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 蜢 之 歌
作 者:黄 石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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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达从椭圆形浴池混沌的水中探出脑袋。他的一绺混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前额,像一条黑
色的奇形怪状的蚂蟥附贴在额上。一些光着身子的男人在蒸气弥漫的浴室内走动,另一些则
浸泡在池内或在池旁成列的喷水龙头下搔首搓身。这可能是下午 3点钟;圆形封闭式建筑
——像囚牢一样——黯淡昏黄的光线和水气笼罩着各种姿势的裸体者。粘糊糊相似性的躯
体,各种本能的动作和形状,在我眼中辉映出一幅幻觉般的图景,仿佛我并非身处公共浴室 。
而是面临神话里众神沐浴的一幕:雾气迷幻、众神或半人半怪时隐时现,躯体之间纠结缠绕 ,
就像众神的称谓那样复杂分不清。此刻我还没有专注于盖达。直至他像一匹湿淋淋的白马,
突如其来地从混沌迷蒙的浴池中蹿了上来(全身赤裸,神情茫然,距离我只有五米之远),
我才在瞬间中断了虚幻的想象,蓦地辨认出一个熟悉而令我惊诧的形象。
要从众多类似的裸身者之间分辨出一个特殊的形貌并非易事(这多少证明了你的奇特之
处),这就像要从马群或鱼堆里辨认其中之别那样困难。只有你,孟达,或者是蚱蜢,尽管
我们多年不遇——一时未顾及计算多少准确的年头——仍在公共浴室迷糊的空气中辨认出
你,他,或者蚱蜢。
他就站在我的不远处,站在冒着热气哗哗作响的喷水龙头下用难看而浑然无知的姿势往
瘦骨嶙峋的身上涂抹肥皂。他就像训练无素的孩子那样,动作笨拙,马马虎虎,但又深深沉
浸其中。他根本不可能觉察我正打量着他。他被烫热的水流冲得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唿哧唿
哧的哼叫。我和他挨得那样近,他芦秆似的身体在我面前暴露无遗(这会儿水又冲净了他满
是肥皂沫的躯干)。孟达在喷水龙头的冲击下转动着身子,看上去像是在东躲西闪,似乎水
柱每撞击到他身上都在不同部位上深深地灼痛了他。
他的皮肤出乎异常的白皙,像婴儿,不,更像一匹瘦白马;一匹直立着腿的瘦白马。他
那被水淋湿的不三不四的头发(仍像少年时那样)紧紧伏在脑门上像被胶水粘住。虽然经过
热水的长时间浸泡和淋洗,他的皮扶并未涨红。呈现在我面前的蚱蜢几乎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他少年时的模样:微微凸出清晰的脊梁骨如弓似地弯曲着,蚱蜢似的细腿,没有胡须白净丑
陋的脸露出雪兔般的情状,细小的耳朵以及和他瘦弱的躯体不相称的硕大的男性生殖器。他
只是一个尺寸被放大了的少年孟达。展露的四肢以及脱光衣服后婴儿般的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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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足以证明蚱
蜢依然如故。
这一切看上去纯粹是一出蹩脚喜剧的开场,而实际上并非如此。裸体相遇尽管富有喜剧
味,却不是有意安排撮就,因为有关孟达或蚱蜢的一切,就是在那个下午暗示性地繁衍开的 。
这由公共浴室而始拉开的帷幕,只有几年以后的某个瞬间,在我毫无防备的某一刻突然想到 :
白瓷砖、雾气、裸体者像一段空白无人的地带,是连接孟达过去和未来的枢纽。浴室里梦幻
般的雾气散尽,蓦然映出蚱蜢的形象照亮了记忆的黑匣。
可是,此时此刻,我仅仅观看着昔日同窗在淋浴龙头下,如同观看手忙脚乱的舞蹈而已 。
我的感觉被混沌的空气和雾气弄得非常迟钝。奇形怪状的裸体男人们在叫嚷着,每隔一阵隆
隆回响的蒸气释放声充满了不祥之兆,仿佛整个大地都在绝望地震颤。
冬天——在小寒或大寒期间(小城市的第一场大雪刚下过),我被爱情之箭射中了。我
和叶寒的恋爱进程神速,已到了毋须遮遮掩掩的地步。(这时,蚱蜢的形象还不足勾起我流
连忘返——它被爱情的节奏取代了。就像我们同窗数载,十几年后我从未在记忆里搜寻过他 。
貌合神离的同学相逢,只在无话可说时偶尔提及他。没有人怀有负疚之情追忆旧事,蚱蜢只
是一出即兴笑话,他也随着笑话结束而化为乌有。)爱情或恋爱,是初次经历的人都能熟练
掌握的一种技巧,何况我已 27岁(叶寒也有 23岁了)。我叫李央、政府某机关的职员,有
过几次隐秘而不成功的愚蠢恋爱经历,现在对恋爱的步骤耳熟能详。那个冬天——堂而皇之
地进入女友家庭之前——我和叶寒犹如黑暗中的一对同谋,处心积虑地为我们的事商议如何
择机行事。
叶寒是个性格鲜明的姑娘。她是属于黑夜的性情无常的女性。白天她显得慵懒,一到夜
里眼睛就异常明亮 i她的脸部棱角分明,眉心长着一颗黑痣,显得倔强。坦率而神秘,她还
长着弗吉尼亚.沃尔夫般的长长的忧伤的脖颈,嗓音粗重热烈。她的全身由肌肤、骨骼、矛
盾所构成,纤细的手臂和结实的小腿肚同时显露时让我非常惊讶。她的小腿上毛孔细密,长
着鱼鳞般形状的淡淡斑纹,使我常常把她和人头鱼身联系起来。或许我是被她眉间的黑痣、
结实的小腿肚或长长的脖颈所迷恋,因此我们每夜相会于一幢临近公路的小楼里。叶寒同样
醉心于幽会这种人为的秘密形式。她常常坐着褪色了的红色人力三轮车,化了妆(和白天判
若两人),穿过长长的小城市街道,转弯抹角地前来赴约。我从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可以
窥伺到她像个女间谍那样匆匆忙忙地把钱塞给车夫的情景。我可以想象黑夜中的白色高跟鞋
像一对白色蝴蝶那样飞上楼梯。无数个夜晚,我们做着无数对情侣所做的事。公路上不断驶
过的汽车的轰鸣声使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我在小楼长谈中断续掌握了她的家庭状况。她的
父亲——一名水利工程师——1980年死于肝癌;继父孟道庸是食品厂厂医,丧妻后 1982年
和
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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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师朱淑贞构成了叶寒目前的家庭。我在谈话中认识了未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以及
叶寒家分布在乡下的众多亲戚。惟独你,孟达,我们的谈话从来没有出现过蚱蜢的细枝微节
(而你才是真正的主角);这是有关撰写你的文字,而我却不得不先搁下你去说我自己。
在叶寒让我正式去她家露面后,我像个国家干部或规范中的女婿那样上门了(我至今仍
能闻到刮光胡须的下巴上剃须泡沫凉嗖嗖的薄荷味)。除了死去的工程师遗像仍挂在她父母
的居室引起了我的微微惊诧,一切都如叶寒所描述并符合我的想象。这是一套老结构的二楼
公寓,共有三间。叶寒和叶幼幼(叶寒妹妹)居西合住;厂医和女教师的卧室(兼作会客室 )
居东;北面是厨房和卫生间二合一。在傍晚光线灰暗的室内,我发现朱淑贞的脸上仍然逗留
着亡失潜在的哀伤,这种哀伤在叶寒身上同样隐约可见;哀伤或由此转化成的倔强(虔诚)
贯串了母女俩,但对于叶幼幼丝毫未能触及。叶幼幼身上一点都没有墙上的亡灵所留下的阴
影。她笑声连片,聪明而无知,颧骨的曲线光滑而略显狡猾;小雏鸡 17岁就早已摆脱教育
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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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羁绊,尖利轻浮的笑声让 27岁的小职员李央觉得自己步入中年。小心谨慎的未来女
婿李央还细心觉察到厂医孟道庸在这个家庭里的屈从地位。这个丧妻后只身加入后妻家庭眉
清目秀的中年人——处于三个女人的围绕中——半是傻瓜半是机智地承担着工作上那样唯
唯诺诺的角色。他能够无视或容许墙上死去的工程师庄严肃穆的面容和目光的注视。他把微
微灰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比女人——他的服饰整洁无疵——更注重拾掇。他在厨房里
勤恳地做菜,和烹饪、煤气炉结下不解之缘。从一个小学女教师(前妻)到另一个小学女教
师(后妻)。孟道庸的一生在两个小学女教师的肉体间奇怪地辗转、无能地迷恋。
一个和小城市传统居民吻合的家。腼腆忙碌的男主人和直率固执的妻子。旧式家俱。黑
白电视机。井井有条敝帚自珍的杂物(旧尼龙纸袋、旧纤维绳、缺口的茶具和瓶瓶罐罐、旧
纸箱包装壳等等)。俭朴和精打细算,从而体现了父母务实的稚气及幻想,明亮叫嚷着的姑
娘则呈现了和父母迥然不同的不在乎。
那会儿,夜幕骤然降临;叶家——隔着一条公路——对面一家中型化工厂扰人耳烦的机
器噪音嘎然而止;朱淑贞拉亮了居室里 40瓦日光灯,几乎是同时,孟道庸拉亮了厨房里的
白炽灯;李央、叶寒、朱淑贞的谈话此时正处于冷场;叶幼幼坐在黑暗卧室的床上,耳朵里
寒着耳机,心烦意乱地摆弄被卡住的盒带;李央敏锐地听到有人进入厨房时钥匙落到地上发
出的清脆声响,他欲言又止(设想来人的身份就像初见办公室新来的上司那样忐忑不安),
这时叶寒轻描淡写地对朱淑贞说:“妈,是阿达来了。”
我绝没有料到是你。我看到你受到的惊讶不亚于一个庶民突然明了微服出访的皇帝身份
时所受到的惊讶。他懵懵呆呆地闪现出来,茫然四顾,如同一个不知自已被摄影机对准拍摄
的人在镜头前那样若无其事,“蚱——孟达”(蚱蜢的称谓差一点从嘴中脱口而出)。
“噫,李央,原来是你。”蚱蜢略感意外,声音粗糙刺耳,然后大大咧咧地对着朱淑贞生
硬地嚷了一声:“妈。”瞬息间我明白了你是孟道庸的儿子。
但是,继母她只是“嗯”了一声,表情漠然。这时叶幼幼靠在门框上无聊地嚼着零食。你
弓着背,前倾拉长脖颈,你眨着眼睛仿佛没弄懂怎么回事。叶幼幼和叶寒姐妹俩在互使眼色 。
我像个局外人那样,瞅着不知所措的蚱蜢(他像十几年前在课堂上遭受到老师惩罚似的站
着),直至孟道用发虚的故作轻松的话音传来:“开饭罗。”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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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食如命、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你面前的那盘菜就化为乌有——你已经是盛过两碗饭
了;你吃饭的动作像令人倒胃的表演,让在座的人看了直皱眉,连孟道庸也显得疑虑重重。
你就像一个久饿不食的孤儿、亡命之徒或饥饿的老鼠那样无暇顾及一切,迫不及待地与人争
食,惟恐迟缓片刻,面前的粮食旋即会不翼而飞。因此,腮帮鼓涨凸出如塞进了乒乓球,粗
大的喉结显著地在细弱的脖颈上快速转动。我可以想象未来得及嚼细的食物匆匆忙忙地进入
他的胃部,被填实的胃由于囫囵吞枣而刺激得快活或难受。他用手去拾落在饭桌上的饭粒。
但嘴中的饭粒又再次落到桌上,就餐如同折磨人的一场游戏。蚱蜢的肚子里传出叽哩咕噜的
怪叫,打嗝声每隔一阵有节奏地发出,像灾难信号或空袭时期的警报,牵动着就餐者的每根
神经。朱椒贞脸部的肌肉忽紧急松。然而蚱蜢本人一无所知。
这或许并非他所能理解的丢人现眼和招人讨厌。是食物从中作梗。食物让他的脸涨得通
红。他那张连澡堂里热水都涨不红的白净如丑角的脸,遇到食物如同灌醉了酒似的泛红,额
角的青筋也嚣张地凸出。蚱蜢这副窘状李央并非初见。便秘和赞赏都会让他脸憋得通红。那
时蚱蜢 13岁或 14岁,我们都是东方红中学(现以一华侨捐资者命名)初一(1)班的学生。
我们一群瘦猴似的男生都非常清楚他的排泄系统有问题。1973年至 1975年学校臭气熏人的
简易公厕里,我们曾多次目睹蚱蜢在便桶上脸部憋得通红的景象。他那么小的年龄患有便秘
真让我们不解。他的体弱多病可想而知。我们都在暗中取笑过他,孟达的排泄器官一度为不
负责任的同学们提供了无聊的话题,而你,孟达本身却毫不知晓生理和笑资间有什么叵测联
系,以致于毫不掩饰,浑浑噩噩一如既往地表演着陋习。
如果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或招人非议之处,究其原因,可能是他在童年曾得过轻度脑膜
炎。人人都知道蚱蜢得过脑膜炎(据说凭着医院的健康证明校方才让他入了学),那个传播
有关他的病史的人我们弄不清是谁,我们只记得患过病的蚱蜢。没有人关心你是不是留有后
遗症,倒是你异于常人的相貌让我们议论纷纷。1973年 9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全校师生
在简陋的中学礼堂里忍受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入学典礼(校长、党支部书记、工人宣传队代表
一个个轮流在台上进行了政治训导);我们绝望地回到教室继续接受班主任——一个相貌委
琐的年轻数学教师——死气沉沉装腔作势的训话。教室里弥漫着汗水的臭味;下午酷热的阳
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架中射进来;要不是教室斜对面公厕里倒马桶和清扫粪便的臭气冲鼻难
忍,不少人准会呼呼入睡。时间过得是如此缓慢,但班主任那张唾沫四溅滔滔不绝的嘴巴却
不理会无精打采的五十多个脑袋,那张嘴仿佛要用语言窒息我们——我相信谁也不能真正领
会他所说的一切。有人开始偷偷地做小动作以驱赶困倦。我的目光透过窗外,看到阳光下的
空地上死一般寂静。我在设想空地上应该有棵树,要是树上突然飞出啁啾的小鸟那有多好啊 ;
可是,除了几只苍蝇的不断骚扰,没有任何意外的奇迹能使班主任宣布“现在放学”这一赦令 。
是你的出现拯救了我们渐趋绝望的心境。
班主任不得不停住了训话。五十多双黯淡的眼睛无一例外地朝门口看——仿佛那是唯一
的希望所在。你由母亲(一个虚弱忧郁的妇女)领着,你的脸色异常惨白,在五十多双眼睛
面前瑟瑟发抖。乘着班主任和你母亲(他们似是熟人)谈话之机,死寂如水的教室里产生了
喧哗的涟漪。窒息了一个下午调皮本性的男生们捣乱经验十足,他们敏捷隐蔽的动作和叽叽
喳喳的声响恰如其份,足以引起傻乎乎的女同学的注意。你的形象引起了那些无处发泄的捣
蛋鬼们短暂而起劲的议论,女同学们则以嗤嗤作笑报以赞赏,直至班主任那阴郁愠怒的目光
从发亮的眼镜片后直逼我们(他已经把孟达安置到前排的一个空座位上),猝不及防收敛起
来的假正经的脸上仍残留着兴奋的痕迹。
在班主任又紧接下去的乏味训话里,教室的气氛显然不及片刻前沉闷。窃窃私语和苍蝇
嗡叫交织起来,就像酷暑中悄然滑过的一阵风那样不易觉察。你坐在前排——在班主任手势
的庞大覆盖及庇护下——停止了颤抖。你的同桌同学,一个自以为是的官僚的小兔崽子则显
得活龙活现(他把一张纸条夹到了你后衣领的折缝里);小兔崽子自鸣得意的脑袋四处扭动,
做着鬼脸,想要把全班同学的视线吸引到他的得意之作上去。你像个雕塑般呆坐在那里。孟
达肯定不知道。他的左后侧中的某一位十几年后会成为他的亲眷(更不知道他正在我的文字
中扮演角色)。李央此刻已不再在阳光下追寻幻觉中的树荫和小鸟的啁啾。他恰好能从一个
女同学肩膀和头部的空隙看到蚱蜢畏缩的侧面。这个侧面图前的障碍物——肩膀和头部——
几易其主,而这幅构成李央课间一开小差就及时滑入眼帘的侧面像,却始终有幸未变地在我
眼中逗留两年之久。
高高突起的后脑勺向后凸出,扁平的额部一绺黑发垂挂下来,像是苦难的标记流露在前
额;向前倾出的细长脖颈衔接着三角形的下巴。那个侧面像仿佛正处于惊愕之状。他的脊背
因为拱起或弯曲使他神情迟纯。我们可以想象戴着和小脸形不相称的沉重眼镜下扑朔迷离的
目光。他的姗姗来迟和怪异相貌,一开始就成为集体中的例外。那张可恶的小纸条,在他的
后衣领里助纣为虐,使得小兔崽子的恶作剧获得了灵感。愚蠢的女学生毫无主见——在时光
的流逝中她们无一例外地成为庸俗妇人——矫情地暗笑,会心地配合着恶作剧。
惟有他呆若木鸡,不知正在一场驱赶困倦的游戏里充当众矢之的。
事实并非完全这样。当我们这群男孩子几乎全都获得了难听的绰号时才蓦然惊醒,孟达
像一条漏网之鱼,逃脱了以互相攻讦为乐的绰号大战。这并非侥幸,而是赠送绰号的天才都
颇觉棘手。新学年伊始,尚未适应古板教规的同学们陌生而敌意未消。互取绰号是唯一亲近
或疏远的方式。这也是学校生活中唯一自由满足想象的心理快乐。很快,绰号就像一套暗语
赋予座位之外的一种秩序——然而孟达除外。
1973年反覆无常的秋季里,我们追踪着孟达的一举一动,曾用众多眼花缭乱的绰号为
他命名。他是那么无能、麻木、怪态百出从而显得难以捉摸;他就像我们从未见识过的史前
动物那样让我们无处下手。我们无法捕捉他,只能模仿其丑态或评头论足。我们像下卵蛋似
地给他以绰号,但终因无法把他和众多平庸绰号区别开而迅速夭折。或许是为了作为他没有
合适绰号的一种补偿,某一日晨读时,我们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意外地发现了你被夸张到
惟妙惟肖的尊容。是何三满的创举。他把孟达骨瘦如柴的全身在黑板上暴露无遗:驼背、尖
脑袋、一绺垂挂下来的头发诸特征都表明非你莫属;要是再给你套上古代服饰,孟达就是一
个当时正遭受教科上批判的孟子或孔子少年形象(丑化古代圣贤的漫画在当时的连环画册上
比比皆是)。作者何三满并没有因为你而成为画家,两年前他作为一名消防队员在一次灭火
中丧身。
除了在体育课上出丑,他那患过脑膜炎的大脑并不妨碍他在学期末各门课均取得平庸的
成绩。在他向我们出示他的集邮珍藏之前,孟达并无显示出一技之长。另外,孟达口袋里的
零用钱和他的吝啬一样令我们心寒。他因为集邮册和零化钱在我们中间短暂地占据了一席之
地。翌年夏季,即第二学期结束之前,他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收藏。我们在那个赤日炎炎的中
午从他的集邮册上第一次发现了邮票的魅力。好几本厚厚的集邮册当时对我们来说就像弄到
一杆打鸟的汽枪那样是不可能的。1974年夏季的孩子们口袋里羞涩地掏不出买一根冰棍的
钱。我们羡慕和嫉妒孟达的富裕,在静观默看的过程中,他的两道难看的浓眉喜剧性地跳动
着,拿邮册的瘦手颤抖得厉害;或许是平日对他冷若冰霜的女同学朝他投去了惊奇的目光,
他的脸色呈现出只有在大便时才会出现的通红。他不让我们随意用手去触摸他的宝贝,像个
吝啬的守财奴,喜好炫耀又担心旁人的凯觎之心。他向我们不断讲解着邮票上的内容,结结
巴巴,口齿含糊,却不乏得意之处:
“喏,这就是维……多利亚女王,是香——香港的邮票。”
就在他出示邮册的两天里,他变得多嘴多舌而又笨嘴笨舌(短暂的优越感使他有些晕头
转向)。然而孟达并无邮票上的知音,要是他拥有一杆汽枪,或许我们谁都会对他表示亲近
或刮目相看。那个夏天,男同学们都醉心于那条学校墙外的护城河。我们谈论的都是游泳的
事。人人都在谈论郝志强。他是个铸工的儿子,身强体壮,水上功夫在高年级同学中也名噪
一时。郝志强是体育委员,他的各门功课糟糕透顶,但和女同学们的关系如胶似膝。只有那
个曾把你的尊容搬上黑板的何三满,那个未来的消防队员(当时可能他打算做一名画家),
据说他曾畏畏缩缩地暗中想用一些烟壳换取你的邮票,而你一口拒绝了他。
不久,在班主任勒令禁止游泳之后,我们班上的男同学突然两级分化:以刘彪为首的一
帮公开和郝志强及其附庸对着干了起来。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孟达会混迹于这场派系对立。他
给刘彪当炮灰使,他对着刘彪趋之若鹜的模样让人非常恶心。为此,孟达常被郝志强的手下
揍得鼻青脸肿。刘彪不是等闲之辈,他的父亲是市革委会主任(刚好我们城市恰逢其时地爆
发了派系武装冲突)。也就是在这场冲突中,你获得了一个永久不衰的绰号——蚱蜢。
这个含意模糊的名称是谁第一个叫响的?出处无可查辨。但蚱蜢却无法改变,成为他的
替身。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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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显而易见地在俭朴传统的家庭中观察到继母朱淑贞和非亲生子孟达间的龃龉。这种紧
张的状态每挨周末就发生一次。这个冬天,我成了叶家的座上客。我和叶寒到了无话不谈的
地步。因此,我频频在叶家见到穿着臃肿协孟达。他在每星期六夜饭时如期而至。这是蚱蜢
和这个家庭之间所构成的唯一联系纽带。因此晚饭犹如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关系的一种仪
式,就餐作为非血缘关系的补偿,仅仅如此而已。
这个由星期六晚饭维系着的关系显得僵硬和牵强附会。在就餐中,蚱蜢拙劣的表演取代
了吃饭的乐趣。朱淑贞的脸上流露着明显抑制着的反感;我和叶寒互使眼色;孟道庸处于中
间地段窘迫不安,仿佛蚱蜢的不体面是他的过错。这个食品厂的厂医,为儿子和续妻之间的
不合担惊受怕。五十多岁仍秀气腼腆的孟道庸,一生都细声柔气地侍奉着两位小学女教师。
每逢孟达吃完走后,朱淑贞就会按捺不住怨声载道,孟道庸耐心温和地劝慰着妻子,一边说 :
“不要和他计较。身体气坏了不得了。”一边尽快收拾碗筷,仿佛要从做家务中赎罪似的;等
到我、叶寒、叶幼幼都出门后,夫妻俩已经在玩玻璃球跳跳棋的游戏里显得恩爱亲昵。孟道
庸的跳跳棋棋艺技高一筹,但常常他把棋输给了妻子,朱淑贞早已把不愉快抛到脑后,她好
胜心强,并不服输,在游戏中宛如少女似的忘乎所以。
只要孟达或蚱蜢不出现,这个由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组成的家庭就会显示出应有的融洽
(墙上工程师的亡灵并无阻碍,只有在朱淑贞悲戚之时亡灵才走入每个人的心灵)。只要蚱
蜢不在,一对老夫妻恩爱无隙;他们兴致勃勃地沉迷于跳棋,静静地观赏 14寸黑白电视机
播出的古装戏曲片,要么朱淑贞边打毛活边说闲话,孟道庸则看武侠小说,或者戴上老花眼
镜,在帐本上核对每日的家庭费用(他和朱淑贞在经济上独立核算)。他们家有一对罩着布
罩的旧沙发:一张旧写字台(台面下垫着朱淑贞年轻时和女儿们幼年的黑白照片);一张朱
淑贞和工程师结婚时的合卺之床像座古城堡一样笨重,饰有木雕花叶图案,挂着幔帐,现在
孟道庸继承了工程师的床上地盘。
只要蚱蜢不出现,女儿们的笑声就会回荡在这套旧宿舍里。她们的身影在旧家具和各种
杂物间舞蹈般地晃动。这个平庸枯燥的家诞生出两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姐
妹俩——忽略细节上的差异——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绸缎似的长发和迷人身姿,同样易受环
境改动骚动的心,对零食的反应敏捷过人;她们的笑声肆无忌惮,对一见钟情执迷不悟,喜
怒无常,天生丽质,乃至庸俗在她们身上呈现出令人迷恋的程度。那是和孟道庸和朱淑贞的
陈旧平庸迥然有别的平庸——诗意或迷人的平庸。时装和影视明星画片无声地围绕着安置着
她们可爱躯体的两张简易木床。
这犹如一个平庸的乐园。然而他,孟达或蚱蜢、稀世怪兽或异端,以格格不入的姿态闯
入而不是降服。他从来就没有讨好女性的本领及念头(在东方红中学,你从来未获取一名女
同学的芳心)。蚱蜢不是食品厂厂医,从来就不懂得辨言观色、小心翼翼,不像孟道庸,除
了在货币上处心积虑地斟酌算计,朱淑贞的笑容也就是他的笑容。妻子的表情就是他的晴雨
表。他顺从、讨好,一生都匍匐在女性意志的腋窝下,就像迷恋生母或童年般软弱地沉溺于
平庸观念。孟道庸在三个女性构筑的乐园里如鱼逢水;然而,你除了在襁褓期间曾被女性之
手抚爱,汲取过异性胸膛温热如春的气息,异性或女人和你的距离,不亚于天上织女星和你
的距离(那个唯一可能爱过他的女性,孟道庸的前妻李冬香,在携带儿子入学的翌年春天死
于糖尿病,我仍记得她干瘪的病恹恹的模样)。你决没有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妹妹套过近
乎。在象征性的星期六晚饭前,蚱蜢无
视于朱淑贞阴沉的脸色,表现得并不安分或应有的安分。他什么事
都不干,在房间里碍手碍脚地荡来荡去,东瞅西瞧,仿佛不弄坏点
什么决不罢休。他在厨房、父母居室和姑娘闺房里钻来钻去,或者
一屁股坐在那套旧沙发上,弄得弹簧吱嘎作响——顷刻之间,又拿起一张旧报纸翻来翻
去(随即扔下),哼着不堪入耳跑调的曲子又转到了姑娘们的屋里。他在姑娘们的房中东嗅
西闻,并没有听见懒洋洋躺在床上的叶幼幼的嘀咕:“真讨厌,像贼一样。”但是,蚱蜢仍然
我行我素——一下子又蹭到卫生间撒尿去了。在孟道庸的传呼开饭的口令未响起之前,他的
鼻子早就受到食物诱惑而嗤嗤作响了。
不至于是故意惹人嫌厌。我熟悉你的一举一动——在学校里就一贯如此。随着岁月流逝 ,
蚱蜢的陋习有增无减。朱淑贞把这一切都归为孟道庸的教子不当,她难免要偶尔忘却做继母
的忌讳,像真正的母亲那样尽教诲之责:“阿达,吃得太快会噎住的,没人和你比快。”
“和人比快?”连吃点饭都要吵,我付钱可以吧。”他的脸色一下子非常难看起来,涨直
的脖子像公鸡,声音也像鸡叫似的。
“你看看你看看,一句话都不让人说了。”一捱孟达丢下碗筷走后,朱淑贞就对丈夫埋怨 ;
“星期六简直是灾难。”
确实如此。用叶寒的话说是“黑色星期六”。星期六像是一星期中的例外,自从孟达进了
叶家,一星期只剩下 6天了。星期六和蚱蜢紧紧相连,就被朱淑贞从内心取消排除在外。这
一日,一家人首先想到的是孟达。蚱蜢似乎是星期六的化身。一家人将心思各异地凑在饭桌
上。昏黄灯光的厨房里,无形中弥漫着母子间的龃龉:一个看着李冬香患过脑膜炎的儿子出
丑的继母,一个执拗不驯无视继母的李冬香的儿子,中间地带的食品厂厂医,以及观看怪物
一样的两个姑娘组成了一顿别扭的晚饭。还有一个未正式的女婿夹在其中。他是那个正在做
狼吞虎咽表演者的昔日同窗,正在爱恋着两个机警姑娘的其中之一。
只有叶幼幼对家庭里所有的事都漠然置之。孟达对于她只是即兴笑料,她从不为身外事
伤脑筋。她跟所有同龄少女那样过早地学会了冷漠。只有她在星期六夜如鱼得水(像个不存
在的影子或小老鼠,谁也不知道她何时溜出家门,不知她何时回来)。她用化妆品把自己涂
得像个雏妓——准能让周末之夜同样盲目的男孩子去追逐。
相貌和陋习尚不足构成冤家。我以为你一直在内心上排斥自己进入叶家。你仍然是李冬
香的独生子,是被孟道庸遗弃的孤儿。或许是丧母多年,孟达过惯了父子两男性的简单生活 ,
对习俗中继母不良形象耳濡目染,从而对朱淑贞有着盲目偏见。(据叶寒说)他曾徒然地阻
挠过孟道庸的续娶之念,“这一直让我妈耿耿于怀,”叶寒说,“她看到阿达就像看到脑膜炎。”
不能说朱淑贞睚眦必报;她慷慨、善良、情感热烈,我对她含辛茹苦的经历充满敬意。
只有一触及到孟达,她立刻显示出旧传统的狭隘偏颇。年近五十的小学教师执拗劲儿一点都
不比孟达逊色。早年丧夫的沉痛,使她变得更加偏激。她早已失去了做慈母的耐心。可能仅
仅照顾孟道庸的脸面,她才不致于在饭桌上和孟达撕破面皮,而内心却积怨不少。不像你,
貌似十足的愣头青,无礼顶憧,面红耳赤,摔下碗筷好像从此不回头了(饭桌上的暴风骤雨
过后的刹那间,我隐约担心他不会再进叶家)。
事实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再度露面向我显示了他形象中的另一面。下一个星期六之夜,
他居然毫无沮丧和害羞情状,仿佛根本就没有上周的争吵。但我仍可看出孟达若无其事中的
虚张声势——从一露面起他就认输了。他哼哼唧唧,故意加重步伐来增强信心,把手中的那
串钥匙摇得令人心烦地响,以过分轻松(有准备地)和两个妹妹打招呼。他的样子非常可笑 ,
像是模仿着一个无赖,比他发起牛脾气时让人看了更难受。他像鸡叫那样难听的嗓子叫了一
声“妈”时,正缝补衣服的朱淑贞连头也不抬地说:“哼,还有脸回来。”
蚱蜢在那一刻向我们展示了他好冲动外的妥协——他朝我和叶寒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
那么难看,真是丑上加丑,和他原有的面容如此不协调,像是硬贴上去的表情。笑容并没有
让他摆脱尴尬——就像他一进来时故作轻松一样——倒使他窘状毕露。在他那比哭还要难看
的笑容的衬托下,一绺垂挂至额头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像苦难的标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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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是否怀有苦衷,我更愿意你是彻头彻尾的愣头青。你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固
执,但是,当你试图以笑容去遮掩丑容时,蚱蜢更加袒露了他的不幸。多年以后,我才蓦然
理解了孟达那双惘然不解的眼睛为了维持不偏不倚或不招人耳目所忍受的痛苦。为此,他不
惜随波逐流,情不由衷。
1974年之夏,即孟达向我们展示集邮册的那个夏天(他那些昙花一现的展示已经结束),
他仍然是孤独而渴望集体的孟达,然而他什么也沾不上边。他仍然便秘,费力的排泄使他在
公厕里如临大敌。他看上去营养不良,脸色终日苍白,在大群惹是生非的男孩中形单影只。
他没有任何特长可以让我们放弃对他各种怪态的追踪和恶作剧的模仿。或许他只在一次义务
劳动中受到班主任的表扬,此外,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打乒乓球或篮球。六月,精力过剩
的男同学们放学后在校门外护城河的几个水埠边下了水,郝志强更是首当其冲。这个铸工的
儿子生就一副好体魄,水上功夫更是令大伙儿自叹不如。那时我想象不出还有谁比郝志强游
得更棒。他只要吸口气,钻入水中杳无影踪,等他泅出水面时已是几十米之外。他还能在四 、
五米高的浮桥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动作(身体弯曲得如一把镰刀〕,然
后笔直地插入水中。
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愕。某一天,下午放学后仍是烈日炎炎,河埠上熙攘
杂乱,台阶被烈日晒得烫脚,河面上不断驶过柴油机船,其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震耳欲聋,
令人心烦;我们在水中至河埠间蹿上蹿下,溅起的一阵阵水花激起了洗衣妇们的阵阵咒骂;
河水冰凉,我们本来就没有发育成熟的生殖器被刺激得更加萎缩。郝志强、鲍学雷、方丸、
吴谦和李央等十几个人在水中展开一场战争后筋疲力尽。一只运西瓜的篷船刚刚开过。顷刻 ,
是何三满从水里钻出来——两手托着西瓜踩水而来(刚结束的政治课教育阻止不了我们常从
水上捞获战利品),也就在这时,你突然来到我们中间。
蚱蜢终于哆哆嗦嗦地下了水。在此之前,他肯定没有接触过河流中的水。他加入我们的
行列并非兴之所至,而是深思熟虑(他用一只旧自行车内胎缠在身上充当救生圈),或者说
迫不得已地下了水。他大概想用行动来缩短、填补和大伙间的距离。我们初次目睹他在烈日
下褪下衣服,他赤裸着身子的模样可笑极了。他的皮肤异常白皙,像初生婴儿初见到阳光,
神情畏缩,仿佛透明体在烈日下会溶化消失。他连游泳裤也没有,一条显得宽大的短裤对于
他瘦瘪的屁股来说绰绰有余。他用一条橡皮筋把眼镜绑在向后凸出的后脑勺上(这更增加了
滑稽色彩),免得下水后眼镜在水中遗失。一绺苦难似的头发仍然垂挂额前。在他站在水埠
台阶上畏缩犹豫之际,是方丸跳入水中故意用力激起的水花溅到了他的身上,凉水点激起了
蚱蜢一阵战栗。
孟达弓着背走向水面。他那战战兢兢的移动像是一个自杀者。我们在水面拚命用手掬起
水往他身上泼。只有郝志强坐在浮桥的桥墩上静静地休息和观看。蚱蜢在我们的叫嚷和水的
泼洒中躲闪着,两脚离开了大地。他在水面浮了起来,身不由己,好像是件物体突然从水中
冒了出来。他被身体的瞬间失衡弄得惊慌失措,两脚乱蹬,急切之中呛了几口水。他拚命地
把头抬得很高,似乎想使身体脱离水面。我可以说,孟达脑中连想象中游泳的经验都没有,
他在水中不得要领地胡划胡蹬,既像是手舞足蹈,又恰似一个溺水者出于本能在挣扎。
太阳突然在西边沉落,孟达和我们都上了岸。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战栗不已,弄湿后
的头发紧贴着脑门,如一堆墨迹涂在脑门上。我们都在岸边的桔树林里脱得一丝不挂换上衣
裤;就在这时,蚱蜢第一次向我们暴露出他两腿间耷拉着的硕大器具。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鲍学雷惊呼道:“天呐,像牛鞭子一样长。”
此后两周,蚱蜢勉强学会了游泳。他手脚之间毫无协调性可言,学会了我们称之为“狗
爬式”的动作;只要他在我们中间,那个头始终翘得很高,姿势特别难看的蚱蜢仍和我们迥
然有别。我们目睹他在水中奋力扑动的景象;在浮桥、几个水埠及十几米宽的河两岸来回游 ,
脑袋转动不已,像货郎的拨浪鼓那么来回转动,东张西望。他始终没有学会跳水,在我们开
水战时他总站在郝志强一方。
孟达或蚱蜢在护城河下了水——努力地学会了游泳——却被合唱队漫不经心地按除在
外。在参加全校一次歌咏比赛的排练中,他显然已竭尽全力地唱;他的歌声足可和他的游泳
姿势相提并论。他的发音部位犹如出了毛病的扩音系统,任何曲子一经他的嗓音唱出,就会
变调——永远摸不准如何使他的嗓音不至于脱离大伙的齐唱而突然冲出。孟达不愿意嗓门沉
默,而是孜孜不倦地用刺耳的音量来穷吼一气。他的认真劲儿让我们都替那个刺耳的声音面
难受,女同学们更是叽叽喳喳地对他的介入抱怨不休。音乐教师是个三十来岁矮小干瘪的老
处女,她不得不常常用指挥棒敲打讲台中止排练:“孟达,我说的是你,你又跑调了。”
当然,指挥棒的停顿一直没有让孟达设法唱得更准一点。他的发音系统天生就与他为敌 ,
就像他一吃饭就脸红。他永远无法驾驭他的喉咙。某一节音乐课后,拥说音乐教师单独找孟
达谈了话。她苦口婆心地对孟达说:“为了集体名誉,你是不是暂时退出比赛?要么,在比
赛时你可不可以不发出声音,只开开嘴就行了。”
不是李央,而是方丸——那个把纸条夹在他后衣领里最初捉弄他的同桌同学——说过:
“这个鬼一唱歌,全校的老鼠听了准会丧失生育能力。”
从学校墙外的护城河的水埠逆流而上,游到西边江面汇入护城河的入口处大约需要 40
分钟。某一天,我们在墙外的河里游过以后,大家索然无味地坐在水埠台阶上取笑蚱蜢两腿
间的东西时,郝志强突然说:“明天我们一直从这里游到西江,”他乜了孟达一眼,“胆细的
别去,出了事我不负责。”那会儿,孟达正低垂着双眼,他的皮肤正在阳光下开始收紧,风
吹得他瑟瑟发抖。好大一会,我们都已经在枯树林里换过衣裤后,他才期期艾艾地说:“我
不会拖后腿的。”
果然,他和我们一起下了水。他还是没有换上一条新的三角短裤,仍然穿着那条皱皱巴
巴宽大的旧短裤。他的皮肤并没有被连日的烈日晒红,似乎白得透明,混在我们一大群黑溜
溜的身体中特别醒目。他呆头呆脑终日若有所思的模样,不像是 1974年盲目落戏的少年,
倒像古代孺子夹在我们中间。一开始,蚱蜢紧紧地尾随着我们(我们尾随着郝志强)。当我
们利用仰泳积蓄体力时,他——不会仰泳——那双手拍打水面的声响渐渐远去。他一口口从
嘴里吐水的频率加快,仿佛借此获得动力。我们各自的距离均已拉开。天空湛蓝,阳光温柔 ,
公路上不断驶过笨拙难看的货车,把尘土扬到了河里。公路两旁的杏树大约可以计算我们之
间的差距:郝志强和方丸之间隔着 10棵杏树左右,方丸和何三满刘彪之间隔着 3棵杏树,
李央和吴谦鲍学雷之间隔着 7棵杏树……正当李央正在盘算杏树之际,他突然发现,蚱蜢却
不在杏树计算之列。在李央一迟缓发愣时,并不迅急的河水把他的身体倒冲了几米,他发出
了惊慌的呼叫:“快——回——来啊——孟达——不见了——”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段失败的经历(对你来说是失败的冒险)。由于你——差点溺水而亡
——我们不得不中止了去游西江的奢望(翌日,获知情况的班主任下了禁令,再也不许我们
游泳了)。不是我们挽救了你,是一只恰巧驶过的货船上的一名装卸工,他听到我们的呼救
后把你捞上船的。我们只有观看你出丑的份儿。你躺在船板上。脸色铁青,口吐白沫;你在
清醒之后即刻不停地呕吐,牙关格格打颤,两条腿的膝盖骨更是抖动不止。你倒是不在乎,
向傻在一边的我们居然露出了笑容。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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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达有的是时间维持孟达式的癖好。他上三天班,休息四天,然后上四天班,再休息三
天。蚱蜢目前在何处谋活?在叶寒告诉我之前,我一直难以设想他穿着脏兮兮的工作眼,在
一家不为人知的小机械厂阴暗的车间里伏在车床上工作的情景 i他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单身工
人混在一起,关系若即若离;他们在厂里谈的是新到一期的《家电维修》杂志,或者为某个
不存在的问题(例如外星、导弹或国际新秩序)争执不休,不抽烟,偶尔玩扑克牌或凭着猜
测谈谈女人,如此而已。
昔日被学校这个统一机构笼络到一起各不相同性格的同学们,如今俱已各各不同地被社
会消化或归档,自愿或非自愿地挣钱、养家或离异。他们成为政府职员或个体户,唯唯诺诺
的文书,司机,自以为是的税务员,劳改犯,沙发厂工人或理发师,感觉良好的军官或倒霉
的殡葬队伍中的吹鼓手。鲍学雷是水库管理人;方丸在影院放电影(要么就是巡票员);郝
志强,我们一度崇拜过的偶像,却被吊销城市户口,由于流氓团伙案而发配西北服苦役;同
窗期间的游戏或恶作剧,在毫无生气的同学偶遇中毫无激情,仅作寒暄而已。各人关心口袋
里的钱,发了福,必然割断过去,不去追忆;只有小职员李央关注着蚱蜢——未来小舅子——
的动向:他 28岁仍孑然一身,执拗而乖戾,独行其事而随波逐流。
我是在浴室相遇的次年夏天初次参观孟达居室;浴室相遇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开始,在那
里,光身子的蚱蜢蓦然启动了李央追忆的枢纽;我仿佛看到,一丝不挂的孟达在公共浴室雾
气的簇拥中茫然失措:双向弧形的楼梯——两边各有一个换衣室——总让他产生方向性错
误,蚱蜢弓着身子哆哆嗦嗦寻不到——在不是他存放衣裤的换衣室——属于他的存衣橱,钥
匙在不匹配的锁上徒劳无效地忘想开启其中的一把。
但孟达不至于走错家门。六月的某日,他领着我在居民老区拥挤的房屋空隙间行走,犹
如行走在某条迂回曲折的折缝间。他住在一幢旧旅馆结构似的四楼里,周围簇拥着新旧不一
参差不齐的住宅。经过狭窄转折的楼梯,幽暗潮湿的四楼过道上阒寂无声。虽说是下午,外
面阳光灿烂,过道上仍像地下室一样亮着昏暗的灯,可以看出这是一幢无人管理的公房。过
道两侧堆放着无用的杂物及废弃已久的旧脸盆架、煤球炉,证明过道两侧房门内的主人已几
易其主(新老住户都不需要生活的陈迹)。在一扇没有特征的房门前他掏出钥匙对我说:“听
叶寒说,你差不多是个作家了。”
我第一次置身于他的房间。房间大约 15平方。除了旧家具和石灰墙上有油烟熏黑的痕
迹,昔日三口之家共处的影子已无法追寻。我在幻觉中勾勒病恹恹的李冬香、眉清目秀的孟
道庸和执拗的独生子在这个房间里共处的情景(昔日三口之家拥挤不堪的空间,如今对于他
一人显得绰绰有余)。事实上我看到的是个彻底的单身汉宿舍。紧靠床的墙上钉着娜塔莎·金
斯基之流半裸女星或女模特的画片;桌上杂七杂八的杂志狼藉;这些杂志里的内容五花八门 ,
耸人听闻的故事比比皆是,真实性可疑,恰好处于查禁和不查禁书刊之列,能挑逗起平乏现
实中少男少女的朦胧欲望。
我听着他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工厂以及旧事(他在叶家从不这样)。他丝毫不知窗外已
是乌云翻滚,从室内唯一朝北的窗口望去,一幢新建的四层楼房挡住了视线。这个地区房屋
混乱拥挤的程度令人吃惊,彼此间距大大超出了建房标准间距。我相信站在对面的阳台上一
定能听清蚱蜢和李央的对话。但蚱蜢仍是喋喋不休(我突然发现他像个女人那样琐碎);我
的昔日同窗显然平时缺乏对话者,以致把未正式的妹夫李央作为倾诉对象。这时隔壁的房中
突然传出一个娘娘腔的男歌星演唱的空洞歌曲。我从蚱蜢的口中得知那个老处女邻居天天都
播放这样的曲子,至于他说他的另一隔壁住的同样是个丑陋的未嫁女时我不禁既吃惊又觉得
十分滑稽。我立刻联想到这么一个喜剧场景:一个稀奇古怪落魄适应的皇帝和左右两个飞横
跋扈的侍女,稀里糊涂的皇帝常受侍女的欺凌。
在他长篇累牍滔滔不绝其间——我渐渐有些腻厌起来——他的鼻子一直嗤嗤作响,像是
他受到食物刺激时贪婪地发出的声响。他的废话可不少,有些话题自相矛盾,一再重复,听
起来既可笑又味同嚼蜡。十几年来蚱蜢又一次向我展示他的收藏品。昔日令人嫉妒的邮册今
日看上去微不足道(虽然邮册和年龄的增长一样增添了好几本),他显然是无数平庸集邮者
中的其中之一而已,所收藏的邮票在别人处也可看到同样的货色(事隔多年,他还收藏了同
样无甚价值的众多烟壳、火柴盒贴、啤酒商标之类的垃圾聊以自娱),倒恰好证明他对收藏
时尚的盲从和迎合。像他这样的收藏者在我熟知的人中就有一大打,往往是些恍若隔世动作
迟缓以此为豪的家伙;这些收藏品和花哨杂志就像在我面前展示了他的荒谬现实,然而蚱蜢
却一无所知,此刻他正沉浸在他的收藏中洋洋自得。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悬挂在床角的黑色望远镜。在他向我展示收藏咕哝咕哝说个没完之
际,我故意对望远镜的存在视而不见。关于“皇帝”或“侍女”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突发奇想 。
或许是你与众不同的相貌,我总是把你和童话里非凡的人物联系起来,实际上你却微乎其微 ,
如同蚱蜢。
我相信你和左右两个独身女人毫无瓜葛——你也不合她们的胃口,但我还是拿你和她们
的关系取笑过,而你冤枉得像遭受了强奸似的叫嚷起来。我有幸见识过两个粗俗不堪的大龄
女子对你隐含嫌厌的目光。她们从不和你攀谈,形同陌路人,你至多只能听任她们得意洋洋
地从房间里传出各种嘈杂声响的骚扰。在夏季的几个月里(那时你正频频借助望远镜成为夏
日肌肤的观察者),你隔壁的两个“侍女”像比赛似的春情萌动。她们趿着拖鞋,穿着俗不可
耐可以映出她们内裤的浅色睡裙,旁若无人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她们自作多情地哼起情歌
(仍像个 18岁少女),傍晚洗过澡后等待某个有妇之夫的幽会,丝毫不在乎隔壁的“皇帝”
听到她们行事时发出愚蠢的嚎叫。这个怪僻的“老皇帝”,每天哆哆嗦嗦无能为力地倾听到左
右侍女夹攻而来的刷牙声、肆无忌惮的擤鼻涕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小便声。
“你小子倒有桃花远。”我拿他取笑说。
“他娘的,我情愿叫她们姨妈。”你口中又吐出另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你不再和我谈论女人。在那个夏天以前,我从来就没有从你口中听到对于女人一字半句
的议论。我们从来都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由两个女人(叶寒和朱淑贞)连结在一起的复杂
转换关系,并不能使你随时向我吐露衷肠。你用一些虚无的话题绕开了对于女人的谈沦,就
像你闭口不提望远镜的用途一样。只要我俩单独呆在一块闲聊,蚱蜢的表情像学生那样虔诚 ,
他对于奇谈怪论的爱好令人惊奇(这当然带点炫耀色彩〕。那个夏季,他订阅《兵器知识》、
《鸟类》杂志,他养殖了几尾邮票大小廉价的热带鱼,还养起了两只丑陋得跟他不相上下的
小鹦鹉(它们在两周内死掉了)。他常说类似的话:“你知道吗,戈尔巴乔夫秃顶上的斑记就
是一幅苏联地图。”要么跟我谈起骆驼的祖先是鲸鱼等话题
他对我提起望远镜的用途是十多天后的事。(记不清是为什么)我再一次置身于他的房
间里,他蓦然对我说:“用望远镜可以看清对面房间里的一切。”当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时,
他像个白痴似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非常丑陋,如像刚刚做了下流事后得意的猥亵神态。傍
晚酷热异常,房间里又潮又问;或许是我们都喝了点啤酒(平时他极少喝酒),面对昔日同
窗彼此都有些伤感。他在突然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愤懑不平:“他们都拿我当傻瓜看,
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家都一样,总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眼眶里竟然噙着泪
水,当我试图劝慰他时,他说:“不!我又没喝醉。”
喝酒并没有使他脸红。我的昔日同窗只有在大使或食物刺激下才满脸通红。他又变得高
兴起来,有些胡言乱语。他初次在我面前暴露他的秘密:望远镜和女人。我为他不切实际的
念头和行为感到震惊。他说:“老实说,要是我爱着某个女人的话——你相信吗?——她就
是电视。每星期一《为您服务》的主持人。我认为只有她才够得上理想的妻子。”在他眼里,
那个和颜悦色的节目女主持人完美无暇。他对我说,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她正在电视节目里
介绍巧做菜肴,不,是介绍巧做几种简易发型。
他始终是那么不可思议:28岁的蚱蜢最初的情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竟是荧屏上
光点聚成的幻像。尽管后来孟达在女性问题上的表现和他的理想相去甚远,但我宁愿相信你
不只是嘴上说说——说不定你还给节目女主持人写过求爱信,有谁知道你能干出什么呢?
那个夏季蚱蜢没有人可以倾诉。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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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架放大倍数 8倍的“熊猫牌”望远镜,商店里的价格大约在 350元左右。夏至过后 ,
孟达成为最勤奋的夏日肌肤的观察者。他的日子过得琐碎、无聊而紊乱,和朱淑贞之间的小
摩擦仍时有发生。工厂夏季放了长假,这一来他更加无所适从。他独来独往,不喜欢看电影 ,
和夏夜里小伙子追逐街头流莺充满色情的游戏更是无缘。漂亮的姑娘在夏夜展示着她们的肌
肤。只有在夏夜,服装和肉体是如此若即若离,如此富有撩人心族的暗示性,以致分不清色
情和爱情。
孟达不再隐瞒他的窥视行为——只是嘱咐我毋须张扬。他提心吊胆地告诫我说:“连叶
寒也不能说,她会误解的。”除此之外,他别无顾忌,和我谈起窥视到的细节甚至兴致勃勃。
整个夏季他就蛰伏在旧旅馆似的单身房内。白天他睡懒觉,翻翻杂志或摆弄早已谙熟于
心的收藏;夏夜温馨的气流降临后,他就凭借望远镜窥伺对面窗户里的风流韵事。惟有借助
光学仪器,方可弥补深度近视眼的不足(仿佛他是恋爱或色情领域里天生的盲人),凭借着“熊
猫牌”望远镜,我 28岁的小舅子才为时已晚地初窥到肉欲令人心颤的窗口。他就像个贼,一
个无物可窃的贼只配享受别人偷窃的经验,但贼心如同敌手一样不肯降服。他只能躲在黑暗
中战战兢兢,那对小耳朵由于紧张而抖动,而对面窗口里正上演着灯光下的爱情游戏。
正对面的窗户里能给蚱蜢提供什么表演呢——以致于他化了 350元钱来消除这十多米
的距离。据我所知,通过窗户窥伺到的毫无新花样可言。这是一部缺乏新意的记实场景,未
经删改,符合客观时间,男女主角则可由任何符合恋爱年龄的其中一对去担任。只要 60瓦
白炽灯一在男主角的单身居室里亮起,随着女角色上台,一场俗套情戏即刻开端。
通过光学仪器和 60瓦灯的照亮——黑夜给了他庇护——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
是一部毫不顾及观众的细致冗长的室内剧,有着千篇一律的节奏和平淡的情节。男女主角像
一对蹩脚演员,仿佛黔驴技穷,傻瓜似地一遍遍重复无聊地在彼此身体各处模来摸去。没有
其他表演方式。遭受折磨的倒是观众(蚱蜢不耐烦地说,这样罗哩啰嗦地摸来摸去真让人受
不了)。
观望让他脖颈拉长,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更为明显地呈现出虾状。他的两手神经质地
抖动着,望远镜安在眼睛上像脸上滑稽地生出另一个器官。这就像一部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 ,
过分写实,以致于拖沓重复得令人不可思议,令观察者循序渐进的心理逻辑受阻。只是在那
个女人系好胸罩的一刹那留给蚱蜢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说:“黑色的胸罩看上去就像是佐罗
的眼罩。”
我并不想说,你是一个窥伺癖(尽管夏季里夜复一夜如饥似渴地观望)。事实上,望远
镜所获知的景象并未激起他的愉悦。只是纯粹刺激了他的生理器官。他对男主角充满厌恶而
不屑一顾,但并未由此而原谅宽容女人,他总是像个可笑的老夫子似地说:“要是女的不这
样,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他就处在这么一个两难境地;理性要求他摈弃欲念,生理却唆
使他成为一个窥视者。
这好像并不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在夏夜贪梦地窥探色情细节(或许你不止一次地企图中止
窥视),是他身体某一部位的累赘在窥视。它被它的主人冷落了 28年后已丧失顺从(14年
前,当蚱蜢在桔树林里初次暴露它时它就长成硕大成熟的动物)。如今你一旦感觉到它的存
在为时已晚。当孟达内心爱恋理想女人的季节,它恰得其反地要求你充当窥视者。不仅如此 ,
在酷热难忍的夏夜,它还要求孟达的双手去充当它的贪婪之物,直至满足为止。
那个夏季他没有人可以倾诉。在假期间我常去他那儿。他被情欲折磨得垂头丧气,我们
常常相对无言。只有在喝过酒后,他才显得疯疯癫癫,按捺不住要倾吐一番;当然,他并没
有告诉我他常常手淫一事,这是我从他那遮遮掩掩可笑的神态上推测出来的。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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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蚱蜢为节目女主持人痴迷而绝望时,某个晴朗之日,李央和叶寒在弄堂里政府的办
事处领取了结婚证书。省政府民政厅的盖章不仅使我和叶寒的关系合法,它的另外含意则证
实你成为我正式的小舅子。这并非易事,这种我和你附加关系的形成,其复杂漫长的周折不
亚于一次总统选举。这首先取决于 10多年前女教师李冬香的去世和接踵而至另一个家庭一
名水利工程师的死亡。取决于两个家庭一次计划性——像一桩贸易——的合并,以及家庭一
名女成员和另一陌生男子李央舞会中邂逅相遇,取决于舞会的举办者和社会(包括省民政厅 )
的允诺等等;此中环节缺一不可;这一切都仿佛不可逆转,就如一部魔幻色彩的作品为了渲
染神奇效果,常常把此看作李冬香和工程师生前就在某日预示到——穿越时空——李央和孟
达的牵连从而决定死去。
这种被强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