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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渔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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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渔的火车  [周渔的火车 / 北村 著 ]   书籍介绍:   《周渔的火车》是北村1999年初发表的小说,原名《周渔的喊叫》。讲述与周   渔分居两地的丈夫陈清每周两次坐火车到省城看她,数年如一日,但渐渐在一味迁   就、盲从周渔的过程中,他丧失了自我,对自己的爱情感到了迷茫,这时另一个女   人出现了……   第一章   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   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   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

周渔的火车
  [周渔的火车 / 北村 著 ]   书籍介绍:   《周渔的火车》是北村1999年初发表的小说,原名《周渔的喊叫》。讲述与周   渔分居两地的丈夫陈清每周两次坐火车到省城看她,数年如一日,但渐渐在一味迁   就、盲从周渔的过程中,他丧失了自我,对自己的爱情感到了迷茫,这时另一个女   人出现了……   第一章   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   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   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好像要用迁徙的河水冲刷每一块悲伤的石头,   可是石头还很多,其中有一块正卡在周渔的心中。中山起劲地指挥工人搬这搬那。   小心衣柜的柜角,他吆喝的声势俨然男主人。这个出租汽车司机追求周渔也差不多   一年了。女儿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关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双腿,   与其说她对搬家漠不关心,莫如说她对这个新来的即将成为她爸爸的男人充满怀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过来,可以上车了,他说,老王坐大车,你们坐我的车。   穗子说,我不喜欢坐小车,我要坐大车。中山有点尴尬,说,你是不喜欢坐小车还   是不喜欢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径直走向大车。中山望了周渔一眼,笑了笑,我   是一头牛,不干点活就会生病,如果今天再不来帮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两辆车沿二环路奔驰。周渔从市中心搬到东门,又从东门搬到南门,再从南门   搬到西门,然后从西门又搬回东门。这一次跑得更远,搬到乡下去了。中山都跟在   身旁,他相信城郊花乡种植的鲜花能涤荡周渔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车往建新花乡开   去,沿途渐渐有织锦似的花圃展开在田野。中山问周渔,你闻到花香了吗?周渔摇   摇头,我什么也没闻到。中山也摇头,这一年,你什么也闻不到,除了坟墓的气味。   周渔立刻大喊,拍打着车门:停车!让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声音恳求,好好好,我错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圣的   东西,求求你别喊了,别开车门,好吗?   周渔这才渐渐冷静下来,车子重新开动了。   中山长长出一口气:我这是自找的。   陈清是个英俊的家伙,眼下他的遗像正握在周渔手里。中山笨得像一头牛,他   不应该在周渔手握遗像时发出抱怨。陈清其实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还要强壮有力   一些,但陈清的遗像与众不同,他的遗像是他打网球跃起接球的一刹那。他对周渔   说,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这张照片作我的遗像。结果,这句话成了咒语,三个月   后,这个准网球运动员、市建筑设计院电工被电死在配电房里。   陈清天分不高资质平平,否则他就不会只考了个电力技工学校。有一天,对面   艺校京剧班的周渔经过技校操场时,立刻被一个人吸引住了。周渔被陈清吸引并不   是因为他在球场上的英姿,当时陈清在球场上高歌,唱的是《桑塔。露琪亚》。歌   声像南美悬崖上突然飞起的鹰,把周渔的心叼走了。周渔在球场铁网外面停下不走   了,手抓着铁网看着陈清。歌声渐渐低下来,陈清也看见她了。他们奇怪地对视了   好久,然后陈清有点紧张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径直走过来。周渔突然感到心已经   冲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陈清隔着铁丝网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谁?   周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清就慢慢地笑了:你这样——好像探监一样。   周渔也笑了:探监?探谁啊。   陈清注视她的眼睛:探我。   周渔不说话了。陈清说,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边去。   周渔转身就走。陈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铁网,摇摇欲坠的铁网晃荡着,球友   们起哄大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第二章   当晚周渔就躺到了陈清的怀中。周渔相信一见钟情的奇遇。尤其是陈清在球场   上唱那首歌时悲怆的声调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陈清好在哪里,但她能肯定自己   可以立即完全托付给他,或者毋宁说她从此难以离开他了。陈清并不强壮,个儿也   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飘逸。他的学习成绩也平平,只是身边永远带   着个乐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号,插在裤兜里,有时左手还提着一瓶啤酒。他有   一个本领,可以不换气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咙。   他把周渔抱在怀里,他接吻的技术空前绝后。或许他深谙接吻对于女性的重要,   周渔和陈清接吻可持续十分钟或者更长,陈清就有那么多花样,把周渔深深吸入,   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掏空。周渔感到所有的灵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悦和幸   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来又冲刷下去。她说,你除了接吻好像什么也不会!   陈清说,这还不够吗?为了你,会接吻也就够了。   周渔爱听这样的话。的确,周渔找不出陈清还有什么优点,或者作为未来丈夫   和家庭幸福的依据,除了唱歌,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的职业。周渔感到他俩的相遇除   了爱情这个简单的原因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陈清说,对了,我还会打网球。   那时打网球的人还不多。不久,周渔果然欣赏到了陈清打网球的英姿。他身子   跃起双腿弯曲奋臂扣球的姿势,他横跃出去像鱼一样接球的姿势,种植在周渔的记   忆里。周渔荒废了在京剧班的学业,天天往技校跑,终于错过了分配到省京剧团的   机会,费了好大周折留在了省城。不过是呆在图书馆里,成了一名管理员。但周渔   在所不惜。她天天希望见到陈清,有时她的目的竟然具体到一次接吻,有时陈清有   事走不开,他们就躲到学校后门的墙角,紧紧抱着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然后周渔   就心满意足地哭着回家。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后周渔对中山说,那时,我只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记我是谁了。   中山一听,立刻感到自己毫无希望。因为他认识周渔一年了,连她的嘴唇是凉   是热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乡农民盖的一幢二层小楼,周渔租了楼上的三间,还有一个大阳台,   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周渔是看中了这满屋子的鲜花,她不许房东把它卖了,房东笑   着说,我会帮你拾掇,但不会卖它,要卖还轮不到这些呢。周渔说,不用你操心,   我自己会拾掇。   中山指挥工人三下两下就把家具搬上楼,家具很简单所以很快就搬完了。中山   打发工人回家后,站在阳台上发愣。远处的落日正在渐渐消退它的光芒,好像他正   在消失的热情一样。工人一走,剩下他和周渔母女在一起,中山反倒不自在起来。   他始终没有找到做这个家男主人的感觉,或者说周渔没有让他找到这种感觉。他走   进屋里,周渔在铺床,但他看见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中山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   了。   果然,她把头埋在陈清的遗像上。   中山走到屋外去抽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人能让一个活人悲痛不止达一年   之久,而且还不只是怀念,是完完全全浸泡在悲伤中。中山不明白陈清好在哪里,   当然他也没有证据说他不好,但这无休止的悲痛让中山感到心烦意乱。   一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山正汗水淋淋地拉完最后一个乘客准备回家,他遇到了   周渔。这个被悲伤完全击倒的妇人租他的车到公墓去。   第三章   中山能记得这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穿着一袭深蓝色西装,中山从没有见过这么蓝   的衣服,蓝得像深海一样,里面穿着洁白的衬衣。她的脸被悲伤洗劫得干干净净,   使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死去已久让人深深怀念的人。中山被吸引住了。周渔   上山时让他的车在山下等,可是中山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中山坐不住了,他来   到墓区,看见一个悲恸欲绝的妇人在哭泣,她整个人被抛进了哭泣的海洋,公墓的   千万束白玉兰和百合花被风吹得齐刷刷地颤动起来,仿佛和她同声哀哭。中山被震   慑在那里。他就在那一刻爱上她了。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中山从   墓园管理室买了一大束鲜花,飞奔到周渔身边时,他看见周渔好像已变成泪水,流   到他身上了。中山用力地抱她,她的身体却慢慢地移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中山问。   啊?周渔如大梦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中山又问了一遍,周渔还是茫然无知。   你哭了好久。   我哭了么?……周渔呆呆地问道。   中山这才知道,悲伤能使一个人变成那样。   当晚,中山把周渔带回了家,他把她弄上床时,她已经睡着了。他为她脱去鞋   子,却不忍心脱去那深蓝的衣裳。那一夜,中山没睡,他不停地一边看着她,一边   吸烟。看到最后,中山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吸烟近乎是一种罪恶了,才知道自己完完   全全爱上了她。   他把最后一包烟扔掉,成功地戒了烟。中山对此十分惊愕,他戒了十几次烟未   果,这一天他却在一个瞬间把它扔了,从此他一闻烟味就像闻到了烂稻草。重新吸   上已到了这年年底。   中山守着周渔坐到了天亮。中山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   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他能够朦胧地看见,他已经被卷入那个女人的悲   伤之中,悲伤竟也能使一个人那么美呵,他想,尤其是一个女人。奇妙的是,中山   守着熟睡的周渔过了整整一夜,这种感觉有点像守灵。虽然他知道这想法不好,但   只有守灵时,和躺着的人的感情才达到了最纯粹的境界。中山觉得是的,是这样的。   中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周渔,周渔先是一愣,后来,她笑了。这是她自从丈夫   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意味着,中山进入了周渔的生活。   我打算跟你交往不是因为我想结婚。周渔说,是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死了,需要   一个人守灵。   中山原先以为周渔这句话是随意说的,随着时光渐渐逝去,他才感到周渔没有   在开玩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周渔也不说话。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像那种沉默寡言   的人。中山想,也许要给她一点时间恢复。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周渔依然如故。中   山收工来到她这里,时常带回一些菜,周渔爱吃的鳕鱼、穗子爱吃的香酥鸭。三个   人一起吃饭,话还是很少。幸亏中山也不爱多说话,他浑身是劲儿,收车回来还能   帮周渔干上一大堆活儿,比如打扫房间、换煤气、刷墙,给吊灯换灯泡。   你就歇歇吧。周渔常常说,看来她对生活并无太大热情。   日子总得过呗。中山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这是中山会说的惟一一句幽默话。他干完活儿,还是不会表达爱情,他的方式   是慢慢地走到周渔面前去抱她,这时候周渔不会拒绝,但他很笨拙,姿势非常别扭。   你把我弄得很痛。周渔说,压了我的头发。中山说,是你不理我。周渔回答,抱都   抱了,还不理你?中山就说,吻一个吧。周渔不干了。   第四章   吻有什么不同吗?中山问。你要把吻留给谁呢?一百年以后,你会的,会跟他   在一起。周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还不要一百年,我相信,很快就会在一   起了。   晚上六点,大排档里,中山和一个女的坐在那里呷啤酒。这个女人叫秀,也是   出租司机,追求中山两年了。她给中山倒满了酒。   你别再倒,中山说,你看你都倒溢出来了。   你很难请啊。秀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瞟了他一眼,喂,最近进   展怎么样?   中山只顾喝酒,什么怎么样?   秀说,人家不爱你,你就别热脸贴个冷屁股直往上凑。   中山把杯一放:我就讨厌你这样说话。   好好好。秀说,我话不好听,可心肠热,我比那寡妇实在,信不?我疑心她犯   了——什么病?   中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没病——可是,秀,你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好   ——不成吧?   秀说,看来我也不能对你太好。   中山打断她,我说正经的,你帮我看看,我这苦追了一年了,她为什么还想着   那死人,我有哪点比不上他?   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中山,你要问我就实话告诉你,想不想听?中山,   你还真不如他,有一点你恐怕真不如他。   中山疑惑地注视秀:什么?你说嘛。   因为他是死人。秀吐出几个字。   中山愣了半天没吱声。秀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中山说,我——总不能去死吧?秀笑了,你干嘛就要一棵树上吊   死呢?我看你是进了她的迷魂阵了,一个寡妇有啥好?   中山喃喃地:——你不懂,她哭的时候有多好看——她爱那个人有多深——   秀说,可她爱的不是你!她吹了一下头发,得,中山,别想了,今晚我也收车,   我们一起去迪吧玩个痛快,怎么样?   别别,改天吧。中山没心思吃下去了,站起来,你别耽误我事儿,我先走一步。   说完扔下五十块钱,钻进汽车,秀捡起钱朝他扔去,他的车一溜烟跑了。   中山没有把车立即开往周渔家,有些事他要想一想,追求了一年,中山突然好   像有些清醒了,他要做一件事之前先想一想,见她之前也想一想。中山把车开到江   堤上停住,让风吹向自己,他打了个寒战。中山躺在放倒的车椅上,吸烟。一个月   前,他突然感到了孤独,于是又吸上了烟。本来一年下来,中山从来没感到孤独,   追求周渔使他很充实。可是一个多月前,他不像过去那么鲁莽那么没头脑了,过去   他见到周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了就上前抱她一下。可他意识到这样永远不会有   结果之后,中山想改变自己了,或许他能使自己稍微有点像陈清。可是当中山一旦   要求自己深思熟虑地对待周渔时,他就会全身僵硬了,突然就孤独了。过去有周渔   就够了,现在有周渔不够了,还要有烟。中山买了一年之后的第一包烟,慢慢点上   时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可怜。他没让周渔知道他又抽了烟,他感到内疚。   每一次见周渔中山都要刷牙,他怕她闻出来,他还用指甲锉锉掉烟味。   周渔,我爱你!中山在江风中哆嗦着呻吟道。   他顾不上回去刷牙了,扔了烟驾车就往建新跑,中山的身上积蓄着高涨的愿望,   甚至可以说欲望。中山没办法把这二者作太大的区别。他现在只想见到周渔,见到   周渔。   第五章   周渔和穗子已经吃完了饭,穗子在黑暗中唱歌,周渔在浇花。中山走到她面前,   周渔问他为什么不出车,中山不说话,突然拦腰将她抱起,冲进卧室,掉下的花壶   的声音使穗子的歌声戛然而止。中山把周渔放在床上,关上门。周渔也不反抗,她   的眸子在暮色中闪亮。中山俯身抱她,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无助和悲哀:——周   渔教教我!他吻着她的脸——周渔,我要吻你的嘴唇,教教我!——中山的恳求中   连哭声都带出来了——答应我,吻我好吗?   中山终于把嘴唇压到了周渔的嘴唇上。周渔直直地看着他,好像有一些感动了。   她双手捧起中山的脸:——中山,你真的那么想吻我?   中山点点头。周渔终于点点头:那你就吻吧——  可是中山突然没信心了,   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吻她。   周渔疑惑地问:——你怎么啦?   中山语无伦次地:——周——渔,告——诉我,他——是怎么吻你的?   周渔:他?   中山毫无信心:教我——他——是怎么吻你的,告诉我——  周渔慢慢明白   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晦。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推开他,大声道:不会接   吻就不要来!   中山眼看机会又要失去,他像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抱住周渔,紧紧地不松手。   周渔不停地挣扎,喊,你在干什么?   中山立刻惶恐了。因为他知道他冲动了。周渔感到有东西抵着她的下部。周渔   立即变得屈辱,她用力一推,终于把中山推开。   周渔的目光使他魂飞魄散。她喘着气说,你每一次都这样吗?你都是这样开始   爱的吗?   你只不过想和我做爱罢了。周渔说。   不对。中山摇头。我是爱你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周渔说,我感到你就是只想在床上,你总是把我抱到床上。   不对。中山悲伤地摇头,你误解我了。   我也不相信。周渔说,可我只感到这些。   ……中山呆了一刻,站起来。他突然感到凉风吹过,陈清在遗像上微笑着。死   人比活人好。中山说。   你不要说陈清了好不好。周渔说,中山,你吻我我没拒绝,是你在谈陈清,是   你要把死人拖出来教你如何接吻。   ……我没有信心。中山道。我怕你不高兴,周渔,就是太爱你了才这样,陈清   未必比我更爱你——  住口!周渔吼道,我不想你谈论陈清!   中山愣住了。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出门走了。穗子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周渔。   他是在跟爸爸吵架么?穗子问。   死人是不会吵架的。周渔说。   可我听见爸爸在吵。穗子说,他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周渔惊异地问。爸爸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结婚。穗子皱着眉。你就那么想结婚吗?   周渔呆呆地看着女儿。穗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和她对视,周渔觉得好像是陈清   在看自己。穗子转身走到阳台上,缥缈的歌声由童声缓慢地唱出,缭绕在暮色里。   周渔一阵孤单,抱紧了身体。   第六章   图书馆。这里永远是安静的,即使有一些谈论声也是压抑的。周渔坐在窗边发   愣,她已经四天没来上班了,主任也没责怪她。自从陈清死后,她就有一天没一天   的,大家都习惯了。旁边几个管理员在议论怎样才能买到好衣服。教你们一个诀窍。   小华说,专找名牌专卖店买打折的衣服。   这个主意不错啊。秀琴说,我今天还看见艾格专卖店打三折,五百块钱的卖一   百五十。   小华说,名牌有型,衣服一样,三折价。   红芳说,安诺基的也不错,不过,成本也就一折左右,衣服这东西,暴利。   秀琴说,可惜男装很少打折,我想给老公买一件。   说到老公,大家都朝周渔看了一眼,周渔也恰巧看过来,大家有些尴尬。小华   缓和气氛说,我们这儿对老公最好的,数周渔。   周渔笑了一下。秀琴、红芳去整理刊物了,小华和周渔沉默着。突然小华说,   周渔,陈清也走一年了,你也不能老这样。死人不能复生。   死人不能复生,但活人可以死啊。周渔说。   这句话让小华听上去心慌慌的。她换了个话头,问,那个司机怎么样?我看他   对你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周渔问。   打灯笼难找。小华道。   周渔注视着小华,没说话。   你真的那么爱陈清?小华看着她问,还是躲避一点什么?   周渔警惕地问,你怀疑我爱陈清?   不不不。小华连忙说,就只是——看你很不喜欢——怎么说呢?你不爱逛街,   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从来不跳舞,也不泡吧,那你整天干什么?真的——就在想   一个人?你整天就在想一个死去的人?   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玩?周渔问,你   不觉得——很无聊?   所以才去泡泡吧呀。小华说。   昨天看电视采访女性择偶,十个人都把经济放在第一位,没有一个把感情放在   第一位的。   小华说,现在人都不好意思谈感情了,又不是真的没感情。   周渔说,谈感情还有不好意思的?   小华笑:不够潇洒呗,电视上是不是没一个谈感情的?   周渔说,有,不过全放在第二位,约好似的。小华叹了一口气:也对,经济基   础决定上层建筑嘛。不过周渔,我也劝你一句,结婚吧,结了婚好好上班,你再不   上班——小华停了一下,我给你透一句,明年初裁员一半,你肯定给裁掉。   周渔愣愣地,没吱声。后来她说,裁掉好了,更清净了。   小华看了她一眼:我明白了,有一个地方,最清净,没有比它更清净的地方了。   周渔意识到她说的那“地方”是什么,小华走了,周渔仿佛看到陈清坐在最远   的一张桌子上,从报纸上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周渔立刻回过头去,不看他。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空气不够呼吸。帮帮我,   陈清。她在内心喊道,我害怕,我越来越害怕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怕上班,怕工作,   怕跳舞,怕泡吧,我怕竞争上岗,它们使我没有快乐,陈清,你真无情,你让我刚   尝了一口美酒,就把它倒掉了。   陈清和周渔的爱情开始于那年夏天,痛苦也开始于那年夏天。陈清一死,爱情   留下来,痛苦他带走了。   第七章   毕业分配那年,周渔留在了省城,陈清回三明市设计院当了一名电工。周渔抱   怨陈清不想办法留下来和她在一起,不过她也知道陈清没办法。周渔哭干了眼泪,   抱住陈清不让走,他们在火车站紧紧拥抱在一起,旅客纷纷探出头来看他们,因为   他们动情的情形只会在电影里出现,以为在拍戏。陈清说,别人都在看我们呢。周   渔说,我不管。陈清说,我走了,你不要老上街,老上街你就要变了,周渔说,我   不上街。陈清又说,不要去跳舞,去跳舞你就把我忘了。周渔说我决不让别人碰我   一个小指头。陈清说,周渔,我还是没有信心,要不我们分手吧?周渔就当众哭起   来,陈清,你这人这么无情,这种话说得出口。陈清说,我是没有办法,我觉得现   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人在这样热闹的城市为乡下一个穷电工守身如玉。周渔绝   望地说,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时陈清突然说,死。死?周渔惊异的止住了哭   泣。陈清改口说,我是说——我去死,那就好了。我去铺铁路。   铺铁路?周渔问。   陈清说有两个办法,一是我躺在铁轨上铺铁路,这样你就会永远爱我了。要不   我用钱铺铁路,我会拼命地赚钱,赚来的所有的钱都用作路费来看你,一周两趟,   怎么样?   周渔一把把他抱住:你就用钱铺铁路吧。   这一铺铺了三年,陈清果然一周两次来回两地跑。一个电工想调到省城是困难   的,陈清只好省吃俭用,把钱都花在铁路上。周二下午提早下班,刚好赶到车站最   后一分钟买票上车,他能每次掐得那么准。在省城过一夜周三上午回三明;周五傍   晚再来一趟,周日深夜坐上海的过路车回三明。每当分别的时候,周渔都要哭,有   时就哭得死去活来。陈清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赶到车站,为了能和周渔多呆一分   钟,他学会了这个本领,毫厘不爽。列车长都跟他混熟了,逗他:采购员吧?一周   两趟,还舍不得坐卧铺?赚来的钱留着干什么,塞棺材缝呀?   我不是采购员。   不是采购员搞推销,你发神经啊?列车长笑他,坐火车好玩?为什么不去坐飞   机。   我是去看我妻子,两地分居。   列车长恍悟点头,好久不说话。把他带到列车员消息室,看你累的,打个盹吧,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唉,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清美美地睡了个好觉。陈清把故事讲给周渔听,周渔哭成个泪人儿。她非得   让陈清坐卧铺不可,陈清只好坐了一两回,再坐就吃不消了,两人都要没饭吃。列   车长给他想了个办法:不困时坐硬座,人少时还可以躺下睡觉;人多时去坐茶座;   茶座人多,就去买卧铺。可是,陈清坐硬座还是多,睡卧铺少。就这样,他一个月   就得吃半个月快餐面了。   三年下来,陈清铺了六万里铁路,长征才二万五千里。陈清花光了钱,结识了   一大批火车上的朋友。三年下来,陈清去过无数趟省城,但他的记忆还是旧的省城,   他们没时间逛大街,利用每一分钟拥抱在那间租来的小屋子里。他最熟悉的是小屋   到火车站的路,然后是三明车站回设计院的路。   我都不知道省城变什么样了。他说。   来。周渔拿出一件为他买的西服试穿,陈清吃了一惊,这得多贵呀,够我跑好   几趟的。   第八章   周渔哭了,抱住陈清说,你不能一辈子这么跑下去呀,为什么不想办法调来。   陈清道,你看你,能调不早就来了嘛,这样大的城市谁会要一个电工。   周渔说,铺铁路的钱拿去送礼,买也买到省城来了。   陈清说,我死也不干这种事。    周渔就不再说了。给他试好了衣服,又   说,陈清,你来我养活你。   陈清说,我来省城能干吗?我什么也不会,省城   里比我强的电工多的是,喏,我只会唱歌,也唱不好,唱给你一个人听的;我打网   球,也打不好,打给你一个人看的。周渔,我这人真是笨透了,我什么也不会,我   对别人没用,我好像是专为你一个人生的,为你一个人活着的,只对你一个人有用。   周渔依偎他胸前:这就足够了。   不。陈清说,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也去吃快餐面,我还想学好技术赚钱让你过上   好日子呢。   我已经在吃快餐面了。周渔说。   陈清叫起来,你想当木乃伊吗?   什么意思?周渔不明白。   等你吃上几年喝饱了防腐剂,就成木乃伊了。陈清说,可以永垂不朽了。   两人笑成一团,拥抱着在床上打滚。然后他们突然又被悲伤击倒,紧紧抱在一   起,生怕渐渐滑走的时光用更有力的手把他们分开。陈清惟一的办法是给她又长又   温暖的吻。周渔陶醉了,她觉得陈清似乎是专为接吻而生的,他的吻极其温柔,先   吻她的眉毛,用舌尖把它重新画一遍;再吻她的眼睛,好像他唇间的明珠;他吻她   的脸颊时令她有忧伤感,感到他的贴近既像爱人又像兄长,她的脸是冰凉的,他的   脸是温热的。然后陈清吻到了她的耳尖,这一吻,足以让周渔惊心动魄,常常是这   一吻使周渔激动的,她立即湿润如刚接受浇灌的花蕾,陈清把她的耳垂含在嘴唇好   长时间,终于吻上了她温热的嘴唇。   这时候的周渔真正陶醉了。陈清的吻是那么温柔,周渔舌尖上的花蕾全部开放。   她想不到一个如此刚劲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柔软的嘴唇,这是美妙不可言的。周渔感   到了他的唇轻轻地夹住她的唇,吮吸花中的露水;他的整个人都在舌尖上了,她的   所有感受也都在舌尖的味蕾上了。她哭了。   她不愿从这样的吻中抽出,她不愿从这样的温柔乡中走出来,回到冰冷的世界   上,那里的离别是真实的,那里的思念使这个花花世界变得索然寡味。周渔害怕从   中醒来。   陈清能使周渔继续沉醉下去。他好像是一个好琴手,在周渔的身上弹出了旷野   佳音,虽然只存于两人世界,但足以使他们抗拒窗外大街上真实的痛苦。他们互相   脱去了衣服,深深地进入了对方。陈清是温柔的陈清,是温暖的陈清,周渔感到充   实,感到满足。他们做爱与众不同,常常达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们真的在做爱,   有时会哭,幸福得流泪,悲伤得流泪,有时会笑,常伴以含情的抚摸,从上到下从   头发到脚趾,如珍爱的器皿,让人爱不释手。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在整个做爱过程   中,常常停下来看对方,吻她(他)!然后再开始,周渔相信只有真正的爱情能创   造出这么绵长的情爱。大部分的做爱其实只是做性,但周渔相信这才是做爱。因为   性已被爱完全包裹、吸收了。因此陈清才可能做得那么长,使整个漫漫长夜渐渐被   填满、充实和温暖起来。   结束后,周渔都不让他马上离开,她害怕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陈清还是抱着   她,问她好不好?周渔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古书上说,爱如死之坚强。   第九章   陈清问,你刚才像死一样吗?周渔摇摇头,因为死是没人可以撼动或者改变的,   爱也一样。   陈清说,那什么时候我死给你看。   周渔立刻捂住他的嘴。陈清说,你不要怕,人不都要一死吗?   周渔说,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要先去,我无法想象继续活在这世上的孤单。   陈清的表情突然灰暗下来。   你怎么啦?周渔问。   死这么容易就把爱分开了。他说。   周渔无言以对。陈清说,不过,如果我死了,你可不能死,首先我保证不了你   也死我们能不能见面,再说,你还是再留一点时间好,帮我弄明白这爱跟死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想我的时候就把我打网球的照片当遗像看看吧,想明白了再死也不迟   嘛,反正死又不会跑掉,人人都有一死嘛。   你说些什么呀!周渔打他:乱七八糟的。   糟了,我要来不及了!陈清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他回过头抱着周   渔亲一下,冲出门去。周渔好像看见一张网从她身上活生生地撕开,走出门去。   她哭了,扶着门。她觉得老天太不公平,她已经可以舍弃世上的一切了,只剩   下可怜的爱情了,他还要抢回一把。   她已经受不了了,她决定辞职,回三明和他呆在一起。   二   下午六点,周渔下班。一出图书馆大门,就看见中山的车停在那里,他靠着车   门站着,歪歪的身体显得异常疲惫。这可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中山。   你不上工啦?周渔知道六点钟正是赚钱的时间。   没劲。中山摇摇头,周渔,你不理我,我干什么有劲?没劲!   周渔看看左右:中山,别这样说话,她顿了一顿,说,我没有不理你。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就听我一次。   中山,不要站在这里让人看。周渔说。   中山把车停在天鹅酒店,带周渔上了十七楼他开好的一个房间里。周渔说,你   干什么?你疯了?这得花多少钱!   中山说,不多,也就八百元钱!   周渔喃喃:这得够陈清跑上十几趟了——  中山隐忍地:是呵,可是他来不   了了——  周渔就不说话了。中山说,今天我在这里开房间,我们好好吃顿饭,   我想我是必须弄明白了,我们今后怎么办?   周渔低声说,中山——你得给我时间。   中山坐下来:是的,一年并不算长,但这一年我摸不到你,就像水里抓鳗鱼,   好像抓了一大把,到头来一尾也没有。周渔,是不是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爱情,如果   是这样,我立马就走。   说完转身就走,周渔喊一声:站住!   中山疑惑地回过头,看见周渔的神情是惶惑的,甚至有一丝惊恐。他慢慢走回   去,在周渔的膝旁跪下来,感到无比辛酸:——干吗让我爱上你,我这是没事找事   ——周渔摸了摸他的头发,说,爱一个人难道是那么难受的事情吗?你爱我,应该   感到幸福,就像我爱陈清。   当然,死人总是没有错误的。中山说,只要我活着,是永远也比不上他了。   中山,你这种话让我听了很难受,知道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离开你?还是这样无休止地干耗下去?   第十章   周渔奇怪地看他,你把爱情说成是干耗?我就烦你不懂爱,你把我刚刚培养的   好心情又弄糟了,你怎么能把爱情说成干耗?我和陈清分居两地,那也是干耗?你   什么也不懂,所以你别怪我,中山!我永远也不会跟你结婚。……中山愣在那里,   难耐的沉默过后,中山说,周渔,别吵了,我们喝点酒吧。   服务生把订的菜和酒送进了房间,有龙虾、象拔蚌、生牡蛎,还有法国干红。   周渔说,是我们的告别宴吧?   中山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他的脚底慢慢升上来的:周渔,没人会抛弃你,   除了他,陈清。总有一天,我也要用死来抛弃你,干杯!   周渔觉得那酒液像一只手慢慢探进她的身体,抓住了她的心。她记得她和陈清   也喝过一次干红,不过没那么贵。周渔决定辞职后去了一趟三明,当她赶到陈清住   处后,他似乎刚刚睡醒。陈清对周渔的突然到来十分吃惊,问她为什么不先打个电   话。周渔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省钱罢了。陈清愣了一下,低声说,我没说有什   么意思。当晚,他们喝了张裕干红。   这天晚上他们破天荒没有做爱。陈清不同意她辞职,周渔很伤心。她伤心的不   是陈清不同意她辞职,而是陈清好像根本没在意她的苦心,便急着反对,他不像那   种不细腻的男人。陈清缓过神来之后才向周渔解释: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   在一起我隔三差五往省城跑干吗?周渔气就消了。陈清说,我工作好不好不要紧,   要紧的是你,只要你好,就一切都好。   周渔感激地看着陈清。   陈清道,再说,我习惯了两地跑,我还喜欢上了这浪漫的爱情之旅呢。说着他   笑了。   周渔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忧虑:陈清,你这样跑我很感动,可是我——   我真的有点害怕——我有点害怕了,这样跑下去——  陈清问,你害怕什么?   周渔一下子没有说话。陈清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害怕?——什么?怕失去我?   还是我失去你……   周渔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我这样来回跑——还让人不放心?陈清说,我们一定非得在一起吗?   周渔皱着眉问:难道你不喜欢在一起?   陈清答道,难道非得在一起?——他低下头,又说,我这样来回跑,你还说我   不想在一起。   他们又喝了点酒。不过那天晚上没有做爱。此后陈清没再提调往省城或者周渔   辞职的事。周渔觉得有一种感觉在慢慢生长:像一根草,本来长在地上,有一天突   然被风吹离,据说吹到另一地落下后,仍会成为种子生长起来。但什么时候落地什   么时候生长,周渔一点把握也没有,幸福的周渔好像渐渐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周渔。   陈清在周渔再次来三明后发现了她的忧郁。那天晚上刮台风,暴雨将至。周渔   缩在陈清怀里,两人紧紧依偎。望着窗外的暴雨,陈清说,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觉得,   在暴雨时躺在被窝里更舒服。周渔问,为什么呢?陈清想了想,说,更显得温暖呀。   周渔说,我看是因为害怕。   害怕?陈清奇怪地问,谁害怕?   你呗。周渔说。这时一记响雷,窗外好像有人的喊叫声。周渔说,有人在喊你   吧?陈清说,没有,雷声把你的耳朵炸糊涂了。他拉上被子把两人盖住。在电闪雷   鸣中,周渔品尝了自从他们相遇以来最甜蜜的一次做爱。   第十一章   大雨过后,周渔看见陈清睡着了。以前做爱后陈清从来没有独自先睡过,他不   是那种男人。周渔定定地看着他,渐渐也感到疲劳。正当她似乎要沉入梦乡时,窗   户玻璃上好像印着一个女人苍白的脸。周渔惊叫一声,陈清一下子坐起来,周渔说   窗户外有人,陈清一看,什么也没有。你今天怎么啦?陈清道。不知道。周渔用手   捂住胸口:我胸闷得慌。   这是天气的原因。陈清下床穿靴子。   你要干吗?周渔问,不要离开我。   陈清穿衣服:我去配电房看一下。雨这么大,我得看看线路。   周渔穿衣服:那我也去!   陈清笑了:我一会儿就回来——配电房有什么好看的。   不,我一定要去。   陈清把她揽在怀里,看她的眼睛:周渔,你真的那么爱我?唉,你真的爱我。   陈清看着又渐渐加大的骤雨说,其实我更喜欢在暴雨中相偎的感觉。   为什么?周渔说,我倒希望平和的生活。   因为暴雨中抱在一起那种感觉更真实,更实在。陈清说,你还是别去了吧。   他们走入了风雨。他们果然在雨中紧紧拥抱着前行。雷电大作,风把雨吹斜了。   到了配电房门口,陈清说,你在门口等着。周渔喘着气说,陈清,我们回去吧,我   胸口痛得很。   陈清笑了:来都来了,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说着他向配电房走去,周渔的心一阵绞痛。陈清站在配电房门口还回了一下头,   一记闪电突然来临,白光照亮了陈清的脸。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那样的脸,   周渔从未见过这张脸。白白的陈清向周渔笑了一笑,挥挥手进了配电房。但他一踏   进配电房的积水中就扑倒在地。   陈清被抬出来的时候,半边身子是黑的。电线掉进了配电房的水里,陈清是触   电而死的,他的耳根处也是黑的,像被人抽打过。三天的守灵中,周渔没掉一滴眼   泪,倒是穗子端着爸爸的遗像一直哭。周渔没哭,陈清打网球的相片不像遗像,周   渔哭不出来。她一点也没觉得陈清走了。倒是寿衣穿在他身上让周渔感到怪异,特   别是棉球塞在陈清的耳眼里让她不舒服,还有没鞋底的简易寿鞋穿在一个威猛的男   人脚上,那种感觉极其怪异。   三天后,陈清火化掉了。他成为一罐子灰后,周渔才放声痛哭出来。她不理解   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刚还会表达爱情的人,会突然变成一把灰。周渔泪   水滂沱。   几天周渔一直是这样,到骨灰盒下葬之后,周渔已经淹没在哭泣的河中。刚刚   止住哭,稍稍一点刺激就又把她抛入河里。她好像哭上了瘾。小华劝她不能再这样   下去,你哭人哭不回来,你自己也要哭死过去。周渔说,不哭就想死,一哭就好了。   小华叹道,这样看,哭倒是一种幸福了,我就没有一个能让我这样哭的人,还真想   有一个。   周渔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山,趴在陈清的墓前哭了。不知哭了多久,天渐渐暗   了,身上渐渐冷了。周渔望着偌大而寂寥的墓园,想,要是能来当一个守墓人,多   好。   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大束花。是中山,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望着她,眼里浸着忧伤。看来,这种东西是能传染的,起码,这个男人被征   服了。   其实,我很想做你和陈清做的事。中山呷了一口酒说,别看我一开车大老粗,   我挺爱幻想。   谁都能幻想,但各不一样。周渔说,一个人如果在备受摧残之后还能幻想,那   么这个理想是真的。   什么意思!   第十二章   如果你真想听,我就告诉你。看来不告诉你也不行了。周渔的脸被酒烧红了,   看上去她陷入迷茫。你想知道我和陈清为什么那么相爱吗?这不是无缘无故的。知   道为什么吗?你知道爱情是什么?是责任吗?不是,是关心吗?也不是,爱情就是   爱情,是感觉。老实说,陈清不算是一个在生活上很体贴的男人,他连自己的生活   都料理不清楚。他惟一做的事就是两地跑,这就足够了,有几个男人肯这样跑?他   这样在爱我,所以我爱他。我为他买衣服,从内衣到外套、鞋子到袜子整套行头都   是我给他买的,我喜欢这样打扮我所爱的男人。只要我在场,他的领带总是我系的。   我帮他做完这些事,然后他就吻我。我想这就是爱情。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做事,我   需要的是爱,是那种很容易就让我能感觉到的爱,我喜欢那种把爱都表达出来的男   人。如果这爱是隐藏的,我就会疑惑,就会害怕,就会怀疑这爱可能是没有的,我   已经没有能力去发现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十一岁那年,我和母亲终于调到父亲所在的矿山。他们分居已经十几年了。我   的姐姐和父亲在矿山住,我和妈妈在坡下乡住,妈妈是小学教师。他们俩分居时还   好,一调到一起就不停地吵。我姐姐长得像父亲,我长得像母亲,父母吵了两三年,   我也慢慢长大了。   搬到矿山后,我发现父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我的零用钱都是母亲给我的,父   亲脾气不好,爱喝酒,一喝醉就把我叫到跟前,悄悄问我母亲在坡下教书时跟什么   男人来往。我说没有,他不相信,骂我是母亲的跟屁虫,说他再也不会给我零用钱   了。我感到委屈,我真的没看见母亲有别的男人,可是他不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直接去问母亲,这是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父亲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却常常在打量我。他的眼神   是很奇怪的,哀哀的有点可怜的那种。有一天,妈妈带姐姐去姥姥家,我在洗澡,   让父亲再提一桶热水来。父亲把热水提到门口,突然把门打开,我尖叫起来。我长   这么大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尖叫。父亲直直地看着我,说,我来替你洗,孩子。我   哆嗦着,父亲说,你从小没跟我在一起,我没关心到你,我来帮你洗。   那一年我十四岁,一个对一切都似懂非懂的年龄。父亲果真帮我洗完了澡,他   的手在我身上摸一下,我就颤抖一回。我什么都不敢说,但我感到那天下午的一切   都是古怪的,热水、空气、父亲的眼神都渐渐变了味道。搬到矿山两年多,我刚刚   捕捉到的父亲的爱在那个下午像天气一样突然变了。父亲帮我洗完澡后用毯子裹着   把我抱到了床上,开始更仔细地摸我的身体。我阻止他,他说,伢妹,我知道你来   潮了,你是大人了,女儿长成以后要嫁人,嫁人之前让你明白人世,让父亲教你怎   么做,你不要害怕。   可是我害怕了。他折腾了我整整一下午。我还小,找不   出什么谴责父亲的理由,但我非常难过,抱住父亲恳求他放手。可是他突然从衣服   里抽出十块钱来,说,从今天开始,我给你零用钱,你妈给你的也是我的钱,不过   你不必还我,你就拿双份好了,但今天的事不要跟你妈说,也不要跟你姐说,永远   不能说。   那天以后,父亲就再也没跟妈吵过架了,他们好像变得好了起来。我知道一切   都是因为什么。每次我看见母亲因为父亲不跟她吵后为了表示感激,做好菜款待父   亲的讨好神情,我心中有一股火焰升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股火焰叫仇恨。   第十三章   父亲教会了我一课,这世上是没有真爱的。连父亲都可以如此这般,还有什么   天理。可我的仇恨丝毫没有使父亲收敛,他越发猖狂,好像吃什么东西上了瘾,母   亲一有事出去,他就走进我的房间闩上门。我哭着求他不要这样,他叫我不要哭,   说我一哭他也想哭,我把他的心哭碎了。我说,爸,你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你就放   过我吧。父亲突然露出可怜的表情:……伢妹,可是我忍不住啊。我问:你就这么   忍不住吗?你有妈啊。   父亲说:她不理我,她一点不感兴趣。   我说:可我是你的女儿啊。   父亲立刻用手掩住耳朵。   我大声喊:你就那么喜欢做吗?你不做就会死了吗?连女儿都不放过吗?   父亲呆在那里。我以为他害怕了,谁知他越发疯狂了,我哭喊:父亲真坏,太   坏了!   他用手捂住我嘴巴,我看见他下垂的肚皮和起皱的后脖梗子,只觉得这是我见   到的最丑陋的人体,我一点儿想不到人的身体会这么丑,而我就是从这个人体中降   生出来的。   我忍不住恶心,吐了出来。经历过这一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可以   发生的。   这是我一生最耻辱的时刻。   我用这五十块钱,买了乐果和安眠药。可我还没下决心。那天我没去上学,从   早到晚坐在池塘边直愣愣地看对岸的一只鹅。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从池塘边回到家,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哭,我大约明   白了。回到房间听见母亲还在哭,一阵伤心蹿上来,我忍不住也大哭起来。母亲听   见我哭,她倒止住了哭。她好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想我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来的   结局:母亲和父亲离婚,然后带着我远走高飞,我会丢下安眠药,长出翅膀,擦去   眼泪,把一切都忘记掉,然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眼泪,眼   泪都变成了清泉,整日哗哗地流淌,那里也没有人,因为人让我害怕,只有我和母   亲———  母亲推门进来,止住了我的想象。我缩在床角,看见母亲坐到了床上,   慢慢往我这边挪。我的委屈倾泻而出,大声哭起来,但母亲却出乎意料地阻止了我   的哭泣:别哭!你想让街坊邻居都听见吗?我被吓得噤了声,恐惧地望着她,因为   母亲的表情很严厉,她问我父亲的话让我惊呆了。母亲最后严厉警告我不得把这事   露出去。别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她说。   我彻底绝望了,尤其是母亲的态度,使我怀疑活着的意义。我终于下了决心。   一个晚上,我向池塘走去。   走到同学阿珍家门外,我突然哭了,蹲在阿珍的窗户底下流着泪,不敢出声,   心想,阿珍,同学们,永别了。这时我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我趴在窗户上,看见   阿珍的父母正在切鸭肉,桌上摆了好多菜。阿珍的父亲对阿珍说,阿珍,你要好好   念书,我和你母亲这么爱你,你要懂事,你看隔壁伢妹,她父亲老打她,整天叫,   多苦,所以阿珍你要珍惜。   我听了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阿珍一家走出来。当晚,他们把我留下了,我没有   提自杀的事。从此,我也没自杀过,但我的心死了。直到两年后,我考上了艺校,   终于离开了父亲。   所以中山,你现在该明白了,为什么我和陈清那么好,因为他使我觉得这个世   界上爱没有死绝,还值得活下去。中山,你为什么不流泪?那次我也是这样讲给陈   清听,他一听完就流泪了,发誓要好好爱我,一辈子不分离。中山,你呢?你为什   么不流泪?   第十四章   中山掏出烟来抽。他沉默了好久,说,想不到你真可怜。可是我看你一点感动   也没有。周渔说。   这——中山说,因——为我见过比这更操蛋的事,尽管我是孤儿,什么都见过。   你是说你习以为常了吗?周渔问,你不觉得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有理想,这理   想才可贵吗?   中山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我只是不像陈清那么会说话,但我实在,我会   为你做一切。我觉得做点实事的好。   周渔把酒杯重重放下,站起来:你以为陈清只是会说话吗?   中山说,至少他应该做到一点,干脆搬去跟你住一起好了,干吗搞得那么复杂,   两地跑?这事儿我整不明白,反正我觉得有问题。   周渔大声道:中山!你不爱我就算了,别这么说陈清!   我说他什么啦?中山辩解道,我到底说他什么啦?我一提到他你就对我发火,   对我公平不公平?——我同情你的遭遇,但这样的父亲也是少有,全国也算不出几   个,周渔,你还是不能这么想不开,好人多。   周渔冷冷地:但它毕竟发生了,只要发生过一次,这个世界就让人痛苦得绝望。   两人都沉默了。——中山好久才抬起头来,说,你没有发现我抽烟?   周渔疑惑地摇摇头。   你没注意?见到你后我就戒了烟,可最近不知怎么,又抽上了。   周渔摇摇头。   中山又问:你不在意我抽烟?我记得你是不喜欢男人抽烟的。   周渔说,我只是没注意——  中山摁灭烟头,疲惫不堪地站起来,说,周渔,   我该走了。   中山!周渔叫住了他,你要到哪里去?   中山勉强笑了一下:放心,总不会到坟墓里去,还没到时候。   中山在秀家里吃饭。中山是秀硬拖来的,中山本来并不想来,秀拖他来的时候,   他心中空虚,就跟着来了。中山觉得周渔抛弃了他,她一年下来跟他扯不清,最终   还是抛弃他了。中山的脑子没有能力理清楚周渔那鱼网似的心情,反而,他觉得他   被抛弃了。   秀做了丰盛的菜,有中山爱吃的糖醋鱼,还有酒。中山喝了很多酒,秀劝他不   要喝太多,可中山不依。秀说,中山,你多吃点菜,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看,   我对你多好,我为你做菜,可是你却宁愿去为别人做菜,中山,你这脑子想想,哪   一样好?放着舒服不要,宁愿去当奴才。   中山道:——那——爱谁就是为谁做菜,那——互相爱——得——互相做菜?   秀夺下他的酒杯:你醉了,中山。   中山说,我明白了,爱情就是做菜。——可——可人家不领这个情。秀说,对   呀,这叫单相思,单相思有什么意思?中山,让别人爱那才叫有意思,我爱你,还   不好吗?中山: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秀愣了一下:爱情——就是帮他做菜,关心他呗!   中山摇摇头,不对!——你别蒙我,那不叫爱情,那——叫感情。   秀说,感情不就是爱情吗?中山,你都把我搅糊涂了。   我问你。中山拍拍她的肩,说,按你这么说,两个没意思的人在一起生活,一   辈子互相——做做菜,这爱情就出来了?   第十五章   秀说,这有什么奇怪?多少人都这样吗。中山摇头,不对。   秀说,要是两个人有意思,天天盯着对方看,都不想给对方做菜,喝西北风,   成吗?   中山摆摆手,还是不对,照你这么说,天底下随便找两人,一男一女,都能成   喽?   秀也摆手,中山,我给你越搅越糊涂了,咱不是周渔陈清那种人,咱是开车俩   大老粗,想简单点好。中山,你别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秀又去夺他酒杯,中山不让她夺,酒杯掉地上碎了。中山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杯   子,突然狠狠踩了一脚:——操他的,我是想醉,可***——就不醉!偏醉不了!   说完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秀上前抱他。中山蜷缩在床上像婴儿一样。秀抱住了中山,他的身体在发抖。   秀问他,你想吐吗?中山摇摇头,打着寒颤说,我……我不想吐。秀把他冷冰的手   牵进自己怀中,牵进了胸脯。中山闭了一下眼。秀轻轻问,她——让你碰了吗?中   山仍紧闭眼睛,摇摇头。秀说,那叫什么爱情,连碰都不让你碰,中山。中山开始   揉捏她的乳房。秀也闭上了眼睛,说,中山,我好舒服。中山更快地抚摸。秀说,   中山,这才叫爱情,做爱做爱,爱得做出来才叫爱情。   两人飞快地宽衣解带,像惊慌的兔子。然后狂风暴雨了几分钟就结束了。中山   疲惫地趴在了秀身上。   秀推推他,说,你出汗了。她摸摸自己额头说,我也有汗。中山慢慢睁开眼。   秀紧抱着中山不让他起来:你像——狮子一样。今天——快了点儿,还是很好,中   山,我喜欢你。   你快乐吗?秀问。   嗯。中山道。   我也很快乐。秀把头都埋进中山的胸脯。   你放手,我要去穿衣服。中山说。   秀不放:不要嘛,抱久一点嘛,第一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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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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