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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 编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编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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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 编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编03第八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为。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 ,又想道 :“且看他到何处去...

明朝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 编今古奇观 明 抱瓮老人编03
第八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为。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 ,又想道 :“且看他到何处去 ?”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 ?”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 :“儿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     不一时 ,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汝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 ,开言道 :“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 ?”一衣绿裳者答道 :“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 。”又指一衣绛服的道 :“此位陶氏 。”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 :“此位姓石,名阿措 。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其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爱重,妾等顺便相谢 。”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 :“封家姨至 。”众皆惊喜出迎 ,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 :“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 。”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 :“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间至此 。”众女道 :“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 。”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 :“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 。”十八姨道:“主人安在 ?”玄微趋出相见 。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文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坐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 :“儿有一歌,请为歌之 。”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 :“儿亦有一歌 。”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其音更觉惨切。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 。”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上箸在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 。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 。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改,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 :“诸姊妹便有所求,吾不畏尔 !”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 :“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子留之不住 ,齐劝道 :“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 !”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 :“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推觉馀馨满室。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 。阿措怒道 :“何必更恳此老妪 ?有事只求处士足矣 !”众皆喜道 :“妹言甚善 。”齐向玄微道 :“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 ,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 :“某有何力 ,得庇诸女 ?”阿措道 :“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廿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 。”玄微道 :“此乃易事,敢不如命 。”齐声谢道 :“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 !”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二十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 :“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 。”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 ,跷跷蹊蹊的事 ,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 ;虞世南的行书厨 ,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二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 。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 。若偶觅得种异花 ,就是抬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 。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 ,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 ,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 ,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相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创,却高爽宽敞,窗槅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 。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 ,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 。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萧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蓼 ,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 ,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 ,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风,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 ,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 。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拜其瓮,深理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 ,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议论,道 :“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 ?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 ,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姿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技,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 !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 ”。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 ,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 。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 。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 。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 。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 :“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 :“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 。”张委道 :“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 。”张委道 :“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 ?”张委道 :“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 。”秋公道 :“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 。”张委睁起双眼道 :“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 ?”秋公道 :“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 。”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眼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     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各色,一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 :“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发。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     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遭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 :“好花 !”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 :“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 !”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 :“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 。”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 。”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 :“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 ?”张委道 :“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 。”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 ,就起个不良之念 ,思想要吞占他的 。斜着醉眼,向秋公道 :“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 。”张委又道 :“你这园可卖么 ?”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卖 ?”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 :“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 ,还不快些谢恩 !”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张委道 :“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 ,怎与他一般样见识 ?且哄了去再处 。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聚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 。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 :“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 ?”把手去推开,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 。”众人道 :“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 ,值什么大事 ,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 ?”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 :“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 !”赶向张委身边,撞了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 ,把势不住,翻筋斗跌倒。众人都道 :“不好了!衙内打坏也 !”齐将花撇下,一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 ,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 :“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 ,须教他仔细着 !”恨恨而去。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 ,不在心上。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 :“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 :“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 ,见践踏得凋残零落 ,尘垢沾污 ,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 :“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 :“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 !”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 ?”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 :“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 ?”秋公道 :“小娘子休得取笑 !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 :“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 :“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 ,但每一种花开 ,便来相请赏玩 。”女子道 :“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 :“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 ?”又想道 :“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 。”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 :“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 :“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 :“必定还在门,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 。”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 ,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 :“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 ,我们恰往田头 ,没有来问得 。”秋公道 :“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 ,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 ?”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 :“刚方出来 !”二老道 :“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 :“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问道 :“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叙了一遍。二老道 :“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 。”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 :“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 !”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 :“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 。”秋公道 :“莫要 !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 。”二老道 :“这话也有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 ,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 ?”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 。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 :“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 。”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 :“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了不成 ?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打个希烂,方出这气 !”众人道 :“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 。”张委道 :“这也罢了 ,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去,莫要他停留长智 。”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 :“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做五色 。”张委不信道 :“这老贼有何好处 ,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 :“衙内之言极是 。”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 :“原来真有这等事 !”张委道 :“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 。”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 。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 。”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 :“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 ?”张委道 :“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 ,这园明日就归于我 。”众人道 :“衙内有何妙算?”张委道 :“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 !”众人道 :“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     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内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一吓不小。问道 :“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 。”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道 :“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人都有分哩 !”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将门锁上。随后赶至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傍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 ,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 !”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 :“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 。”大尹道 :“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 !”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 ,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 。快夹起来 !”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分咐上了枷纽,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 :“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 !”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 :“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 。”狱卒喝道 :“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 ?”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 :“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 !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 !”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 :“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 !”仙女笑道 :“汝欲脱离苦厄么 ?”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纽纷纷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 :“请问大仙姓氏 。”仙女道 :“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大灾。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 。”秋先又叩首道 :“请问上仙修行之道 。”仙子道 :“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 。”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 :“汝亦上来,随我出去 。”秋光便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道:“妖人走了!快拿下 !”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 ,料必无事 ,心中稍宽。正是: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 :“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 !”众人都道 :“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 。”张委道 :“言之有理 !”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 :“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 ?”有一个子弟道 :“他晓得衙内要赏花 ,故意弄这法儿来羞我们 。”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日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 :“怪哉 !”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 :“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 ,不亦可乎 ?”众女郎齐声道 :“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 !”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民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火 ,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 。”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 。”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 :“大爷有了 !”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 :“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布么 ?”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 !”原来东角转湾处,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上。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 ,正欲吊审秋公之事 ,只见公差禀道 :“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用出秋公,当堂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里作谢,一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钱钞,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幛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 :“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 !”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 ,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百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第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词云:     日日深怀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     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 ,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 :“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道白纸变成布 。”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 :“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苏东坡亦有词云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雄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 ,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 :“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 。”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见床前有人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 ,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朝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前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 。后缘未尽,还可一面 。”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 ,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 。”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 :“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 。”疑惑的道 :“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次鬼话,也不见得 。”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浊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 ?”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 :“老汉有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王老道 :“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 ,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 ?”金老跌跌脚道 :“此老汉一生所积 ,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 。”王老道 :“容易 。”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 。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籁籁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 :“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 。”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 。金老道 :“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 ?”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内,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 ,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     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中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定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 ,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得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 。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 ;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     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 ”,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作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 ”。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 :“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 。”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 ,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认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 :“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 。”文若虚便道 :“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 。”张大道:“且说说看 。”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 :“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 :“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 。”文若虚自想道 :“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 !”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 :“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 。”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 :“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 。”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 ,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 ,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 :“洞庭红 。”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 :“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 ,在船可以解渴 ,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 。”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 :“文先生宝货来也 !”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 ,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撅,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闷坐间,猛可想起道 :“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 。”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 ,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 ,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舶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烟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 :“是甚么好东西呀 ?”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烂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 :“元来是吃得的 !”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 :“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 :“要一钱一颗 。”那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 :“买一个尝尝 。”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因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 。”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 :“好东西呀 !”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 。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 :“妙哉!妙哉 !”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 :“我要买十个进奉去 。”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 。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元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 ,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 :“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 。”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哓哓说 :“悔气!来得迟了 。”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 :“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 ?”买的人道 :“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 ?”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 ,下了马 ,分开人丛 ,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 。”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 :“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 ,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 。”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有一样树木纹的,说道 :“如此钱一个罢了 。”文若虚道 :“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 。”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 :“不情愿,只要前样的 。”那人又笑道 :“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 。”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 !”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 。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 ,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反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 :“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 !”张大便拍手道 :“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 。”文若虚道 :“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 :“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 。”众人齐拍手道 :“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 !”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船。行了数目,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逢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 ;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 :“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 。”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 :“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 。”众人道 :“一个荒岛 ,有何好看 ?”文若虚道 :“总是闲着,何碍 ?”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里想 :“想我如此聪明 ,一时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内,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 !”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 :“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 !”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 :“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 ?”文若虚道 :“好教列位得知 ,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 。”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 :“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 。”众人笑道 :“好货不置一件 ,要此何用 ?”有的道 :“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 。”又有的道 :“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个小龟壳 。”文若虚道 :“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 。”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犭亢 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 :“到家里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 :“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 。”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了。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 ?”众人都笑将起来,道 :“好算计 !好算计 !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     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 。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是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 。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付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 。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 ,呆呆站在那里 。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 。”众人大家说道 :“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 。”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 :“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物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 。”又自叹了口气道 :“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日大幸,不可不知足 。”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 。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 :“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 。”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犭亢 犭亢 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 :“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 ?”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 。”中有一人衬道 :“又是滞货 。”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 ,满面挣得通红 ,带了怒色 ,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 ?”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 。”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见主人拉丁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 :“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 。”文若虚也心中镬铎,忖道 :“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 ?”     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 ,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 :“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 。”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 ?”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 :“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不敢吝惜 。”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 ,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 :“索性讨他这些 。”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 :“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 :“依文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 !”主人呵呵大笑道 :“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从钱 !”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 :“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 。”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 !”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 ?”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 。主人还摇头道 :“罪过,罪过。没有此话 。”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 。”张大道 :“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 :“有烦老客人做主,写个 合同 劳动合同范本免费下载装修合同范本免费下载租赁合同免费下载房屋买卖合同下载劳务合同范本下载 文书,好成交易 。”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 :“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亮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 ,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 ”,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 :“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 :“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 。”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 :“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客罢 。”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 :“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 。”文若虚方说一句道 :“且完了正事慢处 。”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 :“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 。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 。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 。”文若虚道 :“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 ,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 。”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 :“一同来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 。”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 ,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 :“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 。”有的道 :“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 ,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 :“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存着 。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 。”主人出来道 :“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 ,凑足五万之数了 。且到船上取货去 。”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 :“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产自有厚报 。”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 ,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 :“侥幸!侥幸 !”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发付道 :“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 。”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 :“这个滞贷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扌牢 了一扌牢 ,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 。”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 :“来琛堂 。”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 :“得此为住居,王侯家里做甚 ?”就对主人道 :“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 。”主人道 :“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 文若虚满心欢喜 ,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 :“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住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 。”众客人多道 :“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 。”文若虚道 :“正是,正是 。”主人笑道 :“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脱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 。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脱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脱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见时蜕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 。”众人听罢,似信不信。     只见主人定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 :“请诸公看看 。”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客逐个致谢道 :“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 。”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一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 。除了文若虚 ,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 :“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 。”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一串道 :“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 。”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 :“今番是此位主人了 。”主人自别了去 ,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 。”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扛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 ,出来对众人道 :“多承列位挚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 。”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 :“聊表谢意 。”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 。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 :“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 。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 。”张大道 :“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 。”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 ,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 :“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 。”文若虚道 :“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 ?”众人都道 :“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宝贵 。”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第十卷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诗云: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在下先拣一个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唤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 ,要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有余,起心要去偷他些来用。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葬讫。自想道 :“我本不是没行止的 ,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 ,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 。”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惟有李氏切切于心道 :“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 ,生许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 ,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友出去相见了 ,问道 :“师傅何来 ?”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 ,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有失所,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 ,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回取本山去也。”张善友道 :“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 。”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出来留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卷僧心忙要会募化。”善友道 :“师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停当,交还师你便了 。”和尚别了自去抄化 。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 ,满心欢喜 ,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 :“我去则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 。”李氏道 :“我晓得 。”张善友自烧香去了。 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便白赖道 :“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 ,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 ?”和尚道 :“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李氏便赌咒道 :“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了,要赖我的了 。”李氏又道 :“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 。”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争奈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论得。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 :“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里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 。”带着悲恨而去。过了几时 ,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 ,李氏哄丈夫道 :“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 。”张善友道 :“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悭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作怪 ,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 。那福僧每日只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交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连哥哥的,也布摆下来。他是个做家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 :“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 ,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 。正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 :“不知作了什么罪孽 ,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 !”一头愤恨 ,一头想道:“我这两个孽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 。”也是他苦育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 :“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子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若果然该受这业报 ,老汉死也得瞑目 。”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朦胧之间 ,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 。”张善友道 :“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 。”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 :“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张善友道 :“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甚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有些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 。”阎王道 :“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 ?”张善友道 :“怎不要见 ?”阎王命鬼使 :“召将来 !”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 :“大哥,我与你家去来 !”乞僧道 :“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 。”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 ,只得对福僧说 :“既如此 ,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 。”福僧道 :“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 ,与你没相干了 。”张善友吃了一惊道 :“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 :“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叫鬼卒 :“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押了李氏 ,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 :“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也 !”张善友道 :“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 ,怎知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 :“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 ,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 ,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她撇,商量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廊屋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 ,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 ,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常道 :“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服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 :“小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 ,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著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灸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 !”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衷告不过,感动起来。     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 ,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 ,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复道 :“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 。”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 :“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爹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颠倒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 。”灵派侯道 :“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道 :‘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一点孝心罢 。”增福神道 :“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 ?”灵派侯道 :“这个使得 。”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记取 :“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济拨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 。”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颠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 :“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外未归 ,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 :“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 。”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 :“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 。”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 ,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荙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角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籁籁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上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 :“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 。”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荙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挑着担竟往栖身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来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 ,盖起房廊屋舍 ,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的、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目叫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在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 ”。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 :“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 。”说了不则一番 ,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 :“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 ,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冷前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 :“似这般风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 。”周秀才道 :“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 :“可是要买酒吃的 ?”周秀才道 :“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 ?”店小二道 :“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 :“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农,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 。”店小二道 :“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 。”秀才道 :“多谢哥哥 。”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二道 :“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才好?”秀才叹道 :“我才说没钱在身边。”小二道 :“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 。”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得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 :“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 。”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 :“娘子也吃一杯 。”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籁籁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 ,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 :“看你这样艰难 ,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 :“一时撞不着人家要 。”小二道 :“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 。”秀才对浑家道 :“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 。”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 :“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是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一个人来。”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道 :“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便道 :“好个有福相的孩儿 !”就问周秀才道 :“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周秀才道 :“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困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生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 :“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 。”秀才道 :“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 。”陈德甫道 :“你跟着我来 !”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 :“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 ?”陈德甫道 :“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 :“在那里 ?”陈德甫道 :“现在门首。”员外道 :“是个什么人的 ?”陈德甫道 :“是个穷秀才。”员外道 :“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 。”陈德甫道 :“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员外道 :“叫他进来我看看 。”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 :“果然好个孩子 !”就问了周秀才姓名 ,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 。”陈德甫道 :“员外要怎么样写 ?”员外道 :“不过写道 :‘立文书人某人 ,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陈德甫道 :“只叫‘员外’勾了 ,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 ?”员外道 :“我不是财主 ,难道叫我穷汉 ?”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 :“是,是。只依着写‘财主’罢 。”员外道 :“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 :‘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 。”陈德甫大笑道 :“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 :“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 ?我财主家心性 ,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 ”,周秀才停了笑道 :“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 ?”陈德甫道 :“知他是多少 ?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巨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着你吃不了哩 。”周秀才也道 :“得是 。”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是迂儒,不晓得这个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 。”长寿道 :“我自姓周 。”那贾妈妈道 :“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 。”长寿道 :“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 :“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 :“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我恩养钱 。”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 :“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 。”陈德甫道 :“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 :“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 :“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 ?”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 。”陈德甫道 :“员外怎如此斗人要,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 :“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 。”陈德甫道 :“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 。”员外道 :“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 :“那有这事?不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 :“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 。”浑家正要问道 :“讲以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 :“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 。”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 :“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 ,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 ,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 。”陈德甫道 :“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 。”员外发作道 :“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 。”陈德甫叹口气道 :“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 ,打发那秀才罢 。”员外道:“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 ?”陈德甫道 :“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道 :“你出了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 。”依他又支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 :“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 ,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 。”周秀才道 :“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 :“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 。”周秀才道 :“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     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 :“爹娘无奈,卖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 。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 。”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 ,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着周秀才通消息往来 ,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 ,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嫌他几文,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塔干净地与他 ,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道 :“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 ?”周秀才道 :“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 ,惊动了庙官,走来道 :“甚么人如此无礼 ?”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 。”庙官道 :“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 ,夺他的宿处 ?”兴儿道 :“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 。”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 :“我便叫他让你罢 。”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服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 。明日烧香罢,各自散去。     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 ,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牌上字着”施药 ”,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谢那先生。先生道 :“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 。”指着招牌上字道 :“须记得我是陈德甫 。”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 ”。对浑家道 :“这陈德甫名儿好熟 ,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 ?”浑家道 :“俺卖孩儿时 ,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 :“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 ?”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 :“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秀才 。”陈德甫道 :“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 :“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 ?”陈德甫道 :“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 。”周秀才道 :“老员外呢?”陈德甫道 :“近日死了 。”周秀才道 :“好一个悭刻的人 !”陈德甫道 :“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一面?”陈德甫道 :“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 :“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 :“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 ?”浑家道 :“正是。叫得甚么‘钱舍’ ?”秀才道 :“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 。”长寿道 :“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 。”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 :“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先将此一厘金银,赔个不是 。”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 :“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 ?”长寿跪下道 :“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 。周秀才道 :“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 :“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下记字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 :“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 ,如何却在贾家 ?”周秀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 。已后归来 ,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 。”陈德甫道 :“贾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地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原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 。”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第十一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     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     九衢鞍马日纷纷,追攀送谒无晨昏。     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     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     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 ,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往来,如兄若弟 。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 :“酒肉弟兄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所以陶渊明欲息交 ,稽叔夜欲绝交 ,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世情,故为忿激之谈耳。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只因一点意气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发。正是:     说来贡禹冠尘动,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 ,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 。元振谓曰 :“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 。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 ,调兵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 :“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 。”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隧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吴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 。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它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 :“此人与我素昧平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 ?”遂向李蒙夸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撅,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 。”李蒙大喝曰 :“群蛮今已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兵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 ,传令:“暂退平衍处屯扎 。”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涨山遍野而来 。洞主姓蒙名细奴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 :“悔不听郭判官之言 ,乃为犬羊所侮 !”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     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 ,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 ,许他寄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仲翔想道 :“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 。”忽然想道 :“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 :“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     仲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三千余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已死,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磬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氏劝止之,曰 :“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 。”保安摇首曰 :“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     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 :“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     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忄西 忄西 的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     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 ,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 :“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往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 。”安居暗暗叹异道 :“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 :“夫人休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 。”张氏收泪拜谢。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前。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 。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驿官传场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至姚州普氵朋 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     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不三四日,便寻着了。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 ,亲执其手,登堂慰劳。因谓保安曰 :“下官常闻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之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 ?”安居曰:“慕公大义,欲成公之志耳 。”保安叩首曰 :“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末为晚也 。”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府中撮借官绢四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托他使费 。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正是:     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过了一年有余,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每日一餐,着他看养战象。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北而走。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乌罗大怒,将他转卖与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罗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步远一步了。那洞主号菩萨蛮,更是利害。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转动不得 。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     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乌罗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转赎郭仲翔回来。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如生成一般。念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送到乌罗帐下。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两脚又动弹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见仲翔,不胜之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不勾一月,平复如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氵朋 驿中与妻儿相见。初时分别,儿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光阴迅速,未免伤感于怀。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上,十分敬重。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贵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仲翔仍留为都督府判官。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三推辞,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别。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单身到京,升补嘉州彭山丞之职。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欢喜赴任会讫,不在话下。     再说郭仲翔在蛮中日久,深知款曲:蛮中妇女,尽有姿色,价反在男子之下。仲翔在任三年,陆续差人到蛮洞购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鲜衣美饰,特献与杨安居伏侍,以报其德。安居笑曰 :“吾重生高义,故乐成其美耳。言及相报,得无以市井见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躯再造,特求此蛮口奉献,以表区区。明公若见辞,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见他诚恳,乃曰 :“仆有幼女,最所钟爱,勉受一小口为伴,余则不敢如命 。”仲翔把那九个美女,赠与杨都督帐下九个心腹将校,以显杨公之德。     时朝廷正追念代国公军功,要录用其子侄 。杨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进谏于李蒙,预知胜败。继陷身于蛮洞,备著坚贞。十年复返于故乡,三载效劳于幕府。荫既可叙,功亦宜酬。     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录事参军。自从离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亲和妻子在家闻得仲翔陷没蛮中,杳无音信,只道身故已久。忽见亲笔家书,迎接家小临蔚州任所,举家欢喜无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大有声誉,升迁代州户曹参军。又经三载,父亲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归河北。丧葬已毕,忽然叹曰 :“吾赖吴公见赎,得有余生。因老亲在堂 ,方谋奉养,未暇图报私恩。今亲殁服除,岂可置恩人于度外乎?”访知吴保安在宦所未回,乃亲到嘉州彭山县看之。     不期保安任满,家贫无力赴京听调,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妇双亡,藁葬在黄龙寺后隙地。儿子吴天祐从幼母亲教训,读书识字,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悲啼不已。因制縗麻之服,腰绖执杖 ,步至黄龙寺内,向冢号泣,具礼祭奠。奠毕,寻吴天祐相见 ,即将自己衣服,脱与他穿了,呼之为弟,商议归葬一事。乃为文以告于保安之灵,发开土堆,止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已,旁观之人,莫不堕泪。仲翔预制下练囊二个,装保安夫妇骸骨。又恐失了次第,敛葬时一时难认,逐节用墨记下,装入练囊,总贮一竹宠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吴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驮,来夺那竹笼。仲翔那肯放下,哭曰 :“永固为我奔走十年,今我暂时为之负骨,少尽我心而已 。”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笼于上坐,将酒饭浇奠过了,然后与天祐同食。夜间亦安置竹笼停当,方敢就寝。自嘉州到魏郡,凡数千里,都是步行。他两脚曾经钉板,虽然好了,终是血脉受伤。一连走了几日,脚面都紫肿起来,内中作痛。看看行走不动,又立心不要别人替力,勉强捱去。有诗为证:     酬恩无地只奔丧,负骨徒行日夜忙。     遥望平阳数千里,不知何日到家乡?     仲翔思想 :“前路正长 ,如何是好 ?”天晚就店安宿,乃设酒饭于竹笼之前,含泪再拜,虔诚哀恳 :“愿吴永固夫妇显灵,保佑仲翔脚患顿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阳,经营葬事。”吴天祐也从旁再三拜祷。至次日起身,仲翔便觉两脚轻健,直到武阳县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护佑吉人,不但吴保安之灵也。     再说仲翔到家,就留吴天祐同居。打扫中堂,设立吴保安夫妇神位。买办衣衾棺椁,重新殡敛。自己戴孝,一同吴天祐守幕受吊。雇匠造坟。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亲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详纪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往来读碑者,尽知其善。又同吴天祐访庐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训天祐经书,得他学问精通,方好出仕。三年后,要到长安补官,念吴天祐无家未娶,择宗族中侄女有贤德者,替他纳聘,割东边宅院子,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正是:     昔年为友抛妻子,今日孤儿转受恩。     正是投瓜还得报,善人不负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补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其略曰 :“臣闻有善必劝者 ,固国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义 。臣向从故姚州都督李蒙进御蛮寇,一战奏捷。臣谓深入非官 ,尚当持重,主帅不听,全军覆没。臣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困。蛮贼贪利,责绢还俘。谓臣宰相之侄,索至千匹。而臣家绝万里,无信可通。十年之中,备尝艰苦,肌肤毁剔,靡刻不泪。牧羊有志,射雁无期。而遂州方义尉吴保安,适至姚州,与臣虽系同乡,从无一面,徒以意气相慕,遂谋赎臣。经营百端,撇家数载,形容憔悴,妻子饥寒。拔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报,遽尔淹殁。臣今幸沾朱绂,而保安子天祐,食藿悬鹑,臣窃愧之。且天祐年富学深,足堪任使。愿以臣官,让之天祐。庶几国家劝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臣甘就退闲,没齿无怨。谨味死披沥以闻 !”时天宝十二年也。疏入,下礼部详议。此一事哄动了举朝官员 :“虽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难得郭仲翔义气,真不愧死友者矣 。”礼部为此复奏,盛夸郭仲翔之品 ,”宜破格俯从,以励浇俗。吴天祐可试岚谷县尉,仲翔原官如故 。”这岚谷县与岚州相邻,使他两个朝夕相见,以慰其情,这是礼部官的用情处。朝廷依允,仲翔领了吴天祐告身一道,谢恩出京。     回到武阳县,将告身付与天祐。备下祭奠,拜告两家坟墓。择了吉日,两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时做一件奇事,远近传说,都道吴、郭交情,虽古之管、鲍,羊、左不能及也。后来郭仲翔在岚州 ,吴天祐在岚谷县,皆有政绩,各升迁去。岚州人追慕其事,为立“双义词 ”,祀吴保安、郭仲翔。里中凡有约誓,都在庙中祷告,香火至今不绝。有诗为证: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     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平日结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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