶 紧走吧~”老扒锅说:“让我过去跟她说句话。”小头头警惕地问:“你们什么关系,”老扒锅说:“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的崽跟我的崽是同学,我去说一声。”小头头闭眼没有作声。老扒锅赶紧走到我妈妈身边,小声说:“两只手从下边托住铁板,那样会轻松些。你千万要忍住啊。”我妈妈没有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想到,那竟是在人世上老扒锅对我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扒锅出了大礼堂门后,没有从西门口回家,他走的是北街外面的河堤,包了远路。刚才差点给抓去游街,他心里多少乱了一阵,后来得幸脱身,但那种惊惧还是挥不去的。他想慢慢在人少的地方走一走,稳定一下心神。他经新华书店,打算从北门外的拱花滩头插下去,过桥,由东门的街口走到衙门口,买点肉回去,中午让扒锅们把大文和我带到他家里吃饭,避一避。游街的队伍正巧跟老扒锅走的同一条路线。老扒锅过桥的时候,还在桥头上站了站,卷根烟抽了。那天上头发了洪水。洪水冲下来,把这一段河面都挤宽了,浑黄浑黄的,还翻着浪花,吼吼有声。水势有点吓人。老扒锅走下桥,刚转到东街口,就听到上游传来隐隐的呼喊声。冒起眼睛一看,就见游街的队伍在拱花滩头那块停住了,好多人站在滩头的石岸上挥手喊着什么。有几个人顺着河堤跑下来了。老扒锅一看,知道有人落水了。他返身跑回桥头,刚刚站稳,就见一个人从上头河里冲下来了,半长的头发在水里一飘一飘的。老扒锅全身都紧张起来,脚有 点发抖。可是他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因为那人已经冲到了桥下面。他纵身跳下水,一把就抓住了那人的头发。接着又有几个人跳下水,合力把那人拖上了岸。人救上来了,可是命没有了。那人是我妈妈。老扒锅也差点死掉。他的水性并不好,平时只会几下狗刨式。到了急水里头,一只手抓住我妈妈的头发,另一只手就拨拉不动了,两个人一起往下沉。往下沉他也还是不松手,几口水一呛,脑壳就昏了。被人救上岸去,横躺在河堤上,压出几大口水,才又活过来了。老扒锅到底命大些。老扒锅是好久以后,大文和我要跟随爸爸下放到邻县的“五七”干校,临离开县城时,才把这段事情告诉我们的。老扒锅惋叹地说:“其实,打白霜,落黑雪,人人有一段,个个有一节。你们娘老子怎么就那样想不开。”说时,眼睛里滚下两粒泪珠来。我还从来没见老扒锅落过泪。大文拉我给老扒锅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就离开了他家,离开了那个小县城。一去好多年。今年清明,我回县城扫墓。扫完墓下山,就直奔丰和墟墟陂上。我是走北门口进的城。大礼堂已经没有了,新华书店也没有了,拱花滩头也没有了(那里一大片都建成了新城)。可是珠泉亭还在,珠泉水还在,流水潺潺,婉转成趣,石板街道也还在,只是两边的房屋变旧了,显窄了,门窗都很小。拐弯地方的一栋堂屋还倒塌了,成了废墟。有一条黑狗撩起后腿在墙角撒尿。丰和墟墟陂上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凉亭还在,肉案子还在,那个篮球架子 还在,戏台楼头当然也还在。戏台楼头重新装饰过了,台柱上漆成了大红色,飞檐上的图案还很鲜艳。老扒锅和麻地婆还坐在他们家门口晒太阳。老扒锅坐的是太师椅,麻地婆坐在小竹椅上。两张椅子并排挨着。良久,老扒锅从口袋里夹出一根烟来衔在嘴上,麻地婆忙从他腿下面摸起打火机,打燃火(打了几下才打燃)举到上面,让老扒锅凑过烟头来吸燃了。一缕烟雾蓬上去,立即被太阳光抖散了,空气变得更加澄明。他们跟前的空地上,蹲了六七个小把戏在玩耍。他们玩的是变形金刚。有一个小把戏挂了支玩具冲锋枪,忽然哒哒哒地转着圈扫射起来。老扒锅叼着烟,也跟着大声地叫:口欧——口欧——口欧……老扒锅的声音有点沙哑,没有了早年的底气。算起来,他应该有,,岁了。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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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生活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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