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台湾现代诗选-白灵作品

白灵作品 白灵，祖籍福建惠安，生于台北万华，现任台北科技大学副教授。年度诗选编委，曾任台湾诗学季刊主编五年，作品曾获中山文艺奖、国家文艺奖等十余项。创办「诗的声光」，推广诗的另类展演型式。着有诗集《白灵．世纪诗选》、《爱与死的间隙》、《女人与玻璃的几种关系》等八种，散文集《给梦一把梯子》等三种，诗论集《一首诗的玩法》等五种。近年介入网络，建置个人网页「白灵文学船」等九种（http://www.ntut.edu.tw/~thchuang/）。 女人 莫名的安静 其实莫名的不安 可以没有波浪 就不是海 若能回到原处 即非鱼 有皱纹全因为镜子 会变老都从莫名的感动开始 风筝 扶摇直上，小小的希望能悬得多高呢 长长一生莫非这样一场游戏吧 细细一线，却想与整座天空拔河 上去，再上去，都快看不见了 沿着河堤，我开始拉着天空奔跑 钟摆 左滴右答，多么狭小啊这时间的夹角 游入是生，游出是死 滴，精神才黎明，答，肉体已黄昏 滴是过去，答是未来 滴答的隙缝无数个现在排队正穿越 不如歌Ⅰ 平静的无，不如抓狂的有 坐等升温的露珠，不如卷热而逃的泪水 猛射乱放的箭矢，不如挺出红心的箭靶 养鸽子三千，不如拥老鹰一只 被吻，不如被啄 登高山遇雨 小雨数十行 下歪了　织成数千行 下在山里 挂起来　像私藏的那幅古画 下在远处　模模糊糊 起伏的山犹似隔帘看 乍看是一个 曲线优美的臀 下久了　才看到 白蛇似的小溪逐雨声 一路娇喘爬来 碰到橕黑伞的松 躲进伞影不见了 下到最下头 戴大红帽的飞亭 没商量就盖了章 落款人是亭旁路过的樵夫 下了山 连同雨声卷起来 插进背后的行囊 光的窟窿 黄昏时，天空焚为一座 灿烂的废墟; 落日自高处倒塌 这是天国最后的一盏灯了 酒旗遭风撕毁 黑暗收押了周围的一切 然而还有我的灯悬着呢 坚持统领这荒野 虽是小小一盏 就是要让黑暗有一凹 永远的 光的窟窿 山寺 钟 因谦虚而被敲响 青苔因疑惑 而美如丝绸 心似木鱼，暗暗遭祷念声 洗劫一空 雾久据不去 寺尖隐隐约约 这荒凉 如小小的睡眠 慰安妇自愿说 森林自愿着火 好让闪电抽亮它的鞭子 房子自动摇晃 方便地牛打哈欠 肉体自己打开伤口 因为子弹要路过 头颅有机会掉落 全因武士刀锐利的仁慈 所有的番薯都剥光了自己 躺满岛上，说： 「来吧，历史，踩烂我 让我好好地爱你们的脚迹！」 注：数千妇女于台湾日据时期被迫或被诱往南洋慰劳日军，从事性服役，未死返家者十不及一。竟有人误传彼等乃自愿前往，舆论哗然。以诗记之。 边界 ——两颗星球会比两颗心远吗 因此造物者为我们发明了吻 我的唇的存在 必须与你的唇交缠 方才存在 但它的根源我们仍捉摸不定 当我收回 我的唇重新消失 这就是做为两对唇舌的悲哀 无法移动的两座城池驱遣勇将 捉对厮杀后又鸣金收兵 一生就这样，直到城空人去 唇毁，舌亡 唇慢慢领悟，它只是黑夜白天之间 蹩脚的翻译家 舌是一座伸向空中试图跨界的 肉做的桥 巫师手中造谣的法器 灵异逃亡于阴阳两界的 走私者 道德终身在背后捉拿我们 但夜黑风高暴雨疾打 纠缠的界线上我们仍相互撕咬 继续以言语咕哝地捉弄明天 企图短暂地造桥铺路 并成为我们白日无法辨识的 混血怪胎 恐怖组织 瀑布是河流的 台风是海洋的 地震则和恐龙化石一样 是地壳内部的 恐怖组织 小小肿瘤是身体的 不可见的爱滋是情色的 死，则和你的挥手一样 是乍然剎住时间的 恐怖组织 迎面而来的每一分钟 辗转到达的每封邮件 回过身来的 每一眼神都可能 爆炸的恐怖组织 如盐潜入海里 字跳回辞典内 灰烬中我疯狂翻寻 「与汝偕亡」 的黑盒子 该如何捉拿噩梦呢 悬崖般一次次倒向我的 我的恐怖 竟是我的 组织 大雁塔下买伞 从山门到塔身，隔着 千万滴雨 六七妇女堵住车门 从十个方向 拔出十把短剑分头刺进 我的心脏 千万声吵闹不休 倾盆泄下 从山门到塔门 数百步之遥 玄奘走了十七年 隔着千万滴雨，还是泪水 滴与滴像是星与星 那么遥远 但他没有十元人民币 好打开一把黑剑 成为伞 雨是千山万水 雨是千万句经文 雨是他的试炼 雨势愈下愈大 他承受，低首疾走 佛光已黯 观光兴旺 塔尖被鹰架捆绑 我快速跟随他的足迹前行 但千万滴雨，不，十亿滴雨 模糊了他的身影 「天下雨伞不准入内」 收伞时抬头瞥见 一僧全身淋透，似玄奘 隐入塔内 大戈壁 ──敦煌旅次 一张由你经文写就的 毯子 自你脚前向天边 抖去 看不懂经文的一粒沙 在其中翻滚 滚向 顿悟 地平线上 果然 滚出一轮 落日 。 但我佛，这是 经书的哪一页 天地间仅剩你、我 二字 落日与我 面对面 身高等长 中间坐着好大的 空 。 飞，因此不如不飞 动，因此不如不动 骆驼草和小石子啊 那不言不语 即将溶去的落日 就是我啊 侧身于你们之间 体会冷成一句经文的 荒凉 饮茶小集 (1). 偎 落日偎近一座湖泊 低声问： 泡茶吗？ (2). 唇 叶片 唇一样准备好了 想对另一张热呼呼的 唇口说 泡我 (3). 手 但有一根嫩芽 错过好几十只采茶姑娘的手 仍在她们身后喊 采我采我 第二天它就老了 (4). 沉 叶片沉下杯底 水说： 你真复杂 叶片又浮上水面，说 你是物理 怎么懂，我的化学 (5). 脱 灵魂脱壳后 飘到空中，回身 对逐渐冰冷的肉体 附耳低语： 谢谢，你为我们的人生 泡了一壶好茶 (6). 腾 太阳以光 写了一封email 给九大行星：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 总算为我们的银河 腾出地球 这一盏茶的时间 (7). 真 到黄昏时 自己能不能靠近自己 说：这一天 真是隽永 跳脱而控制的诗想 ——评白灵诗集《爱与死的间隙》 ■ 简政珍（亚洲大学文学院院长） 白灵这一本《爱与死的间隙》是近年来令人最欣喜的诗集之一。在诗的发展中，隐喻一直是数千年写诗的主要传统。个别简短零散的隐喻不论，隐喻经常以一个模拟的客体作为思维的对象，诗行的延伸，层层迭迭都围绕着这个客体进展，因此隐喻也变成诗内在结构的化身。如此的写作，让读者很容易抓住诗的核心，也比较能感受到诗可以「看得懂」。 但所谓「后现代」之后，「恶性拼贴」成风(郑明娳教授语)，隐喻几千年来所经营的「结构」崩解，有些诗人扛着「后现代」的旗帜，以拼贴当游戏，嘲讽诗的结构，也自我嘲讽诗的书写‧ 在两者之间，是转喻(metonymy)的诗想空间，转喻经由意象与意象的「偶发性」接触，促成联想而转进；有解构的倾向，但又不是结构的全然崩解(请参阅拙作扬智版的《台湾现代诗美学》)。笔者个人的诗作有如此倾向，白灵这本诗集更是在转喻中隐藏隐喻，是跳脱而控制的意象思维。 白灵这本诗集，好诗所占的比例之高，是台湾现代诗史极少数诗集所能达到的境界，而这些好诗，大都有这种转喻与隐喻精巧互动的意象。信手拈来，诗集的第－首诗〈登高山遇雨〉的第一节，「小雨数十行，……下在山里/挂起来 像私藏的那幅古画」，是典型的隐喻，但第三节的「白蛇似的小溪逐雨声/一路娇喘爬来」却在隐喻与转喻中游走。表面上，小溪被比喻成白蛇是隐喻，但若是此时小溪正好有一条小蛇游走，这时小溪和白蛇则互成偶发性并置的转喻。到了下一节：「下到最下头/戴大红帽的飞亭/没商量就盖了章/落款人是亭旁路过的樵夫」，樵夫的出现，是现场时空应景式的存在，可能是语言相激相生后的意象，也可能是现场时空真实的景致，这种偶发性的意象担当了诗意象叙述的重责，不是预设的隐喻而是转喻。诗的结尾，更是隐喻与转喻结合现实与想象的纠缠：「下了山/连同雨声卷起来/插进背后的行囊」，整首诗的白蛇、樵夫，将雨声装进行囊是诗想的跳脱，但如此的跳脱，又都回到「山中下雨如古画」大隐喻的统筹之下，非常动人且有说服力。 另外，如〈地下铁〉开始的诗节就趣味横生：「不得不自转如地球/却又不怎么圆的头颅们/膨胀在列车的窗玻璃上/全是上帝吹出的泡泡吧/廉价的星球/能运载到哪儿呢」。诗中叙述者所观照的「地下铁」，集中在乘客的头颅，因为拥挤身体不便移动，这些头颅「不得不自转如地球」。说是像地球，但又不够圆。再换一个角度观照，上帝造人，这些头颅在列车窗玻璃上，不过是上帝吹的泡泡。从头颅到泡泡，形状的类似，却是实质与空幻的对照，暗示人的一切，包括思维的中空，这样「廉价的星球」，能运载奔向何处？ 这一节意象的处埋，表象地球兴泡泡是头颅的隐喻，但是诗节与诗节的进展，却是意象引发意象，是转喻。由于第一节的地球与列车运载，第二节才有「星河」、「黑洞」有关太空之旅的意象。而「虚空」的意象一方面印照太空，一方面响应第一节的头颅如泡泡。所谓列车，是人生急驶，一切过往「模糊成星河」，一切「忧郁成黑洞」。思绪起动，记忆闪现如光，而「凡光皆涌人/而通过的/会是谁的影子」。光事实上也是上空里真实的存在。 但紧接着诗行是最后一节：「草地醒来/不得不打开双手/迎接孩子门脚尖过来的/皮球/皮球/皮球」，皮球的意象是前面圆形意象地球、头颅、泡泡的回应。这个意象可以视为：现实真实的景观，也可以视为「意象寻找意象」的转喻特质，是结构与偶发性的巧妙结合。 转喻是辐射且蔓延，转喻拉回指涉与被指涉的依存关系。两者的结合，变成既放且收，既收且放「这本诗集里处处是这样令人欣喜的意象。如〈恐怖祖织〉里，瀑布、台风、地震、小小肿瘤被比喻成各种恐怖组织，书象逸走翻转后，结尾是：「我的恐怖/竟是我的、组织」：如〈溽暑过蒲松龄旧居〉的意汇：「你坐在那幅昼上/袖子里藏了很多狐狸/艳阳当空/阴影都被收集去了/够下够遮掩/你收伏的鬼魅」：如〈淡水河黄昏〉开抬第一节的意象：「从远占/缓缓流进现代/唯有这条河才能打开/台北的话匣子」等等。 这本诗集印证白灵是关怀现实人生的诗人。现实的书写是对诗人最大的考验。但白灵的诗作如〈关于慰安妇的美学说法〉，大都暗讽而不流于言说‧批评而不流于谩骂，不过不激，但妙趣横生，五味杂陈。让意象富于机智与巧趣，读不过度激昂的叙述饱藏人文的悲悯，白灵写下了精湛的力作。从台湾现代诗的发展来看，我们在60年代有些玩弄超现实、文字如便秘的诗，70年代，我们有许多涕泪纵横‧文字如街头口号的「诗」，80年代之后有许多玩弄文字游戏、图像拼贴的所谓后现代诗。当然，纵贯其间，也有不少将古诗散文化而号称具有古典传承的「诗」。有时我们甚至在对文学史开玩笑，把散文家当作重要诗人讨论。我们期盼多一点像《爱与死约间隙》这样「真正」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