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举报
开通vip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作者:候文咏 1、诺贝尔症候群 2、考试,真好 3、杨格 4、爱乐 5、世纪大对决 6、啖鱼记 7、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8、红颜 9、拔管 10、死亡之歌 1、诺贝尔症候群 自从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李远哲回国以后,掀起一阵旋风。我们这些化学相关科系的学生那可惨了。每次化学实验课之前,我们的教授总要一阵训话:「人家美国的学生用功得不得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那像你们,成天只晓得玩,这样下去,我们中国的科学还...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作者:候文咏 1、诺贝尔症候群 2、考试,真好 3、杨格 4、爱乐 5、世纪大对决 6、啖鱼记 7、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8、红颜 9、拔管 10、死亡之歌 1、诺贝尔症候群 自从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李远哲回国以后,掀起一阵旋风。我们这些化学相关科系的学生那可惨了。每次化学实验课之前,我们的教授总要一阵训话:「人家美国的学生用功得不得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那像你们,成天只晓得玩,这样下去,我们中国的科学还有什么希望?」 杨格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问马场尼:「美国真的像他形容的那么伟大吗?」 马汤尼卷着舌头,螺丝钉似地一个一个吐着不准的发音表示:「米锅也悠不用功的些生啊。」 说着杨格又同情又好笑地去矫正马汤尼的发音:「美国——,不是米锅……」然后是一阵嬉笑,拉拉扯扯。背景是一个实验室,看得见许多瓶瓶罐罐,烧杯里意着开水。 有一大条长龙排列等着使用唯一的一台离心机,和数量有限的分析天平。至于川流的学生,就很难确实说明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的时候是联络中午系际杯排球赛的人员,有些正开郊游的筹备会议,有人在研究考古题,另外一些人在争辩着民主自由以及校园的问题等等……。 马汤尼是美国来的侨生,由于举家回台经商,才会转回台湾读书。据他表示,他在美国读到大二,算是成绩颇优秀的学生。可是从大一读起,我实在看不出一点优秀的遗迹。国文、中国通史、三民主义这些科目一窍不通那也就算了。我看过他做微积分,那才是迟钝得可怕。也许是美国教育习惯把学生训练得一板一眼,明明一条方程式列出来,我早把X、Y、z的坐标算出来,他偏偏要一遍一遍推演方程式,直到你都看得不耐烦了,才慢慢求出答案︵而且还常常计算错误。︶我曾经好意告诉他,竟引得一场争辩,弄得中英兼夹,面红耳赤。大意就是他们在美国考试,根本就不限时间,也不用自己计算。 马汤尼这种烂成绩、破国语以及不够随和的个性很快在人际关系慢慢被孤立起来。 幸好我们这一组化学实验组的成员都是「超级随和」的组合,每个人散得不得了,本着「四海一家」的精神,勉强收留马汤尼,免得他落得无家可归。 这个学期作的是测定有机糖的实验。利用各种方法来求出不同的糖类。好比应用各种不同的特性,我们可以分辨出乳糖、蔗糖、葡萄糖、果糖等等。依照往例,这些步骤,我们这群中国学生早在课本上背得滚瓜烂熟了,由绿色变成橙红色是葡萄糖的化学反应,加入催化剂是过氧化氢。将来期末考只要能够正确地写到考卷上,一学期的实验成绩自然顺手拈来。 我们的教授除了吹吹当年他在美国的研究精神以及骂骂我们以外,对中国科学的贡献实在非常有限。每次实验课训完话,他就离开了。留下几个助教发器材、泡溶液、修理仪器、点名、发报告,在实验室里团团转,根本没有空停下来和我们多说一句话。有时候下课我们到福利社喝汽水,就看见他在隔壁网球场打球。赢的时候还会转身得意地向我们挤眉毛弄眼睛,接受我们的喝采。 有一次马汤尼在实验报告后面附了一大篇建议。什么改善师资人力、充实实验设备、提高研究气氛等等。到头竟然引来一场演讲,教授拍着桌子大骂:「学生自己不肯努力,反而什么事都要抱怨。好像这一切都是别人害你们的一样?当初我们在西南联大时,那有什么设备?学问还不是一样做出来?听过爱因斯坦或者牛顿有什么老师吗?」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早习惯了。我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马汤尼总是那么死心眼,非看到自己的实验成果不肯写报告。实验失败了竟然老老实实地写到报告上去。我知道教授不喜欢失败的实验报告。老实说,作了三个小时的实验,弄不出一个漂亮的数据,这样的学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我们的实验结果都非常成功,误差难得超过百分之一。 杨恪三番两次劝马汤尼:「最重要的就是报告。实验课一开始就赶紧写报告,最好用打字机打。 结果以前的学长、或者教科书的数据都可以参考,误差的数据自行调整一下,不要太大,也不能小得太离谱——你知道我们的仪器不可能那么精确。交报告时更要考究了,一定要加订上封面,弄得好像博士论文一样。这一来五0%的平常分数就没有问题。期末考约五0%读读考古、配合讲义重点,那就很凶了——」我看见马场尼睁大了眼睛,一片迷离,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表情。 反正,这一切都很好,这个学期也如同以往一样就要顺利地过去了。可是中国人却拿了诺贝尔化学奖。我相信许多人都看到了李远哲在电视上那番温文儒雅的风度与气质,更多人被报上那篇「立足小分子,纵情大宇宙」的访问稿深深感动,甚至追到台大去听他的演讲。忽然,这一阵风潮同时触动大家内心深处的什么。 那一天,教授竟然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Somehow,我觉得过去我引导你们的方式可能错了,我想了很久,决定取消期末考的笔试,」他托了托眼镜,注意到台下一阵兴奋与期待的表情,按着说,「为了提高你们对实验操作的兴趣,我决定期末考改发未知溶液让你们测试,看书、查书都没有关系。主要在测验你们平常实验操作的能力。」 他还在台上说明启发性的教育以及科学的真理种种,我们台下已经是一片混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让我们背背理论考试还可以,真正要发标本下来考试,那还得了。我相信班上有许多人连离心机、分析天平的正确用法都还有问题,更不用说操作考试了。 这一来可好,一股傻劲的马汤尼变成了救世主,我们不得不把整组的生死存亡至寄托在他的身上。由于关心自身的安危,忽然大家都开始真的要做实验了。不得了了,一时离心机完全满档、分析天平也忙得不可开交。高度的使用率使得破坏率奇高无比。班上不时迸出抢用仪器的个人恩怨,班会更是开过好几次,讨论呼吁使用设备的次序以及礼节。我们为了努力作实验,展开了大规模的自救运动,联合左右两个小组,有组织、有计划地去抢用设备、占用仪器。一时大家分工合作,马汤尼居中指挥,眉开眼笑,彷佛看见了中国科学的另一个春天。 杨格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彷佛俯视着芸芸众生。我见他默默不语,不动声色,于是走过去笑着对他说:「杨格,振作一点,苹果不会自动从树上掉下来的。」 他似乎正在沈思着什么,没注意到我的话,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淡淡地问我:「我们实验的葡萄糖就是平时吃的那一种吗?」 我笑着拍他的额头:「天啊,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你还搞不清楚?」 说完我看到杨格不慌不忙把眼前一杯葡萄糖溶液喝了下去,品尝了一会,笑着说:「嗯,是这个味道没有错。」 由于默契,我忽然意会到他心中想的事情,笑着对他说:「别开玩笑了,行不通的。」但是杨格一个劲地对我傻笑,我只好帮他把各种糖溶液装瓶,塞进书包让他带回去。 往后,实验课变成了体育课,大家穿着运动服装上来上课。冲突的事件更是屡见不穷。大家渐渐意识到唯有更有组织计划的规模才更能占用设备。每个人简直抢红了眼,非得如此,无法作完一个实验。操作考试的压力愈来愈大,每个人精神体力忙得不可开支,根本没有人理会毫不在乎的杨恪。偶尔,我会调侃杨恪:「你的伟大计划进行得如何?」他就一脸傻相。总之,不再有人围着杨格听他说笑,杨格过去吃得开的形象在我们的心目中一落千丈。 很快实验考试的日子到了。我们把发下来的未知溶液像祖宗牌位一样谨慎地接了回来。一共分成三份,一份给马汤尼,一份给杨恪,一份留着以防万一。老实说,我对杨格完全没了指望。至于马汤尼,我们心里也十分明白,在这么匆促情况下练就出来的功夫,实在也是有限。总之:心里空虚得很,像是面对一个比妳还要伟大的对手一般。 这回实验室变得沈静无比。只听到离心机嗡嗡的马达声。我们早昼好流程表,每一个结果出来就昼到表上,以便于分析判断。杨格则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鳗头,一边吃,一边舔着溶液,口中念念有辞。 「怎么样?」我们另一个组员阿波问他。 「很甜。」他一边说还煞有介事地记着笔记,让我们哭笑不得。 快到下课前,马汤尼和杨格的答案渐渐都出来了。让我们兴奋的是,两个人都有三个答案,其中木糖、蔗糖都一模一样。另一个答案杨格写的是半乳糖,马汤尼的结果却是葡萄糖。那时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了。 「先不说半乳糖,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葡萄糖,这种味道每个人都闻过。你们喝看看,有平时泡咖啡那种方糖的滋味吗?」杨格张牙舞爪地表示。 阿波先喝了一口,满脸疑惑,没有表示意见。 我们把目光集中在马汤尼身上,他似乎没有表示意见的意思,杨格又抢着说:「不骗你们,我对有机糖真的下了功夫。半乳糖有一点焦灼的气味,但又没有乳糖那么严重。甜度淡、酸度适中,气味里有一点淡淡的奶精味,又有点像菠萝皮削下来那种感觉。」 说着杨格把一本笔记心得翻开给我们看,天啊,那简直是洋洋洒洒,不由得人不折服。 那时离下课只剩五分钟左右,阿波急着问马汤尼:「你倒是说句话呀——」 马汤尼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他拿着试管在灯下瞄了半天说:「我也觉得不像橙红色,但又说不出来还像别的什么……」 说时下课铃已响,教授宣布把答案及组别记录在答案纸上,交到讲台。我们面面相觑,决定匆促表决,终于以大多数通过杨格的答案,草草交卷。 「至少会对二题吧。」阿波笑着安慰自己。 说也奇怪,那是我们拥有的一次空前大胜利。全班只有我们这一组获得了期末考的满分。狂欢庆功宴之余,我们真的要建议杨格去出版一本书了。 至于马汤尼,竟和杨格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现在他成了本组最忠诚的组员,也许是见识了中国人的厉害,他的想法、举止愈来愈像中国人了。大家都觉得马汤尼变得十分讨人喜爱。甚至偶尔还会冒出杨格常说的口头禅,像是十分自得的样子。 「专家不过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他说。 2、考试,真好 除了读书以外,如果勉强要说兴趣的话,找的室友林格唯一的活动大概就是收听广播了。他喜欢ICRT的节目,尤其是戴维主持开放电话点歌的节目。每次他听到中国人在电话上用蹙脚的英文和戴维交谈,并且要求点歌时,林格就显得非常兴奋。他常批评别人的英语会话,但是从不敢写明信片去应征点歌。 此外,林格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就可以数出来了。他常告诉我:「除了吃饭、睡觉、考试、读书以外,太阳下实在没什么新鲜事。」如果你知道他过去高中联考状元、全国数理竞试冠军、大专联考全国第二高分,以及种种考试的传奇,你就会了解他的话并不夸张,我常在想,如果诺贝尔奖也能考试的话,也许林格已经得过好几次了。 每次吃完晚饭,我还在客厅看着「大家一起来」,林格已经开始在寝室里看书了。你可以看到他的房间里堆满各种医学书籍,只在书桌中央挪出一点空间,刚好把头埋进去。除了偶尔翻书的声音,一切都是静默的,到了午夜两点钟左右,才又可以听到他起来漱洗的声音。他过着规律的生活,并且规律地吃着胃药、维他命九以及钙片之类的矿物质。他读书速度很快,看完一本就搁到旁边去,旁边的书再挤开更旁边的书,很快他的地方就充满了杂乱的医学书籍,和彷佛从书籍散发出来的药物气味。 这一切都很好,直到毕业前夕,因为高度近视而无法通过兵役体检,林格必须安排忽然面临的未来。依照他乡下父亲保守的看法,他必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老婆,然后回乡下悬壶赚大钱。他父亲说:「娶了老婆之后,就会定下心来。」他们民主式的做法是先给林格三个月的时间去寻找对象,自由恋爱。否则就要在他毕业之后依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办亲事。 等到林格开始和晓梅约会,情况已经十分紧迫了。「这些年我好像蒙着眼睛在读书,部不知前向有什么,现在走到底竟是断崖,跳下去赚钱。」林格叹息告诉我。可是他更担心牠的婚事,据他父亲的说法,媒婆介绍一个很好的女孩等他去相亲:「家里有三家食品工厂,虽然人胖一点,但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于是林格破天荒的追求不得不马上展开。他的经验并不充足,虽然我们不断替他打气,可是他仍紧张得很,我安慰他:「又不是考试。」他不停地看书如何约会、吸引异性,并且画满了重点。 那天七点多走过林格房间,看到空着的书桌,我有种很复杂的感受。可是不到八点,林格就回来了,淡淡告诉我:「她说心情不好,我们吃碗牛肉面就回来了。」说完一声不响走进房里。 经过彻底检讨,我们一致认为最重要的是实战经验,尤其是气氛的掌握。第二次林格准备得更周详了,事先我们就把附近餐厅、交通状况、电影、内容及评论都详细复习过一篇,并且远去实地勘察。他穿上借来的衬衫、长裤,信心十足地出门去,可是他一回来,我就知道他完了。他口沫横飞地形容晓梅听他分析「芬妮与亚历山大」导演「安玛格丽特」的运镜和哲学内涵,并且把我事先搜集的 资料 新概念英语资料下载李居明饿命改运学pdf成本会计期末资料社会工作导论资料工程结算所需资料清单 复诵得滚瓜烂熟,他说:「晓梅简直开心得捧腹大笑。」我拍他的脸颊,沉重地告诉他:「是英玛博格曼,不是安玛格丽特。」 以后,我们常常为了晓梅口中随意的一个名词翻箱倒柜。好比我们花了一个礼拜才知道马拉末是小说家、马奎斯也是小说家,但马勒是音乐家、马克斯是思想家、马可仕是政治家等。有一次我们找了好久都不知道段树文到底是那一朝的什么家。后来才在公车上转来是最近的枪击要犯。我变得十分沈不住气,告诉林格:「这些和你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好比她也不懂血液中的酸碱平衡一样。」林格拍我肩膀,闭上眼睛沈痛地一直点头。可是林格仍然开始读一些不可思议的书,好比电影理论、经济学、环境污染等。 等到林格也出来和我一起收看晚间电视新闻,我相信他是真心真意地在恋爱了。他勇敢地写明信片到广播电台应征英文点歌的机会,并且表示:「晓梅如果在广播上听到我用英文说爱她,一定会很兴奋。」 现在林格变得比夜里的青蛙还聒噪,他不时地问有没有戴维打给他的电话。甚至明明没有电话,他也会听到铃声。直到那天我接到电话,忽然开始同情起他来。那是晓梅打给我的,她说:「请告诉你的室友不要缠我了,我不想伤害他。他很可怕,笨笨的,只会念书。」同时电话外正有一个男的声音催促她:「快点,舞会开始了。」挂上电话,林格冲出来问我是不是戴维,这次他真的听到铃声。我对他摇头,感叹地想起他跳舞的姿势一定是既可笑又可怜。 除此,林格仍然如同以往一样念书。然而到了毕业考成绩公布,我竟然不可思议地看到林格出现了红字。他并不沮丧,反而胸有成竹地说:「我要趁还没来不及以前赶紧年经一遍,都说要行医救人,谁来救我?」我发现他并没有念医学书籍。他拚命地读着许多他以前所谓的「闲书」,一边读一边叹息:「太迟了,一切都太退了。」 直到国考前一天,林格和晓梅的关系已经不可收拾了。那个下午我们都很紧张地准备隔天的考试,客厅则惊心动魄传来他们争吵的声音。到了晚上,甚至传来花瓶撞碎的声音,我赶紧跑出去看,晓梅大声嚷着:「我受不了你们这些自以为伟大的人,除了读书吃饭,你一无所知。」林格毫无尊严地求她:「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晓梅没再给他机会。隔天一早林格就嚷着要去自杀。我们连哄带骗才把他推进考场。可是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交卷了,坐在试场外静静地等我们。下场考试,他再也不肯进去,他激动地说:「就是考试把我害成这样的。」 考完两天国考,我忽然想起许多事。我不晓得女孩怎样评估一个男孩,可是除了动作感觉较迟缓外,在许多方面,林格实在算是国内少数优秀人才之一,另一方面,我又隐约可以体会他喊着一切都太迟了的心情。扭开收音机,不知怎地,我忽然听到林格在戴维的节目用英文说着:「是的,我和晓梅都深爱着对方以及音乐、艺术、人生。」那是林格没错,然后我听到戴维祝福着他们。我惊叫着冲到林格房间,他笑着告诉我:「我们都需要一些美丽的谎言让自己活下去。」收音机播着林格点献给晓梅的Topoftheworld。那是林格唯一认识的英文歌曲。在轻快旋律里,他慢慢把头埋到双手里,等到歌曲结束,他抬起头,已经满脸泪水了,他淡淡说:「都太迟了,不是吗?」 最近我看到林格他变得快乐了。即使他的父母已经安排好了相亲日期,但他仍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父亲同意如果考上公费留学就让他出国深造。「只剩下美国可以救我了。」他苦笑着说。最近他甚至读到午夜三点。 「又回到有考试的生活,觉得真充实。」他用一种我无法了解的表情告诉我。 3、杨格 杨格是我的室友,一大早屋子里电话就响个不停,我听见他很仔细的告诉别人:「没有,没有,去年的考古题没有用,要看班上发下来的讲义,不是有一个酸碱平衡的地方,有一个表……对:…:有箭头往上往下……,听说会考二十分……。」 杨格这个海内外资料供应中心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至少把这些话重复过二十遍以上,而我相信他本人到现在讲义还没有读过一遍。因为昨天晚上我们同时整理好讲义,准备开始看。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完一遍,而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话机。 阳光侧着身从落地窗射进来,到了书桌前的地方就停下来了。桌面上洋洋洒洒摆着闹钟、讲义、外科学、原子笔、维他命丸、计算纸。我还差「休克」那一个章节才读过一遍,算算讲义足足有二十页。背过的资料与数据七上八下地晃着,实在是有点担心。 忽然听到杨格在电话那边紧张地叫起来:「喂,冰梅,不行,妳知道下午三点我要考外科——」 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对方好像已经挂了电话。杨珞慢慢把电话放回去,神色不定地走过来。在我书桌前面踱着步。一会儿停下来翻翻桌上的讲义,估计页数,喃喃自语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怎么了?」我问。 他好像没有听到。一会儿,忽然抬头,莫名其妙地间我:「你说休克有那几种分类?」 冰梅来的时候,杨格已经带着他的讲义进去厕所很久了。冰梅在外面敲门,生气地说:「杨格你给我出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我听见厕所里杨格翻讲义的声音。 「杨格你出来,我不跟你吵了。」冰梅说。 「冰梅,拜托妳,下午三点我要考试,我还没有开始看呢。」 「你永远在忙,忙,忙,告诉你,这一次我真的要到屏东去玩。」 「不能等我一会啊,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考完了。」 「当然不等你了,我已经和人家约好了,坐下午两点钟的车,车票都买好了,我来跟你说再见。」 厕所里哗啦哗啦传来冲水声,杨格没头没脑走出来,脸上有了一层危机意识,抓住冰梅的手问:「和人家约好?」 冰梅没有回答他,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本相簿说:「这本相簿放在你这边,里面都是我的照片,想我的时候就翻一翻,让你尝尝想人的滋味。」 杨格的姿势一下变低了,伸过手去搭她的肩,轻声细语地说:「喂,冰梅——」 「不行,已经决定的。」冰梅顺手掏出下午往屏东的车票给他看。 「和旅行团一起去吗?」 「不是,和一个同学。」 「只有一个?」 我看见杨格铁青着脸色,弓着肩,慢慢地把手上的讲义放回桌上,慢慢地走出去,轻轻地带上门。我觉得有趣,附到门边去听,只听到杨格孤注一掷地问:「男的还是女的?」 然后是一阵哇啦哇啦的争执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听不清楚。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杨格开门走进来,一眼我就看见客厅那盆我辛苦栽种的水芋危危欲坠地断在那里。 杨格一副哭笑不得的脸,说:「我得陪她去吃中饭,你不要等我。」带上门,回头跟我说:「这个很严重。」 我想起下午的考试,很紧张,吃不下饭。我后来总算把讲义看过一遍,又复习了一遍。两点半,我准备出门,看见杨格楞楞地走回来,中了邪一样,傻傻地翻着冰梅留下来的那本相簿。里面尽是一些蓝天、海滩、阳光那种照片,冰梅和别的男生咧着嘴笑的合照,有身强力仕的男生、高俊的男生,冰梅穿着洋装、泳装、便装。 杨格楞楞地翻着,我拍他的肩膀说:「喂,喂,等一下三点要考试。」 他失了神似的,我又拍了他一遍,他回过头说:「休克有好几种是不是?」 过了一个礼拜,杨格收到冰梅一封很长的信,他不愿意给我看,用红笔画了一段重点,我只看到重点,上面说:他人很好,是军人世家出身。谈吐非常风趣,尤其熟讲史记,一路上告诉我许多历史故事和典故。 隔天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一本史记菁华。 又隔了一个礼拜,杨格收到补考通知。他很高兴地举出许多伟人过去在学校都曾经补考过的例子,并且得意地说:「经由补考,我更努力地磨练我的学问,学期再开始,我的外科学程度就远胜过你们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冰梅来把相薄拿回去。杨格不再那么沮丧,他乐观地告诉我:「这就是人生,你永远不能否认明天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 认识杨格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的确有他的快乐,其中许多部分连我都无法理解。 过了两个礼拜,我在公布栏上看见杨格补考不及格的成绩并且仍然看到他快乐地对我笑着。 4、爱乐 我们一共有四个人住在一起。阿三喜欢听流行歌曲,杨格听热门音乐,我只要音乐不太吵就行,至于阿波并不听音乐,他喜欢调幅电台里面的广播,每次收音机矶哩呱啦播着那种「强精固肾、勇猛、有力,老仙中医诊所……」广告时,他就显得十分兴奋。 这一切本来都很好,直到阿三认识了一个念音乐系的女朋友——李梅。我记得阿三看到李梅的时候,整个楞住了,神魂颠倒地问她:「那……那妳会不会禅楚留香的主题曲?」问出那么没有水准的问题,连我这种不懂音乐的人都觉得惭愧。 起先我们只是在阿三书架上发现几本西洋音乐史这类的东西,渐渐他会提出一些不可思议的问题,譬如拉威尔、威尔瓦第、威尔第有什么不同?或是舒曼、舒伯特与舒兹有何差别?到了后来他好心地要向我们解释交响曲、协奏曲、奏鸣曲、变奏曲、迥旋曲的形式差别时,我们一致都认为他坏掉了,彻底地坏掉了。阿波拿下阿三的眼镜,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脸颊说:「你知道史艳文和里根有什么不同吗?」 有一次,阿三紧紧张张地冲进屋子里来,去下一卷录音带说:「等一下李梅要过来,你们都很喜欢古典音乐,懂不懂?」他在杨格、阿波的房间里也各丢下一卷。李梅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念著书,一边欣赏古典名曲。阿波听的是舒伯特的A大调钢琴五重奏「舱鱼」,杨格是莫扎特四十一号交响曲︵名称我是后来才晓得的︶,我则正在陶醉地聆听着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序曲︵有轰隆轰隆炮声的那一首︶。李梅进来的时候,炮声正轰隆轰隆地响着,她兴旧地说:「啊,你也欣赏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柴可夫斯基以其惯用的管弦乐法,将整个辉煌的气势拉升到极点,使聆听者的心情亦随之跃起。最后钟声齐鸣、鼓声大作、炮声响起,在古典管弦乐作品中,结尾能以如此壮盛气势的表现手法,实不多见。」我一边背着目录的说明,发现漏掉两个字,觉得很不甘心。 「人家说医学院的学生都很有音乐修养。」李梅说。 「那里,像我刚刚听的莫扎特四十一号交响曲中……」杨格来了,我发现他也要背莫扎特的目录说明,觉得很可怕,赶紧阻止他,我说:「谈不上修养,可能因为功课比较重,需要一点心灵上的陶冶。」 阿波更恶心了,他说:「其实也不是课业重不重的问题,我们从小就喜欢听,习惯了。」 那以后偶尔在收音机听到奇怪的音乐,也会停下来注意一下曲名或是作者。经由我们四个爱乐者的推动,在纽约爱乐交响乐团来访前,已经说服八个人一起去买票。 我很清楚记得那是八月上旬的某一天开始卖票。清晨三点阿三把我叫醒,我们分成三班制排队,我和阿三轮到三点半那一班。到了新象艺术中心,沿着敦化南路已经排了差不多五十公尺的队伍,有带着睡袋的,打桥牌的。警察过来看了一下,又走了。我前面那个胖子口沫横飞地和别人争辩华格纳的音乐和他的政治立场的关系。 六点半,杨格和阿波睡眼惺忪地来换我们回去睡觉。十一点半,我接到杨格的电话,他在那边激动地说:「队伍在我们前面五公尺停下来,票卖完了就在五公尺的地方……」 那天中午,我们中餐都没有吃好。连续几天,报纸都零星地登载纽约爱乐的消息,一下了托斯卡尼尼、伯恩斯坦、祖宾梅塔像要好的朋友一样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术语。那是我们仅有的满足。 有时候李梅对爱乐也有一些意见,阿三把它转播给我们,他那一点点满足似乎比我们多一点。八月中旬,杨格兴奋地跑进来说:「天大的好消息,那天晚上九点钟中广要转播实况。」 八月二十八日,到了下午气氛就有了。阿三在学校餐厅放下手上的桥牌说:「下午要早一点回家,晚上听纽约爱乐的转播。」 阿波不信邪,到了晚上八点五十分还打电话到别人家去问有关补考的事,别人要他明天再打来,他们也要听爱乐的转播。阿波走出去买了两包花生米和汽水回来。 大家已经聚在阿三的房间了,阿三换了新的音乐。杨格看到阿波,叫着说:「喂,气质啦,听音乐会还喝汽水,吃花生米。」 「汽水当然是气质……」阿波说。 「嘘,开始了,开始了。」 阿三说。收音机流出一段弦乐,小提琴独奏还没有开始。弦乐越来越紧,紧到某种程度的时候,独奏小提琴出现,像一把锋锐的刀把所有的紧张、悬疑统统割开,阿三中了子弹一样叫了起来:「啊——,这个是门德尔颂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三大协奏曲之一。」 「喔,是门德尔颂的小提琴协奏曲?」杨格认真地听着。 「这个录音带我有,是罗斯波托维奇指挥美国国家交响乐团的作品,由史坦担任独奏部分。」 阿三说。 「史坦,是个拉小提琴的吧?」杨格问。 「嗯,史坦拉得比今天的温柔细腻一点。」 「报纸说今天那把小提琴价值新台币一千万元呢。」 「音乐和金钱并不成正比。」 阿波一直在吃着花生米,没有发表意见。他打开汽水,倒了一杯给我。忽然若有所思地说:「喂,喂,你们说,如果中广放街上卖的录音带给我们听,我们其实也不知道。」 阿三用枕头砸他,要他安静一点,他仍然在说:「其实生命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听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话又说回来,真的和假的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阿波明显地听到收音机里传来咳嗽的声音,他才安静下来,相信那是真的。他安静地吃完那两包花生米,喝完汽水,走了。 杨格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哈欠,发表感想说:「还是在家里好,躺在床上听,如果是在国父纪念馆,正襟危坐的实在很难过。」 到了十点左右,音乐告了一个段落。观众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收音机的播音员清晰地旁白着:「以上是祖宾梅塔指挥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杨格马上从床上坐起来:「不是说门德尔颂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吗?」 外面响起了电话。 「我去接,」阿三一边走一边摸着头,「柴可夫斯基的曲风怎么会和门德尔颂那么像?」 收音机里仍然传来不断的掌声,祖宾梅塔已经谢幕六次。我问阿三是谁的电话。 「是李梅——」他说。 我调小了收音机的音量,看见阿波从房间里探出头问:「她说什么?」 「她好感动,」阿三停了一下,「并且说祖宾梅塔也是先学过两年的医学再转行的。」 5、世纪大对决 几年前瑞典网球名将博格赢得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以及法国网球公开赛的冠军。那时候日子真是美好,网球杂志以特大的篇幅刊登他的特写照片,并用显著的标题刊登着「永远的网球之王博格。场内冷静敏捷,场外热情浪漫。」那时候他和美丽大方的罗马尼亚网球女选手结婚了,那张拥吻的照片,相信任何和体育沾得上一点边的刊物都可以找到。 我那个专讲虚无并且不相信任何真理的学长睁大眼睛告诉我:「我好崇拜博格。」 我和阿波就是那个时候进入医学院的。那个学长一再告诫:「进入大学,一定要学会写诗、打网球、谈恋爱。」他那时候拥有一个美丽的学姊。写得一手好诗。诗的内容和网球也有关系。好比:「像是你失手打出一个反拍球/被对方不慌不忙地截击过来/球就落在网边/而你却在后场的边在线楞住了/偶尔难免。」这一类的。 于是我和阿波便不三不四地戴起博格那种头套,打起球来。阿波自封为波格,我叫侯格。每次他拿着网球拍在场子里跑来跑去,教练大声喊着:「阿波,不是那样,你是在打球,不是在抓蝴蝶。」 他实在没有运动细胞,总是一下子就气喘喘地坐在场边休息。他擦着汗告诉我:「你知道,我理想的伴侣一定是一个长发的女孩,条件很单纯,只要能陪我作爱、打网球、谈诗就行。」他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到了让我忍往不笑很难过的地步。 那时候我们实在不晓得理想是什么。我和阿波虔诚地跑去问学长该如何写诗。学长若有所思,肯定地说:「要用「爱」写诗。」 升上二年级,我们都忙着去恋爱,荒废了网球的课程。有时候自己觉得很恐慌,阿波安慰我:「没有关系,多写一些和网球有关的诗也可以。」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学长来宿舍找我,我们一起爬墙出去,两个人吃完冰就在街上绕圈了。 「我最近写了许多诗。」我说。 学长没有讲话,抽着烟。我们又在街上绕了一圈。 「诗可能写不下去了。」学长说。 「写不下去?」 「在医院里根本没有人管你写不写诗。诗救不了人,也不能帮我升主治医师,只会浪费时间和心情,你们学姊不要我写这种东西,她要我专心做一个医师。」 那个晚上还谈了许多话,现在都不记得了。 我和阿波展开第一次网球世纪大对决是在二下的时候,那次他轰轰烈烈地率领「波恪]拉拉队来为他摇旗吶喊,结果很英勇地被我以悬殊的比数痛宰了。那以后有一年的时间,他碰到我总是激动地摆出一种拍苍蝇的姿势说:上次太便宜你了,下次「我要彻底的赢你,就是用这一招,看到没有,这招——」 一升上三年级阿波就得意地告诉我:「我的爱终于有了成果。下次我带你去看她,但是你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能多嘴。」我果然看到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的女孩。我发誓那一次我真的没有讲错话或多说话。那个女孩一看到我就说:「你别这么拘束呀!我和阿波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请你不要误会。」 那时候课业非常繁重,每天紧张兮兮地应付着不断的考试。解剖成绩公布那个下午,阿波当着我的面把一本情诗丢到垃圾桶去,他说:「诗有什么用?我再也不需要诗了。现在我的伴侣条件更简单了,只剩下两个。」 那年期末诗社送旧,去医院当实习医师的学长回来了,他足足瘦了一圈,仍然抽着烟,告诉我:「太忙了,人累了,」他用一种惊吓的眼神表示,「已经有一年没有写诗了。」 我和阿波的第二次网球世纪大对决是在四上举行的,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所下的功夫全部用在建立自信心上,他的球技没有一点改进。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了。有时候我觉得很不应该给他那么大的打击,那一次阿波甩掉拍子,痛苦地吶喊:「打网球有什么用?不过是有闲阶级的消遣罢了。 我决定封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问他伴侣的条件。「现在只剩下一个了。」他笑着说。 到了四下,博格节节吃败仗。看他输给蓝道、康诺斯、马克安诺的样子,阿波说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很惨。」 每次我嘲笑阿波,只要拍着他的肩膀,轻轻喊他:「波格——」 他就会一副不屑的样子,甚至把头套丢掉:「我以拥有这种东西为耻辱。」 然后就开始了见习医师的生涯,在医院里嗅着生老病死的气味。阿波则被一位他所谓「很讨厌」 的女孩追得一塌糊涂。我记得有一次阿波神色匆忙地抓着我说:「等一下小语问我在那里,你就说不知道。万一被她逼得不行了,赶紧到图书馆告诉我,我躲到宿舍去,你再告诉她我在图书馆。等到她到图书馆找我,你赶紧溜掉。」 我一看到小语,就被她来势汹汹的威严慑服了。还没等她问,我就告诉她阿波在图书馆。说完我赶紧溜掉。 那年我的学长已经在当兵了,我又见过他一次,理着小平头,一身军服。他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我和你们学姊分手了。」 阿波和小语订婚的那天晚上,让我们灌得烂醉。到了最后,小语不得不先告辞。阿波语重情深地写下他生平的最后一首诗,开头彷佛是这样:「我是不再写诗的男子/乱发飞扬……」后来大伙喝得东倒西歪,我搀着阿波一路摇头晃脑回家。我嘲讽地间阿波:「不是说「很讨厌」吗了田他沉重地摇着头,然后抬起脸,傻楞楞地对着我笑。 当了实习医师之后,我没再见过阿波。也没有人再和我谈起过网球、诗或者是恋爱以及理想之类的事情。每天在生死在线奋斗,在成堆的知识片段里不停地记忆。倒是又见过我的学长。他已经是我们医院里第三年的住院医师了。他整个人明显地变膨胀起来,肚子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圈脂肪。 我们没有谈起往事,倒是谈了许多赚钱的方法以及关于钱的事情。 毕业典礼那天,阿波直到典礼结束才匆匆赶到,直喊抱歉,又是他未婚妻、丈母娘有什么事绊着他。我把手中那张毕业证书转给他,阿波迫不及待地离开,上头并没几个字,他却看得好久,边走着,忽然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 「还打网球吗?」阿波忽然问我。 我没有回答。 「我现在打得不错呢,」他得意地告诉我,随后又补上一句:「我现在可以自称为「蓝波」了。」 据他的说法,「蓝波」就是蓝道和阿波的综合体。说着他又蠢蠢欲动了,仍然是一套打苍蝇的动作,什么洗刷前辱,卷土重来,风水轮流转,名目繁多,不胜枚举。 那是一个阳光亮丽的上午,阿波在楼下叫战着:「走,侯格,有胆量今天早上我们来展开第三场网球世纪大对决,拚个你死我活。」 我翻开刚送来的早报,一眼就看到博格和罗马尼亚太太离婚的消息。我忽然想起这些年来所有迅速改变的人事、理想与激情……。 「喂,你害怕了是不是,有种下来一决生死。」 几年来,只有阿波吹牛的姿势和超级笨的球技,丝毫不曾改变。我几乎是得意地,收拾好网球拍,下楼去,准备轰轰烈烈地再痛宰他一场。 6、啖鱼记 考完法医学的考试,我们在这个医学院六年的美好时光可以说真的过去了。未来有一整年的实习生涯,更远的未来是一片茫然的未知。杨格开着他那辆破烂中古车,后面拖着成串喧闹的鞭炮,爆炸声响遍整个校园。 苏饼在我耳边抱怨说:「以前流行撞球,全班一窝蜂,后来是跳舞、打电动玩具,都一大票。 现在要毕业,每个人有一堆忙不完的私事,除了考试外难得见到同学。好了,以后实习连考试都没有了。」 看着一片欢腾:全里实在有说不上的感觉。说起来在这里过了六年也是值得欣喜,可是快乐底总好像有些什么让人觉得不安。苏饼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人长大就是这样。」地面上一片鞭炮屑,周围的几个同学忽然都同时感叹起来。杨格得意地从他的汽车里向我们招手,喊着:「怎么样?我现在飚车的技术不错吧?」说完又做了几个漂亮的急转弯。 苏饼笑着说:「杨格忘记了他刚开车那些糗事了,他那副狼狈德行。」 过了不久,杨格不满意地走下车来,表示:「喂,振作一点,要踏入社会了,高兴才对,不要一脸苦瓜相。」 直到阿波来了,杨格才又找到抬杠的对象。说来整个事件都是阿波引起的,不过一向都是这样。 阿波一来就兴致地表示:「人长大就是这样,大一到现在我一共重了十五公斤,不晓得都从那里来的,」说着,又不放心地问我们:「你们看我当到往院医师会不会像一条猪?」杨格看了他一眼,冷笑说:「猪倒是不会,我吃得比你凶都不怕了,你怕什么?」阿波则颇不以为然地反问:「你会吃得比我还多?」 不久情势就如往常一样紧张了起来。阿波和杨格的恩怨其来有自的。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大一那次打赌,杨格一只脚都跨出碧潭吊桥的铁丝网了。后来总算是阿波见识了杨格:心软地拉着他说:「你不要跳了,一千元算我输你,你不知道跳下去真的会死人的。」以后每逢实验课,杨格耀武扬威地跑来说:「从碧潭的吊桥往下跳,打赌,五百元就好?」一副挑衅十足的架势,从此阿波和杨格的恩怨没完没了。 这时别的同学又点燃了一卷新的鞭炮,可是我周围的情势已经一片混乱了。我不知道焦点为什么会变成鱼,现在我们很难抓住激动的杨格,阿波则脸红脖子粗地嚷着:「我看你连八斤的鱼部吃不完。」杨格冷冷地说:「你们台北人没见过鱼大惊小怪,我随便闭着眼睛都可以吃十斤。」阿波咬牙切齿地说:「看你没怎么上课,吹牛倒是学得很好。你只要吃得下八斤,费用全由我负责。」 杨格雪亮着眼睛说:「你要打赌?」 听到打赌,我们仅有的一点点感伤都变成了快乐的期待。老实说,同样 公式 小学单位换算公式大全免费下载公式下载行测公式大全下载excel公式下载逻辑回归公式下载 的娱乐,在枯燥的医学生涯里,实在给我们太多的欢乐了。每一件往事都可以写成笑死人的一篇故事,包括杨格只穿上衣在校园裸奔,追求小姑独处的微生物教授……在在都替杨格赢得了不断的赌注。 我很难形容杨格那种专注的精神。我记得有一次赌的是三分钟喝完四瓶啤酒。如果你喝过啤酒一定知道那不可能。可是我亲眼看着杨格咕噜咕噜拚命把啤酒灌下去。一张胀红的脸变成土青、苍白,然后绾黑,等他喝下第四瓶啤酒,两眼发白,整个人栽葱似地倒了下去。躺在医院,昏迷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我赢了。」我们那时都怕他有什么意外,可是那一次我相信他如果死了,一定也是死得得意洋洋。后来杨格出院,扣除他赢的一千元,还倒贴了两千多元的医疗费。尽管如此,杨格仍然不断地向我宣扬他的原则问题,他常说:「你心中存着原则,才会活得有价值。」在他的观念里,拚了性命打赌要赢这是原则,为了维护正义在西门町和黄牛大打出手就是原则,为了向不合理的考试 制度 关于办公室下班关闭电源制度矿山事故隐患举报和奖励制度制度下载人事管理制度doc盘点制度下载 挑战,考试作弊,这也是原则问题。 吃鱼的事闹得不可收拾,后来杨格就决定开他的中古车,一群人到石门水库下的活焦店去一决胜负了。我对八斤、十斤的鱼并没有很清楚的概念,那次我们几个同学挑了一条有我胳臂那么长的草鱼,打算做成不同口味,一起分吃。可是当老板称了半天,表示只有七斤左右时,我差点昏倒,阿波得意地挑着另一只更大的草鱼,指着杨格对老板说:「再称一条八斤到十斤之间的鱼,这个疯子一个人要吃。」 然后我们各自散开去做赛前的准备。阿波去上厕所,一边动作还一边心满意足地偷笑。苏饼很仔细地在长途电话中欺骗他新婚太太为什么中午不能陪她吃饭。两、三个其他的人叫了两瓶果汁饮料,坐到餐桌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说得好像是一些实习分发、薪水及将来的问题。杨格走到那辆千疮百孔的福特一千六后座去取出跳绳,一边跳、一边对我抱怨:「早知道,上午那瓶牛奶我就不喝了,整整有三五0CC。]看着杨格那辆福特的中古跑车,我不免意味深远地笑了起来。两年多以前,杨格经历了一次他所谓「空前」的感情创伤以后,就决定放弃他浪漫的个性,做一个「实际」的人,他连吃了几个月的泡面,疯狂地向周围的好友借贷,不久就开来那辆中古跑车,作为他「实际」生命的见证。我记得当时杨格明明是没有驾驶执照的。那以后我恨少在课堂上见到杨格,倒是常听说杨格开车出事,又是进修理厂,被开罚单,整个人畏缩地到处躲藏。 有一个晚上,他跑到我家里来,我看到他简直无法相信了。他的神情好像是一个人生命遭受了很大的打击或者转变。整个晚上我们没说什么话,他一个人咕噜咕噜地喝着啤酒,目光呆滞地瞪着电视,直到国歌唱完了,屏幕一片闪烁,他仍然楞楞地看着。我喊了他好久,他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说:「所有的事物都像这样,光彩耀眼,但是一点也抓不住。」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有爱情,没有真理,我走投无路。」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杨格成天笑脸挂得老高,说不完的笑话与夸张,一点都看不出岁月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杨格慢慢停下跳绳,一面收拾一面说:「这样刚好,跳得大多反而有害处。」 我们走回餐厅时,他们正在谈着一些报纸上的事情,我还没走近,苏饼就急着念报纸给我听:「你听这里有一个人说:「这些问题我当然关心,但是抗议有什么用?报纸讲的都是高空,你看别人去垃圾,会去跟他说要罚六百吗?」还有一个人说:「我觉得人生就像来玩一场,自己的快乐最重要。」]「这是什么意思?」杨格莫名其妙地问。 「年轻人的心声啊,指二十到二十九岁在台湾这一群占人口结构五分之一的比例。目睹了台湾战后五0、六0年代经济起飞的时代,经历了工业化、都市化,价值巨变的波潮……」 苏饼还来不及说完,阿波就打断他的话说:「吃饭前不要谈这些正经八百的好不好,消化不良呢。]一边说着,餐桌上已经堆满了午餐,有红烧鱼、清蒸鱼、糖醋鱼、盐酥鱼、砂锅鱼头还有味哙鱼。餐桌旁的人物表情则比菜色更丰富。苏饼装成一副几乎哭出来的表情表示:「杨格,要珍重——」他还吃不到两块鱼肉,其它的人就唱起「易水寒]的歌替他制造气氛:「淡淡地,和你说声再会,看那江水悠悠——」 那时是一点十分,杨格正式宣布这场历史的风云际会开始。杨格一边吃,苏饼一边说:「那天在外科真的看到有人把胃吃破。真可怕,肚子打开全是血,用手进去掏还有没碎的面、鸟蛋、香菇杨格听得差点吐出来,大声叫嚷:「苏饼,你再乌鸦嘴,我就去告诉你太太,你根本没在医院帮教授整理数据,跑来喝酒。」 苏饼忽然安静下来,表示这是很严重的事,不可乱来。看他那样严肃的表情,我们虽然觉得很好笑,只好强忍往。阿波若有感叹地说:「想到以后我们要当医生,其实也满可怜的,兢兢业业地,一不小心就让病人告到法院去。医生怕让病人告只好猛作检验保护自己,结果病人又要提防医师。」 苏饼也表示同意,并且说:「都说医生生活品质高,其实也不过是妻儿过得好。」他们讨论了半天,没有什么结论。 到了一点二十五分,加油的声势更浩大了,两、三个人嚷着:「杨格,读书输别人没关系,吃饭不能比别人慢。」 杨格在一点三十二分吃完了盐酥鱼,接受一阵欢呼,他谦虚地表示:「最难吃的盐酥鱼已经解决了,下面都是我比较喜欢吃的。换句话,革命已经由军政时期向训政时期迈进了一大步。」 阿波则日二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然后我们都开始喝酒,留下杨格用功地吃鱼。后来杨格终于忍不住了,向我们要一杯酒,喝了起来。他喝了没几杯,就要开始告诉我们他当年的事。那故事我们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大意是说他初开车时,把车停到别人门口,结果被砸得玻璃全碎,后来起了争执。 「结果第二天我得意地要出门,不得了,汽车发不动,」杨格比手画脚地说:「我抬头一看,天啊,有一把武士刀挡住去路,我再仔细一看,人都软了,还有五个人,也都拿着武士刀、扁钻,然后我就夺车门而出,闪身往后跑,结果,你猜,后面巷口暗处还等着一把武士刀。当时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叫我跪下来。」 到了一点四十五分,杨格又吃完了糖醋鱼,并且努力地吃了一半的清蒸鱼,但是速度显然慢了许多。他继续说:「那时候在我们巷道两边的阳台上,站了许多人,抱着胳臂在那里看,我跪在那里,并不觉得害怕,好像在演一场乱七八糟的武侠片,荒谬到了极点,又觉得好笑。」 慢慢我们的桌上出现了许多空酒瓶,大家吃得意兴阑珊,一片沈寂,只剩下杨格不停地说话。 渐渐杨格也不再吃鱼,只是喝酒,到了最后,他连酒也喝不下去了,只是一直讲话。 雨点零五分,我们都开始劝杨格了,阿波说:「杨格,现在不比当初了,吃不下没关系,大家都是老同学了。」杨格也不管我们劝说,径自夹着鱼肉吃,一边说:「当初只好摆了一桌酒席向他们陪罪……」话没说完,口中的清蒸鱼已经吐出来了,随后又呼出了许多红红白白的液体,杂在其间看得出来是没有消化的鱼肉。杨格不好意思抬起头笑着说:「这个鱼肉煮得怪怪的,清蒸的味道不太对。」说着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自顾着说:「让我休息一下,我只剩下味哙鱼和红烧鱼了。」 说着杨格真的休息了起来,他一会往餐厅走来走去,一会又坐在餐桌旁托着腮帮子,像在想着什么。被他这么一搅和,我们的心情就不再那么有趣了,大家睁着眼睛看杨格。和杨格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倔强的个性是出了各的。看着他这副德行,我们开始意识到这场闹剧也许会弄得不可收拾。 他又喝了好几杯酒,边说:「早上真不该喝那瓶牛奶。」阿波去劝他:「杨格,算了。」畅格没有说话,一杯酒一杯酒地猛喝,到了后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我们不得不去扶住他。杨格揉着胀红的双眼,说道:「我记得那时候花钱请那些拿武士刀追杀我的人,也是让别人这样灌酒。后来比得一塌糊涂,我就发誓这辈子不再议别人这样对待我。」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我刚刚在想,现在没有人逼我,我何苦这样逼自己呢?干脆放弃算了,可是我又不甘心……」 他坐在那里,陷入很深的沈思。由于喝酒的缘故,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怕。他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然后他又拾起筷子,用一种稳定的速度一口一口吃着鱼肉。那种神态,彷佛正和什么作殊死的对决。有一会儿,我几乎以为他会把鱼肉吃完,可是当他把清蒸鱼吃完,又吃了一部分的红烧鱼时,他就吐了出来。可是他并不停止,继续往嘴巴塞鱼肉。后来吐得十分厉害,连深色的分泌液都呕了出来,满地一片恶臭。 他的呼吸急促,面色苍白,额前冒满了冷汗,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像是哭泣,又不像。等到服务生把地面收拾干净,杨格索性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他的哭泣,在当时的情况,实在非常突兀,我们怎样地无法想象。 阿波过去安慰他:「杨格,不要这样,吃不完就算了,我们也不是真的一定要你出钱。」杨格没有理会他,自顾哭了一会,抬起头说:「我去洗手间。」 等他从洗手间回来,泼得满脸都是水滴。他开始有了一点微笑,淡淡地说:「我现在想通了,一切都会改变。何况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吃一顿饭而已。」 在回程的车上,我忽然想起杨格几年前说的话:「没有爱情,没有真理,我走投无路。」想着忽然觉得栗然起来。而车上,早已恢复一片热络的气氛,杨格告诉我们:「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说出来,可是现在我想也无所谓了。」他停了一下,按着说,「那次过后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听到枪声,赶紧跑到阳台去看。就是拿武士刀拦我的那个老大,从门口冲了出来,后面有人拿着手枪追杀他,他一边跑,被子弹从后面贯穿,倒在墙壁上,喷了好多鲜血。我就站在阳台上看,也和别人一样抱着手。我竟然变得很坦然,我觉得好悲哀。」 苏饼笑着告诉他:「杨格神经病,本来就是这样,有什么好悲哀的,你只是长大了。」 多年来,阿波首次赢得赌注,得意非凡,他挑衅地说:「走,杨格,再来打赌,把车开到碧潭去,看你还敢不敢跳?」 杨格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说:「现在不行了。」 苏饼追问他:「杨格你那些勇气和原则呢?」 杨格从口袋里掏出吃鱼的一千元给阿波。他笑着说:「这种最简单的勇气当然还剩很多。」他边开车边说:「下次我们去拚蒙古烤肉,阿波你来吃。」 车子正在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夜色渐暗下来,路上的街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杨格淡淡地对我说:「毕竟输赢不是很重要,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车窗外,我远远地望见了圆山,还有整个城市的灯光。静静看着,那样亮丽的霓虹在层层的远山底显得非常地怪异。而公路上,工人正不停地施工,拓宽马路,还有许多正在兴建的建筑构比地排列着。 我转过身,不知为什么,开始叹起气来。 7、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那不过是两张小孩的腿骨x光片,从正面照以及侧面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充其量在股骨有轻微裂痕,勉强要称为「柳条状」的不完全骨折,恐怕都赚过度诊断。因为是小孩,再生力好,我想只要简单的固定与休息,很快就可以恢复。 可是当我把x光片带回急诊室,阅片栏周围已经站满着白色制服的资深、资浅医师。我赶忙把x光片挂上去,好奇地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精采的病例,引起这么多医师的兴趣。 一反以往热烈讨论的情况,片子挂上以后全场鸦雀无声,似乎大家都被这两张x光片难倒了。 看着这一片沉默,我正想表示一点我的看法,却被身旁的张医师制止住,他低声告诉我:「你不要惹火上身,这是内科周医师的汽车,撞到一个市议员的孩子,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 内科周医师我认识,才从军队退役下来的年轻住院医师。他现在正站在人群里,焦急地看着x光片。 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人想表示意见,站在前头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不耐烦地问:「你们这么多医师,到底有没有骨科的?出来说句话呀。」 几个外科医师推托半天,总算推派一名资深的骨科住院医师出来读片。他站在阅片栏前,又考虑了一会,终于以最平稳的语气告诉女人:「这看起来有一点不完全骨折的味道,小孩子没有什么关系,绑个固定夹板,回家休息几天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一说,肇事的周医师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对女人说:「我早告诉妳没什么关系,现在连骨科医师都这么说。」 女人似乎有所不甘,说道:「什么叫做有一点骨折的味道?当医师讲话这么不负责任?我们这里可不是落后国家,把民众都当傻瓜。」说完她又去看片子,看了半天忽然发现那道经微的裂痕,惊慌地问:「这是什么?」 「就是我说的不完全骨折嘛。」骨科医师说。 「裂这么大一条你还说没关系。我就知道你们医师都是官官相护。不要以为我们不懂医学,孩子的爸爸在议会可也是医疗审查小组的,万一孩子将来有什么问题小心我告你。」 这时有个年轻气盛的急诊室医师冲出来骂她:「不信任医师妳就出去,不要待在这里。」 她睁大眼睛,喊道:「这是公立医院,我也是纳税人,凭什么叫我出去。你们这些小牌的住院医师都安静,不要说话,找一个专科级的主治医师来谈。」 那个急诊室医师气得要去推那女人,让我们挡住。同时有人去找值班的骨科主治医师。 当林主治医师踩进急诊室门口,那女人就笑吟吟地跑上去自我介绍,她说:「林医师,我们见过,记不记得?我先生是医疗审查小组的应议员。」 林医师一听是应议员的太太,连忙也鞠躬回礼,两人有说有笑。同时刚刚的骨科往院医师跑到林医师耳旁去耳语一番。一阵忙乱,弄清楚状况后,林医师就开始站到阅片架前读起x光片来。 无疑地,林医师是国内骨折方面的权威,他那本脍炙人口的教科书至今仍在医学院里面流传。 由他这样的专家来评定是非,应该有个公论了吧,我想。 没想到骨折权威林医师看了这张简单的X光片,竟然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地说:「似乎有点复杂,我想再会诊几个专家,在下午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讨论,听听骨科主任的意见,再作决定。」 听到这种结论,我差点要昏倒。不晓得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病例,愈到资深医师的手里,愈模糊了。周医师和议员的太太正为赔偿的问题大吵特吵,看来下午还有一场好戏。 一点半,骨科讨论室聚集了比往常更多的人,甚至医院管理委员会的人也出席了。几个事不关己的主治医师不满意地表示:「医学有超然的地位,没有怎么样就没有怎么样,管他是议员还是什么?」 另外有人不表同意:「这种不完全骨折将来也有万分之几的机会会变成骨髓炎,万一发生了,那谁负责?」 早上的骨科往院医师说:「以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这点病人应该有所了解。」 正在哭笑不得的时候,主任总算站出来说话,他说:「根本上,做为一个医师,我们应该柑信自己的判断,并且负担起一切的道德责任……」他说到一半,忽然被院内广播打断,是院长室急找骨科主任的电话。 「对不起,等我一下,等会我回来继续说完。」说着骨科主任离开讨论室去接电话。 一时我们议论纷纷,总算主任表明了立场,这件事也能够尘埃落定。过了一会,主任回来,又站到台上去,他沉默了一下,像在整理思绪,然后说:「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小孩收入院,替他打上石膏、点滴,比照严重骨折办理。」 我听了这个荒谬的决议,差点把中午的饭都吐出来。因为这么一来,这个健康的小孩至少要在病床上打上石膏,平躺一个月。 「可是」有个医师想要站起来说话,被主任制止,主任说:「反正对小孩的健康也没什么害处呀。」 「那我怎么办?」周医师问。 主任走到台下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医疗问题或许我还能帮忙,可是这是社会问题。」 走出讨论室我就看到议员太太那种胜利却又极力强忍的面孔,她追着周医师说:「现在可严重了,你不但要负责医疗费,还要买轮椅以及休闲读物、玩具给他。另外小孩荒废的小提琴课、计算机课、英文会话班都要你赔偿,更重要的是你要赔偿我们精神的损失。要是你刚刚态度好一点我们还可以不告你,现在我要回去和孩子的爸爸商量,他认识几个律师。」 听她跋扈真的口气,周医师简直气得胀红了脸,他骂道:「议员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要比来比,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身旁的医师会心地对我笑着说:「看来还有得瞧。」 我虽然极度不愿意,可是仍然和住院医师依照指示替孩子打上了点滴。并且量好角度,打上厚重的石膏。 议员先生也来了,静静地与太太站在一旁看这一切动作。 打好石膏以后,我就站在床边扶着小孩的腿等石膏干燥、硬化。这同时,我看到周医师带着他的爸爸气焰冲冲地朝病房走过来。 从周爸爸的两个西装笔挺随从看来,必也是相当有名分地位的人。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我期待的心情不禁雀跃起来。是呀,这毕竟是一个爸爸的时代,而爸爸与爸爸之间的冲突会有多精采啊! 「唉啊,周处长,劳驾。」远远应议员就寒暄了起来。 「那儿的话,不好意思,伤势严重不严重?」 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一场冲突,两个爸爸虚伪而又热络地聊长话短,好像只是谈着一桩愉快的买卖。骨科的住院医师看得睁大了眼,更不用说了。 而孩子与我则被冷落在一旁。感觉到了石膏僵硬的不便以及微热,孩子躁动地大哭起来:「给我拿掉,我不要打石膏。我为什么要打石膏,给我拿掉……」 8、红颜 她常想起那年夏天,曾经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她才到这座山脚下的医院报到不久。她穿着白色的制服,刻意在听诊器上别着小小缎带的蝴蝶花。她曾试过正式的高跟鞋,由于必须在许多病房走动以及不算轻松的值班,过不久她又换回较轻松的平底鞋。 如果不是那张x光片,她想,也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那年夏天的病人实在真多。那是她在内科急诊的一个病人,等病人急性呼吸急促渐渐稳定下来,她就带他到放射线部去做胸部v光摄影。 可是还等不及片子冲洗出来,病人的病情又发作了起来。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想看X光的结果。 「我们都很忙啊,如果妳真的很急,自己进去暗房冲洗片子好了。」技术员告诉她。 她抱着那一盒片匣走进暗房时,他已经在裹面了。 「现在的医师啊,十八般武艺全都要会,我也是在急诊处被逼会冲洗X九片的。」他漫不经心地告诉她。 然后他就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这里是定影剂,」他又移动她的手,「这里是显影液。」 暗房里有一种红色的微光,昏红里,她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以及感受到他宽厚的手掌。他的手掌带引着她,很笃定,给她一种安全。 「现在妳知道怎么冲洗X光片了吧?」他问。 她在放射线部的阅片室才真正看到他。他站在那里端详片子,思考着那些苦痛。他的身体微瘦,眼神底有一种不在乎的静谧。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暗房里那样的黑暗,彷佛一切事物都停了下来,没有苦难、病痛,也没有**、死亡或者哭泣。 差不多就只是这样,那不过有五、六分钟的光景。 故事差不多就这样完了,整整有五年的时间,医院盖起了大楼,这个世界的苦难并没有减少,愈多的病人以及愈难医治的疾病不断涌入这座医院。 她没有再走进那间暗房过。住院医师第一年、第二年的时候,她尽力让自己沈稳、冷静。然而白制服、听诊器仍无法掩饰她那与病房格格不入的青春与气息。到了住院医师第三年,她甚至把听诊器上的缎带蝴蝶拿掉。渐渐,她就开始有了那样生、老、病、死的冷漠与特质。到了后来,那种特别的沧桑感就正式地注入了她的体内,很难见到她的笑容了。 也曾经有人替她介绍对象,她熬不过家里的要求,去相过亲。然而她真的是觉得疲惫,她那冷漠的态度,很快就吓阻了那些有地位又有经济能力的追求者。 她在医院还见过他。外科的住院医师,和她同级。她也辗转听到他和开刀房护士相恋又分手的消息。他们曾在医院走廊碰过面,五相问好,也曾因病人病情的会诊,而互相讨论。然而仅仅止于那样罢了。 走在医院大楼问的走道,她常期望不期然与他相遇。因为盼望的缘故,她注意到了走道旁开着的花。春天是一整片的花海,怒放着杜鹃。夏天则可以看到一、两株盛开的凤凰。到了秋天,淡雅的白千层抽着细长的白穗。寒冬季节,她就在枝头间找着樱花。 有一个春天,她在花海前与他相遇。他说:「这些杜鹃开得真是美好。」他们一起在花前站了一会,像是欣赏,又像是感叹,在那个春天里很短暂的一会。 一共是五年的时间,他们受完住院医师训练。他升上了外科的主治医师,她则因为没有缺额而必须离开医院。 那是医院举办的送旧晚宴,邀请所有的总住院医师参加。那天下午,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打扮起自己来。 她均匀地替自己铺好粉底,打上腮红,然后很仔细地昼上眉毛。她拿起唇膏,轻轻地画过嘴唇,可是才画到一半,她就激动地哭了起来。她就坐在镜前,看着自己一直哭,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的热泪渐渐地变冷,下定了决心。 她赶到会场时,几乎所有的总医师都对她赞叹起来。那时她已经重新淋浴过一次,把自己隆重地打扮起来。她变得自信十足,而且像打定了什么主意。她微笑着,只要等一下他来邀她跳舞,她想。 吃饭的时候,她远远地望见他坐在外科那一群人的餐桌上,谈笑风生。这些年,他变得比以前胖了些,但他仍然是那样的眼神。不错,正是那样的眼神。她已决定好了的。曾经有一年夏天,那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等一会音乐轻轻的响起,他会再度执着她的手。音乐可得慢慢的回旋,让他再度执着她的手,而她将告诉他这一切。 是的,灯光正暗了下来,彷佛一切都止息了。没有苦痛、孤寂、哭泣与死亡。音乐也慢慢流出来,她就用那样的眼眸望着他。看他正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张医师,」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正在喊她,而她已准备好接受他的邀请,告诉他这一切。 写到这里,她的故事正进入高潮,可是她已经觉得很疲倦了。那是冬夜,窗外正下着雨。她起身去替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她披起了外衣,就站在阳台前喝着咖啡。 夜雨正在她的面前款款落下,打在屋檐上发出美好的声响。她想起今夜的事。没有,他并没有来邀她,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散场前他就离去,留下她体面而傻乎乎地在那里笑着,接受一些礼貌性的邀舞。 她喝完咖啡,仍然坐回书桌前替故事写下圆满的结局。那年她三十岁,已经用笔名在报章杂志发表过许多作品。她写完这篇文章,躺在床上想着,也许以后不再写任何文章了。 夜已经很深了,这些年来虽然她已习惯半夜让呼叫器吵醒,可是现在她真的觉得疲倦。睡吧,她告诉自己,明天下午还有专科医师资格的面试要参加呢。 9、拔管 神经科的医师请我们呼吸治疗科派人过去会诊时,病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必须插内气管靠着呼吸器来维持生命。经过详细的病情讨论以及临床检查,我们同意帮忙神经科照顾病人的呼吸问题。 神经科总医师笑着说:「虽然机会不大,在我们两科的合作之下,倒值得一试。」可是不到三天,我们合作的保证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我相信如果不是那封公文,一切都会很顺利。我记得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公文,神经科已经打电话来,请我们去「处理」病人的呼吸问题了。 我和呼吸治疗科的总医师一边走一边看公文,着得牙齿都颤抖起来。公文上说病人积欠院方十余万医疗费,依某某 规定 关于下班后关闭电源的规定党章中关于入党时间的规定公务员考核规定下载规定办法文件下载宁波关于闷顶的规定 ,即日起当停止一切医疗措施,请确实执行。 走到病房,就看到神经科的医师装得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拔管吧,毕竟没有钱是不能呼吸空气的。」 我看着病人,心里怦怦地跳,马上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们总医师倒也镇定,沈稳地说:「恐怕不妥当吧,内气管拔起来,病人大概拖不过三天。」 神经科医师看着我说:「反正这是院方规定,你要不要拔看看?」 我吓得连忙摇头。总医师不高兴地说:「这本来不是呼吸治疗科的病人,真的一定要拔管的话,神经科全权处理好了。」 神经科的医师夸张地指着自己说:「我们处理?」说着不情愿她笑起来,「呵——呵——」彷佛要断气的病人。 到了后来我和总医师只好去向呼吸治疗科的主任 请示 关于预备党员转正的请示关于招聘人员的请示增加职数的请示复产请示文档专项资金请示 。主任听了理直气壮地说:「病人欠医院的钱,又不是欠我的钱,没听说当医师当到要杀病人的地步。」我听着觉得真是贴切,彷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我的心腹里掏出来说的。 过了几天,管理处的公文又重申要贯彻规定,加强行政运作,一定要确实停止所有医疗措施。 我们曾经处理过很复杂的病例,但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头疼的问题。一整个下午,我们神经科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主任问:「提供特休假,有没有人愿意去拔管?」大家听着,一片沈闷,愈发觉得人性尊严的可贵了。 到了管理处派人来实地了解,我们还看到病人在呼吸器的推动下均匀地呼吸。他的太太在一旁看护,显得十分疲惫,她苦苦哀求管理人员:「请让我们宽限几天,已经在设法了。」 「我很同情妳的处境,但这是规定。」管理人员说着转身过来问我们:「各位医师,拔管有问题吗?」 我们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好说:「法律上恐怕站不住。」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这没问题,我们有经验,法律上认定「自然过程」死亡,与我们不相关。」 我们无法否认他言词的正确性,可是听了真让人厌恶。病人的太太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我们不得不过去抓住她,她疯狂地喊着:「谁拔掉管子,我丈夫做鬼回来抓谁」 最后是病房的护理长看不过去,她告诉管理人员:「一定要拔的话,你来好了,方法很简单,只要抽掉气袖内的空气,整倏管子拉出来就可以了」 我看见管理人员的脸色一下铁青起来,「我不是医师。」他说。 「也没有听过蓄意害人的医师啊。」神经科的医师告诉他。同时我们也在一旁附和,「对,你可以自己拔。」 我很难形容他离开时那种受惊吓的神态,「规定要执行,要不然就完了」他喃喃地念着。 渐渐随着事情层次的提高,我们甚至期待它的发展。走过病房,看见病人安稳地呼吸着不付费的空气,好像全世界的矛盾、感伤都在那里了。 过了两天,这件事情有了新的眉目。那天下午我看见管理组长拿着一张器官移植捐赠志愿书,同病人家属详细说明规则:「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将来可以领到一笔抚恤金,大概足够偿还医疗费用。」 自从病人太太签了志愿书以后,这件事涉及的范围更大了。外科天天派人来打听病人的病情,他们说:「这么大的移植计划我们当然要谨慎,万一病人有了状况,我们要在宣布脑死的同时取下新鲜标本,以确保移植成功。」外科并且使用了高量的抗生素,防止他们所要的器官发炎。 病人的太太似乎并不明白这一切,她向每个去看病人的医师猛点头,恳求他们救她的丈夫。其余的时间她就坐在床边看她的丈夫,替他擦汗,有时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抽泣。偶尔她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就抱着孩子哭成一片。 病人呼吸的状况在呼吸器的协助下一直可以勉强维持,可是神经方面的症状却愈来愈恶化,后来甚至发生急剧的血压下降、呼吸衰竭。我们呼吸治疗科赶到时已经呈现不规则的心室颤动、瞳孔放大,于是赶忙展开心肺急救。我记得当时现场一片混乱,病人的妻儿呼天抢地地哭喊,护士忙着进进出出,神经科和呼吸治疗科的医师忙得团团转,甚至外科的医师也来了,带着推床的工作人员,准备病人一宣布死亡马上推进开刀房取出捐赠器官,立刻进行移植。 各种药物以及处置仍无法挽回病人的情况,最后我们决定使用电击器以及心脏肾上腺素注射。 经过两次电击以及一个剂量的肾上腺素注射:全电图上仍然一片心律不整。然而就在我们准备放弃,宣布死亡的同时,忽然发现心电图上出现一、两次正常的传导波形。于是再度努力急救,终于让病人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 我几乎可以隐约地感受到外科医师的失望和白忙一场的落空。他们很坦承地告诉我:「为了争取第一时间,准备接受移植的病人甚至已经在开刀房上了麻醉。」 随着呼吸器规律的起伏,我渐渐对自己医师的职责感到茫然。病人的太太很仔细地告诉我他们夫妻怎样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有一个豆浆摊子,一大早孩子都到摊子帮忙以后去上学。眼看就要拥有一个店面了,可是却发生这种不幸。现在他们连摊子都顶卖了出去,负债累累,亲友们没人敢再借钱给他们。她哭泣着说:「我晚上睡觉都不敢阖上眼睛,怕一睁开眼睛,明天就到了。明天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我都不敢想象。」她抱紧孩子,「至少现在我还看得到孩子和他。」 过了一个礼拜,护理长悄悄告诉我,她们支领的抚恤金恐怕快不够偿付新的医疗支出了。走过病房,听到呼吸器嘶嘶的声音,我有种莫名的恐惧,彷佛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物从那里流了过去。 两天后,病人再度血压急降,呈现休克状态时,病人太太沮丧地拉着我:「医师,请不要救他了,让他好好地去吧。」我几乎无法相信我听到的话,那时除了医学的观点外,我变得不愿意再去作任何思考,救活病人是当时唯一的信念。病人太太变得烦躁不安,他的两个孩子则害怕地抱在角落紧缩。她几近疯狂地去阻碍我们的急救。可是为了救活病人,我们不择手段地采取一切行动。就在那一剎那,病人的太太几乎要崩溃掉,我们也屏住了呼吸期待心电图上的变化。 这一切忽然凝结起来,小孩子也停住了哭声。病人太太变得平静得吓人,她沈稳地说:「请你们同情孩子,他们还需要钱活下去,接受教育。我相信孩子爸爸会瞑目的。」也许是她那种庄严的话气,我们几乎部楞住了。 隔天清晨,我们依例拔除病人身上所有的管子。 或许为了平抚我的不安,总医师淡淡地间我:「你知道「射马」的事吗?」 「射什么马?」我说。 「跛脚的马。」 「跛脚的马有什么不好?」我问。 那时外科早已把病人身上的眼睛和肾脏都取走了。我一直在期待回答,然而我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下去,无言的沉默变成我们共同的默契。 10、死亡之歌 在精神科值班,很怕病人来攀谈。因为通常我们有许多当天留下的工作要处理。如果让病人纠缠住,保证什么工作都别做了。那天在护理站整理病历,忽然有床四十岁左右满腮胡须的病人跑来端详我的名牌半天,抬头兴奋地嚷着:「我知道,你是那个写故事的医生,对不对?」 老实说,当医生还不务正业写小说,已经够让我心虚了,这回竟有人当面嚷出来,叫我手足无措。另一方面,小说写了没几篇,居然有人看过,而且还知道是我为的,颇引发我的虚荣心。尽管我装出一副没什么的谦虚模样,心里却很想听听进一步的谈话。 「你相信不相信鬼?」他紧张兮兮地观察四方,生怕走漏风声的表情,「我常常看见鬼,长长排成一排,跟在我后面,一句话也不肯说。」 「啊,你要告诉我鬼故事对不对?」我爱和病人开玩笑的坏习惯又发作,开始装模作样地在他身后东张西望,「没有,没看到鬼啊?在那里?」 「嘘——现在暂时不在,你不要引他们出来,」真糟糕,他听不出那是玩笑,正正经经地当回事,「我看过你的作品,看出来你是一个好医生,所以乘机告诉你,每个好医生后面,都跟着一排灵魂,排得长长的,因为生前治不好病,抱了遗憾,死了要跟着他自己的医生。」 「那坏医生背后都没有灵魂排队?」我灵机一动,反问他。 「坏医生不一样,坏医生后面也有,但是他自己看不到,所以没关系。」他理所当然地回答,彷佛是基本常识似地。 话题一旦扯开,可没完没了。精神病人讲话常犯逻辑上的毛病,医师一定要想办法指出来,让他回到现实的基础。总不能将错就错就赶他回去,脑筋一转,马上反问他:「你常常看见鬼在你后面排成一排,那你也是一个好医师?」 说完我显出几分得意,总不会你还有道理吧?没想到他心安理得地点点头,抱歉似地笑着说:「好医师不敢说。我是一个肾脏科的专科医师,有什么肾脏方面的问题我可以教你。」 这一听可严重,病人不但患有幻觉、幻听,甚至妄想的症状都出现了。不用翻病历,就可以猜测多半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客气地请教他电解质在肾脏出入的原理。 他一听,倒也不客气。派头十足要张病历纸,开始在纸上画图对我说明。听他有条不紊地解说,我心里愈来愈不自在,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任何大专相关科系程度的人,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再请教关于肾脏衰竭时肾小管的反应机制。他还不畏缩,天南地北扯出了许多我不懂,但是似乎有道理的理论。不甘心,再问他特殊药物对肾脏的毒性反应、剂量、可逆性。渐渐我满身大汗,问到第六个问题时,我终于忍不往跳起来大叫:「啊——你真是个医生。」 他满意地点头,眼睛闪烁出光芒。开始告诉我某大医院名医谁谁是他同班的同学。某教学医院肾脏科主任从前考试作弊都偷看他的答案。从那些倒背如流的人名以及历史典故,我不得不相信他是医生这件事。我放下手边的病历,开始对这个病例的来龙去脉产生莫大的兴趣。 「那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我关心地问。 「因为生病了啊我常常看到鬼,我很不快乐,」说着他又恢复神秘的神色,「没生病前我也是个出色的医生。专门研究肾脏衰竭的问题。我发表过许多论文,你不知道,洗肾机投进来之前,肾衰竭还是绝症。」 [等一下,你说你是第几床?」我转身到病历架,兴致勃勃找来他的病历,「告诉我你的事吧!」 「我开始在肾脏内科有一些地位,就默默地许下心愿,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有所作为,替肾衰竭的病人解决问题。有临终的病人握着我的手说:「医生,我所受的苦你全都知道。我死了以后,你拿我的遗体去研究,答应我,不要再让后来的人受到同样的痛苦。」为了他们受过的苦,我答应他们。我欠下还不清的债,我必须努力不停地鞭策自己。」 主诉:病人宣称看见过世的患者在其身后列队,紧跟着他不放。此一症状断绩出现达十年之久。 一边翻阅病历,我称赞他:「听起来你是一个好医生。」 「血液透析机最初只有美国、欧洲几个先进国家在用。我知道那里有一线希望,便去恳求院长,我说:「院长,我们一定要买透析机,这机器可以救许多人的命。」那时候国内医学没这么进步,有许多更迫切的事都需要花钱,我们买不起昂贵的机器。院长失望地摇头,我知道他有许多考虑,我也知道他的心情。可是我的病人正一个一个死去,我不甘心,心想,总有什么办法可以试试吧? 我变成明星医生,到处上广播、电视,接受报纸访问。我想尽办法去呼吁、募捐。我们累积愈来愈多的捐款,眼看就要可以购置一台血液透析机。我不禁志得意满,接受群众对我的推崇与尊敬。可是有一天,我走在街上,有一个妇人叫我。我回头过去看她。她戴着一顶帽子,看得出头已经秃了。 脸颊二侧红红两大面日本国旗,皮肤十分粗糙,凭直觉就知道是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她告诉我:「医生,你是一个仁心仁术的医生,替洗肾病人募了那么多钱,可是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就凭她一句话,我彻底被打垮了,我想起我所见过的各式慢性疾病,还有白血病、棘皮病、先天性糖尿病患者……,他们怎么办呢?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害怕上电视去为洗肾的病人募捐。 我害怕谈起那些说不完的痛苦,尤其有人推崇我的医德时,我有想哭的感觉。」 现在症状:病人自十一年前担任xx营院肾脏科主治医师起,即负贵管理血液透析作业业务。因当时作业量无法容纳所有洗肾病人。病人在外界压力以及自贵之下,开始出现主诉症状翻着病历,我隐约可以感受到消失在复杂医疗体系里简单的热爱,在他的对话中浮现。我问他:「后来你们终于有了一台洗肾机?」 「我们有了洗肾机,可是我丝毫不快乐。我们的机器一天只能治疗八个病人左右。我们又不可能再买一台新机器。我只得告诉病人:「让病情最严重,需要最迫切的人优先使用吧。」可是病人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只要有一线生机,那怕是倾家荡产,人都会竭尽一切去争取的。愈来愈多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死去口沉重的人情、金钱、各种压力压得我快窒息了。每天清晨,我带着住院医师查房,多少双虚弱的手伸出来对我呼唤:「医师,我不要死。」我指着病情严重的病人,告诉往院医师,谁、谁今天上机器洗肾。那些我眷顾不到的病患,都交给了死神。往院医师们怕我知道,偷偷把尸体移走,取下病历。其实我早明白,是我杀了他们。他们的脸孔、眼神,都清清楚楚地回来了,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他们。」 ……病人清楚地看见肾脏衰竭不治的病患,依死亡时间顺序列队跟在他的身后,并能清晰描述死者的姓名、年龄.性别、特征以及病情。经查证旧病历资料与事实完全相符……「从那时候起,你发现他们的灵魂跟着你?」我渐渐生出疑问,通常遭受压力导致精神分裂的急性病患在短期内很容易治愈,为何他却持续十年,赶起落落? 「是啊,我再也承受不住,我感觉到我的内在快要崩溃,于是我痛下决心,向院长请辞。院长只问我一句话,他说:「你愿意为每天这八名重获新生的人承受地狱的煎熬吗?」啊,我又受诱惑了。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我的一生,我流下眼泪,我说:「我愿意」我又把自己推回那座煎熬的炼狱。没几天,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再是神,我失去了从前的清明。我说:「我不再决定你们的生死,让生死来决定你们吧。从今以后,你们排队等待使用洗肾机吧,我将不记得你们的面孔,只记得你们的号码。」」 病历厚厚一大迭,分装成好几册,详细地记载病人十年来社会、家庭、经济、人际状况。来不及细翻,可以看出大略的梗概是病发后,原先医师这职业以及知名度所带来的繁荣逐渐崩溃,甚至他太太也在四年前因无法忍受而卷款逃走。我被病历吸引,没注意到他开始歇斯底里地摇晃脑袋,显露出痛苦的神情,似乎梦魇在他心中挣扎,试图跑出来。 「来了,他们都来了。穿着黑色丧服,卷着草席,一个紧跟着一个在我家前面规矩地排列。他们用微弱的声音**:「医生,救我,我不要死」到了夜里,他们仍在门外痛苦地呼唤我。使我分不清他们究竟在门外,或是在我的梦中。他们多半全身浮肿、神志模糊,身体微微抽搐。我看见他们穿着黑色衣服,向我伸出苍白透明的手。我睡不着,害怕孤独,害怕渺小,害怕飘浮在时空宇宙那种无穷无尽的感觉。我再也无法忍受,打开大门,向他们破口大骂:「我们都一样,都是一些该死的……」天啊,院子里变成了成千上万的病患,蚂蚁似地挤在一起,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听见他们嗡嗡的声音:「救我,医生,我不要死……」我知道他们的声音渐渐要淹没我,黑压压的一片正在啃噬我一身洁白的医师制服……」 说到这里,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过度惊吓似地。他瞪着我,十万火急地要传递讯息给我,他说:「他们联合起来,开始跟着我,无声无息地跟着,要让所有人看出我的不安。我永远戳印着那些甩不掉幽灵的记号,我好疲倦……」 「妳不要担心他们,现在我们有好多洗肾机,他们不会回来烦你的。」我安慰他。 他开始用锋利的眼光看我,神色定定地说:「那还有红斑狼疮呢?糖尿病呢?白血病呢?你难道不明白吗?他们是没完没了的,你不明白吗?」 我有些害怕那种眼神,彷佛要割穿你心中什么似地。为了不让这件事扯得更严重,我安抚他:「你太累了,睡一觉醒来就会好的。要不要我开一些药帮忙你呢?」 「我不要麻醉自己。我就是太清醒了,不肯妥协,所以我才会生病。」他像个峥嵘的英雄拒绝我的镇静剂。说完转身慢慢走回长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来护理长看到这个人笑着对我摇头,叹着气说:「这个人可怜,现在都没人管他了。只有一个洗肾的病人,听说从前让他救活的,天天来看他。那个洗肾的,我看哪——也是自身难保。」 长期吃药的病人走起路都有几分迟钝。我看他吃力地走着蹒跚的伐,像在走着自己的命运。 病历里掉下来一张发黄的纸条,写着:该医师为本院不可多得之优秀肾脏科权威。弟恳请兄竭尽一切,助其早日康复,回到工作岗位,造福人群……那是从前xx医院院长写给我们主任的便笺。十年来,他用这么缓慢的步履一步一步走着,看不到荣耀,也听不到任何掌声。只有明晰的那些死亡以及灵魂,跟着他。他用热切疯狂的心情,走最孤寂的路。 我在孤灯下,看完厚厚四大册的病历。十年就在我的叹息声中过去了。我不敢替他想象未来,那些漫长而崎岖的路程。我走进洗手间,忽然在浴室的镜前,看到穿着白色制服的自己,楞住了。 我想起生、老、病、苦,以及许多遥不可及的未来,再也想不下去了。 一个礼拜后,这个与我有一席之缘的病人上吊自杀了。他吊在浴室的大梁上,穿着整齐的医师制服。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净、体面。 我时常想起这个医师,想起他上吊的神态,走路的模样……。甚至我会辗转反侧,在夜半惊醒。 午夜梦回,我又想起他所告诉我的话语以及心情种种。慢慢,我竟无法摆脱他那般热爱以及孤寂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 有一天清晨起床,我忽然想起每个好医师身后,都跟着许多灵魂这件事。他变成我的病人,紧紧跟在我的后头,我掉进无限恐惧的深渊了。 PAGE 2
本文档为【《侯文咏短篇小说集》《侯文咏短篇小说集》】,请使用软件OFFICE或WPS软件打开。作品中的文字与图均可以修改和编辑, 图片更改请在作品中右键图片并更换,文字修改请直接点击文字进行修改,也可以新增和删除文档中的内容。
该文档来自用户分享,如有侵权行为请发邮件ishare@vip.sina.com联系网站客服,我们会及时删除。
[版权声明] 本站所有资料为用户分享产生,若发现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客服邮件isharekefu@iask.cn,我们尽快处理。
本作品所展示的图片、画像、字体、音乐的版权可能需版权方额外授权,请谨慎使用。
网站提供的党政主题相关内容(国旗、国徽、党徽..)目的在于配合国家政策宣传,仅限个人学习分享使用,禁止用于任何广告和商用目的。
下载需要: 免费 已有0 人下载
最新资料
资料动态
专题动态
is_743049
暂无简介~
格式:doc
大小:135KB
软件:Word
页数:45
分类:生活休闲
上传时间:2018-09-06
浏览量: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