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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开遍_滕肖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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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开遍_滕肖澜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姹 紫 嫣 红 开 遍 ■滕肖澜 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 美景奈何天———” 天还未亮,项忆君便被父亲的唱戏声弄醒。她爬起 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客厅里,父亲项海把四周门窗关 得严严实实,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着两只水袖,腰 肢柔柔软软,身段袅袅婷婷。头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 挑,翘个兰花指———便活脱是杜丽娘了。 声调压得有些低,好几个音该往上的,都硬生生吃 回了肚里。项忆君知道父亲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不够尽 兴了。但也不要紧,客厅...

姹紫嫣红开遍_滕肖澜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姹 紫 嫣 红 开 遍 ■滕肖澜 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 美景奈何天———” 天还未亮,项忆君便被父亲的唱戏声弄醒。她爬起 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客厅里,父亲项海把四周门窗关 得严严实实,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着两只水袖,腰 肢柔柔软软,身段袅袅婷婷。头一扭,嘴一撇,眼神再一 挑,翘个兰花指———便活脱是杜丽娘了。 声调压得有些低,好几个音该往上的,都硬生生吃 回了肚里。项忆君知道父亲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不够尽 兴了。但也不要紧,客厅不是舞台,父亲不是为了博台下 的喝彩,只是自娱罢了,为的是一刹间的迷醉,像鱼儿游 回大海,鸟儿重归林间。那是说不出的,深入骨髓的惬 意。那一刻,是另一个世界,只需微微闭上眼,周围便是 良辰美景。 项忆君关上门,重新回到床上。她不想吵了父亲,便 装睡。一会儿,父亲项海在外面敲门:“忆君,该起床了。” “哦!”项忆君应了一声,起身穿衣服。到卫生间刷牙 洗脸,收拾停当出来,客厅桌上已摆了早饭———白粥,腌 的嫩香椿,邵万生的蟹股,还有刚烤好的吐司配煎蛋,另 有一杯牛奶。项海吃东西一向讲究,即便是早饭也不马 虎。他的祖父,项忆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滩赫赫有名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2 141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的琴师,不算大户人家,也是享过荣华的。项 海受祖父的影响,从小研习京昆,嗓子好扮 相也好,早年是京剧团的台柱,专演梅派花 旦。后来嗓子不行了,改唱昆曲,渐渐地便不 唱了,赋闲在家。 项忆君一边吃饭,一边朝父亲看。项海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青灰一片。这还 是演花旦时的规矩,胡子要刮彻底,胡茬也 不能露个一星半点。他的刮胡刀是博朗原装 进口,剃须水、须后水也都是高档货,早年落 下的习惯,照镜子看到胡茬,便浑身不舒服, 像生虱子般难受。每次刮完胡子,还要翘起 兰花指轻抚一遍,再朝镜子里抛个眼风,定 个格,才作罢。 项忆君看墙上的挂钟———七点了。上班 时间有些紧。她依然细嚼慢咽。父亲说过,再 急的事都要慢慢来,不能乱了身段,女孩子 尤其如此。项忆君气定神闲地咽下最后一口 吐司,站起来,拿上包,说声:“爸,我上班去 了。” 项海微微点头,举起一只手,优雅地挥 了挥。 “去———吧。”也是京白的韵调。 项忆君在机场海关上班。 高中毕业时,项忆君原先想考戏曲学 院,一是自己喜欢,二来也是想让父亲高兴。 她长相跟父亲有些像,瓜子脸,五官不算出 众,却是清清爽爽。父亲说过,这种脸型饰花 旦最好,平常看着普通,妆一上,眉眼便活 了。临填志愿那几天,她常在父亲面前舞个 水袖,或是哼上几段,还捣乱似的“台台依台 台,台台依台台”唤个不停。她以为父亲肯定 支持,谁晓得舅舅来了一趟,父亲就改了主 意。 项忆君母亲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 便常过来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见的世面多, 眼界也宽。舅舅对项忆君说:你这个爸爸呀, 是外星人,你可千万别像他一样。项忆君听 了,笑笑。项海与这个大舅子也淡得很,每次 见面都只是笑笑,极少说话,茶水点心一应 待客之道却是毫不含糊。离开时必定是送到 楼下,直到人远去了才回门。“舅爷,慢走。” 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在项海是礼貌,对项忆 君舅舅来说,却是折磨了。“你跟你爸爸说, 让他千万别这么讲话,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了。”舅舅央求项忆君。项忆君听了,还是笑。 项忆君是最懂爸爸的。这份默契,是与 生俱来的,勉强不得,也做不了假。还未懂事 起,她便听父亲唱戏,起初是咿咿呀呀觉得 好玩,渐渐地,便融了进去。确实是好,到兴 头上,整个人嗖地穿了出去,只一瞬间,便似 穿越了几千几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戏 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边呢。轻摆罗衫,眉 眼含春,一蹙一颦,都是美到了极致。项忆君 也爱听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来,便完全 是两码事了。一个像嘴里嚼的话梅,另一个, 却是泡的酽酽的茶,光闻那香气,便已醉了 三分。一个是听了便忘,一个是直落到心里, 曲罢了还兀自傻傻的。 项忆君小的时候,到杂货店买酱油,手 拿瓶子,嘴里哼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 兔、玉兔又转东升,那冰轮离海岛———”脚下 踩着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词,痴了 似的。路过的人便笑她是个傻丫头,长大了 和她那傻爸爸一样。 项忆君唱戏时,项海便在一旁坐着,两 指间夹支烟,随节拍在桌上轻轻敲着。项忆 君嗓子比父亲亮,身段也好。男人演女人,扮 相总有些别扭。项海却说,早先的四大名旦, 有哪个是女人?男人比女人更晓得女人的 美。项海说,如今的角儿,再没有像当年那样 出众的了,总是少了些什么,也是世道的缘 故,能出电影电视明星,却出不了拔尖的名 角儿。项忆君有天赋,没受过专业训练,单靠 父亲的指点, 小学 小学生如何制作手抄报课件柳垭小学关于三违自查自纠报告小学英语获奖优质说课课件小学足球课教案全集小学语文新课程标准测试题 时便得了全市京剧票友赛 儿童组的冠军。上台领奖时,主持人问她长 大了要做什么,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说“名角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3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儿”。她夹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单这“名角 儿”三字却是标准的北京话,翘舌音,清清脆 脆地说出来,惹得台下大人们都是一阵笑。 高考前一个月,项忆君把填好的志愿给 父亲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见志愿表,便跳起 来,“帮帮忙,唱戏会有什么出息,有几个唱 戏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戏,你也唱戏, 你看看你爸爸,就晓得唱戏好不好了!”舅舅 确实是为项忆君好,以至于到后来都有些失 言了。项海没作声,端起桌上的茶,掀开盖, 轻轻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整天在天上飞啊飞,到了紧要关头还 是要落下来,脚踏实地,看看外面的世 界———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还以为是戏里的 世界呢!”临走时,舅舅丢下一句。 那天晚上,项海没有睡觉。房间的灯始 终是亮着。关着门,烟味却还是源源不断地 飘出来。项忆君也是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 不知怎的,眼前老是出现这么一幅情景——— 父亲站在门里,一只脚想要往外伸,却总是 跨不出去。门外吵得很,门里却是安安静静。 他双手掩耳,兰花指翘得漂漂亮亮。 第二天,父亲让项忆君把志愿改了——— 改成工商管理专业。那日,项忆君第一次看到 父亲竟忘了刮胡子,胡茬密密麻麻,一直延 伸到两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音调在空气里转了几个弯,忽地一下止住, 几乎都听出喉头的那口浓痰了。父亲摇摇 头,转身进屋了。 项忆君穿上海关制服,在父亲面前一 站,项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 “女孩子穿这身衣服,有些武气。” 项忆君说:“是刀马旦的路子。” 项海笑了笑,不吭声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项忆君还是爱唱戏, 每天总要抽个半小时,让父亲指点。这半个 小时,与另外二十三个半小时,像是隔着几 个世纪。项忆君知道,这半个小时,她其实是 梳着髻化着油妆呢,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周 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会儿“待月西 厢”,一会儿又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半 个小时,比那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要精彩,是 点睛的一笔。 舅舅给项忆君介绍过两个男朋友。第一 个在银行里当科长,三十岁不到,身材魁梧, 说话像放鞭炮。见面不过三次,就要亲项忆 君的嘴,手还直往胸口探。项忆君是吓坏了。 依着戏台上的进度,这会儿还只到你瞧我我 瞧你眉目传情的份儿呢,连手都碰不得,怎 么就能这样呢———忙不迭地断了。 第二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父母都在国 外,家里条件不错。项忆君和他谈了半年,感 觉还行,他父母专门从国外飞回来看准儿 媳。见面那天,小伙子的母亲随口问了声“平 常有什么爱好”,项忆君答道“唱戏”。两个老 人倒有些意外了,说,那就来一段好不好?项 忆君便演了一段“贵妃醉酒”。为了逼真,拿 出一条床单披在身上当戏服。因有讨好的意 思,演得比平常更卖力三分。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 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 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 离?” 唱到最后,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眉眼 间说不尽的缱绻情意。两个老人看得呆了, 半晌,才鼓起掌来。项忆君以为给他们留了 好印象,谁晓得过了两天,小伙子跑来 说———我爸妈讲你身上有股妖气,不像好好 的女孩子。项忆君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委 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项海听说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说了 句:“管他们做什么,他们未必懂你,只要你 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么人,他们又是 什么人!” 项忆君愣愣地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这 里头有无穷的意思,却又说不出来,胸腔里 被什么充得满满的,一阵阵地往上漾。鼻子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4 3 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竟又酸了,却与刚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 番情怀。自己也说不清的。 二 年底,项忆君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吃 烤肉。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许久没见面,一 见之下,竟似比在校时还要亲热几分。项忆 君平常是不喝酒的,这天兴致一高,喝了两 杯红酒,顿时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席间,有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叫毛 安,并不是班上的同学,也不晓得他怎么混 进来的,好像是某位同学的朋友。他不喝酒, 也不吃肉,尽顾着推销保险,名片一张张地 发,雪花似的。项忆君也拿到一张,看了上面 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毛安’?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这样的 名字?” 毛安怔了怔,反问她:“这名字怎么了, 很怪吗?” 项忆君打着酒嗝,告诉他:“是有点 怪———毛安,毛安,听着像是毛府里家人的 名字。以前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家人取名 字叫什么安的。主人姓张,家人就叫张安,姓 王,就叫王安。你晓不晓得,唐伯虎为了追秋 香,到华府里当家人,就改了名字叫华安。” 毛安听了,朝她看了一眼。项忆君脸颊 泛着红光,越说越来劲: “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去翻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说 完,咯咯地笑。 毛安也笑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项 忆君告诉他:“项,忆,君。”毛安说:“名字真 好听,像琼瑶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买 保险?你这么年轻,又是小姑娘,我推荐你买 一种我们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别险,保管你 合算。” 项忆君摇了摇头:“我不买保险———你 晓得我为什么不买保险?我一个好朋友的哥 哥就是保险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终 奖有十万八万,每年都能去欧洲玩一圈——— 保险公司这么有钱,还不都是从投保的那些 人身上赚的?你让我们买保险,就是想圈我 们的钱。所以啊,我才不买保险呢。”她一本 正经地道。 毛安一愣,还没说话,便听旁边一个同 学道:“项忆君,给大家唱段戏吧,好久没听 你唱戏,都想死了!” 项忆君嘿嘿一笑,站起来,走到中间,款 款低下身子,朝大家作了个万福。清一清嗓 子,便唱了段《苏三起解》。因是脍炙人口的 段子,她唱得轻松,大家听得也开心。唱毕, 几个同学都嚷着“再来一段”!项忆君说“好 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是家 喻户晓的段子。 项忆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个毛安 凑过来,问她:“你京戏怎么唱得这样好——— 以前练过?”项忆君还未开口,旁边的同学已 替她回答了:“忆君的爸爸是京剧团的。” 毛安一听,忙道:“京剧团的———那你认 不认识一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忆君想了想,说:“不认识。我爸爸大 概认识,我回去问问他。”毛安“哦”了一声, 说:“那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当天,项忆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觉了。第 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来,头疼得厉害,想 到昨天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酒喝 多了。她记起那个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 似是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话好像还挺过 分。项忆君这么想着,便有些懊恼。父亲最不 喜欢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 仔细细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 刷了一遍。走出来,见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 项忆君叫了声“爸”,便坐下吃饭。吃了 两口,忽然想起来,问道: “爸,你晓不晓得京剧团有个叫余霏霏 的女孩?” 项海摇头说:“不晓得。新进来的年轻 人,我大半都不认识。”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5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吃完饭,项忆君陪父亲去买菜。打开门, 刚好罗曼娟也从隔壁走了出来,穿一条米色 的羊毛裙,扎个马尾。项忆君叫了声“罗阿 姨”。 罗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剧团的丑角,两 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个读初中的儿 子。罗曼娟四十来岁,长得蛮秀气,只是眉宇 间常年带着一丝忧伤。她见了项海,也不多 话,微微点头,唤了声“项老师”,便下楼了。 到了底楼,罗曼娟打开防盗门,正要关 上,见项海父女也跟了下来,便扶着门等他 们。项海赶上一步,说声“谢谢”,闻到她身上 淡淡的香气,心里一动,不禁朝她看去——— 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开。 “再会。”罗曼娟轻声道。 “再会。”项海也道。想再说些什么,又觉 得说什么都不好,反而累赘,便看着她的背 影渐渐远去。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时 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晕开,整个人似 是浸在雾里,影影绰绰的。 项海在家通常不看电视,即便看,也只 看两个频道———戏曲频道和文艺频道。戏曲 频道是老本行,白天一般是整场戏,傍晚放 几段精彩的折子戏,到了八点以后,竟然是 电视购物,锅碗瓢盆一大堆。再看文艺频道, 大多是滑稽戏,讲上海方言,说些无趣的干 巴巴的笑话。要么便是杂技、电视剧什么的, 闹闹哄哄,没多大意思。项海越看越失望,心 想,不是文艺嘛,怎么净是这些玩意儿。 文艺频道每晚都有档滑稽戏情景剧《老 爷叔外传》,讲一个小区里的故事,家长里 短。演员都是滑稽剧团的,当中夹杂着一个 京剧演员,隔三岔五唱上那么一段两段,倒 也蛮热闹。项海认得这个人是白文礼———当 年拜的同一个师父,算起来是自己的师弟。 现在是京剧团的副团长。项海听他唱得并不 出色,比起从前反倒是退步了。这些年,他演 小品,演滑稽戏,反串———在老本行上没什 么建树,名头反倒比那些获梅花奖的演员还 要响亮得多,几乎是老少皆知的。 楼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声——— 五楼那户人家,夫妻俩都在团里工作,本本 分分的人,偏偏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年纪 轻轻便迷上了赌博,自己的钱输掉不算,还 成天拿父母的钱去赌,弄得家里鸡犬不宁 的。 “砰!”似是玻璃碎在地上的声音,隐约 还有吵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 来,安静了。 项海摇了摇头,打开电脑,上网———聊 天。这还是项忆君教他的。在家闲着没事,时 间都凝结成块了。上网聊天,时间便液化了, 一下子就流了过去。 项海有个固定的网友———“柳梦梅”。半 年前,项海第一次上网聊天,给自己取了个 网名———“杜丽娘”。也是图个新鲜好玩。一 会儿,“柳梦梅”便出现了。 “你是女的吗?”“柳梦梅”问。 项海打下这么一行字:“在梦里,我就是 杜丽娘。你何必管我是男是女———你叫‘柳 梦梅’,你是男的吗?” “柳梦梅”说:“我同你一样,也在梦里 呢。你又何必管我是男是女?” 这么一来一去,两人便成网友了。项海 打字很慢,一行字要打半天。“柳梦梅”从不 催他,是个耐心的聆听者。项海说出的话,一 点也不像网上聊天,倒跟散文似的,抒情得 很。 “昨天,一片叶子飘到我家阳台上,我捡 起来,看到都有些微红了,我便晓得,秋天到 了。一叶知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柳梦梅”接着道:“秋风也起了。你闻过 风的味道吗———其实春夏秋冬,各个季节, 风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春天的风有泥土气; 夏天是潮潮的水汽,带点腥气;秋天有一股 烧尽的枯木的味道;冬天则是冷冷的水门汀 的味道。”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6 5 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项海说:“你倒是研究得透彻。下次我也 仔细闻一闻———我猜你该是个挺细致的人。 你爱听戏吗?” “柳梦梅”回答:“爱听,尤其是京昆,喜 欢得不得了———你自称‘杜丽娘’,想必也是 个爱听戏的人吧?” 项海犹豫了一下,说:“我岂止爱听——— 我唱了几十年的戏。” 这一聊,便是半年之久,每隔几天都要 聊上几句。项海觉得这也是缘分,他叫“杜丽 娘”,偏偏就有人叫“柳梦梅”。都说网络乱糟 糟的,没想到居然能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 真是很难得了。 今天,项海告诉“柳梦梅”:“我喜欢上我 家隔壁的一个女人。”说完,心怦怦乱跳,脸 都有些红了。“现在,你该晓得了,我是个男 人。” “柳梦梅”停顿了一会儿,问他:“那女人 也喜欢听戏吗?” 项海说:“这个我不晓得,但她前夫是京 剧演员,耳濡目染,想来她应该也不会讨 厌。” “柳梦梅”道:“那很好啊。你去跟她说。” 项海愣了愣,半晌,才道:“这个,你让我 怎么说呢?” 打完这行字,项海便下线了。心兀自跳 个不停,盯着电脑屏幕,都有些后悔说这些 了。原以为说出来,心里会轻松些,谁晓得反 倒更彷徨了。 项忆君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 “你好,我是毛安。”一个男人的声音。 项忆君先是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 “哦,你好,”想起那天的失态,微微有些局 促,“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跟你学唱戏。” “什么?”项忆君还当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跟你学唱戏。”毛安提高 音量,又说了一遍。 下班后,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项忆君 进去时,毛安已等在那里了。分别点了咖啡。 毛安直奔主题。 “我说要向你学戏,可不是开玩笑。我是 非常非常认真的。”他看着她。 项忆君觉得很好笑。“我自己也是半桶 水,哪里会教人啊。我们院子里有许多专业 演员,我介绍几个给你认识好不好?” 毛安摇头道:“不用很专业,我又不指望 上台表演———我要求不高,只要像那么回事 就行了。”项忆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问道:“你 为什么要学戏?” 毛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笑笑,说: “也不为什么,说出来你肯定会笑我的。 不过你现在成我师傅了,被你笑两句也没关 系———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余霏霏 吗?嘿,我不用说下去,你也猜出来了,是 吧?”他摸摸头,咧嘴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项忆君一愣,随即“哦”了一声,明白了。 朝他看了一眼,笑道: “你这人倒蛮有趣的。” “不是有趣,是认真,做事认真,”毛安强 调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要 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准备工作 做足,不打没把握的仗,知己知彼,百战不 殆,争取一击即中。”他越说越兴奋。 项忆君忍不住又笑了。 “你把追女孩当成打仗啊?”她道。她本 来是想拒绝他的,现在一下子改了主意,像 是马上要投入到一场游戏中去的心情,是以 前从未有过的,有些新奇,又有些跃跃欲试。 她眼珠一转,问他: “那个余霏霏,是不是很漂亮?” 毛安不加犹豫地说:“那当然!” 项忆君下班回到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 白色的本田雅阁。她认出这是白文礼的车。 她上楼,开门进去,果然见到白文礼坐在沙 发上,穿一套休闲西装,手拿茶杯,笑吟吟地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7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在和项海聊天。项忆君叫了声:“白叔叔。” “忆君回来啦?”白文礼笑道,“几个月不 见,越长越漂亮了。” 不久前,白文礼筹办了个戏曲学校,生 源不错。这次他过来,便是想请项海出山,到 学校教戏。 项海推辞了:“这么多年不唱,都生疏 了。” 白文礼一笑:“师兄啊,这话搪塞别人可 以,搪塞我可就不行了———说句实话,除了 你,我谁都信不过。要是能请到你,我这个学 校啊,就有九成把握了。” 项海摇摇头,淡淡地道:“师弟这是抬举 我了。我现在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什么也不 懂。你让我去教学生,可别砸了你的金字招 牌。” 白文礼微微一笑,说:“师兄又何必太 谦?你啊,就是亏在退得太早,要不然唱到现 在,谁还能强得过你———就当给我个面子, 一来是为了我,二来也是为了那些学生,发 扬国粹,功在千秋的事,啊?” 项海嘿了一声,不说话了。 项海留白文礼吃晚饭,白文礼高高兴兴 地答应了,又说要进厨房帮忙,被项海推了 出来。白文礼便踱到项忆君房间,见她正在 翻一本厚厚的《京剧大戏考》,奇道:“怎么想 起看这个了?” 项忆君告诉他:“不是我要看———是有 人要向我学戏,我在备课呢,” 白文礼笑了:“倒是蛮巧,我请你爸爸教 课,别人又跟你学戏———父女俩都成老师 了。” 项忆君摇头笑道:“我算什么老师啊,只 不过是闹着玩儿。那个学生动机也不纯,嘿, 你晓得他为什么要学戏———”说到这里,忽 地想起一事,便问:“白叔叔,向你打听个 人———余霏霏你认识吗?” 白文礼愣了愣:“哦,认识的———去年刚 分到团里,程派旦角———怎么,你认识她?” 项忆君一笑:“我不认识,不过我的徒弟 认识。”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白文礼起身告 辞。项海说要送他,白文礼忙道不用。项海便 让项忆君代他送到楼下。两人缓缓走下楼 梯。项忆君走在前面,白文礼走在后面,停了 停,忽地说了句: “你走路的样子真像你妈。” 项忆君回头一怔:“像吗?” “像。”白文礼看着她,道,“不光走路的 样子像,长相也很像呢。” 项忆君笑笑,道:“我舅舅也这么说,不 过他说,我没有妈妈好看。我妈妈是鹅蛋脸, 鼻子很挺。我鼻子塌塌的,像个洋葱。” 白文礼也一笑:“你比你妈还要文静 些———放在戏台上,她是花旦的路子,你就 是青衣。” 项海打开电脑。“柳梦梅”也在网上。 “吃过饭了吗?”“柳梦梅”问。 项海说:“刚吃完———今天,我师弟来 了。” “柳梦梅”说:“是一起学戏的师弟吗?他 唱得好,还是你唱得好?” 项海说:“这个不好说。不过,以今时今 日的境遇来看,他比我要好得多。我和他是 两种人———我只是个戏子,他却是个人物。” 项海打到这里,停了停,又接下去道: “这番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没有半 点贬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 “柳梦梅”说:“我明白的。” 项海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这四个字,一时 间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心头倒是积得满满 的,万感交集的,想不出合适的话,便道: “‘柳梦梅’,你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吗?” “柳梦梅”说:“喜欢不喜欢,都要在这个 世界过。难道你有时空穿梭机?” 项海想了想,道:“我不用时空穿梭 机———窗帘一拉,戏服一穿,眼睛一闭,就变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8 7 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成另一个世界啦。”他说到这里不禁一笑,是 笑自己傻的意思。摇了摇头。 “隔壁那个女人,你和她说了没有?”“柳 梦梅”忽然问道。 项海一愣,反问:“说什么?” “柳梦梅”道:“当然是坦露心迹了。” 项海迟疑着,没吭声。半晌才道:“我要 去睡了。下次再聊吧。”匆匆下了线。呆呆坐 了片刻,便踱到阳台上,抬头望天上的星。头 一侧,瞥见隔壁阳台上有个人影,借着月光 一看,竟是罗曼娟。两人目光一接,都是一 怔。 “还没睡啊?”项海干咳一声,问道。 罗曼娟“嗯”了一声,一甩手,将刚洗完 的羊毛衫挂在衣架上。 “晚上晾衣服,不怕沾了露水吗?”项海 又问。 罗曼娟道:“羊毛衫干得慢,放到明天再 晾,一整天干不了。” 项海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到话接下去, 便依然抬起头,两手撑在栏杆上,看天上的 星———其实是在想话题。又怕她晾完衣服便 进去,心里忐忐忑忑,脸上却是带着微笑,悠 悠闲闲的。 “项老师今早又唱戏了吧。”罗曼娟忽 道。 项海说:“嗯———吵了你睡觉是吧?” “没有,”罗曼娟道,“我早醒了———就算 没醒,在这样好听的声音中醒来,也是件美 事呢。”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羊毛衫。 项海心里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罗曼娟 已转身进屋了。“再会。”———她是苏州人,这 声“再会”甜中带糯,听着说不出的惬意。 “再会。”项海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胸 中有东西在涌动,一波一波的,又似被什么 撩了一下,浑身轻轻打个激灵,思路都有些 跟不上了。 三 项忆君把授课地点定在她家附近的一 所中学。周六周日,学校的操场上到处可见 打球的学生,教室里却几乎空无一人。项忆 君挑了底楼的一间教室。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京剧的起源,”第一 堂课,项忆君说,“京剧的前身是徽剧和汉 调。清朝乾隆年间,徽班进京,与汉调的艺人 合作,又吸收了昆曲、秦腔的曲调和表演方 法,渐渐就发展成了京剧———” 毛安道:“老师,能不能不学那些理论知 识,直接教我唱戏?” 项忆君问:“你想学哪段?” 毛安嘿了一声,说:“我不懂的,反正只 要好听就行,再有就是别太难,你晓得,我一 点基础也没有。” 项忆君想了想,说:“那就学《苏三起解》 吧。” 毛安说:“这个我会唱。”说着,便抢在前 头唱了一遍。唱完,朝项忆君看了一眼,笑 笑,“我晓得我唱得不好,你别这么看我,我 会自卑的。” 项忆君摇了摇头,道:“不是好不好的问 题———你运气的方法不对,应该用丹田运 气,那样唱出来的音才浑厚,你这么唱,就像 唱流行歌曲似的,轻飘飘的。” 毛安问:“丹田在哪里?怎么用丹田运 气?” 项忆君说:“丹田就是小肚子,你试着深 吸一口气,把气从那里升上来,喏,就是这 里———”她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深深吸了口 气,又吐出来,“感觉到没有?平常你是用肺 呼吸,现在是用丹田呼吸。唱戏时一定要用 丹田的气。” 毛安学她的样子,呼吸了一遍。 “项老师,”他笑着道,“我记得以前生物 课老师说过,人是用肺呼吸的。我实在想不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9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通———小肚子里只有大肠和盲肠,怎么个呼 吸法?你倒是说说看。” 项忆君愕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她 想起自己从前跟父亲学戏的情景,是何等的 屏息凝神,连喷嚏也不敢打一个。现在这个 人,居然嘻皮笑脸,浑然不当回事。项忆君觉 得,学戏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有些不快,朝他 看了一眼。转念又想,反正他也是闹着玩儿 的,自己又何必太认真。 “那你还是继续拿肺呼吸吧。”项忆君淡 淡地说,“《苏三起解》你已经会唱了,我们再 学段别的,嗯,《智取威虎山》好了。” 白文礼专门派车去接项海上课。司机按 门铃时,项海刚刚熨完衣服。他原先预备穿 中山装,已经拿出来熨好了。谁知穿上后才 发现,袖口那里居然有个洞,也不知什么时 候破的,只得另拿一套西装,急急地熨了,穿 上,随司机走下楼。他站在一旁,等司机开 门。谁晓得司机自顾自地上了车。项海一愣, 想这人真是不懂规矩,只得自己开门,上了 车。 学校大楼新建不久,教室里的玻璃窗和 课桌椅都是崭新的。项海走进去,见下面坐 了五六成学生,一个个眨巴着眼睛朝自己 看。项海暗暗提了口气,竟也有些紧张。“大 家好,”他道,“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项名 海,现在开始上课。” 项海教授《霸王别姬》。他先唱一遍: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 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 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看大王在帐中和 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 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适 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口声声露出那离散之 心———” 项海许久没在公众场合唱戏了,额头渗 出细细的汗珠。他唱完,朝台下看去。见这些 学生一个个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项海正 有些失落,忽听见角落里响起欢快的手机铃 声,一个女学生拿着手机,飞也似的奔了出 去,一会儿再进来,大咧咧地坐回位子,招呼 也不打。项海被她的高跟皮鞋声弄得好一阵 发愣。 第一堂课上得索然无味。手机声此起彼 伏。听电话的,上厕所的,进出教室旁若无 人。后排一个男生边听课边吃口香糖,手插 在口袋里,靠着椅背,对着项海吧嗒吧嗒嘴 巴灵活地翻转着。前排的一个女生,赫然在 项海眼皮底下看一本画报,翻页时毫不避 忌,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项海对着她发了 一会儿呆,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女生却抬起 头看他,还朝他笑了笑,继而又低头看画报。 项海没说话,心里却有些糊涂———难不 成现在学生上课都是这个样子?几十年没进 课堂,都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上完课,项海微一欠身,朝台下道:“今 天就到这儿吧。”说着慢慢地收拾东西。他静 若处子,学生们却是动若脱兔,只一会儿工 夫,便走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项海一人。 教室内顿时空空荡荡。 司机告诉项海,车坏了,不能送他回去。 “你坐校车吧,到人民广场。喏,就在那 边———”司机叼着烟,手朝校门口一指。 项海只得走过去,上了大巴。车上座位 已满了,零零星星有几个人站着———坐着的 都是些学生,说说笑笑,有些是刚才班上的 学生,见到项海,也不理会。项海挑了个位置 站着,一手拿包,一手抓住上面的行李架。一 会儿车开了,起步时不大稳,项海没抓牢,整 个人朝后倒去,“啊哟!”幸好后面有人,扶住 了他。 “谢谢。”项海重新抓住行李架。这次抓 得牢牢的。 “项老师,我帮你拿包吧。”旁边座位上 一人道。项海一看,见是刚才上课时吃口香 糖的男生。男生一抬臀,再一伸手,将他的包 拿了过去。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10 9 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这趟校车人最多了,每天都有人站 着———项老师你累不累?”男生嘴里嚼着口 香糖,问他。 “嗯,还好。”项海听他这么说,还当他会 给自己让座,谁知他纹丝不动,并没有让座 的意思。便有些后悔,该说“很累”才是。再一 想,整车的学生只有他一人提出给自己拿 包,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仗义了,不该再奢求 什么。 好在路上不堵,不到半小时便到了人民 广场。项海从男生手里拿过包,说声“谢谢”, 下了车,换乘一辆地铁,很快到了家。 项海走进门洞,被迎面冲下来的一人撞 得险些跌倒,他踉踉跄跄看去,那人已冲出 十来米之外。“小赤佬,你给我死回来———” 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尖叫声, 在项海头顶响起。项海抬起头,五楼的女人 见到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项老 师,这个———回来啦?”忙不迭地把头缩回 去。 这女人以前唱裘派,是京剧团里唯一的 女花脸,一度前途远大,后来跟着老公炒期 货,心思全放在赚钱上,把家当输个精光才 回头。几年不唱戏,全撂下了。现在拿着一份 死工资,日子清苦得很。项海猜想,她儿子刚 刚必定又是拿了家里的钱去赌,她才会如此 失态。不由得叹了口气,慢慢地走上楼。 “项老师。”忽听见一个轻轻柔柔的声 音。 项海抬头,见罗曼娟站在面前,手里端 着一碗馄饨,正望着自己。“自己包的馄饨, 虾仁馅的,拿一碗给您尝尝。” 项海“哟”的一声,连忙放下包,双手接 过。“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多谢。”他正要 开门,才发现自己端着馄饨,竟腾不出手拿 钥匙。罗曼娟微微一笑,又从他手里拿过馄 饨,“您先开门吧。” 项海也笑了笑,掩饰脸上的窘态,打开 门。“进来坐会儿,”他对罗曼娟道,“我昨天 刚买了些上好的普洱,请进来尝尝。” 罗曼娟推辞道:“不了,家里的衣服还没 收,小囡马上就放学了,还要烧饭。” 项海“哦”了一声,兀自不死心,道:“只 是喝杯茶,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说完朝她 看,又觉得自己死缠烂打,有些过头了。正踌 躇间,听见罗曼娟道: “这个———好吧。” 项海泡了杯酽酽的普洱茶,端过来。罗 曼娟坐着,在看旁边镜框里的照片。有项海 父女的合照,还有早年项海在舞台上的戏 照。 “项老师这几年都没怎么变呢,保养得 真好。”罗曼娟道。 “哪里,”项海笑笑,“老了,脸上的褶子 拿熨斗也熨不平了———来,请喝茶。” 罗曼娟接过,放在一边。朝项海看了一 眼,停了停,忽道:“项老师,我们家小伟昨天 在学校里闯祸了。”说完眼圈一红,几乎要落 下泪来。 项海见她这副模样,先是一惊,随即问 道:“怎么了?” 罗曼娟说:“他和同学打架,把同学的头 打开了,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校长对我说, 要给小伟记一次大过。我晓得记三次大过就 要退学。项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得了———”急 得又要哭。 项海劝慰她道:“小孩子打架,也是难免 的事———男孩子嘛,自然调皮些。再大几岁 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罗曼娟摇头,道:“项老师你不知道,这 个小囡啊,我当妈的心里最清楚,要是不好 好管教,将来就跟五楼上那个宝贝差不多。” 这是罗曼娟第一次跟项海谈起家里的 事。项海没料到她会说这么琐碎的话题,楼 里有的是三姑六婆,她大可以找她们去谈, 远比跟自己说要有用得多。项海朝她看了一 眼,见她低垂眼睑,鼻尖微微耸动,心里一 动,忽然觉得从这样的话题谈起,家长里短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11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的,更显得亲近,倒也不错。项海劝她: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儿女的事,只有 尽力而为———”他说着,又觉得不妥,斟酌 着,“嗯,这个,男孩子不像女孩子,开窍得 晚,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夜之间,说懂事就 懂事了。” 罗曼娟嗯了一声,忽道:“我倒是挺喜欢 你们家忆君,又文静又听话,工作又好,还会 唱戏———项老师你是怎么培养的女儿?有时 间一定要教教我。” 项海笑笑:“也谈不上什么培养———这 孩子和我一样,有些呆气,在如今这个社会 里,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他端起茶,让了 让罗曼娟,“请喝茶。” 罗曼娟喝了一口,赞道:“这茶真香。应 该很贵吧?” 项海回答:“还好。” 罗曼娟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项海送 她到门口,直到她关上门,才进来。他收拾茶 杯,见罗曼娟喝的那个杯子,有浅浅的口红 印。项海一愣,才晓得她并不是真的素面朝 天,也是修饰过的。 项海回想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放电 影似的掠过。他每一句话,都是脑子里过了 一遍才说的,生怕有哪里说得不妥当,又担 心是不是过了头,反倒着了痕迹,那就尴尬 了。项海这么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禁笑自己 忒傻,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转念又想,戏里头 那些多情种,张君瑞、柳梦梅,又有哪个不是 傻到了家?其实也不是傻,是痴。项海这么想 着,都有些脸红了。却不是害羞,而是隐隐透 着激动,心口那儿一波一波的,有什么东西 冒着泡,不断漾着,都快溢出来了。 四 项忆君上班时,被科长说了一通。事情 是这样的———海关规定机场员工不可在免 税店里购买烟酒和化妆品。那天项忆君值晚 班,抓住一个买免税烟的员工,谁晓得这人 竟是指挥处的副总,科长忙不迭地让项忆君 把烟送回去。“你抓谁不好,偏偏去抓他!”科 长恨恨地说。 项忆君便很想不通———那人脸上又没 写字,她怎么晓得他是副总?再说了,规定又 没说只能抓老百姓,不能抓当官的。项忆君 那几天一直闷闷的,见了科长,也不搭理。她 其实是个倔脾气,脸上藏不住事的。科长不 跟小姑娘计较,一笑了之。坐在项忆君对面 的年轻女人叫丁美美,二十七八岁年纪,瘦 瘦高高的个子,最擅长跳国标舞。大老板喜 欢跳舞,出席大场面常带着她,最受宠不过。 大家都猜下届领导换任,这个小女人有希望 升一升。丁美美平常跟项忆君话并不多,这 天居然朝科长横了一眼,凑近了,对项忆君 说,别睬那种马屁精!项忆君一愣,倒有些意 外了。再一想,换了丁美美是她,自然不会把 科长放在眼里,该怎样就怎样。项忆君想到 这里,便有些懊悔———当初该去学跳舞才对 呀。 舅舅又给项忆君介绍了个男朋友,家里 是做饭店生意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在一 家玩具公司当销售员。见面前,舅舅再三关 照项忆君:“别跟人家说你喜欢唱戏。”项忆 君反问:“为什么?”舅舅眉头一皱,道:“让你 别说就别说,又不是到京剧团面试,跟人家 说这个干什么?” 相亲地点定在麦当劳。小伙子叫赵西 林,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镜。两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赵西林问项忆 君:“平常有啥爱好?” 项忆君脱口而出:“唱戏。”说完才想起 舅舅的嘱咐,暗暗伸了伸舌头。赵西林见了, 问她:“怎么了?”项忆君忙道:“没什么——— 嗯,你有啥爱好?” 赵西林想也不想,便道:“打牌。大怪路 子、八十分、斗地主、红五星、捉猪猡———我 都很拿手。”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12 11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项忆君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喜欢听戏 吗?” 赵西林摇摇头,很爽快地道:“听不懂, 不喜欢———你喜欢听戏?现在还有喜欢听戏 的年轻人?真是蛮少见的。” 项忆君觉得这人倒也有趣,便告诉他: “我不是喜欢听戏———我是喜欢唱戏。” 这时,项忆君一抬头,竟然看到毛安从 窗外走了过去,旁边是一个女孩,二十岁出 头,披肩长发,侧面看去五官很精致。项忆君 一愣,猜想这女孩应该就是余霏霏。可惜还 来不及细看,人已经走远了。 项忆君低头吸杯里的果汁。赵西林朝她 看了一眼,道:“其实这个———我妈也蛮喜欢 听戏的,还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沙 漠王子》什么的,蛮好听。” 项忆君笑笑,说:“那是越剧。我只会唱 京剧,越剧可不会。” “反正差不多,都是戏嘛。”赵西林道。 项忆君又笑了笑。 赵西林看看她,犹豫了一会儿,忽道: “嗯———下礼拜你哪天有空,出来打牌 怎么样?” 周末,毛安又来向项忆君学戏。他脸色 闷闷的,也不怎么说话,一改往常的嘻嘻哈 哈。项忆君原先还想问他那天的事,见他这 样,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毛安问项忆君:“《牡丹亭》会唱吗?” 项忆君说:“昆曲我不大拿手,勉强会一 点点。” “那你唱一段给我听听,好吗?”毛安掏 出烟,点上火。 项忆君愣了愣,随即说:“好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 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 院———” 项忆君唱完了,见毛安怔怔地看着自 己,动也不动,似是在发呆,便拿手在他面前 晃了一晃,“你怎么了,不舒服?” “嗯,是有点不舒服———这儿,”他指指 心口,“这儿不舒服,难受得要命。” “胃不舒服吗?”项忆君道,“要不要我陪 你去医院看看?” 毛安瞟了她一眼,“亏你还是唱戏的,怎 么这么直来直去的———这是胃吗?是心!我 跟你讲,我的心很痛,痛得一塌糊涂。” 项忆君朝他看看,笑了笑,没说话。 毛安叹了口气,道:“你唱得真好听。我 还是第一次觉得戏这么好听,好听得不得 了,该怎么形容呢,好像唱到我心里去了,像 是有一双手,把我整个人给拽了进去———我 现在才晓得,为什么以前的人那么喜欢听 戏,原来真是有点道理的。嗯,真的,不服不 行。”他说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毛安告诉项忆君———他和余霏霏吹了。 “其实也不是吹,应该说,我们本来就没 真正好过,”毛安苦笑了一下,“我追了她整 整一年,她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她心里想 什么,我清清楚楚。她怎么肯随随便便找个 男人呢,她条件那么好,能找到比我好一百 倍的男人。”说到这里,他狠狠吸了口烟,随 即把头转开,看向窗外。 毛安鬓边一撮头发有些泛白发亮,或许 是阳光落在上面的缘故。他手插在裤袋里, 眼朝着窗外,嘴微微动着,似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跟你讲,天涯何处无芳草———” 项忆君说着,停下来,觉得这样安慰人实在 太傻,便笑一笑,道,“喂,你到底还要不要学 戏啊?你喜欢《牡丹亭》,那我就教你这一段, 好不好?” 毛安也笑了笑:“好是好,不过这段太难 了,我怕我学不会。” “学不会就多学几遍,有什么关系?我这 个做老师的都不怕烦,你还怕什么?”项忆君 说完,从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袖套, “来,把这个戴上。” 毛安朝她看:“干什么?”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13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项忆君一笑:“水袖啊———戴上这个就 有感觉了。”一边说,一边给他套在手腕上, 甩了两下,“你眼睛看着这里,袖子就往那边 甩,眼神要妩媚一点———” 毛安叫起来:“帮帮忙,我可不想变成娘 娘腔。” 项忆君嘿了一声,道:“放心吧,你离娘 娘腔还远着呢。”说着,把他的烟夺下,往旁 边的垃圾桶里一扔,“别抽烟,烟会把嗓子熏 坏的。我爸就很少抽烟。你呀,要是想继续跟 我学戏,就得把烟戒了。” 毛安笑了笑,又朝她看了一眼,想说什 么,忍住了。“好吧,你是师傅,听你的。”他甩 甩两个袖套,不禁又笑,“要是给我的客户看 见,保管以后再也不敢买我的保险了。呵 呵。” 白文礼最近很忙,又是学校,又是团里, 加上同时有两个情景剧在拍,还有一个汇报 演出要排练,忙得陀螺似的。倘若光是忙,倒 也算了,偏偏还有一件更烦人的事。余霏霏 几次打电话过来,说想当《牡丹亭》的女主 角———《牡丹亭》是香港人投资的昆曲电影, 白文礼只是经朋友介绍,跟这个香港老板吃 过两顿饭。香港老板托他帮忙物色演员,其 实也是客气,随口一说。偏偏就让余霏霏知 道了,天天缠着他,软的硬的,一副不达目的 不罢休的模样。 一年前,白文礼带团去新加坡公演。那 次,余霏霏半夜里敲了他的门,还上了他的 床。白文礼每次想起这个,就后悔得要命。余 霏霏很漂亮,戏唱得也不错,因此,很自然 地,下一个年度大戏里,他推荐她当了女二 号。团里有不少人提出异议:让一个刚踏出 校门的小女孩担当重任,是不是合适?白文 礼力挺余霏霏。最后团长还是同意让余霏霏 上了。演出后,反响不错,余霏霏也一跃成了 团里数一数二的年轻花旦。 白文礼没料到余霏霏胃口这么大,居然 还想演电影。他拒绝了她。她没说什么,过了 两天,从网上寄了一张照片过来。白文礼看 了,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是他和她在床上 亲热的照片。白文礼才晓得了这丫头的厉 害。他马上打电话给她,说可以替她把香港 老板约出来,但最后是否能谈得成,就是她 自己的事了。 “白老师,谢谢你哦。你最好了!”电话 里,余霏霏的声音又柔又嗲。 白文礼擦了把汗,正想进去洗个澡,这 时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是项海。 “我这阵子身体不大舒服,上课的事,你 还是另请高人吧。”项海道。 白文礼一听,便有些烦,但他没流露出 来,反而笑眯眯地道:“师兄啊,你这不是为 难我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多学生都是冲 着你才去听课的,你一走,我找谁给他们上 课去?你千万帮我这个忙,就一个学期,行不 行?这样,我把讲课费再给你提高一成———” 项海说:“不是钱的问题。” 白文礼说:“我晓得师兄你不是看重钱 的人,再说,你也不缺这几个钱———师兄啊, 我求求你,小弟给你作揖了!” 白文礼放下电话,哼了一声。那天司机 跟他 报告 软件系统测试报告下载sgs报告如何下载关于路面塌陷情况报告535n,sgs报告怎么下载竣工报告下载 ,说车坏了,没送项海回去,他一 听,就晓得这个师兄心里肯定不舒服了。又 问了几个学生上课的情况,就更清楚了。项 海唱得再好,终究不是名家,现在的学生势 利眼得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白文礼早 料到他会打这个电话。 “你又何必请他上课,”白文礼的妻子在 一旁说,“他那个人呀,脑子不清不楚,你这 么求他,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学校缺他 不可呢。” 白文礼没说话。 “那么高的讲课费,请谁不好,偏要请个 拎不清的傻子。”妻子撇嘴道。 白文礼道:“也不能这么说,他还是有几 手真功夫的。” 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14 13金炳华●特 稿○怀念巴金 “什么真功夫?我还不晓得你们唱戏的, 说穿了就是熟练工,日日唱夜夜唱,就是傻 子也会哼上几句。他都搁下那么久了,还能 有什么真功夫!” 白文礼皱了皱眉头。借口抽烟,到阳台 上去了。他站了一会儿,却没点烟,倚着栏 杆,歪着身子朝远处看。不知怎的,竟想起当 年和项海一起学戏的情景。两人都是二十来 岁的小伙子,天蒙蒙亮便开始吊嗓,接着再 是扎马步,拉腿,盘头。那时,旁边总有个清 秀的小姑娘跟着他们,她喜欢笑,一笑眼睛 就弯成月牙儿。她喜欢荀派,最爱唱《卖水》: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 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后 来,她成了项海的妻子。项忆君出生没多久, 她便去世了。白文礼至今还记得,她生病的 那段日子,他去医院看她。她很郑重地对他 说,我们项海只会唱戏,别的什么也不懂,以 后要靠你多照顾了。白文礼当时只是笑笑, 没说话。她去世后,项海从来不喝酒的人,竟 然连着几个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不排练 也不演出,渐渐地,把个大好的前途都放下 了,谁劝也不听。 白文礼叼上一支烟,点上火,朝天喷了 个烟圈。 耳边似是响起一串笑声。他晓得,其实 并没有人在笑,是他在想着某个人,才会有 这样的幻觉。他还晓得,他之所以请项海去 上课,就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这些年来,多 次有人提出要停发项海的工资,都被他竭力 顶住了。这些事情,项海并不知情,他也不在 乎项海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为了他。 项海打完电话,便上网,与“柳梦梅”聊 天。 “———他说,好多学生都是冲着我才来 听课,我晓得他这是逗我高兴。其实,我又不 是梅兰芳,哪会有人冲着我的名头来听课!” 项海说到这里,苦笑了笑。 “最近和隔壁那个妇人有无进展?”“柳 梦梅”似乎很关注这件事,每次聊天都要谈 及。换了两个人面对面,项海是死也不肯说 的,可是网上百无禁忌,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而且项海也想找个人倾诉,好把心里的话透 一透,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 “那天,她给我送了碗馄饨,我请她到家 里坐,喝了杯茶,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柳梦梅”问。 “也没聊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家 常话。” “她主动找你,莫非她也有意?” 项海看着屏幕上这行字,心跳了跳。随 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猜。我宁可她不 明白我的心意,也不说穿,就这么打哑谜似 的———柳梦梅,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柳梦梅”说:“换了别人,或许会笑你 傻。我不会。我是最了解你的———不说穿才 有意思呢,就跟戏台上似的,你看我一眼,我 再偷瞟你一眼,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想说的 话都藏在心里,就算说了,也只是短短一两 句,却能让人回味半天———是不是这样?” 项海细细琢磨这番话,觉得有些近了。 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柳梦梅,你是个什么 样的人?我猜你年纪应该不会太轻,从事的 也是艺术行当,对不对?” “柳梦梅”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笑脸。 “我不告诉你,”他道,“说穿了就没意思 了。” 项海也打了个笑脸。这是“柳梦梅”教他 的,在动画栏里,单击就可以了。 “柳梦梅”忽道:“那个女人漂亮吗?” 项海想了想,道:“不算漂亮。但看着比 较舒服。” “你怎么会喜欢上她的?”“柳梦梅”问。 项海一愣,迟疑了一会儿,随即打下几 个字: “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我去世的妻子。” 滕肖澜 姹紫嫣红开遍○中篇小说15 特 稿○怀念巴金●金炳华 毛安连着两个礼拜没找项忆君学 戏———意料中的事。项忆君没放在心上,他 本就是为了追女孩才学的戏。现在两人吹 了,他当然也不会再来了。项忆君倒是每周 都去那个学校,等上半小时,见他不来,便回 家。她也没打电话,怕触痛他的伤心事。谁知 到了第三个周末,他又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 前。 “项老师,你好啊!”毛安手里拿着一个 汉堡,边啃边说,“刚陪一个客户签完单,就 到这儿来了———您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 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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