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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乡村的颤栗0【精品】乡村的颤栗0 乡村的颤栗 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以上设为扉页) 目 录 春寒料峭的村庄------ 一年二十四步 春 初雪 下雪了 柳芽 紫丁香 迎春花 简洁 梨花的春天 听雨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春寒料峭的村庄 秋 暖秋 秋雨 秋后 秋意 冬天的山野 乡村部落------ 村里的女人 殇 村庄 农民 哑巴 封底 城中村 乡亲 贫困 建筑工人 拿什么称呼你,我的兄弟 祷告 家畜 虫鸟 老树 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

【精品】乡村的颤栗0
【精品】乡村的颤栗0 乡村的颤栗 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以上设为扉页) 目 录 春寒料峭的村庄------ 一年二十四步 春 初雪 下雪了 柳芽 紫丁香 迎春花 简洁 梨花的春天 听雨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春寒料峭的村庄 秋 暖秋 秋雨 秋后 秋意 冬天的山野 乡村部落------ 村里的女人 殇 村庄 农民 哑巴 封底 城中村 乡亲 贫困 建筑工人 拿什么称呼你,我的兄弟 祷告 家畜 虫鸟 老树 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 故乡是一根野草------ 炊烟 村落 苹果。红枣。石榴 野花三题 刺蓬 野树 土豆 白菜 苦苦菜。向日葵 窗花 灯笼 夕阳 除夕 叫魂儿 巢 山坡上遇见一只鸟 温暖的家 茶 井 山与草 鞋垫 乡村的道路 山路 黄泥小屋 午后池塘 绵土 沙地 一根草的走向 牧羊的日子 石头三题 红塔川 散步 围墙外面的草 树殇 村小 彩虹 鸟鸣 远方的河流 庞村 故乡是一根草 夜的海------ 雪 粉墙 听月 雪夜。失眠者语 城市广场 街头落日 黄昏 黑夜 月光 影子 奔月 荧火虫 飞蛾 贝壳 无题 乌鸦 阳光 卖报的老太太 盲人 你是在叫我吗 老乡 矿工自述 城市里没有鸟叫 困兽 告别原野 荒野 夜的海 在路上------ 假如我是一株小草 避雨 寻找 声音 大雁。流星 青春的补丁 我是一株柔软的草 卵石 黄土与砖瓦 河西散章 星 小草 当一个农民的儿子 破壳而出 眺望 关于书的成语关于读书的排比句社区图书漂流公约怎么写关于读书的小报汉书pdf 会晤 假如 晒 风 记忆 玻璃 爱 温暖无声 山上,那两棵树 镜子与哈哈镜 我坐在我的背面 时间 和谐 几个标点符号 世界公民 远行 火焰 追寻 在心里攥着 苍鹰在天 幸福像太阳一样温暖 瞬间 对流 少女 生命 一天 手 金钱 象棋 对一棵树的认识。根 裸的东西 生活 在路上 春 寒 料 峭 的 村 庄 一年二十四步 小 寒 又是一年,从寒冷的心尖上迈步。为什么,为什么,新年的钟声里敲响的是冬的骨头, 一个新的开头,天上没有明月清风,地上没有时令鲜花。隆重的开场,荡漾着的是雪的精灵。把一个冬天的污秽,都埋葬在霜雪中。大地在洁白的坟墓中,震憾,消解,死灭,孕育,流着污血,生长。 小寒。新的旅途,在初寒尚小中起程。 大 寒 今天,真的钢刀亮了出来。刀刃上挂着寒霜,鲜血已经冰结。最艰难的一段历程,已经上路。 扎好绑腿,带上干粮,踏着积雪。攀登吧~向前吧~寒夜里没有回头的灯。“过了黄羊界,险处不须看。”无限风光,常在于险远荒寒之中。 大寒。最寒冷的季节来临了,春天还会远吗, 立 春 今天,十三时十四分。 我从三棵老槐树下走过。 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庄严报道一个重大新闻:现在立春。 于是,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地面活泛起来。墙角的一粒雪打一个滚藏进绵土里。抓一把馊土,哼几句儿歌,一个土猪钻出来,在手心里,晒太阳。打麦场上,那一头老驴打一个滚儿,许多老毛,在尘土中埋葬。一群乌鸦落在山坡上,啄破了地面。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小草,呀呀地叫着。 冬天从树梢上一节一节,颓败下来。春天从树根里一层一层,生长起来。 今天又是一个立春。 小时候的冬天经常咳嗽。我感染了严重的气管炎。一个小山村都在哮喘。 父亲临走的时候特意留着三张羔羊皮。母亲说羔羊皮最暖心,眼眶逗住一些泪花。就在那个哮喘的冬天,母亲把剩下的一半温暖,缝在我的前胸后背。冬天的伤口愈合了。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冷空气,在我的周身扫了一圈。寒潮,在眉头上,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吹起来,平静地走了。 正如牛羊不能在城市的街头安家,羔羊皮背心裹掖 着我的体温守护小山村那个老屋。父亲的灵魂,1989年立春的那一天滞留在老屋里。永远地定格。 爱人辗转走来,一路挑选温暖的毛线。五颜六色,选中藏青的一色。她说这是冬天的颜色,穿在背上,也好留住冬日的阳光。千丝万缕,一针一线,似春风吹暖冷寂的山坡,催绿满坡的野草。 我的冬天,曾经哮喘,咳嗽,咯痰,污染一些人的心情。 我的冬天,曾经在父亲的三张羔羊皮里享受温暖,在母亲细密的针脚中平喘止咳。 我的冬天,现在依然飘雪,而飞舞的雪花年年在爱人藏青色的羊毛背心里微笑。 我敞开窗户,把羔羊皮背心翻出来,把羊毛背心脱下来,晾晒。毛缝里褶皱的往事重新鲜活。孔子说,温故而知新。昨日的阳光酝酿今日的温暖。婉约如春。 今天立春,和煦的阳光照耀在山坡上,小草萌动。 雨 水 今日雨水。 田埂下的土壤酥酥软软,像睡着的发面,做着一个幽梦。 沉睡一个冬天的麦地醒了,一只麻雀鹐着冬小麦的根呼朋引伴。一股轻风吹过来,麦香淡淡地飘散在村庄上空。 傍晚,一层薄云飘扬在山脊。雨水的味道,甜甜的, 在山村绕。 侧耳聆听,一滴雨载着四季的轮回,应和着牛羊的祈望和小草的呼唤。长亭接短亭,一程程地倾诉。种子埋进土地,一粒粒地饱满。阳光对草芽,一缕缕的真诚。 缓缓滴下。 缓缓滴下。麦田洇湿肚皮,山坡颤动心房,牛羊绿了眼睛。泥土一层一层溻湿,宛如梦中的老人,沉静而安详。 整一整行装,束拢背包,膜拜世上至纯至圣的礼物。有谁知道,从雨水到清明的路程有多远, 惊 蛰 惊蛰九九三。农民匆匆的心刚刚走到地埂,就让一些雪花折回了头。 乍暖还寒。土蛇在闷雷中惊醒。一些钝刀子,丢在春的嫩芽上。清瘦的身子,顶着,顶着,退了几步。倒吹过来的一场风雪,拖着冬天的影子,在山野里奔跑。红的,黑的,白的,丧生的塑料包装袋,嚼着尘土,沙沙地哭泣。伤风感冒的女人,捂着口罩,吭吭地咳嗽。拾掇农具的大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小燕子惊慌失措,在春天的清晨绕了半圈,又折身飞回冬天的晚上。 风雨也罢。阴晴也罢。总有一个定数。宇宙深处总是保持着一种脉冲与平衡。天机微妙,阴阳互动,总在毂中。 春 分 今天,我站在北方的风中,聆听左公柳簌簌地倾诉。羊皮筏子,在黄河涛声中沉没。腾格里的沙尘又起风暴。冬小麦看见了,把头埋下。 一把看得见摸不着的刀,把世界裁成两半。阴一半,阳一半。一半赠欧美,一半还东国。黑暗的半亩地里,孳生新芽。光明的半亩地里,潜生黑暗。 这一天,太阳总在刀背上徘徊。 清 明 这一天,总和细雨关联,总和灵魂关联。 死去的人都长成了野草,像一首凄凉的诗。没有韵脚,没有长调短调。春来了绿,秋来了黄。随风飘散,随火燃烧,点缀一堆黄土。 活着的人总不甘心,总要树立一些墓碑,还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死人的名分上。其实,死去的人什么也不需要。该说的话生前已经说了,该做的事生前已经做了。坟头上的一些事情都是还活着的人做给活着的人看的。活着的人总忘掉一些自己的事,总爱操心一些死人的事。将来死了,都要长成一些野草,都管不了生前生后的事。活着就是目的。务心活着的事,死了就死了吧。 又下起了雨。 墓地上,又讲着一个简单的故事。关于死人的故事。 在死人的面前,活着的人为什么总要下跪,为什么总是抬不起头来, 清明节里,总想一个问题:还是死去的好~ 细雨无数。偶尔传来一声鸦叫。 谷 雨 一粒雨,一粒雨,落在地上,都是庄稼,都是麦子。 今晨,下了几粒雨。地里的庄稼都关切地问候:喝饱了吗,许多祈望的眼里飘着麦香。绵厚,踏实,亲切。是冒着热气的新馍,劳累一天后的酣梦,几年不见的亲人。 一粒雨,一粒雨,落到心里,都是血液,都是绿色的精神。 立 夏 老牛站在山坡上笑了,鲜红的舌头卷成了镰刀。一些青草听着了,赶忙掖住衣襟,不让它走进心里。 牛巴望着这一天,反刍了半年的干草。看吧,那一坨稀粪,糊住一些害羞的青草,还兴奋地冒着热气。 放牛的大嫂不小心踩上去,滑倒了,摔疼了一大片野草。老牛“哞”地一声,一些野草慢慢地爬起来,颤颤地问:“还疼吗,” 小 满 轻轻地走了一小步,就绿盈盈地笑了。别急啊,小心栽倒~小脚奶奶在后面追着。回头瞅了一眼,摔倒在自己的影子上。 夏天的路很长,也很热。背一些盐土上路,把汗水晒掉,剩下的都是精盐。 别看脚小,一直走着,就逐渐饱满。像庄稼。 芒 种 天刚亮,牛羊们还睡在家里,反刍昨天的青草。 一阵清风吹来,鲜嫩的果实亮出背上的青芒。如刀,如剑,如戟,如矛。那么果敢,那么勇毅,那么忠实。果实熟了,回家了,它还守着生长的土地。不让凯觎的眼光接近。 秋天的种子开始下地,走失的牛羊恓恓惶惶。反刍偷食的禁果。如芒在背。 夏 至 北方姑娘终于灿灿地笑了。为着这一天,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和匆匆的春。终于,把炽热的爱给予炽热的你。赤裸,滚烫,吻着每一根睫毛。 一路坐着花轿。野草疯长,心上的小虫子,一点都 不害羞。今天下轿,挥一挥手,告别一些彩云,和滚动的雷声。 正是下雨的时候。庄稼地里的杂草,一夜长得心疼。闭上酸涩的眼晴,日影在门口一闪,匆匆地回归。 小 暑 黑蜘蛛又一次拉紧颤抖的丝网。绿头苍蝇紧张得手忙脚乱。对峙中的空气骤然炽烈。一个火星溅到棉花堆里,快要燃起大火。 山坡上,野草们披头散发,醉汉一般,软沓沓地爬在地上。青稞酒,烧红了牛羊的眼晴。风一样,把麦杆上滞留的最后一些绿色,一层一层地抽走,剥光。毛驴找一些阴凉,站在馊土里,给灼疼的蹄子敷上一些膏药。羊们挤在一起,把晒晕的头伸进去,推着凉棚。一只蜻蜓飞过来,绿色的翅膀拍打阳光。天空中瓷器碎了,一片一片,落在地上。 小脚奶奶穿上压在箱底的红绸衫子,嘴笑成了一个脱水的月牙,眼光里荡羡着青春的热浪。割麦回家的新媳妇,关上院门,提一桶窖水,站在墙角里裸浴。竹杆上,凉着一溜滴水的汗衫。看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隔墙的大婶扔过来一串酸溜溜的话:“树上的毛杏黄了没有,”咯咯的笑声里,满溢着酸甜酸甜的气息。 大 暑 走了一个夏天的麦田,累了,乏了,徘徊在秋天的门槛外面。麦茬子躺在地里,任风吹雷打。白花花的伤口下面埋着夏天的根毛。 蚂蚱敲响快板,唱着赞歌。青蛙躲在麦垛里乘凉。毛毛虫抓着麦杆不放。打麦场上,麦捆子排队分娩麦子。石磙子一遍又一遍地接生,不吃一个麦粒。毛驴的嘴角上挂着一些麦芒,阿爸的鞭梢上心花怒放。 黄昏的灯光下,飘散着麦香。家家的场院里收获喷香的夜晚。 立 秋 昨晚,一片树叶黯然地陨落了。今晨 六点 二十九分,白杨树站在路边,告诉每一个走过来的人:“秋天来了。”一丝浅黄色的忧伤,轻轻地抹在草尖上。黄昏的光里,空荡荡的心田上闪着几点泪痕。 蝉儿在草丛里对歌。一曲未了,一曲又起。能唱的唱,能吟的吟,趁着跚跚的暮色。 月亮上来了,在树屑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镰刀,割下来一些叶子。树根疼了,渗出一些眼泪,引得小虫子吱吱唔唔地哭泣。夜幕下,记忆反刍的老黄牛听着了,也禁不住流下一行昏浊的泪水。 处 暑 挂在树上的蝈蝈,丝丝地叫着。一层清凉从树梢上下来,贴到父亲的耳根上说:“应该回屋加一层衣了。” 拂掉头发上的一枚黄叶,一张憔悴的面容,在黄昏的光里颤抖,颓败。 挂在树上的蝈蝈丝丝地鸣了。父亲病中的呻吟,钢丝一般,穿过渐暗渐凉的夜色,刺进我的心房。微风过来,吹皱一池秋水。 白 露 卷心菜,一扇一扇,把门关上。心尖上,承载一夜的阴气,浓重地聚集。在清晨的光里,白露不动声色,晶莹地闪亮。 在沸水里,眉头上的笑,柔软地舒展。农家的温暖,在滚烫的锅里蒸腾。 露水从天上来,阴气从地上升。不装在心里,卷心菜在晨光中含着晶莹的笑。露,打湿草叶,洇不凉温暖的心。 秋 分 摇摇摆摆,从那一条阴湿的小巷走过来,头顶上一轮月亮,在琴弦上颤抖。起风了,脚下打了个趔趄,脸上又染上了一层风尘。 山坡上的小草,脸蜡黄蜡黄的。病中的阿炳,嘴角挂着一丝悲凉。一股清水,在泉眼上哽咽。 一半在阴间,一半在阳间。北方的轻风,南方的细雨。此岸收获,彼岸播种。 寒 露 草叶上,最后一层梦,在昨天夜里颤栗。心里凉透了,泪在眼角上挂着。轻轻地一弹,滑落下来,带走一些尖埃。 凝重的露啊,在衰微的草叶上,瑟缩着秋的眼晴。蝉儿把自己的寒衣挂在蒿草上,晾晒灵魂。 沙场秋点兵。苍蝇们撤退了,草丛里埋着一些战士的尸体。清风吹来,带着一些薄酒,祭奠不屈的亡魂。泪花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在草地上哭散。 霜 降 谁在冬天的门外呜咽了一声,霎时间,山坡上的草都换上了素妆。地里的洋芋秧子,昨天晚上还硬气地站在那里。今晨,全部爬在地上,哭软了身子,拉都拉不起来。肃穆的空气,挽着素纱,轻轻地笼住山头。 太阳刚露了一个脸儿,冬小麦就洗掉昨夜的风尘,站在麦田里,四处张望。路边的杨树看见了,发出一些干笑。榆树叶子呢,朱唇未启,羞红了脸。 小河里,石子儿躺在床上,排摸着浅浅的流水。父亲的老寒腿犯了。火炉子点着了。一根纸烟,熏软了墙缝里小虫子的关节。纸窗上,一对僵硬的翅膀,又慢慢地扇动深秋的落日。 立 冬 其实,冬天已经坐在深秋的宣传车上,游说了一些日子。今天,正式地宣誓:请拥护的反对的选民都充分地信任,完全有能力掌控这个世界,代表普天下人的利益刮风下雪~ 麦子收藏起来了。打麦场上,麦草垛没有事情做,收留跑过来的风,打扫身上的尘土。毛驴打一个滚,站起来,抖落一身秋霜。 几个老汉,把头缩在墙旮旯里,挽延日光。夕阳扔在地上的一些斑点,过一会儿就被厚重的黄土地收走。一丝风声都没有,惨淡的落日,静静地沉没。 小 雪 一群麻雀,缩着头,立在树上,铁铸一般。墙头上,一只黑猫,想长翅膀。地上,一只竹筛,支起一个死亡的阴谋。 雪花飞着,舞着,阴冷的心里装不下一丝温热。顽童的手颤动着,一粒秕麦子噎断了一双飞翔的翅膀。阴沉沉的天上,风卷着几片羽毛。 雪花飘着,落着。雪地上,麻雀的爪印,一个又一个,像长途旅行中仆倒在路上的“人”,站不起来。美丽的梦幻在寒夜里冰冻。 大 雪 今天无雪,一个下大雪的日子。 羊群追逐落日,不懂事的小羊羔掉进冰的窟窿。一只乌鸦飞过来,小羊倌赶紧往冰窟窿里填上一些石块。黄昏的布幔悄悄地盖住冰洞。几颗星星在天上哆嗦。 无雪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健忘的母羊啃着草皮。空谷里,鞭梢上甩着悲怆。山崖那面传来一点回响,一颗石头又滚到山沟里去了。小羊倌吹响一个口哨,唤着羊群缓缓地下山。暮霭里,风卷着草渣,紧紧地跟着,一股一股地钻进羊圈里,梳着羊毛取暖。 下大雪的日子,无雪。 一群羊蹄子,在山坡上,踩碎一个冬天。 冬 至 黑夜从大雪中慢慢地走来,沉淀在今天,冬天的刀刃上。 哪一个白天也不比今天这样匆忙,哪一个夜晚也不比今夜这样从容。沉重的夜里,风卷着一些刀子,从这一家的窗口,又刺探到那一家的门梢。一夜未眠。 火炕上,冻伤的小脚怎么也睡不着,给空洞洞的风作伴。槽头上,毛驴刨着蹄子,喊着要添一些草料,增加热量。巢里的乌鸦冻醒了几回,诅咒今夜为什么没有美梦。 终于过去了,这一天。活着的东西在刀刃上颤栗。死掉的东西,包括黄昏里焚化的纸灰,都卷着黑暗的梦,在寒风里飘散。 春 1 立春的那天,风从山岭上飘下来,捎着雪花姑娘,背着潮湿的行囊。等待播种的麦田文文静静,宛如待嫁的姑娘,化着素妆,守着母亲将要撤掉的火炉,踟躇在冬天的树梢上。几枚驴粪蛋儿栽在松软的土里,快要发芽的样子。一些小草睁开惺忪的睡眼,像迷离的醉汉,摇得黄土山坡恓恓惶惶。雪花姑娘轻柔的小手,把小树洗了一遍。一些新芽,凄凄迷迷地笑了。平静的湖面上起了一层涟漪。 一粒石子从山崖上掉下来,惊醒酣睡的小虫子。瘦土有了一些响应。站在山坡上啃脖子变工的毛驴,吭---哧~吭---哧地叫了。蹩脚的琴手拉断了弓子,驴毛在琴弦上缠绕。 散学在家的小学生掀开一页功课侧耳倾听,每一行字里都飘着风筝,飞着小蜜蜂。仔细看一看,池塘里许多小蝌蚪露着小尾巴,静静地浮在水面上。爷爷故意咳嗽了一声,小蝌蚪钻进水里,哗哗地响。 休息了一个冬天的农具,懒懒散散地从屋梁上下来,掸掉灰尘,喂些阳光,暖暖身子,预备着在麦田梳理诗行,播种诗篇。遴选一个浑圆的石子挂在耧斗上,微风 吹来,敲响春天的行板。 老农脱掉棉袄,抖落灰尘,把冬天压在箱底。阿哥拌好籽种,阿嫂捂住口袋等待耧斗的呼唤。杏花姑娘袭一身白裙子,站在山弯里,簿薄的唇里衔着叶笛,把春天吹得迷迷醉醉。无边的爱从大地上升腾。 2 正如花朵绽放,阳光一瓣一瓣地奉献温情。春天从草尖上,从柳梢上一层一层地活泛起来,绿起来,生动起来~ 一些小虫子从绵土中钻出来,默立在春天的边沿上,翘首凝望。 羊们的牙齿痒得咯吱咯吱地打架,嚼一口瘦土解馋。嫩绿的草芽儿,在打摆的蹄跟上一天一天地坚硬。老牛的蹄子踏碎了积雪的美梦。流水淌走了冰的繁花。 路边的小柳树由鹅黄泛着墨绿,忍耐不住寂寞的芽黄刚张开小口。酝酿了一个冬季的儿歌连一句也没有哼出来,就被一股冷风噎得断断续续,欲唱还休。白杨树不再是遥远的风景,就像溪流中的石头,早已爬满了小草和荆棘的影子。 在这石头长满绿意的日子,谁也阻挡不了,一棵柔弱的小草高举的刀箭和火把。 我,又一次把几度熄灭的梦点燃。童年的憧憬又在喷张的草尖上溢荡。 谁甘愿在白日里沉睡。一朵云在天上碎了,冬天的堤坝在地上溃了。宁肯承受梦想再度破灭的痛苦,也不 愿意在黑暗里枕着美梦囚禁人生~ 初 雪 天空送给大地的碎语柔情。纯粹,飘柔,轻盈,痴迷,哈一口气就会融进心里,如同少女呈现给恋人的柔波,是白衣仙子对大地的初吻。 乌云送给小草的爱抚和呼唤。贴近肌肤,浸入骨髓,正如婴儿吮吸母亲的初乳,是生命的力量。 鸟儿们把一些竹叶刻画在地面上,描摹天空的似水柔情。只有小草无声,伸展雀舌,餐饮琼浆玉液,一瓣一瓣滋润心田。只有阳光无语,潜入雪的内心,一丝一缕,化育晶莹素淡的禀性。 一只羸弱的羊,走在山坡上,疲惫的野草,划伤轻柔的心。 下 雪 了 下雪了。从早晨开始。纷纷扬扬。 我走出办公室,驱车来到野外。雪花,纯白的雪花簌簌的降落。像柔软的棉絮,撕碎了;又像无数白盔白甲的士兵从天而降,冲向挡风玻璃,一排一排,前赴后继,队伍严整而有序。路面的坑坑洼洼都被填满了,抹平了。昨天还颠颠簸簸的路面,现在忽然平整了,路旁 的垃圾隐藏起来了。白雪精灵覆盖了一切污浊。眼前的世界多么干净。像一只黑色的甲壳虫,小汽车悠悠地行驶,给茫茫白色增添了一个可爱的小黑点。 打开车窗,引进来一些雪花,接在手心里,瞬间融化成一颗晶莹的水珠。我湿漉漉的呼吸慢慢地向大地贴近。 路边的柳树像橱窗里的芭比娃娃,所有的枝条都穿上了羽衣,毛茸茸,亮晶晶,娇美,静穆,羞答答的模样,一句话也不说。路边的小草分娩的样子,腆着肚皮,幸福地立着。远处的树木亭亭静植,像刚出浴的舞女,一袭细纱,朦朦胧胧,神秘而娇白,都是蒙娜丽莎的微笑。麦田盖上了一层面被,太空棉,温暖而柔和,亲吻肌肤,滋润心灵。种子埋在地里,麦田怀孕了。最平凡最伟大的母亲,从这时候开始,孕育最伟大的爱情。无数绿色的小生命就要登场了。春雪,甜蜜的春雪,正在为这些新生命举行庄严的典礼,肃穆的序幕正在拉开。 山坡上,一只老鼠从洞里钻出来。抬起头,张开口,啜饮雪花。冬天的干旱差一点剥掉它的皮。它实在渴极了。玉液琼浆给它增添了巨大的能量。它在草地上打滚,尽情享受可以逍遥的时刻。一个土圪垃滚下来,塞住了它的洞口。家在哪里,小老鼠仓皇张望。大雪,纷纷扬扬,小老鼠无路可逃,只有逍遥。天空没有雄鹰,只有大雪,纷纷扬扬。雪中的小老鼠,兴奋,激动,疯狂。小老鼠得雪忘洞。大雪在天上逍遥,小老鼠在地上逍遥。 雪中的村庄雍容典雅,宛如一位古典的女子。舞台布置好了,灯光打开了。纯白纯白,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杂音。可这位女子在后台睡着了,没有换妆,忘 却无数的白雪公主今天闪亮伴舞。土炕烧得正暖和,烧酒刚刚斟满酒盅。火苗在炉膛里燃烧。一本围炉暄话正在续写。雪花从门缝里飘进来,在杂乱的稿纸上写上几个逗号。 谁家的牛哞了一声,惊醒午睡的村庄。慵懒的主人伸了一个懒腰,又睡着了。反刍吧,积攒一些阳光,赠与翌日的黎明。大地在酣睡中做梦。忽然开口说一句呓语,如童年的梦想。梦醒时分,晴空万里。积雪消融,麦田里蒸腾着热气,给天地间平添一点温热。 掉头回程,已经找不到曾经的车辙。向前,向前,又一道车辙在雪地上延伸。在失去本来面目的道路上,凭着记忆,凭着感觉,我走向下一个村庄。 下雪了。有雪的日子,没有黑夜。转过身去,一切成为昨天。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雪夜,我关闭了窗户,却洞开了心扉。 春雪,明天还会下吗, 柳 芽 春天的第一颗牙。嫩嫩的,黄黄的,又有些绿底子。乳嗅未干。 谁也不知道,就一夜的功夫。在一个灿烂的早晨,站在枝头笑了一声。微不足道的一个笑呀,吸引过去,摸一摸,轻轻地摸一摸,一个嫩芽才露出尖尖的一点,逗得春风在枝头上呵呵地跳着舞。冬天的最后一夜是柳 树用一颗乳牙咬碎的。 多么奢侈与富贵,多么慷慨与勇敢,用一颗乳牙装饰这个孕育的季节,生长的季节。多么郑重与忠实,多么执着与坚毅,用一点绿色兑现一年的诺言。 生命的第一次脉动源于哪里,春天的第一次律动分明起于一颗柳芽。 紫 丁 香 回眸望时,那一株紫丁香在老宅的角落里享受春光。悠然看着老屋。 丝丝缕缕,袅袅娜娜。清清静静,安安闲闲。 墙角的苔藓黯然沉寂,没有一丝血色。墙头的蒿草瑟缩枯寂,还有一些痩骨。 还有空荡的老屋,突然剥落的墙壁,吓跑一只游逛的老鼠。多少年没有清扫过的地面,洒满阳光的足迹。小虫子们聚餐的地方杯盘狼藉,麻雀们斗嘴的地方扔满麦壳。一些蜘蛛封锁门窗,蝇子的灵魂在蛛网上啜泣。干净的尘土落在土炕上,沉静地睡觉。烟囱里飞出来一只麻雀,点燃春光。 这是一株孤独而悠闲的紫丁香。 平凡,坦诚,热忱,耿介,又不张扬,能耐得住寂寞与清贫。 凝望这一株丁香,喧哗的心灵一点一点地从尘嚣中沉降。 丁香花,紫紫地开着。安然,凛然,沉毅,淑静, 内修而外美。寂然的小花吐露内心的热烈。紫紫的,丁香花开在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节,不与百花争春。 那是一个飘雨的日子,我怯生生地走进老宅,走进紫丁香。雨下得很小很细,如薄雾,如牛毛,丝丝缕缕,裹住我的身,洇湿我的心。二十年过去了,风霜雨雪都从竹篮里漏走了,留下的只有父亲临终的嘱托:守候老宅,好好地过日子。 默默凝望,紫紫的,丁香花开着。去年的花蕾连同细叶还都堆在树下,上面落满了灰尘,还有肆无忌惮的麻雀屙下的屎,一粒一粒,硬硬的,灰头土脸,杂然相会。一切好像都已经过去。一切又好像正在发生。 丁香花,紫紫地开着,在孤寂与喧嚣之间,在此岸与彼岸。 迎 春 花 春分一过,迎春花儿就开始吐蕾了。 金黄金黄的,一簇一簇,把燃烧的心袒露在春风里。是初春的火炬,点燃乍暖还寒的阳光。路边的柳树,受到感染和召唤,把米粒一样的嫩芽儿吐出来,一串一串地挂在枝头,牵挂着迷迷醉醉的春风,摇摆着摇摆着,吹绿人们的眼光。 又是一年春风吹拂。又是一年迎春花儿竞放。 还是去年的那一簇吗, 花园里,桃花,杏花,梨花的枝头,还冷冷清清。盛开的迎春花儿孤孤单单,花朵里盛满了心事。 大街上人头攒动。沉重的书包压伤了学童的顽皮,对前途的担忧挤兑了青春少女的笑脸,生活的压力佝偻了中年人的腰板。谁都行走,谁都匆忙,谁都不认识,谁都心事重重。拥挤的人流多么孤单。熟悉的面孔多么陌生。 天上飘下来一些雨丝,是迎春花感伤的泪水吧。 谁是朋友,谁是知己。春光乍现的街头,迎春花无语绽放。 简 洁 一些云彩活了,酝酿几声闷雷,炸碎冬天里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坝。天空里漏下一些雨点,唤醒熟睡的小鸟。偶尔天上还飘着一些雪花,洒在地上的全是雨的心。一洼一洼,路面上积聚雨的眼睛,眼光暗淡,浑浊。灰尘与渣滓都是冬天送给春天的遗产。不小心下一场大雪,脚印里沁满的都是水的灵魂。太阳还没来得及露面,麦田里的积雪已经化作热气,蒸腾疏散的土地。 牛羊已经闻到青草的味道,宁可饿着肚子,也不吃槽里的干草。冒险的几只小虫子冻死在乍暖还寒的清晨。路边的柳树颤抖着泛出鹅黄。紧随其后的杨树,褪去了一层保护色,在阳光下露着青光。一只田鼠钻出脑袋,探一探风声又回去了。 山村的天空没有风筝。邻村的一只喜鹊飞过来,喳喳地叫了几声,又飞回去了。 断崖上落下一些馊土,簌簌的。土跳蚤翻了一个身, 又蒙头而睡。折翅的蝴蝶,是春的伤口。 石碾子静静的守候打麦场,连一粒麦子也不吃。镰刀还没有睡醒,锈色迷住了眼睛。 毛驴享受特别的优待,每天早晨吃上两碗饱满的豌豆。犁铧站立在地头,预备着大写诗行。 老农捏碎地头的土坷垃,装上旱烟锅,点燃阳光。一草一叶幸福地萌动。毛驴与山歌一起行吟在深沉的农田里。 山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梨花的春天 春天是从一叶梨花瓣走进人间的。 静谧祥和的夜晚,星星丢给大地一些眼色,黄河里追逐的浪花露出银白的乳牙,一口一口地咬着石砌的堤岸。一粒石子落下来,惊醒一河春梦。露珠在岸边的小草上打盹,月亮盛了半碗。蒸腾上升的水汽,在百年梨树群中氤氲。走过冬天的游子,在梨园守夜,轻轻地哼一曲《北国之春》,缓缓的黄河水泛起涟漪。 阳光错落地从梨树群中穿梭,晨露紧紧地咬了一夜,刚松了一口气,就从树枝上滑落。小草伸出碧绿的小手,低声的吟唱。等待了整整一个冬天,站着的,立着的,都是那样的新颖,那样的鲜活。春天的早晨从最后一个冬夜里开始,预备着上演五彩缤纷的舞会。 主角登场了。叶子还没有发芽,花就开了。热烈, 闪亮,胜过炽热的太阳。白衣天仙下凡吧,纯粹,脱俗,灵秀,远隔尘世。皇后出宫吧,抿着嘴,敛着胸,曼妙,轻盈,似在天上,又在民间,朝饮白露,夕餐落英。山姑待字吧,粉着脸,描着一丝淡眉,穿着一件短裙,绛红中透着新绿。一个冬天没有下地干活,白皙的面庞光亮滋润。轻轻地吻一下吧,树下巴望的情郎。官窑的白瓷吧,五枚清亮清亮的盘儿盛着金色的花蕊,还有一粒昨夜刚刚凝炼的银珠。伸开手掌,怕它掉在地上;张开口,怕它飞走。伫立着,凝视着,听花瓣与花蕊轻轻地轻轻地合唱春的恋歌。 树枝呢则一律裸着,不着一字。一个冬天的努力,都献给了花儿。不害羞的花儿顺着根顺着茎,从土里升起来,挂在枝上,尽情地表演裸体艺术。一阵微风吹来,一些娇气的花儿夭折了,从枝头上飘下来,归入土中。 叶子是后盾,铁一样坚硬,都埋进枝桠里面,不露声色,不出风头,不争春光。全身的力气和营养,都向一个方向输送。平静地等待是一种内力,没有怨悔地给予是一种品格,低调地劳作是一种风度。花儿开了,还怕没有绿叶,还怕没有果实吗,保持沉着,让花苞绽放吧~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地纯,这样地白,梨花给予人间的不仅是春的温柔,也许还有冬的风骨。 坐在梨树下,感觉很清爽。空气过滤了一遍,带着蜜意,加了气压,醇厚,浓酽,向着鼻孔往肺里冲,揭开毛孔往里钻。凉凉的,清清的,每呼吸一次就增加一点力量。伸开臂膀吧,全身的肌肉都浸透了氧气,鲜活鲜活的。那美丽的姑娘,如金的光芒,点缀满树的梨花,笑一笑,挥洒出无数的珍珠玉盘,雪一样洁白,玉一样 透彻。 雪是白的。梨花是白的。骨头也是白的。 梨叶长出来了,梨花就纷纷落地。梨成熟了,梨叶就要落地。 长肉的骨头看不着。春天里飞雪,是梨花,不是白雪。白雪呢藏在冬天里,梨花看不着,就如骨头长在血肉里。 忙碌的日子,结识许多陌生的面孔。熟识的心跳都在花朵上律动。脚步匆匆,又来又去,草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不用凝神,不用注目,随意地看一看,每一夺梨花都认识我,都盛满笑意,都那么温暖,那么善良,那么善解人意。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令我欣喜。往日的艾怨和伤痛,曾经的忧愁和苦难,都消释在这洁白纯净的光波里。 柔情的梨花啊,满眼闪灼,哪一朵都是我的,哪一朵都不是我的。 梨花开了,春天慢慢地去了。人间落英无数。 听 雨 零零的,一滴滴叩击思乡的梦,一点点汪汪的堆在眼角,让我不敢闪动一下眼睑,生怕望乡的泪水误落在漂泊的土地上。 淅淅的,一缕缕织就飘移的网,一声一声把回乡的脚步羁绊。脚下流水一片,心头迷乱如麻,细细的,密密的,如银针,如网眼,雨丝儿从网底穿过。 泪,滴滴有声;雨,丝丝如网。泪,涩涩的;雨,甜甜的。 两行深深的印痕,从眼角延伸,一梦至故乡。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昨天还下一些雪,但是春天已经不可避免地来临了。雪花喘着粗气,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就化成雨滴,跌落在地上,摔碎了。 草芽儿在日光的地毯上跳舞,兴奋得昼夜不眠,伸腿,踢脚,扩胸,弯腰,亮嗓子。小虫子在馊土里探路,听风声。毛驴撒了一个欢,撒下一串粪蛋,吓得小虫子们又缩回脑袋,慌慌忙忙。梨花在枝头上出头露面,像一个瘦面女子,穿着超级短裙,闪闪亮亮,虽然羸弱,依然精致。大地上的朴素,清淡,活力,是灵魂的地址。一切活着的东西,想要善意地活着的东西,都在这里登场,演出,坦然,翩然。 在这里,大山怀抱里的小山村。清晨来了,黄昏来了,夜晚也来了,还带来了明月清风。天上的云彩活了,泛着水灵的光,撒下一些雨水,救济尘土中落寞的小草。星星挤着眼晴,泄漏天机。天就要亮了。告诉小鸡,告诉牛羊,告许布谷鸟儿。山野里,脚步匆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睁开惺松的眼晴,急着要赶一个早集。 春天的脖子短,没有黎明前的黑暗。天就要亮了。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春寒料峭的村庄 春暖还寒的村庄,冰碴子在村口的石磙下面厮守,麻雀蹲在阳洼旮旯里打发日子,毛驴在塘土路上打摆,春光在草芽上探听风声。麦草垛挤在打麦场上,互相暖手暖脚。赤裸的杨树颤栗着,寒风已经掏空了鸟巢。鸟儿们都不敢回家,树上和地上一样冷寂。我站在村口,面对贫血沉疴的病人,说不出一句暖心的话。 哦,一颗心被什么东西揪住,疼痛渗入骨髓。黄土高原上一幅铅笔素描,多少年都没有做一点修改。年轻的作者都去打工,把它揉皱了、撕碎了,扔在山沟里,任雨水冲刷,任风雪剥蚀。不知道从哪一家的烟卤里,偶尔冒出一股轻烟,激活村庄的天空。最激灵的是张家的小狗,追着一群麻雀吠落夕阳。我看到村庄面黄肌瘦,行囊空空,是一个瘪三,被日子撂在这里,过一会儿就要被黑夜吞没。走在七扭八拐的小巷里,我被土堆粪堆柴草堆挤得东倒西歪。几盏电灯,刺破黑暗的眼晴,在夜空里流出惨淡的血痕。 或许,病入膏盲。一切办法都难拯救。一些曾经熟识的眼光,透露着些许的不安与无奈。尕脚奶奶蹒蹒跚跚地走来,宛如寒风中的村庄。拉住枯瘦的双手,老皮簌簌地掉落,就如村庄的墙头,泥皮一层一层地剥落。我的眼睛在玄黄中颤抖,灵魂已经飞出村庄,在遥远的霓虹下摇摆,游荡。回来吧,这里的黄土地还能生长。只要根留着,春天还会发出新芽。 荒芜土地,回转身来土地就要荒芜生命。饥饿来自昨天的黑暗,寒冷再也不能从脚下蔓延。行走在村庄里,我无法抚平脸上的痉挛。 秋 秋天收获的是果实,蕴藏的是种子。 没有秋天的删繁就简,哪里有春天的标新立异。 秋天里枯萎凋零的是落叶,生长的是灵魂。 “无边落木萧萧下。” “病树前头万木春。” 谁说秋天只有死亡, 暖 秋 “秋天的日头后娘的指头。”站在白花花的麦茬地里,四野无风,像许许多多的草蛇,未得逃遁,便把自己牺成了干皮,闪着白蜡蜡的光,颤抖,刺眼。汗珠子从头发根上渗出来,滚到脖颈上,针一般刺到血肉里面。秋天的日头,像干辣面子撒在流汗的皮肤上,烧灼。 灼痛是皮肤的感觉,而衰亡无可抗拒地从根部开始。杂草最贴近地面的那一两片叶子,喘息着,呻吟着,先是叶尖,接着是叶面,最后是叶脉,似乎是几天,又像是一瞬间,黄了,干了,枯了,脱了,随风走了。从地 面开始,从根部发端,沿着叶子的走向,深入一个季节最触动人心的部位。 谁知道一次旅行要经历怎样的波折,要看到怎样的风景,又会有怎样的心情。起点在脚下,终点也在脚下。最生动的东西在眼前,最凄楚的东西也在眼前,而眼光总是向前,即使是最后的一次睁眼,还是向前,眼光不会坠落在自己的眼睛里。谁知道一次成熟要走过多少的风雨历程。成熟的起点,回过头来也是衰亡的起点。花朵凋谢,果实成熟,叶子枯败。这样的时刻,从秋天走出,发觉美丽是一件苦痛的事情,善良是很累的事情,成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这样的时刻,很容易忆起一些难以释怀的情感,一半还给大地,一半留在黑夜里灿烂的梦想。这样的时刻,很容易拾起一起苦涩的果实,一些送还土壤,一些留给秋天作风铃,为孤独的冬天伴奏。 暖秋,奉献果实的田野把伤痛埋进土壤,失落的季节散乱了脚步。如新失夫的少妇,眼也流泪,心也流泪。血肉也疼痛,心灵也疼痛。 这一轮年月,步入暖秋。阳光灼人肌肤,阴影中有些许凉意。土蚤跳得正欢,杂草还有些时日。麦子刚刚收割。春天刚过,冬天还远。 秋 雨 秋雨,最好莫过于黄昏。 站在屋檐下,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从心底涌起, 如蜘蛛的吐丝织网,一层一层地网住了远山,连同黄昏时一层一层暗下来的天光。雨滴,淅淅沥沥,如失旅的行人,拥一架古筝,弹得心弦铮铮地响。字字珠玑,似有似无,时断时连。 黄昏里欣赏秋雨,不需要看,只要闭目倾听,一切都会敛入胸怀。雨的落魄,迷离,失旅,孤绝,雨的哀鸣。秋雨点点,如针如线,细细密密,缝补破漏的衣襟,疼痛的胸怀。 夜色迷离。秋雨肆无忌惮地飘洒了一夜,地上的小草心冰冷冰冷的,疼痛了一夜。 梦呓一般,嗫嗫嚅嚅。失旅的灵魂要回家了,有谁和它厮守,并为它祈祷—— 明日,天凉好个秋~ 秋 后 麦子从容地走了,把麦茬留下来。一只田鼠放心地挖出一些新土,守侯田野。 一把铁犁耕翻麦茬。小毛驴打一个滚,压垮的泥土,装满犁沟。 把生土翻上来,晾晒。一些失落的种子跌入泥土,长出一些稚嫩的麦苗,企图把翻过身来的土地长熟。 阳光,执着地晒着。毛驴留在地上的蹄印,越来越硬。 秋 意 霜 叶 寒露一过,这里就开始下霜了。这些年,栖居在城里,不知道寒霜是什么时候降落到地面上来的。偶尔看到马路中间的灌木,被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才知道时令已经过了霜降,山里面早已经是银霜满地了吧。 早晨走出家门,站在短短的山岗上,刚刚打耱过的田地里,一层白霜,碎银似的,不知道是谁,那么富有那么慷慨,把它磨成细屑,撒在地上。贴着地面飘拂着一层雾,蒙蒙的,银白,柔软。田里的土块也似乎迅速凝聚起来,尽量地靠得紧一些,不给寒风留下一些缝隙。昨天还高高地长着的土豆秧,一夜之间,不对啊,只是黎明到清晨的这几个小时,像一支纪律严整的军队,突然接到一声命令,全然匍匐倒地,陨命。深绿化成了枯褐,捡起来一根,蔫蔫的,软软的,捏一捏,流出一些墨一样的汁水。摧毁它的正是这一层霜啊~俯下身子,看顾一下山坡上的野草,凡是叶子都噙着露珠,晶莹,透明,纯白,一颗连缀着一颗,光滑,凝练。摇一摇草根,滑碌碌,一颗溜着一颗,全部滚落到地面上,倏忽之间不见了;摸一摸叶子,温凉,柔滑,沾湿了两根指头。这一次霜里,野草黄了一层。一阵轻风响过来,路 边的杨树飒飒地响,黄透了的,半黄半绿的,许多的叶子,打了暗语似的,凄凄然向地上飘落。树的四周一会儿就聚集成一个圆桌会议,叶子们谁都心里明白,谁都不发言。又有一些叶子飘落下来。几只山羊跑过来,咬破寂静,大口地嚼起这些树叶子,还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正在瑟瑟打颤的大树和奇怪而高远的天空。 小山村格外宁静。白霜严严实实地覆盖住家家户户的房顶,连墙头上也落满了霜雪。鸡子们比主人起得早,在院子里烙上一些竹叶。仔细瞧上去,竹影婆娑,水染一般。勤快的牧羊人,赶着羊群,踏碎了出村的小路。一只小狗,远远地跟着,在地上留下一朵一朵的梅花。老榆树是最有底气和耐力的。叶片纹脉细密,肉质肥厚,即使严霜一次又一次地切透叶脉、叶片,变得墨绿,苍黄,透干,也不卷曲,不凋零,一片一片地守住大树,擎起一片霜天。当晨曦初露,霜花化成水珠的时候,叶子终于载不动超负荷的重量,才癯然脱落。一片、两片„„在宁静的晨光中飘落。我伫立良久,茫然回顾,手脚麻木,深切感受到昨天夜里一定是下了一场严霜吧。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空气里弥漫着带刺的霜气。我真想把冻得发红的双手,伸进山坡上哪一只母羊厚厚的绒毛里面,取一些温暖。遗憾的是这些年很少回家,这些羊儿没有哪一只认识我,看一看我企求的目光,都慌忙地走远,踩着霜晨寻找它自己的温暖去了。住在小村子里的几百口人们,几乎半年都要推堵比这更清冷的日子。我不知道,他们的冬衣,他们的冬菜预备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们的土炕烧热了没有。村里一些人总不能闲着,总要出门干活,挣钱,糊口,养家。看那几个 男的戴棉帽,拉下耳罩捂住半个脸,口里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在帽沿上凝成了白霜,他们的肩上一例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塑料编织袋里装着的大概是被褥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吧;那几个女的则裹着毛巾,花花绿绿,捂着大口罩,将两手筒在衣袖里,跟在男人后面,缩首屈身,瑟瑟索索地出村去了。小路上的寒霜叫他们的双脚踏掉了,留下一串脚印,清晰而散乱。这时候,炊烟渐次升起,小村子的空气开始暖和起来。 小村子没有河,连一条涧水也没有。小村子有的是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有名的,没名的,大概几十座吧。秋天的霜气就是一层一层从这些山上飘下来,包裹这个小村子。田地,山坡,山梁,还有家家的土坯房。杨树的叶子早已脱光了。院中的苹果树上最后几片叶子,茶罐罐里煮过一般,酽酽的,赤褐色,在这一个清晨怆然飘落,带走一层寒霜。唯有老榆树还顶着三、两片霜叶,遥遥地与山坡上吃草的毛驴和羊儿们,在秋霜里逍遥。寒风在山间奔突,呼号,地面上残留的一些东西都被刮掉了。 深秋季节,小山村苍凉而明净。 落 叶 我曾把一片落叶,金黄的落叶,制成书签,珍藏起来。 事过多年,我翻开那本书,落叶金黄如初,还散发 着淡淡的清香。但我已经不知道落叶来自何方。 不知道哪一天的清晨或傍晚,也不知道是从哪一棵高大的树上,更不知道吹下落叶的风起于何方,这一片落叶簌簌地飘下来,落到地上。我或许是恰巧经过,或许刻意等待,总之眼前一亮,把它轻轻地捡起来,吹去上面的尘土,凉干上面的寒露,抚平,装在贴心的衣兜里,珍藏起来。 现在这一片落叶已经属于我,是我的一枚金黄的书签。曾经留在上面的指纹也许消失,连淡淡的芳香也闻不到一丝,更没有我的体温。只是作为我的一段记忆留在我的书页里。 这落叶本来可以随风飘走,随水流逝,可以腐朽成灰,零落成泥,也许可能在地下的某一个地方与大树会合。然而,现在它成了我的一枚书签,永远回不到它飘落的地方。我的沉重的书本就是它的坟墓。或者,有一天,我心情不好,拿落叶出气,将它撕碎,扔掉,像清除垃圾一样地焚毁,它将化为灰烬永远消失在天地之间。 落叶本来属于树根,属于土壤,属于生长的树木。这一片落叶属于我。我每次翻开那本书,那一段记忆就鲜活一次。 冬天的山野 枯 草 春来绿,秋来黄,这是草的宿命。 对于泥土,对于村庄,对于原野,存在的不单是青草,还有枯草。 这是一个深冬的黄昏,我独自走在村庄的边缘。 没有鸟的鸣叫,没有牛羊的哞哞,连风都似乎融进暮色里,无声无息。天地合一,精纯一气。 又一层暮色包裹过来。一缕铜丝一样颤抖的声音冲击四面八方。一些枯草折断了,从泥土里挤出来一些声音,把大地震颤。我知道,这是践踏的功勋。我蹲下来,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脚下的野草。踩断了的草,只是抖落身上的尘土,依然干净、朴素,茎叶与根已经分离了,但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泥土中。我站起来,徘徊又徘徊。 一些草死了,只从泥土里挤出一些声音,而把根留在地下。 一些草死了,死就死了,草们不知道,人们不知道,而大地知道,以极其肃穆的方式把它们装殓在心里。 一些草死了,在原野里这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儿。而对于我则是一件悲哀的事。 村庄的颜色越来越苍白,如一个失血的病人,歪歪扭扭地走在小路上。村庄已经累了,胡乱地栖留在山湾里,收住了散乱的脚步。草也有累的时候,冬天里屏声静气,守住苍茫一片。 一个人徘徊在村庄的边缘,脚踩着地上的枯草发出颤抖的声音,你会对那些不曾关注不曾敬仰的微小生命产生无比的敬畏。因为在这天地之间有时候律动的就是这样一些细微的声音,装点这个缤纷世界的不光是一些名贵的乔木和花朵,还有这些平日里不起眼的小草。 我的脚踩下去,一些枯草折断了。时间无力地流逝 了。风悄悄地从我身边溜过。我的周围是村庄和田野,我的脚下是一些枯草。我的心里回响着来自枯草的声音,飘渺,幽远,空灵,真实。 冬 即使看不到一片绿叶,听不到一朵花开的声音,我还是企望冬天更漫长一些。 其实呀,一切成熟的东西都在秋天收尾,所谓瓜熟蒂落;一切腐朽的东西也在秋天终成定势,所谓无可挽回。一切流光溢彩的东西都在夏天展现,所谓风光无限;一切暗斑和伤疤也在夏天孳生,所谓衰败正是从最兴盛处开始的。百花在春天绽放,百鸟在春天和鸣,而生机与希望都是在冬天里潜生。正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春和景明的风光不仅仅是一夜春风带来的。 冬夜里,听一些风声,许多孳生病菌和腐败的东西悄然离去,消失在万籁之中。 雪 后 圈里的羊群白了。 沉重的天空落下来,压得炊烟气喘吁吁,在村子上空打旋儿。擀面条的声音,暖暖的,化开屋顶一片积雪。 一只喜鹊飞起来,“嘎嘎”地叫一声,白杨树上的雪, 嗽嗽地落下来。 几朵梅花,印在树下。饿了一天的小花猫望着树上,痴呆,发狂。 冬天的山野 小草走了,山野留了下来。弯弯曲曲,凹凸不平。 几只田鼠,蹲在山坡上,张望四野,直接与阳光交谈,天空很远,铅云很淡。 张家的老毛驴打了一个响鼻,踩起了一些尘土,扑踏扑踏地走下山坡。蹄印翻上来,一些草根,埋进绵土。 阳光越走越远,草根越埋越深。 乡 村 部 落 村里的女人 打 工 妹 是贫穷,还是诱惑。她抖落一身泥土,来到城市的 十字路口,张望。 建筑工地上,和浆的女人,砌墙的男人,也是灰头土脸,与她一天前的模样没有两样。她不愿意泥水再次沾染干净的衣服。一路上的热情碰到冷硬的泥浆,轰鸣的机器扰乱了她纯粹的向往。 在工厂的车间里,颜色一样的女工立在机器旁,双手车轮一样地运动,花样的年轮转动着机器一样的表情。年花就是零件,就是活计,就是从机器上流走的时间,一天总在8小时以上。机械的燥热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一步一步地走出来,迷失在花花绿绿的街头。她心里装满了梦想。此刻,灿烂的阳光在眼前闪烁成无数的碎片。她不相信城市的阳光会灼伤山村的野花,也不相信善良的憧憬会找不到生长的温床。她徘徊在城市的街头,眼光迷离而无主,内心惶恐而空洞。她的脚步乱了。 终于有一天,她相信了一个事实:与其出卖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不如挥霍青春赚取大把的金钱。于是,朴实的衣裳换成性感的短裙,润湿的唇膏抹成艳丽的口红,质朴的装束变成妖冶的诱惑。眼光一转便迷失在欲望的死海。 现在,她迈着窸窣的猫步,数着人行道上污浊的地砖。冷寂的路面幻化成无数的碎片,又一块一块地飞起来,在她身前身后堆成一堵一堵高墙,森严而沉重。 哪里是回归的路途,哪里是黎明的通道,她不知道,也由不得她知道。 山 姑 山坡上一朵野花,从杂草丛中长出来。脚下是绵土和牛粪,头顶着蓝天和白云。万绿丝中一点红。 洋芋,面条,煨红了太阳的脸蛋。变调的儿歌,塞满了沉甸甸的书包。一双脚丫子把山路走得弯弯曲曲。一头老牛掠一把路边的枯草,在山路上留下一串蹄印。雨过天晴,蹄印里装满了太阳和月亮。那是山姑金黄的笑脸和银白的梦。 山下的池塘里涨满了水,一只野鸭子飞过来,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上涟漪无数。山姑扔一粒石子在池塘里,想惊醒沉睡的野鸭。惊呆的水面上只有两滴泪珠,哭哭泣泣,沉入水中。它揉揉眼睛,仔细寻找野鸭煽动的翅膀,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珠。一池春水摇摇晃晃,如天上的明镜,破碎一片。 麦子黄了,锄头锈了,镰刀快了。山姑的臀部圆了。炽烈的火焰燃烧着,在眉间堆积成双眼皮。一根红丝线,从这个山沟牵到那个山沟。沟沟畔畔,认识的,不认识的;叫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杂草们,小虫子们。山这边的伤心地送行,山那边的高兴地迎接。 今日,是小草们的大典,是小虫子们的大典,也是山姑的大典。小草们知道,不论长在哪里的山坡上都是小草;小虫子们知道,不论生在哪里的杂草中都是小虫子。山姑知道,无论走到哪个山沟里,都要把根扎下。 今日,脚下的红线毯映红了小山村的脸。没有婚纱,没有浓装艳秣。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睁大眼睛,接纳这个新人。一颗喜糖,一粒瓜籽,两杯烧酒,三句喜话, 咀嚼的都是新媳妇陌生的脸皮。一曲唢呐醉醉迷迷,把山姑吹奏成山嫂。所有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春风,所有人的眼睛里都转动着祝福,所有的长者都接受她的叩拜。 今日,山这边的姑娘变成了山那边的新娘。母亲曾经迈过这个坎。今日,祖母陪伴着她爬过这个山梁。曾经多么熟悉的这个山梁自此变得陌生。祖母说人生一世三个坎,眼前这道坎连着生死两头,今日的大典就是明日的大奠。仔细咀嚼时光,莫叫它从身旁轻轻流走。 今日,山这边的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山那边的月亮悠悠地升起来。 三 弦 一双小脚,三寸金莲。73个年轮上演奏着三弦。 二十三岁,正当开花结果。可她的那根弦断了,丈夫一病而亡。 三十岁,她带着孤儿,又续上了一根弦。那根藤上还有两个苦瓜。她又生了两个女儿。她的后半生,弹奏的是三弦。 一弦乐,二弦苦,三弦累。弦弦弹奏三寸金莲。 抓 奶 奶 她有三亩地,可总是吃不饱穿不暖。她的双手整年 整月整日地乱抓,人们戏谑她是“抓奶奶”,可还是抓不饱肚子,抓不暖身子。 冬天,把阳光抓到前胸后背,紧紧地抱进茅屋里取暖。 夏天,把野菜抓进家里,腌成酸菜,储备冬粮。 秋天,把失落的麦穗抓进兜里,预备来年的种子。 春天,把绿的小草抓在手里,企望长成夏天的希望,秋天的收获,冬天的温暖。 那年头,连垃圾也没有。不然,她的手头为什么总是空空的。 富贵媳妇 富贵穷得家里只有媳妇。 富贵媳妇会讲杨门女将、薛仁贵征东,会唱许多好听的山歌。黑的夜里,村里的媳妇们提着煤油灯去听故事,听山歌。 山歌唱不饱肚子,故事讲不暖身子。黑的夜里,富贵媳妇扔下怎么也点不亮的日子,跳进水窖。也许是阎王不收穷骨头,儿子的呼救打捞起了她。但自此,小山村永远失去了故事,失去了歌声。 那些年,富贵家里穷的只有媳妇和四个子女。 大 妈 大妈八十岁那年,踮着一双小脚,蹒跚地走了。苍老的手里攥着一些云彩。一些血管破裂了,傍晚的小雨打湿坟头的新土。 大妈是二道面,在两个锅里泡着煮着,还那么筋条。那个傍晚也下着小雨,一双小脚踩着泥泞走进另一个新的家。衣襟下还裹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两口锅砌成一个新的灶台,碗边哪能不碰锅沿。叫一声“大妈”,把锅里的面条再盛给一些,眼泪砸碎黑瓷大碗。亲生的儿子还端着一个空碗,后妈的眼泪在锅沿上飞溅。 “妈------”,两个儿子在坟头上悲泣。“哇”地一声,一只乌鸦飞上天空,闪动黑色的翅膀。 幺 妹 幺妹生病了。鲜嫩的茄子遭受肃杀的秋霜,在清晨的光里蔫了。 幺妹长大了,如迷失在树林里的羔羊,踩乱一地青草。哪里是庄稼,哪里是草坡,阳光如箭,迷乱了他的头脑,迷乱了她的眼晴。 幺妹出嫁了,五彩的花车,抛锚在黄昏的山岗。冬天的山风掀掉大红的盖头。一脸泪水,痴痴地流。 幺妹上路了。路边的野草压伤了地面,天上的流星划破了夜空。两只打颤的手,揽不住发抖的声音。一声 咳嗽,抖落脚上的尘土。道路在山角拐弯,脚步在山路上飘泊。 路在何方,云在何处,天空中没有雨滴,唯有鸟鸣,一路作伴。 阿 姐 阿姐有病,常年抱着药罐子。阿哥在外,常年奔波,只为一个字:“钱~” 阿姐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多病,就是吃药花钱。 阿哥一个人打工挣钱,养活两个孩子,一匹骡子,一只狗,三只羊,种活二十亩庄稼地。 三十年了,阿姐养着病,阿哥打着工。一些日子过去了,一些日子正在脚下,一些日子还在后头。 阿姐没有歉意,阿哥没有悔恨。汗水,呻吟,搅拌着阳光,缝补漏雨的日子。 尕 妈 尕妈生养了九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 “还生啊„„”丈夫嗞溜一声喝完半碗汤面,把半碗小米粥推给她。“都怪------”一些话压在舌头底下,没有吐出来。干瘪的乳头塞住女儿张开的小嘴。 婆婆颤威威地在院子里走动,一双小脚踩伤争食的刍鸡。几只蚂蚁啃着一根隔年的骨头。土墙上的馊土簌簌地往下落。“养大嫁人,老了哭坟。”手中的麻杆折断了,无声地掉在地上,搭成一个“人”字。 “还生啊„„”丈夫蹲在地上抽闷烟。尕妈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邻居家的炊烟翻过土墙,落在院子里,呛得尕妈一阵咳嗽。 五十年前,小山村收留一对乞讨的夫妻。 五十年后,一棵大树遮蔽村子的半个天空。两根老根露出来,紧紧地抓住黄土地。 两个空竹篮挂在树上,枝条朽了,傍晚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渗漏。地上空留一些爪印。 福 婶 福婶生了五个女儿,窝在屋里不出门。 大伯的儿子砸碎了一只瓷碗,妯娌又把笑声摔进屋里,惊得架上的老母鸡咯咯地乱叫。 福婶抹一把眼泪,把小女儿从被窝里扯起来一顿闷打。 又生了一个儿子。福婶怀里抱着,天天坐在门槛上唱儿歌。朝霞落在脸上,盛开一朵莲花,旺旺的。 开 花 山上的野花开了。开花坐着拖拉机出山了。 儿子说,我妈给我挣学费去了。丈夫说,我的媳妇养家哩。村里的人说,开花侍候煤黑子哩。 山上的野花败了。开花坐着出租车回家了。 村里的人说,开花养胖了。丈夫问开花在城里打工不想家吗,开花说,她在煤矿上做零工,只想钱,没有心思想家。 半夜里,开花钻在被窝里抹眼泪。丈夫不知道,儿子不知道。开花想那些事情谁知道,一缕月光钻进屋子,偷窥开花的心事。 梅 婶 梅婶没有生育。三弟有三个儿子,要过继给她一个。梅婶总说还早还早。 三弟的小儿子夭折了,都说是过继惹得祸。梅婶是罪人,也是仇人。 梅婶还是没有生育。三弟说梅婶是灾星。梅婶不敢流眼泪,把丈夫的棍棒一遍又一遍地吃进心里。 五十岁的梅婶死了丈夫。 八十岁的梅婶还是孤身一人。 的 嫂 她种过庄稼,喂过猪,养过羊,当过理发店学徒。 她的种庄稼的母亲,在暴雨中丧生。她的放羊的父亲,在山坡上摔断了腿。 她放弃了理发的营生。现在,她是的嫂。一年中她撞残了三个人。 她跟着车,车跟着她。白天黑夜都不能休班。 她延续着四个伤残的生命。车报废了,她不能报废。四个家庭都不能缺少她。 一程又一程,把她艰辛的生命拉向新的一天。眼光里,晃动着四个破碎的肢体。 奶 奶 我不认识奶奶,奶奶也不知道有我这样的孙子,可我的血管里日夜不息地流淌着她的血液。 母亲说,奶奶干练,果决,一双小脚走得黄土地呼呼生风。坐在堂屋里唤一声,连鸡呀狗呀都顺顺从从。哪有碗碟不碰锅边的,一个二十多口人的家庭,硬让她打理得顺顺当当,和和睦睦。奶奶生了一种怪病,四十五岁刚起了一个头,炕头的煤油灯就熄灭了。奶奶的一生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普通。少女的青春在裹脚的呻吟中颤抖。嫁给不识字的爷爷,她做饭洗锅,喂猪烧炕,耕地拔麦,打碾过筛,生儿育女,纳鞋底绣花鞋,穿针引线,缝补一家人破烂的日子。把裹住的脚印留给耕作的黄土地,把打了折扣的青春留给压缩了的岁月,把黑夜 里的梦留给白天,把默默的爱留给丈夫、儿子和新媳妇,把唠叨留给缺米少盐的家常生活。 她过早地衰老了。她生了一场大病,喝着一些草药,生命的灯油一天一天地耗尽。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她把最后的一碗米汤留给还不懂事的小儿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关照着儿女们互相照应,操持好家务,种好庄稼,喂肥过年的猪,烧热过冬的炕。她没有奢求,也没有奢望。她生命的泉水就这样地汩汩流淌着,默无声息地滋润着一个大家庭和全部的生活。 据说,在弥留之际,她的声息极其微弱。小儿子贴在她的耳根上呼唤妈妈。她的嘴唇微微地翕动,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三保,我去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搂着你的小屁股了„„她的眼睛完全塌陷了,眼皮不肯合上。她舍不得走远,要永远看着儿女们长大成人,过上好日子。爷爷颤抖着,用一双流泪的手抹上她的眼睛,一滴眼泪凝聚成泪珠,久久不肯滴落。她把灵魂的灯留在人间,照着儿女们寒冷的心„„ 她正当壮年的时候,脱离黄土地撒手了。儿女们正需要她的羽翼呵护的时候,她永远地远行了。 奶奶远行的旅程没有回头路。她去的地方没有播种的土地,没有收割的庄稼,没有放牧的牛羊,没有喂养的鸡和猪,没有烧热的火炕,没有儿女们的绕膝欢笑,没有鸡零狗碎。没有生活,没有梦想。只有一个虚幻的世界,留给儿女们空想;只有曾经的故事,留给人们忆念。 母亲从乡下来看望我 母亲从偏远的乡下来看望我,踮着一双小脚,背着一袋喷香的烧锅子,迷失在城市陌生的街巷。许多小巷,许多店铺,许多高楼,她不知道我在那扇玻璃里张望。 无数陌生的脸孔疑疑惑惑,无数的欢声笑语没有一句听得懂,许多疾驰而过的车辆没有哪一辆可以乘坐。叫一声“丫头”,说出乳名,打听我的住处,没有哪一个花花绿绿的女人回答她的问询。就是住在一个单元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的乳名。母亲走在田埂上轻捷的脚步,在大街小巷盘桓彳于。许许多多鸟儿一样的话语,没有家中大红公鸡的打鸣亲切。徘徊在坚硬的沥青路上,没有走在山村的塘土路上踏实。母亲的一双小脚再也迈不出半步,嗫嚅的舌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头顶上异样的阳光,刺得一双眼睛生疼。病了一样的天空中,盘旋的是山里的野鸽子还是迷失了方向的家鸽,她不明白世事怎么这般不同。 在冷漠的街头,母亲倚着一根路灯等待。灯光还没有开启,白天还正在游荡,黑暗的阴影却在她的心中一层一层地升起来。一袋精心烧制的烧锅子,正在她的身旁做着一个喷香的美梦„„ 回 娘 家 盛好一盆清水,摆上一条新毛巾,春天的阳光等待 梳洗。出租车的喇叭,嘟嘟呼唤,寻找着太阳的回声。山弯弯掖着衣襟,山梁梁昂头露面。 睫毛上闪动着兴奋,眉角挂一丝微笑。大伯的播种机停在路边,疏松的土地等待种子。拿一些去试一试吧,这是新的良种。一袋种子,把娘家的田地应着农时播绿。 家门口,曾经的伙伴,拉住匆匆的脚步。望你,在眉宇间铺开麦浪滚滚。涌向新盖的瓦房,推开一扇明亮的房门。母亲蹒跚的问候,拂掉身上的尘土。炕头上,抚平奔波的心跳,温暖那年冻伤的指头。 一碗臊子面,追忆母亲的擀杖。肉丁,葱花,长久地在齿间留香。再喝一点面汤吧,出租车在门外嘟嘟地催促。把黄土踩在脚底,忙里偷闲的眷顾,也是一朵山里的野花。一片油绿的庄稼,定格在你黑亮的眸子。 一声匆匆的告别,像春天的煦煦的和风。土地正在等待播种。日子很紧。山路上的尘土,飞起来又落下去。小梁梁上,几只粗糙的手,挥动着,雕琢成你眼瞳里不散的素描。一些笑声,留在田间,等待收割。 娘的咳嗽 清晨的霜,落在地上,跌倒了。我伸出颤抖的笔尖,怎么也支撑不住一粒银屑。地面上一摊印痕,包裹一片寒霜。 此时,我正在杜撰一篇关于秋雨的文章。娘,一口气咳了二十二声。秋天的宣言,连同我手中的秃笔,嘎然而止。空中飘散着雨腥,带一些鱼肝油和烟草的味道。 秋的深处,埋着一些哀伤。娘的眼泪已经流干,现在只剩下咳嗽,呼叫二哥夭亡的乳名。二十二年,一顿一挫的咳嗽。感染秋雨,绵绵地流泪。 母亲的小脚 半弯月亮升起来了,场院里下了一层秋霜。外祖父吸尽了一锅水烟,眉头拧成一个瘩瘩。一声咳嗽,躲在屋梁上的小鸟,“嗖”地一声,冲进黑暗的帷幔。 四姑娘躲在炕旮旯里抹眼泪,五姑娘站在地上嚎啕。小脚丫裹上了厚厚的白布,一双三寸金莲在炕头上哭泣。今夜,杨家大院,脚的葬礼正在进行。此前,这样的葬礼已经举行多次。此刻,三个姐姐就站在厢房的门口,颤威威地做着活证。牛皮小鞋检验了几个世纪,无数自由的想法都在里头闷死。黑夜里迷失的小鸟,哪里是你任性飞翔的天空~ 丁亥除夕的下午,阳光充足。我端出一盆热水,将母亲的一双小脚呈献在明亮的客厅,活祭八十年的颤抖,和忧伤。母亲的眉头上放着几把软刀子,泪水在刀影里打转。紧闭的嘴巴,是一颗风干的核桃,收留许多的风霜。一声咳嗽,咯出经年的悲凉。 两颗竹笋吧。扯掉十八层裹脚布,把一双小脚从地狱里一层一层地解放出来。没有见过太阳,没有沾过黄土。从地窖里掏出来,笋皮上白色的肉末一层一层地剥落。温馨的水盆里,一层肉皮轻轻地飘浮。我不敢把手伸进水里,怕伤着还要走路的小脚。 骨头吧。十个脚指头,四个藏在脚底的僵硬的肉里,错了岗位。伤心啊,它怕如花的孙女看见了笑它失足。四个指甲呢,从那一天开始就慢慢地退化,从指头上消失。剩下的六个,卷着,突着,如骨,如石。母亲说,这是猴指甲,要用钢锉,要用磨石。一年要锉几次,磨几次。不然,它就要吃疼脚上的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的小脚总是不能坚实地行走。 握着母亲的小脚,就握着窖藏的陈年账薄。正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天,把这发霉的记忆发掘出来,晾一晾,晒一晒,再用清清的温水泡一泡,冲一冲。去掉霉菌,复活华年。 明天就是大年,新的日子又要从头开始。把母亲的一双小脚用崭新的红布裹起来,再穿上一双新袜子。清晨,收掉老账本,请八十岁的小脚舒心地走一走,在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下~ 玉米女孩 清晨,鸟儿起得早,结伴来到玉米地里,要找一些好吃的东西。庄稼地里,劳动把田头地脚打理得干干净净。 今天,女孩的学费还没有凑齐。明天就要开学,女孩清早跑到玉米地里守候,摸一摸哪几个青棒子可以换钱。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吵得心烦,还企图偷走几粒稚嫩的玉米。拾起一枚土块,惊走觊觎的小鸟。女孩坐在玉米丛里,静静地等待。清晨的阳光洒下一些斑斓的影 子,把女孩的心事簌簌地告诉宽大的叶子和青涩的棒子。 爸爸离家出走已经五年,三万块借款天天撵着妈妈的脚后跟。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黑影子一般,梦中都守在枕边。全家的生活就落在妈妈一个人的身上,我经常看见妈妈偷偷地哭泣。不到四十岁的脸上,刻满了五十多岁的风霜。家里的生活,主要靠卖点玉米。如果遇上干旱,我和姐姐的学费就没有着落。 不管多么贫困,多么艰难,妈妈都说山里的孩子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不会像她这样受穷。坚持~坚持~苦日子总有走出头的时候~妈妈硬生生地撑着,我和姐姐才没有辍学。 村里困难的家庭很多,许多伙伴也面临着和我一样的期盼。我们渴望知识改变命运,改变家乡贫困的面貌~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女孩的脸上,坚毅的眼神击碎脚下的土块。一阵微风吹过,女孩收拢飘拂的黑发,舔掉嘴角上苦涩的眼泪。握紧拳头,站立起来,拍一拍身后的尘土,默默地祷念:青青的玉米,继续上路吧~就是洪水冲跑了土地,也要想办法让你长成一棵成熟的庄稼~ 殇 一只羊。一只觅食的小羊羔。 崖畔上一片绿叶,发出危险的求救。 (那年,二哥十七岁,腰里一根绳子,别着一把镰 刀。这是他挣工分的工具,吃饭的家伙。) 一只饥饿的小羊羔。眼光里掠过一道鞭影的小羊羔。 (诱惑和逼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挤兑这只小羊羔。) 一只唱歌的小羊羔。正在演奏一曲浪漫与勇敢旋律的小羊羔。 (草根很老,镰刀很老。一双年轻的手很无力。) 一只羊。一只在死亡崖畔啃草的小羊羔。一只被绿草吞食的小羊羔。 (空中跌落一把镰刀,那是半碗折断的月亮。) 村 庄 镰 刀 清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那把镰刀。 风带着雨剥蚀墙头。苔藓活着,一层一层地呵护老墙。一颗大铁钉挤进墙头,一圈一圈地老化。风在这里绕了一个圈,吁吁地喘息。大铁钉不得呼吸,哪怕轻微的一次,它的头颅就要与根分离。 镰刀睡着了,二十年一觉,还没有醒来。挂着,吊着,半个月牙咬住大铁钉的颈,紧紧地,把时间用锈迹粘合在一起。二十年,没有松劲一次。风钝着它的刃, 雨蚀着它的心。阴霾的天气里只留下沧桑的时间,一滴一滴地流泪。 谁见到这把镰刀,都要伤感,都会想起关于麦子的一些事情。似乎都早就寻觅它了,要急急忙忙伸手去握等候着的木把。这镰刀吃过多少粮食,多少杂草~可是,可是,木把早已被雨水泡透了,一触便要风化。镰刀现在把记忆挂在老墙上。 这把镰刀想要干一些别的事。庄稼人已经步步远离拿镰刀割麦的事,割杂草的事。往日的辉煌也要风化。机器让庄稼人的手闲下来,让心越来越忙活。镰刀看不懂,静静地挂在老墙上,沉睡。 二十年,父亲那个梦想,从镰刀挂在墙上的那一天开始。铸造镰刀的机器返回炼钢炉。闲置在仓库里的,在时间的砧上,锻造古老的工艺。老牛在山坡上寻觅青草,镰刀挂在墙上,偶尔有一些回光返照。一个世纪,在老墙上储存,发酵。风儿吹来了,带来雨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朝阳下,有一个背影,越走越远。老墙上,落下一些尘土,暗淡,生锈。一把镰刀,收割阳光,锈迹斑斑。 犁 铧 总是离不开土地,闲下来就要生锈。 深入下去,把土地翻新成一道一道的麦浪。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用熟识的土壤磨洗自己,翻新四季,催促日月。 开垦下去,有杂草,有荆棘,有砾石。把生土翻过来让阳光晾晒,把一些暗藏的东西翻出来重见天日。磕磕碰碰,才能磨光自己。 还是深入到泥土中去,让生活砥砺。脱离泥土就会锈蚀自己。 打 麦 场 硬实的地面长不出一粒庄稼,却能收获许多粮食。 堆上一些麦垛,就有了底气。石磙碾出来的是一年的收获,木锨扬出来的是农民的答卷。付出多少汗水,就收获多少粮食。 靠一些秕麦子引诱一些麻雀,心里还藏着一些老鼠。颗粒归仓,石磙子吃掉了一些汗水。 谁播种,谁收获,麦田退居二线,毛驴拉着石磙在打麦场上转圈。扬场的农民挥洒一些汗水。木锨扬的不仅是尘土、草壳,还有一滴一滴的汗水。 扬 场 毛驴拉着石磙,石磙碾着麦穗。鞭子赶着毛驴,毛驴跟着人的眼睛。人的眼睛盯着麦粒。 一张烧熟的黄土一样的面孔,一副铜浇铁铸般的身板,一对梁是梁卯是卯的臂膀,一双祈求五谷丰登的眸 子。打麦场上的老农,沉甸甸的眼光,抓住黄澄澄的麦粒,一遍又一遍地打碾。 面对堆成垛的麦场,戴着阳光一样的草帽,拿起扬场的木锨,如同握紧生死至友的手腕。 一锨,又一锨„„扬走的是尘土、麦壳、草秸、秕麦子,落下的是饱满的麦粒,沉甸甸的收获。 一锨,又一锨„„扬弃的是渣滓,收获的是种子。 扬起,落下;落下,扬起。这个古老的动作,重复了几千年。 和畅的风,吹起了尘土与杂质,吹平了老农褶皱的眉,吹绿了苍黄的心。 扬起,落下;落下,扬起。机械般的动作,翻动着农村的一个季节,扬弃农民的整个人生。 草 帽 草帽是夏天的记忆,把冬天的阳光扣在墙上。定格夏天的是一枚铁钉,牵挂草帽的是夏天的骄阳和秋天的细雨。 骄阳似火的时候,父亲照例下地。锄草,耙地,浇水,施肥。草帽守候在头顶,照料麦子拔节,开花,灌浆。种子知道,它要长成麦秸;麦秸知道,它要长成麦穗;麦穗知道,它的头顶有一顶草帽遮住火一样的阳光。父亲的汗水依然从头顶上往下流,一次又一次地打湿麦穗和麦秸。麦子知道,地上的小虫子知道,但草帽不知道。把种子伺候成麦子,把麦秸编成草帽,把阳光顶在头顶,整个夏天草帽把父亲的影子耕耘在绿色的田野里。 蹲在田埂上,卷一根旱烟,抽黄一片骄阳。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摔碎的阳光千点万点地溅起来,蒸腾着麦子的清香,把父亲的眼睛折腾得迷迷离离。草帽盘住一些阳光,默默地呵护一方疲惫的土地。 细雨绵绵的时候,父亲依然下地。收获,犁地,耙耱,保墒。漫天的细雨打不湿草帽下的 一片晴空,牛毛般的雨丝穿不透草帽的屏障。一顶草帽便是一片阳光。雨水一遍一遍地打湿父亲的双脚和双手,但心里始终是干爽的,温暖的。头顶上的草帽发出丝丝缕缕的声响,向父亲传达天空和土地的信息。父亲停下手中的犁耙,拉下草帽扣在耳边,默默地倾听它的诉说。草帽上的雨水和着脸上的汗水哗哗地流淌。拉犁的牲口打一个响鼻,惊起地上避雨的鸟儿。父亲从飞鸟的翅膀上听出草帽的沉重与喘息。 终于有一天,父亲从庄稼地里回家,肩上背着一顶沉重的草帽。天上没有阳光,没有雨水。父亲的脸膛像破旧的草帽一样苍黄而多皱。一阵黄风吹过,带走肩上的草帽,就像吹散父亲蹒跚的影子。父亲惨淡的眼光四处逃散。草帽在黄土地上旋转,卷起尘土一片。 祖 茔 祖茔,其实都是一些黄土。一些长满了野草,一些爬满了虫子。野草枯了,也会风化成黄土。虫子死了,也会腐朽成黄土。这些黄土曾经活着,现在死了。草根留着,春风吹拂,小虫子又从黄土里面钻出来。 黄土里面的骨肉也许朽了,变成另外一些黄土。灵魂居住在里面,牵挂着地面上游走的黄土。年年清明,年年春色。祖茔里又添了一些黄土,天空中又少了几声鸟鸣。 祖茔,其实是一些活着的黄土。若干年前,是一些长满野草的黄土。现在,一些骨头腐烂了草根。若干年后,这里的黄土还会长满野草吗, 一些鲜活的骨肉陆陆续续地走进黄土,一些新生的骨肉又耕耘黄土。旧土翻成新土,生土长成熟土。黄土地变成了坟茔。外面的生命惦念里面的灵魂,里面的灵魂招引外面的生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支永远向前的队伍。谁知道自己还在这个队伍里行走, 风雨不息,野草棲棲。我离这些黄土还远吗, 坟 地 深邃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杂乱的荒草。悠闲的白云。咽啾的鸟雀。欢乐的虫子。偶尔闪烁的磷光。 一些人把漂泊的灵魂安放在这里,一些人把祈祷默默地放下。 一些人来了就永远不走。一些人走了又来。 活的时候得不到尊重的人,在这里都受敬仰;活的时候给死人下跪的人,在这里都受活人的跪拜。活着时候大声喧哗的人,在这里都默然失语。 一些人没有来这里之前总在台上,来到这里都在地下。一些人曾经呼风唤雨,来到这里连一抔黄土也挪不 动。 无论天涯海角,走散的人最后都回到这里。 这里,只有温暖的阳光,柔软的杂草,欢乐的小虫子。 农 民 1 农民是一粒种子,播种在庄稼地里。是沃土要生根发芽,是瘦土也要开花结果。风调雨顺要长成庄稼,旱涝风雹也要结出果实。秋天的土地等待收割,一家老小指望收获。春播,夏耘,秋收,冬藏,阳光晒弯脊梁,土地收敛血汗。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每一个脚印里都盛满汗水,每一声喘息里都倾注憧憬。 泥土里收藏着他们的脚印,阳光里挥动着他们的背影,雨水里夹杂着他们的汗水。初生下来就在泥土里洗澡,死后又在泥土里安眠,把一生的力气和美梦都交给泥土。一滴汗水换来一寸光阴。不管出生在哪里,泥土都是他们终生的恋人和伴侣。热爱泥土,翻动泥土,把死土长活,把活土长熟,把沃土长成庄稼,把庄稼长成果实,用果实点缀人生。生在土里,活在土里,死在土里,把每一个微笑都绽现给土地,把每一个怒吼都抛掷给杂草,把每一次失望都埋在地下,把每一次收获都奉献给阳光。从土里来,到土里去。肥沃的是土地,衰竭的是自己。生长的是土地,逝去的是生命。 农民是一滴雨,飘撒在城市的街头,他们轻轻地来,轻轻地去,不留下一片云彩。每一处建筑工地上都晃动着他们的身影,每一个工厂里都有他们的伙伴,每一个家庭主妇都使唤过他们。抢着干一些脏活、苦活、累活是他们的专利,一年半载和儿女见一次面,和妻子说一次情话是他们的奢望,生病卧床就是他们最难得的工休,还要克扣本来很少的工钱,到年底讨要欠薪是他们必须要下的功夫。他们是城市的铺路石,发动机,润滑剂。城市这台复杂的机器缺少这些零件,就会出故障,就会梗阻,某一些地方甚至要熄火。城市是大老板,他们是打工仔。城里人把他们叫农民工。拿一些揉皱的钞票,谁都可以使唤,他们唯一的资本是青春和汗水。他们是从乡下逃离到城市街头的一滴雨,打湿地面,蒸发自己。 这是一群边缘的人。农民,我的父老乡亲~ 2 农民工是一些饱满的种子,迷失在城市的街头。即使在汗水中长成一棵庄稼,也没有扎根的地方。 城市的屋檐下晃动着一些草帽。他们的工具很简单,就如下地种田收麦,一把锄头、一顶草帽。雨天挡雨,晴天遮阳。城市的屋檐下也很拥挤,他们找不到一块蹲下来吸根烟的地方。他们把力气都砌进高楼大厦的砖墙瓦缝,把汗水都和成水泥浆,抹平坑坑洼洼的街道。他们希望高楼与工钱一起交付,但城市的阳光总很吝啬,老带来一些雨水稀释他们的工钱。 农民工是种在城市街面上的庄稼,所有的人都可以随便拔掉,所有的车辆都可以把泥水溅给他们。浇灌这些庄稼的只有自己的汗水。这里没有他们的家,工地上只有栖身的窝棚。像东奔西跑的出租车,24小时都在风雨中漂泊。他们托人求情找门路,为的全是浓缩的时间,帮助支付廉价的青春和体力。下雨天,他们的草帽在步行街上会合,花花绿绿的雨伞绕来绕去。热闹的什字街头,红绿灯眨巴着惊诧的眼睛,缓行的轿车不平而鸣。他们的灵魂在城市的上空飘荡,他们的脐带还连着农村的那几亩耕地,总也剪不断。 农民工,一些种子在高楼的缝隙里发芽了,一些种子凉晒在马路上枯死了。骤雨后的彩虹,在城市的上空,惊现美梦一道。 哑 巴 清晨,哑巴站在打麦场上。石磙子看着不说一句话,默默地渗出来一些眼泪。天上飞过来一只鸟儿,叫了一声,喊破嘶哑的嗓眼。 哑巴蹲下来,手抚摸着石磙。冰凉的心里装着许多要说的话。此刻,只是默默地流泪。丢给一个眼色,问一问:你的心里究竟有多么沉重,把打麦场睡成了一个碾床。 哑巴双手捂着肚子,在打麦场上跑步。麦草垛躲得远远,生怕感染可怕的肝疼。村里的郎中接济了几副中药,剩下的事情就是跑步。城里的人们都在马路上健身, 身板一个比一个肥厚。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肚子上也能长一些肉,制止三年的疼痛继续蔓延。打麦场就是他的私人医院,跑步就是他的救命处方。还有幼年就厮磨锻打的石磙,亲密的伙伴,天天守候在他的身边。石磙睡着了,他已经劳累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冬天。春天里,他只有梦想。 像纯刀子,在肝区拉了一道口子。肚子胀成了一面皮鼓,半夜里经常把他敲醒。哑巴的嘴半张着,骨嘟骨嘟,生命在喉咙里回响。春天的梦想从心里飞出,忍不住抹了几大把眼泪。石磙子最怕他伤心又伤肝,赶紧咽下噙在眼眶里的泪花花。 春天的最后一天。石磙子站在打麦场上,等待亲密的伙伴。那一天,哑巴把他的全身轻轻地抚摸。泪水洇湿了地面,一肚子的实心话堵住滚子眼,不祥的预兆涌堵心头,哽噎着说不出口。在疼痛中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在疼痛中坚持。坚持到最后的疼痛。黄昏的风,吹散了春梦一场。打麦场上,只剩下一个流泪的石磙。 半夜,孤独的风吹倒站立的石磙。咚的一声,连同梦中的回忆,四处飘散。毛驴在打麦场上遛跶了一圈,留下几个粪蛋,给石滚子作拌。 清晨,打麦场上,空留一个石磙,暗自神伤。村庄里,炊烟带着一些尘土,飞起来又落下去,不留一点伤痕。 封 底 拾 荒 者 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更体面的营生,还有谁情愿天天出现在最脏的地方。 他们都从乡下来,他们的行李很简单,几件随身进城的衣服,破烂而肮脏。他们说的都是乡下土话,城里人都装作听不懂。城边上有一些小饭馆,做一些粗糙饭食,专门招待他们牛马一样的肠胃。他们的打算很单纯,就是专门整理城里人丢下的垃圾。他们知道,那里面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出一些力气淌一些臭汗遭一些白眼受一些呵斥,就可以换来一些金钱,他们的生活可以得到一些改善。 他们心里清楚,自食其力,不偷不抢,不骗不哄,不算有错。他们给垃圾分类,化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一个纸箱子、一个易拉罐、一个塑料瓶、一个空瘪的牙膏皮、一个生锈的钉子、一个烧坏的灯泡、一双破旧的布鞋、一张废旧的报纸,都叫他们兴奋,都叫他们满足。他们根本不去想这些废物曾经有过怎样的来历,曾经怎样令它的主人高兴或忧伤。他们只有一个想法,用垃圾换钱,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不犯法不违规。他们在阳光下,在众目睽睽下,在一些人的同情和一些人的漠视中,干着自己愿意干和能干的事情,利己也利人。 他们也许没有远大的志向、宏伟的目标,即或心中有,靠拣垃圾也实现不了。面对灿烂的阳光,他们心中无愧。他们的德行不比一些高贵的人低贱。许多次,我特别地留意他们的言行。他们绝对是做的多说的少的那 一类人。面对过往的人们和形形色色的眼光,他们经常是沉默,低眉。看见有用的垃圾,他们的眼睛就发光。眼神是那么的专注,神色是那么的平和,神情是那么的坚定。面对艰难生活,他们只有承担与忍受。沉默,是他们对于鄙视者的反抗;忍受,是他们对生活的选择;承担,是他们对于艰难困苦的态度;享受阳光和艰难,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他们经常出现在最脏的地方,他们的双手经常沾染病菌,而他们的身上披着阳光,心里装着温暖。 卖 艺 者 如果有更好的劳动岗位,能够挣到更多的钱,谁愿意栉风沐雨地出现在马路边、车站或超市的门口。凭一把吱吱哑哑的二胡,嘶哑的嗓子,风霜浸染的面容,用欢乐的曲调吟咏苦难的日子。 正午的阳光垂直地落下来,沉重的身影砸在地上,你就是太阳的写真。许多人从你身边走过,只看见太阳斑斓的投影。你的存在几乎忽略不计。或者在一片爽朗的笑声中四舍五入。有的人忽然驻足片刻,扔下一枚硬币或角币。一阵微风吹散撕肺裂心的音律。强大而庞杂的声音占据大街小巷。你干瘦的五指弹奏着阿炳的呼唤,一枚两枚的硬币扔在陶瓷碗里碰出铁质的声响。你花白的头发是苍老的弦音,暴跳的皱纹是经历无数风吹日晒的琴弦。吼几声,嗓眼儿里冒着泉水,松香味的月亮在弓弦上跳动。 很早很早的一天,阿炳映着月光踽踽而去,而你呢如今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用一把二胡把恍惚的光影拉碎。忽然一根弦挣断了,泉水叮咚一声落在热闹的街面上,蒸发。 一枚硬币落下来,跳跃着,叩响地面。在你的眼里,日子比一枚硬币还要沉重,灿烂的阳光照不透寒冷的心房。 失地农民 大片大片的土地,被一道一道的红线割据。一块一块的农田,被砖头、水泥、钢筋入侵。 与土地亲密了一辈子的锄头、镰刀、犁铧,贱卖给废品收购站,落寞地躺在杂草丛生的地方,一点一点地锈蚀。 攥着手里的钞票,望着杂乱的土地,禁不住潜然泪下:从来没有的孤单和虚空,侵上心头。失去了土地,能失去家园吗, 为着增加地上的附着物,加大征用的成本,下大雪的夜里,每一家的土地上都燃起了柴火。三九寒天,每一家的土地上都日夜不停地植树造林、铺压砂田、建造日光温室„„奇特的想象力与金钱的冲击力,烧灼可怜的土地。魔力在这一个冬天使尽了招数,占据了乡村的空间。 不富裕的农民需要钱,更需要生活。钱能买来粮食、 蔬菜、矿泉水和大肉,但钱能买来洁净的空气、明朗的太阳、熟络的人情吗,农民需要的日子里不光要钱。面对渐去渐远、日日陌生的土地,空寂的心里流下的清泪,在暗夜里打湿了惆怅的心房。 失地的农民,土地上的生路被高楼大厦拦腰切断。无地的农民,面对花花世界,多了几样选择,多了几份叹息。失去土地的资本,农民生活的支点在哪里, 谁能告诉我,每一座现代化都市的扩张,是不是都要以农民失去可爱的土地而终结,~ 低保人家 生活触了礁,生命的航船在沙滩上搁了浅。 每一个困顿的人家,都有一页痛苦的历史。每一个苦难的生命,都有一张暗淡的底片。 有谁从泥淖中望见田野里的鲜花的吗,从最低生活线上坠落的人们,黯淡的日子,没有开花的季节。 这是一条红线。生活在这里亮了红灯。红灯区里不需要施舍,需要引导,需要扶持,需要一点走过去的力气、胆识和勇气。在绿灯招引下穿行的人们,伸出温暖的手,拉一把你的兄弟姐妹。 每一天的生活都需要柴米油盐,每一个生命都有开花结果的权利。每一个人的生活都需要自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珍重的生命,驾驭生活的重轭,如老牛一般,喘着粗气,艰难地爬坡。善良的人们,伸出一 双援手,呵护一次风吹雨淋的庄稼。一颗庄稼的成熟,就是一块地的收获。 种子埋进地里,还怕土地荒芜吗, 留守儿童 一群孤雁,还没有长满羽毛,还没有长硬翅膀。 爸爸种完了地,飞走了。 妈妈收完了庄稼,也飞走了。 南方的天空很高也很蓝,东面的大海很大也很诱人。 留下一串泪滴,长久地挂在腮边。还有奶奶蹒跚的脚步,爷爷粗砺的胡须。 圈里新生的小羊羔咩咩地叫着,拱泥的猪崽子长成了肥猪。树上的几只老麻雀带着一群小雀儿,叽叽喳喳地猜着谜语。 破败的村庄里,游荡着一群半大的孩子。沉甸甸的书包压斜了稚嫩的肩膀。无言的目光穿透黄昏的时间,消磨在心灵流浪的路上。 黯淡的夜里,每一个小小的巢里,等待出哨的鸟儿,睁开眼睛,望着深邃的天空,预想着一个飞翔蓝天的企望。 扔在巢里的雏雁,叽叽地叫着。一行眼泪流下来,砸湿单薄的枕头。朝阳里,饥渴的眼光企盼回归的大雁。 城 中 村 住在骄车拐弯的地方,阳光下尘土飞扬,阴天里雨水泥泞。几十户人家,你挤着我,我拥着你。热热火火,吵吵闹闹。小溪里的蝍鱼,挤做一团。屋顶上苫着油毡,门楼上落满灰尘。过去的一些日子晾晒在墙头上,在阳光下走漏风声。 少女身上的灰色补丁,少妇脸上的一颗痣。换一身新衣裳,扯得心疼。做一个小手术,连着血脉。 城中的村,村外的城。谁拆谁建,建谁拆谁,路往哪里走,水往哪里流,都在乎,都不在乎。留鸟恋枝,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现在的日子,在黄昏里冒着青烟。归鸟的翅膀,迷失在霓虹的光里。 乡 亲 他们住在庞村,离我很近,躺在床上摸摸跳动的心,我其实就知道一直长在他们的心上。听一听他们叫我的奶名,温暖黄土一般洗刷每一个毛孔,渗进心田。他们又离我很远,时间上已经超过三十年,空间上从几十公里到几百公里。我很久没能听到他们吆喝牛羊的声音了,没有闻过他们身上的泥土味儿了,没有看见他们落满尘 土的脸膛和沾满泥巴的手脚,没有触摸他们佝偻的脊梁。我是一只飞翔的鸟,落在哪里的树枝上,都把影子收藏在黄昏的大山的褶皱里。 他们是春天的花朵,在雨水中绽露全身的肌肉,挺立骨骼,红肥绿瘦。是疯长的野草,这几年雨水好,把沟沟坎坎都长得满满当当,呵护曾经水土流失严重的地面。是成熟的庄稼,在秋天的沉甸甸的风中,总要虔诚地给收获的土地下跪。像高粱、谷子或向日葵,总是捺不住激动的心跳,总是给沉默的土地磕头。 他们不敢生大病。头疼脑热,抓一把茵陈辣姜,加三枚红枣一截葱根,再调一点红糖,趁热喝了,捂着被子出一身臭汗,翻身下地倒腾土坷垃去了。大病与他们无缘。卧在炕上起不来了,都是老在槽头的黄牛,反刍一些黄昏的日头,揪住光阴,慢慢地往大限的坎儿上挪步,谁也没有回头的指望。 牲口是终身的伴侣。年青的时候总走在牲口的前头,走到哪里把牲口牵到哪里。老了的时候总落在牲口的后头,牲口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辈子的知心话都是说给牲口听的,许多的辛酸事都驮在牲口的脊梁上,许多的难肠都牵挂在牲口的耳朵上,许多的眼泪都流在牲口的眼睛里,许多的高兴都踏碎在牲口的蹄印儿里。他们有着和牲口一样的禀性,拉车不松套,拉犁不回头,艰难的坡路上总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们有着和牲口一样的韧性,多艰难的山路都能走过去,多板结的土地都能犁通活。他们身上背负着苦难,嘴里咀嚼着苦难,脚下踏成碎片的还是一串一串的苦难。挨一鞭子的牲口叫一声,疼在他们的心上。 我亲爱的乡亲,他们就住在庞村,离我很远又确实很近。黄昏的时候天上下着大雪,在公鸡的鸣声里喝下一碗薄粥,怀里揣上两个土豆,母鸡钻进窝里他们赶着牛羊还没有收山„„ 贫 困 天上飘着雪花。 半身不遂的母亲,和乘着轿车的人们,一齐来到村委会的门口。冰冷的倒影里,汽车喇叭碾碎了仄歪的脚步。 小儿麻痹的母亲,生养一双儿女。坚硬的日子,压得蜷曲的右腿又断了一截。风从空荡的裤管里钻进来,咬得健全的左腿生疼,生疼。立在雪地上,打了一个寒颤,受不住的拐子,“啪”地倒了。 母亲的心里升起了一团火焰。银白的远山一定孕育着绿色。接过两袋雪白的面粉,一壶黄澄澄的清油,还有三张百元的新钞,像折了杆的算盘珠子,眼泪洒了一地,立刻化成冰清玉洁的珍珠,奉送给大地。算计着年一样的日子,颤抖的双手,打一个弯曲的揖,陷落的眼珠抖落一串笑声,赠给施爱的人们。 残疾的日子,贫困的不是生活,是冷笑伤透的心。 天上飘着雪花。心中的月光才是明亮的灯盏。 建 筑 工 人 春天的工地,冬天还没有歇息。 穿越工地的甲虫,在施工图上爬行。 一块一块的砖头和一铲一铲的混凝土,在空中挺起一群农民工油亮的脊梁。阳光下,一片最鲜活的血肉,移动在脚手架上,在最深的痛里,宛如粗拙的油画,裸露着原初的肤色。 从初春的第一桩浇铸,到深秋的最后一块楼板弥合。一双粗砺的大手,抹平地坪,抹光墙面。机械一样的动作化作熟练的汗水,一滴一滴融进混凝土里,弓一样的背影烙在白亮的墙面上。躬下腰来,蹲下身来,浓缩的骨头,与金与石的火迸,与砖与刀磨砺的工序中,恰穿透正午的阳光与心灵的隧道。 搅拌机,卷扬机的轰鸣,是悦耳的音乐。尘土飞扬,是一日三餐天然的作料。磨损的身架,支离破碎,凑合着运作,站起来疼,坐下来也疼;爬高疼,俯底也疼。坚持着,咬着牙,不叫老板发现。手脚并用,一刻也不能耽误老板的进度。老板说了新房子明年春天就要发售, 黄了市场,全要克扣工钱。治疗劳损的腰身,劳作是最好的处方。除了尽使尽有的力气,一贫如洗。磨破了衣服,长出了新肉,渗进的泥浆,割烂血管,草芽子一般,疼到心里。累了,没有人问要不要休息片刻;病了,没有人问要不要吃药就医。饿了,啃一块干馒头;渴了,就一口自来水。戴着一只橘红色的头盔,在凌乱的工地上,瓢虫一般匆匆地爬过来,匆匆地爬过去。一身的疲 惫与劳疾,呈送给夕阳,揩净岁月的尘灰。 帆布的工棚里,洗不干净泥巴的手,抱起一瓶啤酒,素淡的牙齿咬掉坚硬的瓶盖,骨碌碌,冒几个气泡,喝个净光。攥着老板犒赏的猪蹄子,想起家里几间土坯房,咀嚼着寂寞的心事,拎起一堆破旧的行李,冒着一年中最后一次的飞雪,搭乘最后一辆班车,回到阔别的家乡。 建筑工人的日子是冬天的冰棍,一节一节,被钢筋与混凝土的算盘敲碎。 他们的名字叫农民工。他们的生活里天天冒烟,夜夜落雪。 拿什么称呼你,我的兄弟 拿什么称呼你,我的兄弟。你曾经的名字是盲流,民工,轮换工,现在给于你一个新的官称,叫农民工。尕娃,三贵,春花,秋菊,就是你的乳名。村庄都知道,小草们都知道,虫儿鸟儿们都知道,庄稼们都知道,生长的黄土地也知道。农民工啊,我亲亲的兄弟,拿什么称呼你~ 我是农民的儿子。是吃着土豆、浆水、野菜,杂粮和尘土,喝着雨水、雪水,窖水、涝坝水,长大的,贫瘠的黄土地养育大的,农民的儿子~ 我亲亲的兄弟,今晨我坐在温暖的家里,听着哗哗的雨水,我由不得想起了你: 茫茫的雨流中,你仓皇地奔跑,高楼大厦脚下那三尺地方就是避雨的家。溅起来的雨水,冷冷的,很重很 硬。你挽起来的裤筒已经打湿,雨水贴在你的腿上,还使劲地往骨头里钻~街上飘动的花雨伞十分扎眼,哪一把都不愿意在你的头顶上停留,哪怕是短短的五秒钟,就一次篮球场外执球的时间~手执雨伞的人们旁若无人地经过,把一些硕大的水点摔到你的脸上,你的身上。你身上破旧的衣服已经溻透,你蜷缩在这滴水溅雨的地方,全身的血肉已经冰凉,心里冷得不停地打颤。你栖息的工棚也已经浇透,今晚哪里是你的干燥清爽的家。听啊,哗哗的雨水一路上往地上浇注,你的影子在雨水中飘荡。那几根晒衣的竹根也已经淋透,你的滴水的破衣旧衫放在哪里晾干,~我的兄弟,听着流个不住的雨水,我想起了你~ 你从流失的黄土地上走出来,裂着口子的脚上沾满泥巴,就像饥渴的婴儿哇哇地张着小口,要来的却是一些炒面糊糊,把疼痛的伤口敷住。要想富先修路。你风餐露宿。渴了,掬一棒搅拌泥沙的水,滋溜一声吸进去;饿了,啃一口冻僵的馍头,把空空的肚皮应付。慵懒的朝阳没有起身,你已经挥锨铲土;偷懒的夕阳已经睡着,你还在路基上洒水。你把全身的汗水都洒在筑路的工地上,脊梁上整天背着连阳光和月亮都嫌弃的盐渍。宽阔的柏油路越修越长,你的身影越走越瘦。路边的柳呀槐呀,路中间的松呀柏呀,眼看着越长越高,惹着你的眼,逗着你的心。看啊,从城里过来的大马路在村外面拐了一个弯,飘然伸向远方。就像那不愿进村的鸟儿,把瘦弱的村庄凄然撇开,去寻觅别的新家。有等级的公路在村口嘎然而止,你的脚下还是那个坎坷,那个塘土。乡下的路越走越窄,一种莫名的悲凉从你的心底慢慢地上 升,压得你的心口疼痛。你的一双大脚又裂开了一些新的口子,呻吟的脚后跟又吃进去一些瘦土。回家的路趔趔趄趄,你瘦弱的身子在黄昏的风中摇摆。 你从低矮的土房子里走出来,佝偻的脊梁承载一层一层的楼板。一栋一栋的新楼在你的手中矗立,一个一个的小区在你的眼前出现。白天,你把流汗的影子烙在每一块砖头上;夜里,你把一把皮包骨头扔在随便的哪一块地上。沉重的泥浆渗入你的骨头,都化作热烈的汗水抹平楼层上每一个台阶。梦中的你住进明亮宽敞的楼房,睁开眼晴泪水已经洇透黑硬的枕头。抹一把杂草丛生的脸,你又把自己交给工地。你是两栖人类,你的汗水你的血洒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你的梦遗失在城市拥挤的天空,你的根留恋乡村的土壤,连累你的身份,你的户籍,你的待遇。你是庄稼地里的细胞,嫁接不到城市的花草上。流汗是你的日常,卖力是你的血本。从清晨干到夜晚,十六小时的连续劳作。白天不够使,老板催着逼着夜里把它补上。一天二十块的纸币,张张都用汗水浸泡。卖光了血汗,你背着掉了瓷的饭碗,蹒跚着脚步,回到生你养你的乡村,哐啷一声,把它交给欠收的土地。一颗最后的泪,滚落在地上,砸疼贫弱的黄土。 你从贫血的田间走来,身上还带着麦香。工厂里机器轰鸣,流水线上的产品像打麦场上的麦子,光灿灿地下线。每一个零件你都不认识,每一个工序你都陌生。工头给你一些白眼,老板把你的工钱克扣。皮带把你的胳膊揪断,辊子把你的指头咬掉。品牌上有你的智慧和汗水,工会的名分薄里没有你的履历表。都说你在城里上班,打针吃药全部自己报销。你是工人阶级的主力, 报纸电视给你的门面上缀了两个带泥的字根叫“农民”。壮劳力谁都欢迎,年老体弱就是自己的累赘。为了供养腿脚不灵便的爹娘,为了供奉念书的儿女,你常年不得回家。你深爱自已的爹娘,你希望自己的儿女今后不光出卖汗水。可是眼下金钱比亲情要紧,挣钱比生命重要。你把那几张纸票子按时汇兑,连同你的问候与惦念。你的饭菜简单得吃惊,一顿饭不过三元。一碗面条两元,一个烧饼五角。你说填坑不用好土,留下好钢用在刀刃上。过大年也不回家,为的是挣回那几个工钱。除夕的夜里,喝两口闷酒,砸碎几个酒盅。乘着酒兴吼一声山歌,把土腔土调埋在心头。没有兴致去看天上的星星,去看地上的彩灯。倒头一睡,悠悠地钻到那一半的心窝。雪地上,空留一串脚印,魂归故乡。 你从爹娘的怀中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像刚出哨的鸟儿,嘴角还留着一些嫩黄。在乌云卷着风雪的天上,眼光里有一点怯场。脏活,苦活,险活,下贱活,使唤活,都是你的功课。洗碗工,配菜工,清洁工,油漆工,修理工,都是你的岗位。你也想喝麦当劳想吃肯德基,想挽着女朋友的臂弯漫步在河边,想坐在课堂里和同龄人一起在知识的海洋里漫游。琳琅满目的商场里,你的眼晴总是不走。穿制服的保安以为你是小偷,总拿一只眼光拴住你的手。唱歌房的门口,两员大汉用眼光把你钉住。“身上有钱吗,这里也是你进去的地方,~”嘴巴里没有说出的话,从眼角里射出,像一串带刺的橡胶子弹打回你。城市的门槛比人高,你站在门外向里张望。城里的风景诱惑年轻的心,你还没有买到进入景区的门票。马路边,一片小草经常听你悲切地诉说。月光 下,草心里噙着泪花。哪里是驻足的地方,尽情地把歌喉绽放。你也有一副亮丽的嗓子,你心中也有精彩的节目,你不甘心把鲜活的人生过早地定格在乡村的戏台上。白天累了你的身,夜里累了你的心。月儿晃晃,心儿摇摇,哪里是乡下的小船停泊的码头, 拿什么称呼你,我的亲亲的兄弟~今天我坐在宽敞的家里,想着你~我用我的秃笔写着给你的赞歌,呈献给你厚实的双脚,粗糙的大手,宽厚的胸膛,青铜的肩膀,铁骨的脊梁~呈献给你瘦弱的身躯,温暖的笑脸,流汗的血肉,颤抖的心脏,紫色的灵魂~呈献给黄土地的儿子们,城市的编外公民,我的同一片阳光下的兄弟们~~呈献给,我的亲亲的兄弟们~~~ 祷 告 愿黑暗包裹的白天睁开眼睛,愿秤杆上的准星对准天地良心。 愿世上最穷的人能够得到补丁和针线,愿冷漠的眼光从精神疾患者身上移开,愿流浪者能够得到善意的施舍,愿农民工都能够及时把血汗钱汇寄给妻儿,愿劳动者都能够收获尊重的目光,愿冬天的阳光能够照射到最寒冷的角落。 愿世上最富的人节省一点温暖与笑声,愿一夜暴富的人珍藏一点良知与道德,愿巧取豪夺者头上悬下法律之剑,愿贪婪者吞下罪孽的种子,愿执掌权柄者发出公 允的目光,愿夏天的阳光长驻寒冷的花房。 愿健康的人耕耘脚下的土地,愿残疾的人拄着双拐填平坑洼的道路,愿活着的人自由地言说,愿死掉的人安身地长眠。愿雨水伴随着云彩而降,愿庄稼和心灵一样盎然生长。 愿绵厚的黄土地生长良知、公平、正义,愿寒冷的冬夜孕育晴朗的朝阳,愿纷飞的大雪覆盖黑暗的污泥,愿美丽的鲜花开满适宜的土壤,愿洁净的空气弥漫辽阔的土地,愿人间飞扬高昂的头颅。 家 畜 马 白马非马,不知道这是马的幻像,还是人的臆像。 刚分到户的那匹白马,在一个落雨的黄昏掉入深渊,一命呜呼,确乎是非马了。白马毁掉了父亲的梦想。失足的四蹄无法脱离泥浆的羁绊,灰白的眼珠无法扭转迅速下滑的山体。那一夜,白马是父亲的失眠,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了他睡眠的方式。 拉犁耕田的马,是农民的手和脚。竹竿上的鞭梢甩响眼中的泪水。这不是乐器,却造就悲壮的声调。鞭杆一指,这马便属于整个田地、庄稼,地里长满了它细碎的脚印。每一颗粮食的心里都装着它的嘶鸣。抚摸这马,就如抚慰我受苦受累的父兄,总想驮负更多的东西,总 想载运更长路程。不管路有多长,车有多重,只是埋头往前走,横竖不说一句歇气话。 不羁的野马,无序地奔跑。草根留住它的蹄印,山岗烙下它的倩影。风儿知道,鸟儿知道,自由的代价是践踏一些小草,冲击一些风沙和栅栏。天空里闪烁着它的眼睛,草原上流动着它奏响的音乐。小草们睡着了,风儿休眠了,奔流的野马四蹄悬空了,一声嘶鸣划破长空,清晨的空气唰唰地流过。 马是载舞载歌的神手。当它载道的时候,马就是非马了。当把马当作一件乐器弹奏时,弓弦的节奏一定是刺穿了它的心扉。那一个黄昏,父亲的白马四蹄打了个趔趄,莫非是忽然听到了这个马头乐器发出的强烈刺激。 远去的枣红马 为了追忆飘逝的马鬃,登上凶险的断崖。我一次次匍匐为风,梳理你颤抖的鬃毛。你刚犁完几亩山地,卸了驾。汗水还在你的身上流淌。你的蹄印烙铁一样坚硬,山坡上留下一串红色波浪。你半天拉犁,半天吃草。这一次,那几丛青青的小草诱惑你走上断头崖。一只鸟儿从眼帘上掠过,你马失后蹄。草丛中养着它的一对雏儿,你把鸟影错当鞭影。本能地一躲坠入山谷,崖上留下一道嘶鸣的伤痕。 纯正的面容无数次飘过临风的崖口,清晰听见你咀嚼的声音。草根断了还能生长,地皮破了还能复原,只是留下伤痕一抹。我试图抖落你鬃上的汗水,怕看见你 身上的鞭痕。许多次企望揭掉你蹄上的烙铁,怕你踩不住湿滑的地面。你的上半天交付耕犁的土地,下半天应付饥饿的肠胃。你的天空时常飘雪,时常下雨,你的蹄下常有羁绊,你的眼中泪痕常伴鞭影。为一些青草,你的牙齿咬住悬晕的崖头。 枣红,纯正的枣红。无数次看见飘飞的尾巴,在黄昏的山脊挽留晚霞。飞翔,飞翔,没有翅翼的飞翔,才是真的飞翔。夕阳的美丽,此岸与彼岸的美丽。就那么一声长鸣,撕裂最后的晚霞。一瞬间,一生的美丽都定格在断崖。闪耀,闪耀,映红彼岸的朝霞。谁都知道,艳丽的晚霞是白天的阳光和着血与汗酿成的。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么凄美~为什么那么多的诗人总在诗歌的金盏上把它点燃~ 山顶上有猫头鹰哭泣,夜色坠落着,坠落着,在草尖上流泪。在夜的深处,哭泣的不仅仅是崖口的青草。山村的天空被乌鸦钉死,破棉絮一样的乌云,堆积在山顶。美好的祝福四处飘散,成为绝版的美丽。我捡起一枚土块,砸碎出土的陶罐。一匹枣红马殒命在脚下,许多的面容嗐然破碎,溅起,落下,刺伤陈旧的泥土。 毛 驴 1 汽车打着喇叭开进了小山村,一头老毛驴正站在村口打听。 毛驴看着汽车,汽车瞪着毛驴。汽车打着喇叭,喊着“让步”“让步”,毛驴放着响屁,说着“偏不”“偏不”。 对峙。汽车遭到空前的尴尬,毛驴受到莫名的惊吓。一个不知道这是“文明”,一个不懂得这叫“稀奇”。 傍晚的小山村,一头老毛驴叫停了轰轰驶进的汽车。 小山村,红灯亮了。 2 一张驴皮晾晒一片阳光。毛驴留下灵魂把蹄印刻在黄土地上,在雨水中凝结成蹄子,谁都砸不烂,挖不掉。一年又一年,在风中捎话给心疼的主人。 在贫瘠的家乡,毛驴用耕地、拉车、碾场填充土地,呵护土地,夯实土地。村庄是毛驴的靠山。毛驴的力量来自村庄。毛驴一声不吭,挺直的腰杆把沉重的农活勒进光秃秃的背里。一年又一年,毛驴用接近死一般的沉默和宁死不后退的韧劲,完成与村庄和土地的交流。土地肥沃了,富足了,温暖了,坚挺了。毛驴瘦弱了,老了,倒在槽头,倒在田埂上。 干活。干活。往前。往前。这是毛驴的使命。歇架的时候,吃草的空闲,还打量着别的活计。那一头毛驴前去了,这一头毛驴接上活茬。干活。干活。向前。向前。像坚守阵地的士兵,抱作一团,凝练成村庄的风景。像战士一样,献出的是生命,留下的神勇和英名。 扒下皮来拧成绳,敲下骨来熬成胶,割下肉来换成钱。留下一副蹄子灼痛土地的心。 3 毛驴是苦命的。一生下来就叫驴娃子,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黑驴,白驴;草驴,骟驴;蠢驴,死驴,就是终身的名份。也许有乳名吧,我们不知道,它的娘也许知道。谁家的草驴生产了,邻居都会说:“嘿,怎么下了个驴娃子~”是活,是死,基本上是自己的事。主人看着顺眼就让它自然长大,让它干活;不顺眼就把它卖掉,让它永远见不到爹与娘,本来也不知道谁是它的爹。这与它的温顺、善良,都没有关系。它连一点反抗的理由也没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毛驴忍辱负重。一生下来就得学会吃草。这一辈子没有多少精料叫它吃。推磨,拉车,犁地,是它的日常生活。好听使唤,不使性子,不尥蹶子,有力出力,有汗淌汗是它的禀性。主人疲乏了,还要把它骑回来。皮鞭总是在旧伤上添着新疤。笼头,嚼子,缰绳,总是牵制着它。即使倒下,也要在战场。“吃毛驴的料,干骡马的活”,通情里搀杂一些赞许。心中的寒苦只有自己知道,痛苦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咽。驴脸,驴肝,驴脾气,驴日的,人们把最难听的话,最屈辱的事,都往它身上推,最脏的水都往它身上泼。它不叫曲,也不申冤,该拉车的时候还拉车,该犁地的时候还犁地。无怨无悔,干自己的事。吃的饱也干,吃的不饱也干;喂些干草也干,喂些青草也干。骡马干一场活,要吃一顿精料。这样的优待,毛驴从来不敢奢望。驾到谁家的车里,它都拉;赶到谁家的地里,它都犁。干活,是它的本分。活着一天,就撑着身子干一天,从来不白吃主人一把草。有人 操心它干活,没有人操心它吃草。干的是田里的活,吃的是野草。 毛驴是超脱的。吃尽一辈子的苦,淌尽一辈子的汗,流尽一辈子的泪,不留下一句怨言,不留下一件遗愿。撒命归西,超然而去。留下自己的肉叫人们吃,留下自己的皮和骨叫人们用。身前没有孽债,身后没有牵挂。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带走一把干草,不享用一抔黄土,连一个正式的名字也不留下。宛若清风,把一些尘土带起来,又落下去。尘土依旧,人间依旧。 山 羊 从娘胎里钻出来就那么苍老,下颌上总长着一把胡子。钢骨铁血的角,是两把锐利的匕首吧。刺破黄昏的觊觎,守候躁动的黑夜。刺开炊烟的羁绊,留一副剪影在山坡上缭绕。两双偶蹄,踩出平平仄仄的小径。蜜一样的露珠,滋润细碎的牙齿。白日里,把好吃的野草储藏在胃里,匆匆忙忙。黑夜里,反刍百草的芳香,甜言蜜语。咀嚼阳光雨露,也咀嚼月夜寒霜。消化,吸收,生长,排泻。总是咀嚼,总在体味。牙齿老的总比胡子快。 踩着残雪吟唱山歌。亲亲地把山坡吻一吻,春天的旋律缠缠绵绵,在杂乱的蹄声里葳蕤摇荡。草芽儿是引子,春夏秋冬,起承转合,洁白柔顺的山羊,擎着两只号角,足踏着黄土山坡,咏唱四季恋歌。唤醒沉睡的大山,装点绿色的山野。为着鲜嫩的青草,总在寻寻觅觅。 山羊,一年四季都在咏唱山歌~ 牛 柔软的舌头,是一把小镰刀,曾经一把一把地掠掉草皮上的精华。昨晚反刍的都是干草,空空的胃里需要填进去一些青叶。现在,站在山坡上,舌头几乎要失业。送进胃里去的都是一些草渣和土皮。 老牛抬起头来,看着苍黄的天空。“哞”地叫了一声,眼睛里飘散一片云雾。干渴的眼睛眨一下眼皮,昏黄的眼珠挤不出一滴眼泪。不敢正视,牧牛人同样焦灼的眼光。几千年了,神灵般的眼神,此刻丢失在荒漠的山坡上。 这是村子里的最后一头牛。 为什么当一头牛行将告别人世的时候,要把它牵引到村外,寻找一个宁静的地方,让它享受最后的一缕阳光, 牛,农民家里的一口人;牛,庄稼人的公仆。 山坡上空荡荡的。老牛早年留下的蹄印,偶数的蹄印,被空荡荡的风,一遍一遍地吃尽。 一 条 黄 狗 一条狗,黄狗,在村口摇着尾巴迎接我。 中午的阳光埋进脚下的绵土,黄狗溅起来的土星金黄金黄的,飞上,落下。同样金黄的还有村口那棵老榆树。我走进村子,村口留下了两行金黄的脚印:一行是我的,一行是黄狗的。 黄狗,围绕着我。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弄不清为什么。它跟着我,我跟着它,不知道要去哪里。其实,我们之间并不认识。我认识它的祖奶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它绕着我的腿嗅来嗅去,很亲切,很热情,似乎骨子里就认识,就像隔了多少代的亲戚,忽然又走动起来,既陌生又熟悉,既疏离又亲近。也许是血脉传承吧,黄狗又一次让我沾染故乡的黄土。老人们都叫我的乳名,孩童们都睁大陌生的眼睛。跟着黄狗在村子里转悠,我的心里填充着一些既亲切又陌生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有一天,人和狗走到一起,做起了朋友。人宠爱着狗,狗护卫着人,一步一步从历史的深处走出来,走向成熟,走向文明。人沉淀为历史,狗则为历史熬了一锅汤,慢慢地蒸煮。发黄的历史继续上路,狗走进了历史,让孩童们默诵。 我挨门挨户地转,黄狗也挨门挨户地转,还用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环顾着我。“噢,黄狗来了~”每一家的主人都这样迎接。摇一摇尾巴,扑过去,舔一下手,抓一下脚,是亲切的握手,热烈的问候吧。欢迎的是狗,温暖的是我的心。 一条狗,黄狗,站在村口,看着我摇尾巴。我不知道它要说些什么话,金黄的黄土,在同样金黄的阳光里,飘落,沉淀。 虫 鸟 麻 雀 一只麻雀,很悠闲。两只麻雀,叫喳喳。一群麻雀,飞走了。 冬天的地面,扫掉一片积雪。撒上一把秕麦子,支起一面竹筛。 一位农民工冷笑一声:不能白蹲在城市里,误工的工钱要让城里的麻雀补偿。 一只,两只„„浮躁的麻雀终于经不住秕麦子的诱惑。 蜗 牛 从来没有一个稳定的家园,走到哪里把沉重的家背到哪里。 风雨中飘零,严冬里龟缩。在阳光下山时,还要伸出触须探听风声。不小心失落在地上,牛羊的蹄子也会把它踩碎。 遮风的崖壁,挡雨的家。粘附着,悬挂着,救命的土根,抓在心上,一刻也不得放松。 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外壳,裹住柔软的心灵。 雨水从家门口往里灌,寒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感冒了,连咳嗽都不敢大点声,怕惊醒睡着的婴孩。伙伴们 的肚皮一样干瘪,心脏一样颤抖。 听到邻居自言自语,便大声地喘息。仅此一瞬,找到生命的快感。勇敢地出门了。也许前面的地皮,阳光照射。 这个年月,实在是太阴冷了。家里家外,一样的寒风吹拂。 寒冬腊月,哪里是安家的地方,背上的重负,再也载不动了。探路的触须,慢慢地萎缩。原地等待,只有死亡。 这最后一次的努力,能否驱散心灵的阴霾,能否穿透纸一样的黑暗, 蚂 蚁 蚂蚁是万能的上帝。 三个椭圆,一丝命脉,一副优雅的派头。 未卜先知的绅士。思考的永远是大事。洪水滔天,山崩地裂。小小的精灵,灵敏的感知。爬行,晃若游丝;负重,顶天立地。人间虫界公认的大力士。是谁钻到地下预知地上,是谁不脱离地面感知天上, 春天的地面上,柔软的小牙,连一根草芽儿都咬不动。 老 树 1 每次回到小山村,你总是站在那里等候。看到你,就是看到了家。我心里总是那么温暖。 靠着你粗大的背,歇一口气,跋涉的疲劳烟消云散。抚摸你干裂的皮,就像亲近祖父布满褶皱的脸。看着你的枝叶筛下斑驳的阳光,就不由自主地怀想起月夜里捉迷藏的欢乐时光。审视你爬在地面上的粗根,就想起了老农们脖子里凸出的青筋,都是风霜雨雪凝成的身躯。 你站在这里许多年了。一个又一个熟识的身影在你眼里消失,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脸孔又在你的眼前显现。你不偷吃村里的一粒粮食,不抢喝村里的一口水,就连一只小虫子也不吃。你就这么站着,好像什么活计也没有干。噢,记起来了,村里的老人小孩经常在这里乘凉,玩游戏,打发时光;那头不听话的小公牛拴在你的身上,接受了三天三夜的改造„„你不过是活着,很简单地活着。宛如一个老农,春天播绿,秋天履霜,收获阳光,增加年轮。 你孤独地站在村口,迎接每一个进出的人。你就是一棵树吗,你就叫做树吗, 你是小山村的一部分,一道烙在心灵上的亮丽风景。每次回山村,一半理由就是为了看着你,为了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村里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少,人堆里敞开心扉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你从小就认识我,我有很多的话要对你说。你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树,我的知己,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我这样问询,站在你的树荫下。你没有回答,依然挺立着,如一把伞,遮挡一方风雨和烈日。也许,你正用沉默与我倾谈。我学会了沉默,把所有值钱的话都装进心里,不说给那些巧言令色的人听。我听见树叶哗哗地响,流水一般。这或许是你对我的称赞。 我倚着你的干,不想再离开。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可靠的朋友。我怕离开你,就要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啊~我孤独吗,你孤独吗, 可是„„可是„„ 这一次我回到村口,几次擦亮被风迷住的眼睛,怎么也找不到你啊~我忠实的老朋友,你到哪里去了,是谁下了狠手,把你连根砍断, 我站在村口,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整个村子是那么的陌生。我闭上双眼,数历你的过去。你不争名夺利,不强占耕地,不损害邻居的阳光权,不弄是非,不惹口舌,不进谗言,不媚权贵,不奉小人,不违法乱纪,不揭他人阴私,不出人头地„„就是那么日常地活着,竟遭如此毒手~也许,也许,有一条理由吧。你卓尔站在村口多少年啊,看见了多少是非与恩怨,看见了多少光明与黑暗;多少小草伏在你的枝干下面,多少小虫子撼不动你的粗大枝干;多少乌鸦和鸟雀在你身上屙屎,多少风雨想把你摧毁„„ 啊„„啊„„ 树大招风。也许,也许是孤独付出的代价吧。 一棵树,见证了一种生活。 2 老树,还在泥土之上矗立。现在只有一截树桩。沐浴阳光,接纳小虫子们的祝福。因了它,小村子才有一个雅致的名字。 老树,已经死了。不知道是哪一年,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先动的手。老树的腰折了,断了。老树的骨头做了一些人的棺木。老树死了,粗大的根还抓住泥土,紧紧地不松手。没有风吹,没有鸟鸣,没有小虫子们的骚扰。阳光从树根上流失。 老树,还在泥土之上矗立。哪怕是一截树桩,依然是一棵树。村庄上的一些事,村里的人们不知道。老树知道。过去,现在,甚或未来。 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 一条小河从黄土地上消失,没有名字。 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曾经在这块黄土地上流淌。像世界上任何一条古老的河流。比脉管里血液的流动更古老。与黄土地上的小草和小虫子一样平常。从黄土层里涌出来,又在黄土地上流逝。没有谁为它歌唱,也没有谁替它哀鸣。当生时生,当死时死,一如黄土地上耕耘的农夫。 我的血液里律动着小河的脉息。我感受到春潮的涌 动。寒凝大地,黎明还没有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已经从暗夜里逃逸。向前流淌,是小河的使命。 没有香甜的水质,没有百鸟婉转。即使是一些小草和小虫子,也把它们滋养得肥肥美美。牛羊曾经在这里打滚,砾石曾经在这里做过酽酽的梦。雨水横流的年代,它是一个驿站。 这是一条古老而幽暗的小河。如今消失了,同许多曾经流动的小河一样。我的灵魂埋在里面,如同它的根脉,一样深厚。 故 乡 是 一 根 野 草 炊 烟 1 昨夜朦朦胧胧中回到故乡,炊烟氤氲的小山村。 我彷徨,凄迷,流恋。每一道山梁,每一座院落,每一块田地。我坠落幽远迷离的太虚幻境。 晨起的炊烟暖暖洋洋。无数的丝线密密地缝织起来。 一张缥缥缈缈的网,罩住湿漉漉的山野和田地。山野呢则做着一个似醒非醒的梦,酽酽的,是刚出水的浴女,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微风里,轻纱抖动,惊醒甜蜜的湖水。牛呀羊呀,扯着一股一股炊烟,咀嚼一缕一缕阳光,用坚实的偶蹄,温暖露凝草咽的山坡。 晌午的炊烟风风火火。庄稼人匆忙的脚步,在塘土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儿,一晃而过;一绺一绺的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拂拭。瓦蓝瓦蓝的天空,给苍黄的小山村呈献一面明镜,而自个儿掉落在晒熟的土里,觅不着影子。 黄昏的炊烟香香甜甜。母亲的双手,抚摸昏昏欲睡的孩儿,瓷实而温暖。小山村捂着一床缥缥缈缈的棉被,摇摇晃晃、迷迷离离地进入梦乡。黄昏里,炊烟溶进归鸦的翅膀。 “呀”的一声,巢中一只山鸟被夜游的什么东西惊起,扑橹橹飞上天空。一枚沉重的石子落入水中,惊碎一池春水。梦醒时分,泪水洇湿一片,原来我沉睡在枕上。故乡的炊烟在夜色中袅袅升起。 2 黄昏。冬天的小山村冻得瑟瑟发抖。寒风里,路边的白杨树发出咯咯的干笑。 炊烟,从每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起来,上升,散开,罩住小村子,附着在山的皮肤上。村庄和许多小山都披上一层轻纱。风往哪里吹,轻纱就扯到哪里。空气里弥漫着烧熟的粮食的味道。 黄昏,每一家的烟囱里都飘着火星。小山村,许许多多的小火星,辉映着天上无数的星星,烧成香甜可口的饭菜。 黄昏,在小山村里徜徉。呼吸一口空气,都是煮熟的味道。 村落 正如土地,黄土地上的村落也是黄的。那个叫头沟的村落,这些年来越发黄了,宛如一个多年遭遇贫血症的村妇,脸色蜡黄,四肢无力,脚踏在黄土地上软绵绵的,连眼光也是黄的。干瘪的麦草垛一堆又一堆。打麦场上的老鼠气喘吁吁,忙活了一天,连一粒饱满的麦粒也没有捞到。老牛哞的一声,目光立刻渗进草剁里,也一样地发着惨淡的黄光。 怕冷的矮房躲在大山的腋下,在昏暗的月光里,抖抖的怎么也站立不起来。 村落没有翅膀,炊烟是温暖的冬装。朝阳放射出金色的羽衣,把光秃秃的山峦孵化成土黄色的鸡蛋。 村落是一颗纽扣,散落在黄土高原上。 苹 果。红 枣。石榴 苹果总让眼睛生辉。每一次看到金黄的苹果从树上 摘下来,我的心就一阵颤抖。苹果被包装起来,被摆放在地摊上,被陈列在超市的货架上,被切成片。一些枯枝败叶留在果园里过冬,萧索,冷寂,荒寒,枝头上连一些鸟雀都留不住。 我吃着金黄的苹果。清脆香甜,润泽我的心。我想到冬天里的苹果树,孤独、苍老,拿着风自己敲打自己,把一些伤口留给春天逢合。春天来了,花开了。伤口还是那个伤口,疼痛还是那个疼痛。开花结果是它最大的使命。花开败了,小小果子挂上枝头,它有力气和时间愈合伤口。伤痛的疗救总在美丽的花朵开放之后。如果不开花不结果,它连愈合伤口的时间也不会有的。无情的斧钺等待着它。 活在树上的时候,是眼睛,对每一根枝条都有爱意,对每一片土地都有恋情。 秋阳里,风干了果肉,包裹着小小的果核。退掉的是鲜嫩和耀眼,留下的是骨一般的坚硬。 冬夜里,泡一杯茶水,噙一口含在口里。春风滋润心田。 在阳光下,还是阴雨中,总是举着一团火。从心里迸放,烧透日子。 田野里,山林边。没有月亮的夜晚,阴雨绵绵的白天。孩子们的眼中,老人们的心里。迷途的旅人,冲滩的小舟。 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红色的旗帜。 歌唱春天,歌唱夏天。日子一个比一个红火。把心 中的歌儿献给蓝天,献给白云。笑开胸怀,亮出坚硬的种子。吸纳秋霜,吸纳冬雪,预备着明年盛大的出场。 一切刚刚开始,又刚刚结束。 野花三题 1 是谁将美丽的精灵放牧在山野,一群牛羊走上青青的山坡,踩伤满地的眼睛。 风来了,草也诉说,花也诉说;雨来了,草也流泪,花也流泪。 牧人拾起一枚花瓣,贴在唇上,吹出一串美丽的音符。一颗泪珠滴下来,掉进花的心里。 2 就一个“野字”,沉默了一辈子。在花园里,失去了婀娜的机会;在花盆里,失去了发言的权利。 沉默。等待。在春风里,绽开笑容,漫山遍野,速写乡村。野花不言,天上的云朵缤纷。逃离黄土地的人们不知道。小草们知道。蜜蜂们知道。乡村和天空知道。 我闭上一只眼睛,遮挡一路风尘。那头老黄牛的眼 晴定格在山坡上,雕塑成一尊花神。默默地,在黄土地上,沉淀。 乡村,在野花的芳香里,沉醉,荡漾。 山 丹 花 山丹花是山坡上的眼睛。 落日的余晖还没有消尽,回家的牛羊还没有下山。山丹花正在开放。晚霞化妆疲倦的落日。黑夜里,使出浑身的力量,托起太阳般的笑脸。 那一头牛走过去又走过来,那一只羊走过去又走过来。一群牛羊徘徊着不肯下山。一朵山丹花开在山坡上,睁大眼睛痴迷地看着。不肯下山回家的还有放牧牛羊的父亲。 黄昏迷矇了眼睛。山丹花擎在父亲的手中。牛羊跟着父亲回家。 山丹花开在桌子上的花瓶里。山坡上丢失了一张太阳的笑脸。赶上山坡的牛羊徘徊在那里,谁也不吃一口草。父亲俯首抚摸无花的根茎,一滴泪水打湿脚下的小草。牛羊爬在那里反刍阳光。来年,山坡上或许还能开出一朵山 蒲 公 英 只在路边、田埂安家。心里装满阳光。花朵迸放炽热的金黄。 许多的子女撑着降落伞。飞到天涯海角,安营扎寨。哪里有土壤,阳光,雨水,哪里便是一个家。 跟许多野菜不同,旅行的种子在路途中扎根,曾经延续了许多逆旅的生命。 刺 蓬 刺蓬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刺着乡土的肌肤生长。 春风一吹,刺蓬一节一节地绿了。那刺的骨头是软的,却尖尖的戳破了冬天的冰枝,把寒凝的霜雪化作绿色的汁液。 刺蓬勃发的时候,布谷鸟儿叫了,寂寞的土地吵吵闹闹地翻过身来,把温暖的阳光和湿漉漉的种子埋下去,一切都在土壤的心里孕育。 刺蓬的味道绿茵茵的,迷乱了农人的眼睛,走乱了牛羊的蹄子,这是乡土最柔美最抒情最温馨的日子。 刺蓬,是牛羊的好心情。牛羊一看见,便眼光迷乱,眼珠子转不过弯来了。刺蓬,是鸟雀的恋歌,一旦飞过来便忘却了归途,忘却了巢穴,只把恋爱的曲儿呢喃。农人不小心一锄头下去,便把土地的魂惊散。刺蓬流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诉说春天的心事。 春去了,夏去了,秋去了,冬近了。刺蓬黄了茎叶,硬了刺果,留一蓬尖尖的刺花在冷寂的土地上。牛羊的 嘴巴远了,风雪的身影近了,苦涩的香味逝了。风一吹,刺果儿一颗一颗地凋零,如钉如铆,牢牢地抓住土地,昏昏沉沉地睡了,预备着做一个绿色的梦。 刺蓬惨淡的一生过去了。鲜嫩的茎叶曾经迷乱牛羊的眼睛,生硬的刺果给寒凝的大地留下一缕香魂,飘荡在冷寂的风中,酝酿来年的春光。 野 树 岩 榆 岩壁上钻一颗小叶榆,弯曲的根撑起挺立的枝干,像吃奶的孩子,咬住血红的石头不放。 岩缝开了一个口子,春风住在里面,每一个春天,像乳房贫瘪的母亲,给小山村吐出第一颗绿来。 一只麻雀远道而来,在树上筑了巢,生了蛋,孵了小鸟,像村里的大户人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春天来了,下一场浅绿色的雨,满树的榆钱儿都往下飞。岩上的老根笑了,像四世同堂的祖奶奶,明年又要添新丁了。 杨 柳 在五月的门楣上,杨柳枝条,是民间的一串小调,悠然地弥漫在村庄上。 五月,在楚辞章句里,《离骚》、《桔颂》、《九章》、《九歌》,一页一页地抖落在北方的黄土地上。南方的诗魂挂在北方的杨柳枝上,一年又一年,洇染着村庄悲壮,慷慨,舍生取义,捐躯赴国,视死如归,九死不悔。 杨柳枝,插在五月的门楣上。在一杯雄黄酒里,寻觅坚韧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五月,南方的诗魂,飘扬在北方的门楣上。飘忽的长衫,如缱绻的杨柳,眷恋着黄土地,依依不舍。 在五月的门楣上,北方的杨柳遥想南方的诗人„„ 土 豆 1 土豆成熟了。把铁铲子插下去拭一拭。灿烂的笑容已呈现在街头巷尾。 蒸熟的土豆热烈地笑。卖土豆的人笑。从乡村到城市,一路笑声。 家里的鸡们听见了咯咯地笑了,圈里的猪听见了哼哼地笑了。蒸熟的土豆笑着笑着,从我的手心里跳到地上,笑破了肚皮。连地里的老鼠们都笑鼓了肚子,在地上打滚。 一种根深蒂固的生命力,飘洋过海,历经风霜。学者叫马铃薯,城里人叫土豆,农民叫山爷。植入大中华的每一片土地中,都可在土窝里发芽,都可以开花结实。你无需究其谱系种类,只把它当作食物当作能源,温暖你饥渴的肠胃,点亮你寒冷的夜,咀嚼生长土豆的阳光。 千百年来,咀嚼着土豆,熔炼一种品格,铸造一种历史。 2 把丑陋的块茎埋在土中,生怕丑化了自然的浓妆。把墨绿的根茎和纯真的白花显露在地面上,装点寥落的秋景。 在黑暗的泥土中,睁着眼睛,看看小虫子们有多大胆量,鬼鬼祟祟究竟要干什么,泥土醒了,你闭上全身的眼晴,说:这就是禅定。 在贫寒的土窑或豪华的酒店,你都笑着。从内心里,把快乐,送给每一个亲近你、热爱你的人。别人的享受和满足,就是你的宿愿。最后留下一身干皮,化成尘土,回归土地。 就这么充实,这么质朴。生硬了,对谁都这么闭着眼晴。熟透了,对谁都这么笑着。从来不说一句话,沉默是你恪守的诺言。 白 菜 1 舍不得春天温暖的阳光,舍不得夏天肥沃的土壤,就长在秋天剩余的一些时光里。把阳光一片一片地包裹起来,守护内心的温暖。把秋天的鲜嫩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填充冬天的贫白。 经受许多凄雨,经受许多风霜,熬过许多寒夜。把残留在地上的最后一些水份和养料,搜集干净。在月光下,笑一笑,告别土地。 就这么纯真,这么简单。把浓得化不开的绿献给秋天,没有一点杂质。把美丽的过程献给生命,不留一点遗憾。饥饿的日子里,一根白菜帮子,就是一条性命。在丰盛的日子里,想起你,禁不住心跳。 那么灿灿地一笑,整个冬天就温暖了。 2 一层秋霜落下,你把一层单衣长成棉衣。 又一层秋霜落下,你把一层单衣长成棉衣。 这样的功夫反复又反复,直至深秋,层层棉衣呵护着一颗稚嫩的女儿心,奉献谦谦君子。 如果心中有爱,哪怕风霜寒露。 只要不离开生长的土壤,总有爱的情愫萦绕心间。 苦苦菜。向日葵 叶子是苦的,根是黑的。这是挤占农田的杂草。 斯万年来,生生不息,铲不尽,除不绝。 不是这草的生命顽强,而是无数次地救济另一种饿蹶频死的生命,把自己的乳汁送进饥饿的嘴巴。 吃起来是苦的,营养是甜的。这就是苦苦菜的生命之道。 是晴天,还是阴天,眼睛总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微笑是一颗无坚不摧的子弹,总能穿透浓重的阴霾。阳光下,闪耀着那双长着金黄睫毛的眼睛。 黑夜里总把金黄的花冠擎起,不是星星招惹,而是心里装着一颗不落的太阳。 窗 花 冬季里最寒冷的时候,在农家的窗户上开放。 从一把剪刀和一双巧手开始,深入孕育百花的土壤。今年的一茬庄稼,从去年就已经耕耘。春天的花朵,在冬天的酣梦里酝酿。 把果实藏起来,把农具收拾起来,把鸡鸭圈起来。梳拢风雨打散的头发,抚平汗水浸渍的皱纹。缓一口气,把心中的梦想描在那纸上。屏声静气,一剪一凿,剪下憧憬,凿出向往。暖暖的土炕上,飘着高粱、谷子的气 味,回荡着鱼儿的涟漪。灯光跳动着心头的微笑。 春季里最热闹的时候,在农民的心头绽放。 耕牛从窗户上走下来,把一年的打算种在地里。曾经拿捏剪刀的双手,扶起犁耙。绿色的种子,在希望的田野上生长。剪除杂草,把汗水一颗一颗洒到禾苗的根上。丰登的五谷,吉祥的鸟儿,如意的鱼儿,一年四季,在庄稼人的心田旺旺地生长,直至这一茬庄稼脆生生地收割。 窗花,贴在生活的窗户上。一年一年生长的是咱庄稼人的精神。 灯 笼 1 总是高高地挂起来,自己看,也叫别人看。节日里,把心中的喜悦送给每一个过路的人分享。 心中的花哪里绽放,就挂在灯笼上吧~黑夜里也开,阳光下也开,哪管它风雨飘摇~ 是心灵的灯,夜的舟。挂在门口,招引远行的旅人,故土的游子。红红的,照亮脚下的路。 2 乡下的红灯笼跑到城里来,灰白的城市羞红了半边脸。 乡下的灯笼挂在门前廊下,红的是自己的日子,点燃一颗火红的心。 城里的灯笼挂在行道树上电杆上,红的是别人的脸,守着一颗冰冷的心。 夕 阳 即使大山阻隔,也要把一缕红霞染在天际。告诉小草,哪怕一丝余热,也要点缀大地。 即使乌云重合,也要刺破云天,给人间一点光亮和温暖。告诉小鸟,哪怕尚存一息,也要婉转而鸣。 小鸟对着小草说,夕阳西下,不坠凌云之志。 除 夕 一年中最后的一抹阳光,从走过365遍的山脊上慢悠悠消退的时候,牛羊回家了。 哔哔剥剥的鞭炮为阳光送行。踏着牛羊溅起来的尘土,漂泊的游子来到了家门口。掼一掼双脚,抖落身上的尘土,叫一声“娘”,惊亮了屋里的灯光。 热腾腾的饺子蒸腾着圆圆的问候。道一声“平安”,母亲放飞的鸟儿收拢翅膀。 叫 魂 儿 出远门的孩子啊,经常走得是坎坷的小道儿。打一个趔趄,车翻了,人倒了,魂儿吓跑了。受了惊吓的魂儿,徘徊在小山村的十字路口,找不到回家的路径。亲娘啊,一个恶梦惊醒了,从衣襟上撕下一块红布,铺在竹筛里,双手端起来。踮着一双小脚,来到十字路口,撮一点熟土,撒在竹筛里的红布上,叫几声乳名,唤几声乖。声声呼唤,安慰你受惊的魂儿,叫你回家:“乖孩子,回家来~乖孩子,回家来~” 这一撮热土上曾经有你的脚印,这一块红布上带着亲娘的体温,曾经留下你的尿渍,这一声声呼唤中你把小手搭在亲娘的背上,你的失散的魂儿落在亲娘的心上。跟亲娘回家。 “乖孩子,回家来~乖孩子,回家来~” 一年又一年,亲娘的呼唤导引着你在崎岖的人生小道上行走。人倒了,爬起来;车翻了,抬起来。一双长满老茧的脚,把一条弯曲的陌路走熟了。多少年过去了,你的魂儿不知道多少次游离,也不知道你在外乡的小路上打了多少次趔趄。每一次都是亲娘的呼唤把你的游魂招回,都是亲娘的双手把你扶起来,让你坚实地行走。 “乖孩子,回家来~乖孩子,回家来~” 这一次,亲娘打着趔趄,她的魂儿晃晃悠悠地飘荡在小山村的十字路口。亲娘啊,酣酣地做着一个永远的梦。游子啊,端起竹筛,跑到小山村的十字路口,为亲娘叫魂儿,可竹筛里没有那一块温热的红布,撮起的绵土冰冷冰冷,一声叠一声呼唤撕心裂肺,却一丝儿回响 也没有—— “亲娘啊,回家来~亲娘啊,回家来~” 巢 1 这是鸟雀的窝,用树枝一层一层地搭起来。透风透气透阳光,没门没窗没围墙。也不需打造门锁。 我们人类曾经也这样,第一个发明它的人叫巢父。 鸟儿的心灵很纯洁,鸟儿的思想很自由。正如头顶的蓝天和身上的翅膀。 同样是家,鸟雀的家手工打造,环保,自由,不防盗不防火,真实、自然。 终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鸟儿的翅膀为什么总是离城市的天空那么远。 2 一棵树上,冬天的风巡回视察了一圈,连一根羽毛也没有捞到,又悻悻地回去了。空空的行囊,挂在树上,没有牵挂。 鸟儿结伴回乡下老家去了。村里的炊烟,免费分给一点温暖。树下蹲着几个农民工,正在盘算回家的路费。 背上的行囊一样空空,微薄的工钱还写在老板的帐本上。 回来吧,山里的候鸟~像春天一样,我们结伴回家。城里的高楼拥挤得挂不上一个鸟巢,城里的天空密集得容不下一只乡下的鸟儿。 山坡上遇见一只鸟 我走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正是清明时节,山坡上蠕动着一些人。新的旧的黄土堆上,又压上了一些黄的白的纸。活过的,活着的灵魂,四处飘散。烧上一些纸钱,泼散一些酒水,呈颂几句祈祷,许下一桩誓愿。有口无心也罢,有口有心也罢,不过是一种程式,一种过程,是活人对于死人的一种倾诉。历史的风沙湮埋了许多东西,剥蚀了许多记忆,有些东西渗透到骨头里,融入到血液里,绵绵不息,给后来的人一些张力,一些营养,也给一些阻力和羁绊。一阵微凉拂过我的脸庞,我默默地说了一些什么。摘下眼镜,抹掉在眼眶里打旋的眼泪,轻轻地,轻轻地,走下山坡。我怕沉重的步子踩疼黄土,惊挠一些地下的灵魂。 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在春天复苏。小草已经咬绿山坡,阳光正在春天的山野里积蓄力量。打一个吹欠,冬天的慵懒在正午的阳光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道美丽的影子从头顶上掠过。那是一道怎样的久违的影子啊~山雀,大山的精灵,我的儿时的亲密的伙伴。叽叽地叫着,落在我眼前的山坡上。呼唤我吗,抑或是呼喊野草,小虫子,闹春啊~那叫声里深藏着忧抑, 胆怯,抗争,敌视,无奈。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叫到这样的叫声了。 我该用怎样的心情去迎接这样的倩影、这样的呼叫呢,我的步子在那一刻散乱了。那是一种多么精致的生命啊~为着躲避山鹰的捕掠,给自己的羽毛涂上一层土黄,把弱小的生命珍藏在蒿草丛中。为着至尊至贵的生命,宁可丢弃一些表面的美丽。那一刻我寻觅着这不屈的生灵,眼光里只有苍莽的黄土。是谁占领了鸟儿的家园,把它掠夺得一贫如洗,连最可折磨的小草的根都留不住啊~恍惚间,我失掉了自信,几乎没有理由相信自己。我脚下的土地还能生长吗,还能支撑一些曾经美丽鲜活的生命吗,我的心里一阵惊慌。我无助地闭上双眼,无奈地用两根指头塞住两只耳朵。我要脱离了地面,如那只鸟儿一样地飞起来,该是多么好的事啊~可是,就算能够实现这样一个狂想,又能飞到哪里去呢,天底下到处都是罗网,到处都是自由的生命飞翔的禁区。即使高空中没有山鹰,地面上也还有许多阴鸷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呢。只要活着,逃遁是万难的。那一只山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又将飞向哪里,~ 在春天的山坡上,我遇见了一只鸟。 温 暖 的 家 家 寒冬里的一缕阳光,沙漠里的一弘清泉,荒原上的 一株绿树。 洪水中的一叶小舟,暗夜里的一盏明灯。 困乏时的一块石头,瞌睡时的一个枕头,休息时的一张床,肚子饿时的一碗饭。 游子身上的脐带,千万年的回忆夯实的圆心。 活着的时候一个随便说话的地方,死去的时候一个叫活着的人牵挂的地方。 回 家 母亲。母亲的一双小脚踩着熟悉的尘土,颤抖的手里捏着一根路边的小草。阳光跟着母亲的脚印,我跟着母亲的背影。 我们回家。 逃离冷漠的眼光,冲破冷淡的尘网,将孤独和埋怨还给城市,将昨夜的梦扔到汽车马达和车轮声里,告别阴霾的天空,喊一声“我别离的乡村”。摸一摸疼痛的心口。 我们回家。 回到山村的臂弯里,回到炊烟的馨香里,回到牛羊的哞哞呼唤里,回到温暖的笑声里,回到灿烂的阳光里,喊一声“我亲亲的故乡”。拢一拢两鬓花发。 我们回家。 谁家的小狗追过来嗅一嗅熟识的气味,谁家的孩童跑过来扯一扯宽大的衣襟,谁家的新媳妇送上一个亲近的笑脸,谁家的小伙子停下摩托车让出空空的小巷,邻 家的老小都过来问长问短,丢失多日的笑容在母亲的脸上重新绽放,喊一声“我亲热的故乡”。眼角禁不住湿润。 我们回家。 把曾经的向往留给那个失望的地方,把对门的冷眼留给那个封闭的楼道,把玻璃一样的隔膜留给摩肩接踵的人流。我们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带回家。踩起来又落下去的尘土熟识我们,一枯一荣的野草亲近我们,村里的驴马认识我们。喊一声“我亲爱的故乡”。心里增添了一些温暖。 回家啊,我们,回家~ 火 炕 坐在热炕头上,宛如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土坯,泥巴,麦草,毛毡,棉布床单。热乎乎,暖烘烘。坐也热火,躺也热火。干蒸房,湿蒸房,哪比这土蒸房,这空调,那电褥,哪比这土火炕, 母亲烧热的土炕是我一生温暖的摇篮。 布 鞋 一盏煤油灯,一根银针,一根麻线。 点亮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连缀无数颗闪亮的星星,缝补无数个破漏的日月。 灯油干了,针眼豁了,麻线尽了。母亲的眼光穿不过针眼了。 今夜,我捧出最后一双布鞋,小心翼翼地穿在脚上, 不敢挪动一步。母亲穿针引线的声音,如缕缕春风,吹暖我的心房。 多少年,我把它珍藏在心底,不让沾染一点灰尘。针脚里烙印着母亲佝偻的背影,麻线里渗透着母亲的汗水,鞋面上留着母亲的温爱。八十岁的母亲已经老眼昏花,针眼里夕阳落叶。 我穿过多少昂贵的皮鞋,怎比这千针万线缝的布鞋,此刻手捧这双崭新的布鞋,一股暖流从心底喷涌,驱散脚下的寒气。 茶 1 茶叶活过两次。 在山野里,在云雾缭绕的茶树上,物欲的手指掐断生命的恋歌。 在沸水的杯子里,炒熟的生命,又一次起死回生。 恋歌转换成舞蹈。嘴边的残叶,痛苦地消散。 喝茶的人比采茶的人瞌睡少。 2 下雨天,是炖茶的好时节。 承接一罐雨水,一点一滴,清清亮亮,如甘露。放一撮茶叶,陈年老茯茶,有枝有叶。温火,不愠不怒,慢慢地烧,慢慢地炖。落地的枝叶吸饱了水,亲密地拉扯着,倾吐心绪。雨水沸了,笑着,说着,充血,蟺变,便是茶了。 难得清闲,难得相聚。摸着手上的老茧,抠着指甲缝里的老泥,抽着杂牌的纸烟,说着天老地荒的陈年老话。悠悠地,撮上一口老茶。浓浓的,化不开的情意;酽酽的,品不尽的味道。笑一笑,茶味还烙在牙齿上,黄黄的,淡淡的,涩涩的。失去水分的苹果吧,满脸能打皱的地方都打起了皱纹,干涩,贫血。 农民啊,土地的主人。这时候,趁着苍天赐给的好时机,盘着腿,坐下来,拥着火炉,温暖一下自己的身和心。看着他们喝茶的姿态,我才渐渐明白,我为什么喝不下这苦涩的老茯茶呢。其实呀,我还没有资历品尝这老茶的。清淡的雨水,炖为酽酽的老茶,这要经受多少火焰的蒸腾~惨败的茶叶,每一枝,每一叶,蕴含着多少苦涩的汁水~茶罐罐里,炖着多少忧伤,多少浓淡,多少兴败~ 茶叶炖老了,茶败了,就要倒掉。一声叹息,落在地上,风吹日晒,蜷曲,消散,化作轻烟,化为灰土,化作尘埃。人呢,全部鲜活生动的人呢, 井 1 曾经是小山村的一只眼睛,飘着故乡的白云,飞翔着白鸽。 几场风雨,冲刷无数的泥土。污泥玷污蓝天,故乡明亮的眼睛凹陷成地上一口枯井。 雨过天晴。一群白鸽从井沿上飞起,追寻蓝天白云。 井底有一脉清泉,那是故乡曾经闪烁的眼睛。 2 外祖母家的老井。 两个很深的脚印,烙在井口的石板上。一些水蹲在里面,守候脚印。一些鸟儿飞来,又飞去。 井绳疲乏了,爬在轱辘上出汗。轱辘轻轻地摇动。祖母的牙口,蠕动着,咀嚼着,连一丝风也咬不动。一只小虫子不小心掉进了深渊。井下的泉水闪一下眼皮,挤出一滴眼泪。 冬天的井口,镶上厚厚的铠甲。站在井沿上,吹一口冷气,井底的热气蒸腾心中的寒霜。打一桶水,澈明,温柔。细软的绸子,在水桶里打皱。 井台边的老榆树还活着。秋风割下最后一片叶子,飘飞着,飘飞着,坠落井下。泉水呜咽一声,搅乱一井清水。 老井还在。井口的石板如磬。颤颤寒月探身井底,细数未曾目睹的岁月,一半虚幻一般真实。埋藏许多美丽,不露声色,不加粉饰。 一片落叶飘逝井底,找到最后的归宿。八十五岁的祖母,在除夕的寒夜里撒手西去。 这是绝版的记忆。流逝的风雨洗刷柔弱的地面,腐朽的叶子塞不住凝噎的泉眼。 3 大地的一只眼睛,昨晚流了许多的泪,今晨塌了,瞎了。太阳照不到它的泪腺。端一盆清水,轻轻地洒在井边,泪水一行一行地往眼窝里流。 冬天来了,依然沉寂。没有月亮的晚上,有人绕开,有人失足。我穿过长夜,咀嚼往事,带着爱的忧伤,追忆流水年华,独自下井寻找零距离的爱。外祖母咳嗽了一声,掷出银手镯,紧紧地箍住破漏的井口。呵出一些热气,在空中摔成碎玉银屑。一声叹息,划破空气,坠落井底。睁大双眼,外祖母的双手无数次地拉紧,放松,十根手指磨断一根粗麻绳。花一样的岁月,一瓣一瓣结成辫子,井绳一样凋谢。 我无法拉起绳子。黑暗中,看到一个影子溶进井底的泥沼。探下身去,找不见那个永久的笑脸。井里没有白天。一些黑发缠绕着夜色,沉降,沉降。 人间一朵花谢了。大地丢失了一只美丽的眼睛。 山 与 草 山是母亲,养活一些草,牛羊,鸟雀,小虫子。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有来历的,没有来历的;有根的,没有根的。小草杂伴儿地长在地面上。小草们鲜活丰茂,牛羊们肥壮,鸟雀们孵化,小虫子们飞舞。山健壮,生长。 山是小草们的温床,牛羊、鸟雀、小虫子们的乐园。牛羊们依恋它,就像孩子依恋母亲。 山上不长草,连一些小虫子也留不住。裸露的土地是腐化的人骨,白光光的骨头,白拉拉的牙齿,咬得人心里发毛。牛羊们看一眼掉头就跑,鸟雀们、小虫子们都成了贡品,寻觅一些遗骸,看不到一丝活的影子。 山死了,是一具干尸。在深暗的夜里,驱赶着风,翻山越岭地吼叫。 人呢,跪在山下呜呜地哀诉。是祈祷山呢,还是祈祷自己呢, 鞋 垫 山坡上的野花野草,花园里的玫瑰牡丹。嗅着黄土地的味道,看得见羞赧的一笑。微风吹过,一针一线,厚实与温暖,丝丝缕缕。在脚底,在心头。 针脚细密,缝进去的是山姑心里的冷与暖;丝线五彩,织上去的是眸子里透明的企望。山里姑娘,穿针引线,织出山花烂慢,笑在城市的街头巷尾。 叫一声过路的阿哥阿姐,收住匆忙的眼光。歇歇脚。前面的路很硬很长,你的鞋垫很单很簿。不贵,一双五 元。这是两个下雨天的收获。贱卖了,怕咯伤你的脚。 山丹花找到了吗,卖鞋垫的姑娘。黑亮的眼晴里,一些忧郁,一些期盼,装满眼眶。天上落下一些雨水,地上溅起一些雨花。连根带土的山丹花能移植在城市的案头吗, 居留在山里的,流落在街头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家,平平凡凡的人。正如装点地面的野草,孱弱的是身,褶皱的是皮,尘土玷污的是脸面,而智慧和善心都埋在根里,装在骨?里面。在偏远的山村,在被驱赶的街头巷尾,如野花,挤开一些篱笆,突破普通与平凡的界限,盛开,绽放。 乡村的道路 城市的道路越走越宽,乡村的道路越走越窄。譬如爷爷手中的毛线越捻越细,街头的裙子越穿越肥。 乡下的路姓私,城里的路姓公。姓私的路边长满野草,姓公的路上摆设花草。 车同轨,书同文。乡下的路孤独彳于,暗自忧伤。城里的路在乡村的界碑前嘎然而断,行走的思想在半路上堵塞。 山 路 谁都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最终要到哪里去,山路是一根剪不断的脐带,输送各种营养,给生命永远的支撑。 谁都不知道生命何时孕育,死亡何时降临,山路是一些纵横交织的绳子,紧紧缠绕着大山,让每一颗心脏安然地脉动。 山路属于忠厚的大山。春天的百草绿了山路,冬天的寒风白了山路。山路如一根敏感的动脉,博动着大山的生命症候。 小时候,站在山脚看山路,不知道路在何方。一些杂乱的小径布满牛羊的蹄印。 长大了,沿着山路爬到半山腰,看看脚下,前面是路,后面也是路。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深深的印痕上又长出一些新鲜的野草。 老了,站在山路上仔细地看一看,山路是一些蜕变的蛇,把死皮留下来,晾晒在秋霜里,真的生命钻进山的肚子里冬眠。春雷一动,便要迎接第二轮灿烂的春光。 上山容易下山难。上,是一种张力,不断领略新的风景,不断扩大眼界。只要有心劲,再高的山峰也能攀登。下,心气散了,脚下自然会乱,不小心还会跌到。上,意气奋发,壮志凌云;下,安全着陆,从容淡泊。上山容易的不是路,下山难的也不是路。 山路的起点在山下,山路的终点也在山下。谁也不知道,多少个轮回,无数的细麻绳,把说不尽的梦想抛出去,又把数不清的灵魂招引回来。 山路,绵土一般柔软,石板一样坚硬。 黄 泥 小 屋 一个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蜗居的小屋。 土坯。黄泥。孤独的小屋。 冬夜。煤油灯。温暖的火炕。 灯光闪烁。一个声音询问我:“冬夜漫长吗,” 闭上眼睛,想想将来的世界,如坠空穴,浓重的黑暗把些许的光都吸收了,身前身后包裹着的都是沉重的夜色。 一段古汉语诠释不了,我问灯。灯默然无声,只放出一些光,照亮小屋。一道数学题解答不了,我问灯。灯花跳了一下,喷出一些黑烟,将灯罩染得半明半暗。小屋里的光突然减去了一半。 我的呼吸在零度以下的气温中沉降。像有人敲门,拉开门,冻急了的风夺门而进,把屋里的灯光掠夺。头顶上,寒星两三点,都睁着冰凉的眼睛。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在沉睡。趴在门口的狗,睁着警惕的耳朵。只有一盏灯亮着,在一间黄泥小屋子里,雕琢漫长的冬夜。 我的早晨从子夜开始。冬夜的子房里孕育黎明的霞光。当清晨的阳光消融寒霜的时候,我冰冷的双手捂住脉动的心脏,心房颤抖着诉说憧憬与向往。 那些沉甸甸的日子,过去了。在这些漂泊的日子里,走得很远,住得很好。温暖的夜里常常梦见黄泥小屋。 三十年后,我记下一个孤独的冬夜,那微小的一点 灯光。 午 后 池 塘 我梦见这座干涸的池塘在一阵炸雷之后注满了山水,像秋夜穹隆上的星星,闪烁着眼睛。于是,我背起沉重的书包回家。我知道池塘里正冒着气泡,正像天上有一颗星星闪烁着眼睛。 我明白崎岖蜿蜒的山路有多长,有多少个弯,有多少道坡和梁。小时候,梦中常常沿着山路往外走。长大了,寄居山外,梦中常常顺着山路往里走。多少年了,山路是一根挣不断的脐带,扯得我心中时常隐隐作疼。今夜,我又踽踽盘行,山路伸着,脚步停着,满水的池塘边,我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旅人啊,在这池塘边歇息片刻吧。午后的太阳爬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在这池塘边放慢了脚步,连投影也是慷慨而散淡,就像人到中年。我分明有一次听见池塘里蛙声叠起,叫得一池浊水荡漾而生动。于是,活泛的不是张口歌唱的蛙们,而是多年少见的池塘。 我停下脚步,驻足池边。任和煦的山风梳理乱发,任摇曳的塘水泛起涟漪,水面上故乡苍白的剪影烙上游子的倦容,斑驳而苍茫。 绵 土 绵土是乡野的沃土,敷在地表之上。 在乡野,只要是生长的土地,就有绵土松软地铺在上面。脚踩上去,留下一个踏实的印模。种子埋进去,长出一棵绿色的希望。茫茫草色长绿山坡,铺到牛羊走不到的地方,伸展到锄头够不到的崖畔。小草盛满姹紫嫣红,缀满珍珠玛瑙,绵土呵护着根茎,虽然不言不语,却温暖根系。 人们关注百花,赞美小草,却从来不注意也不关心绵土被践踏被冲刷的命运。但是,如果失去绵土,生长的土地立刻便会板结,播下去的种子即使发芽也没有办法扎下根,曾经硕果累累的土壤也会成为僵硬的死土,连一点雨水也涵养不住,所有的养料也会丢失,一切的希望都会落空。 然而,绵土,一种从来不被人们珍视的土壤,正如养护肌肉和脸面的皮肤,从它铺在地表的那一刻开始,一茬又一茬的生命便绵延生长,直到绿色的茎叶、灿烂的花朵和丰满的果实成为大地给阳光与水分的回报,成为给人类的馈赠。 装点地面的是无数有名的和无数没有名的小草,而生长小草的是不起眼的绵土。 绵土不是矿物质,不可能凝练成金和银,甚至连抟制土坯的资格也没有,因为它太松软,一点个性也没有。即使和成泥巴糊在农家的院墙上,也会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化成粉末,从墙头上簌簌地掉下来。它的禀性注定只能默默地充当小草生长的土壤。没有绵土,即使最低 贱最普通的杂草,也没有扎根的地方。 绵土,温暖土地,孕育生命的土壤。只是,不小心委身牛羊践踏的山间小径,车轮滚动的乡道,便毁了自己的声名,蜕变为连一粒种子也不发芽的死土。这不是绵土的过失,谁都知道,一切活的东西都不会在一种死土上寻求生命的机缘。 沙 地 月亮爬上来了。 西瓜熟透了。 一只老兔子守住西瓜,哄着小兔子睡觉。 小兔子睡着了。老兔子滚动着西瓜惊醒了酣眠的狐狸。 月亮站起来了。吓跑了一群偷瓜的老鼠。 向日葵跪在地上磕头。 几个顽童匍伏在地里,光着膀,光着头。瓜秧牵着几个西瓜偷跑。 惊醒的狐狸,顶着一脑子的瓜瓤。看瓜人说:谁打破了狐狸的头, 月光下,瓜地里沙沙的响了。 一根草的走向 一根小草。跌了一跤。在风中。 月色无痕。星光依旧。大山无语。 疼痛的是这一根小草,折断了根,离开了曾经生长的大地,在风中流浪。没有走向,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目的地。 一根草,一根矮小的草,跟随太阳走向四季;跟随秋霜衰竭,枯败;跟随风飘移,完全不能自主。这令我想起了旧时代的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运完全挂在男人的裤腰带上。又令我忆起英年早逝的祖母,坚强,果决,有能耐,还是过早地陨落了,正如山坡上的一根小草,正是青碧的时候被风折断了,吹走了。 一根草的生命走向,草难以自主,难以抉择。一根草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命运归宿,草难以选择,难以决定。卑贱如草的生命大抵如此。即使极其耐旱,生命力极其强大的彬草,也逃不脱随风飘逝的命运。这令我想起那些美丽的山姑,无法逾越一些与生俱来的差别,在栉风沐雨中过早地衰老。使乡村失去一道又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是多么令人黯然神伤的事情啊~ 弱小的东西往往承载更多的苦难,往往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正如一根小草。即使沉稳如大山,也难以料定它的命运。说不定哪一天突然一个地震,搞得它七零八落,也是很难预料的事情。命运之外的东西,实在是无法了悟的啊~ 牧羊的日子 牧羊的日子,看不好羊。 一群羊啃食山坡上的青草。像蚂蚁啃噬小狗扔掉的骨头。破碎的蹄子,惊起蚂蚱一片;敲着快板,惊飞做爱的山雀。我握一把青草,看着散漫的羊群。望着天上嬉戏的云彩,忽然忘了手中的羊鞭。 一只调皮的山羊偷食地边的庄稼,吓跑了做贼的老鼠。一支清脆的山歌诱导我爬上了山岗,把散乱的羊群留在山下。望着对面山上飘拂的花衣衫,目光吞噬了青青的野草。 绿色的山风吹醉了双眼,懵懂的心灵恍恍惚惚地坠入梦乡。伸开双臂揽住飞翔的青鸟,酸杏一样的牙齿嚼着呓语,细细反刍胃里的野草。一声吆喝,吓跑了偷食庄稼的老鼠。睁开迷离的双眼,找不到四散的羊群。丢失庄稼的老农,暴怒的眼光戳得我心房颤抖。地上的野刺扎破温暖的阳光。 牧羊的日子,夕阳染红了青草,也染红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石 头 三 题 青城的石头 光光滑滑。圆鼓嘟嘟。大大小小。 狭狭长长。平平仄仄。硬硬实实。 石头,把根埋进地下,露出一些头脸。是长夜里的星星,目光深邃而悠远。两千年了,沐浴秦时明月汉时风雨,啜饮黄米酿酒、陈年老醋,收敛许多的刀光剑影,过滤许多的哭泣与哀鸣,享受许多的阳光与温暖,身上许多的疤痕渗透着当年的铁血与火焰。 石头,紧紧地挨在一起。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形成团,抱成拳,硬硬生生地撑起古镇的路面,在风雨中坚挺。饱满的月光,风霜雨雪,穿透一世喧哗与风尘,穿透黑夜的影子,打磨岁月。石头的心里还是石头。正因为心里硬实,才经受千年的风雨,才磨平千年的坎坷。路在脚下,也在石头上。 狭长的街道。长长的,扁扁的,拥挤着正午的阳光。石头在寻找片刻的宁静。游人的脚步踩碎了昨夜的酣梦。如一罐老茯茶,煮了炖,炖了煮,酽酽的,味道正醇,色香正浓。筛上一盅,品一品,尝一尝,微笑如饴。 石头,不吃这里的一颗粮食,不喝游客的一滴矿泉水。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就这样坚挺着,引领路人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俯下身来,侧耳倾听,铿铿锵锵,抑扬顿挫,吟咏的都是唐诗宋词元曲,还有土生土长的西厢调。石头,终于找到了亘古的家园。 石头走着,在寻找新的地面,或者一方水土。石头睡着,黄河涛声卷来一廉夜色,轻轻地,轻轻地把它覆盖。石头醒了,石头坐着,月光如炬。 石 头 你原来是石头。 埋在地下,堆积在河滩里,长在深山里。和凡有的石头一样。 忽然有一天,有人把你挖出来,敲打敲打,勾勾画画,打点打点,摆放在展览馆里。美其名曰“石艺”。许多从来不把你当石头看待的人,把你当成艺术品赏玩。曾经把玩你的许多人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你。你曾经是农民盖房的基石,砌猪圈的墙脚,渔民晒网的支架,休息的温床。现在是商人手头的商品,富人家中的贡品。在艺术家眼中你是自然的一部分,无论怎样乔装打扮,都遮不住石头的本色。拥有你的人把你当作身份的标识,财富的象征,知识和艺术的外表。其实你还是一块石头,不过有了十万百万的价值。你存在世间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存在。如许这般的用途,你生前不知道,你死后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谁知道呢,石头说。 离开深山的石头,现在你还是石头吗, 石头与溪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头就是溪流的温床,溪流就在石头身上流淌。 一副质地坚硬的琴,一串铿铿锵锵的音符,乐律天成,自春历冬,叮叮咚咚地演奏。 终于有一天,石头破碎了。无数杂乱的缝隙,或大或小的洞穴。溪流不走了,留下呜咽一片。 石头忍着剧痛,伤感无限。溪水渗进石罅,哽咽难鸣。 石头:从大地生成的那一刻,我就是石头。亿万年 了,琴声未缀。从裂成碎石的那一刻,心碎了,琴弦断了,思想也终止了。 溪流:从有了峡谷有了这块石头,我就在这里流淌。从这石头破碎的那一刻,憧憬江河湖海的梦破碎了。 于是,石头与溪流合作,挤压、填穴、合缝。终于有一天,破碎的石块又缀成了河床,消失的溪水又哗哗地流淌。琴声骤起,石头与溪流合奏自然的乐章。 红 塔 川 故乡的山沟里,有一片雅丹地貌,乡亲们称作“红塔川”。 天 柱 绝地而起,挺起一片蓝天。是一个倒立的感叹号,那一点似乎刚刚写上,在阳光下蒸腾着墨香。 告诉我,你在惊叹什么, 情感如此喷涌,竟然使你翻了个跟头。不知道地壳压迫你多么久多么深。 压抑愈久,喷发愈剧烈。情感的迸发是不拘形式的。至纯至浓至烈的情感只有 内容 财务内部控制制度的内容财务内部控制制度的内容人员招聘与配置的内容项目成本控制的内容消防安全演练内容 。 神 女 告诉我,你在等谁呢, 秀发脱了,面色依然红润,目光柔软如水。 昨夜一场雨,斋戒沐浴。是山姑预备着做新娘子吧。暗淡的记忆又鲜活起来。 流线般的身态,早已被山风吹干。曾经丰满圆润的双乳,在时间中凝结,滞涩。空中留下苦涩的微笑一点。 鲜花枯萎。山泉凝咽。没有爱恋的日子风景暗淡。 放牛娃在你的脚下打盹。山羊在你的脚跟上啃食碱土。一只山鹰落在你的头顶,啄瞎了你的眼睛。 没有光明的日子,你的心里装着谁, 亿斯万年,驻足等待。哎,山村的女儿~ 根 谁是造物主,血液充胀,连根都羞红了。 乾清坤宁。竖立在地心上,依然肃穆,平心尽气,素淡。连一根小草,一朵小花,也不拈惹。 曾母暗沙。山里的女子心中有数,不该说处从不多说一句话,递过去一个眼神,足矣。城里的的游客骚扰着,吵闹着,袒露着。末了,扔下一些彩纸,还要拍一张留影。 谁是造物主,天地有心,大象无形,大言无声。 有些东西,就是这么奇,谁也说不清,谁都装在心里。 红 塔 不是鬼斧神工~是天造地设,是一些肃穆的灵魂亘古的家园。 一座,一排,数排。是塔群,塔林。紧紧地靠着,密密地挨着。塔里没有僧尼,没有活佛,也没有神龛,是一些灵魂。 灵魂与灵魂的交谈,不用语言,不用手势,也不用眼神。灵魂与灵魂的沟通没有距离。灵魂的对话只有灵魂。 孤立的那几座塔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坍塌了。 灵魂从来不孤独,从来不寂寞,从来逍遥自主。 哎,这些大山的灵魂~ 老 和 尚 慈目善眼。首微颔。 身披袈裟,右袒。凸肚。怀抱藤杖。微风细语,或诵经卷,昼夜不舍;或念偈咒,字字珠玑。晴天丽日,或哑颂,或默祷,心法天地,无语顿悟。 一色的砂岩,没有一点杂质。没有雕琢。本然天成,师法自然。天然一色,无尘无埃。 本然而生。自然而然。卓尔不俗,出色而本色。 无 名 有形无形,有象无象,有名无名。 都在地上,又在空中。都很大,又很小。都在心中有,难从口中生。 说像啥就像啥,说不像啥就不像啥。说静似动,说动似静。 都是风景,都不是风景。是游人眼中的风景,风景中的风景。 自自然然的东西,本本色色的东西。 本来无名。 自然之中没有风景,只有自然。 群蟆出山 一群渴死的蛤蟆,从山下的泥沼中钻出来,守侯寂寞的山坡。一群躁动的灵魂,冲破坚硬的地壳,破壳而出,腾挪而起。 野草的根在它身下腐朽,山花的魂在它身上附着。 为什么袒露自己,为什么脱离泥沼,清清白白地死,也不龌龌龊龊地活。 为什么总是张着大口,为什么苦恋大地,摄取日月的精华,把自己雕琢成石头,守护挚爱的大地。 就是这样一些石头,一些没有生命的石头,守住贫病交加的家园。 散 步 又是一天,朝阳驱散阴云。 山路边,田埂上,一些佝偻的腰板留下沉重的阴子,一些踏实的脚步踩碎流走的日子。通常,还有唧唧的虫子,赶露水的牛羊。山路弯弯,都是躲着的一些日子。黄土溅起来又落下去,都是柴米油盐的一些烦心事。老哥们递上一根纸烟,对着火,点燃的都是生活的希望。对着黄土,谁也不问什么,谁也不说什么,谁都心里明白。吐出一些烟圈,悠悠地飘散。深深地呼一口气,捏碎一些土块。又想起生命,是不是散漫地留在田地上,是不是提前进入下一个阶段,散乱的脚步,在黄土地上留下一些印子,有浅有深,有新有旧。 这些,都是庄稼人的日常。扶不住犁把了,握不动锄了,睡不着觉了,拿捏不住日子了。在清晨的光里走一走,散一散,把剩下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送还给黄土地。这些,都是一幅年代久远的速写。没有细节,没有彩绘。只是一个过程,只是一些梗概。主人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安居乐业,生老病死,都一笔一笔地勾勒在黄土地上。不打折扣,不起波澜。过去的日子,一页一页地散落了。现在的日子,正踏在脚下。明天的清晨,今晚安生地睡一觉,再起来散步。 年老的女人,独自坐在炕头,数着闹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听着老母鸡咯咯的呻吟,等待一把镰刀割除心田上的荒草。 围墙外面的野草 围墙里面的房子坍塌了,围墙外面的彬草发芽了。在一个春天的黄昏,我踏着绵绵细雨,走近围墙,走进院落。孩提的梦埋在尘土下面,不见一点踪影。青涩的果实还挂在枝头,凉晒日光。日子风干了,没有一点水分,宛如压缩饼干,暴露在空旷的时间里。 闭上眼晴,黄昏从指缝里流走。我看见一圈黄土夯筑起来的土墙,静静地站立。等待谁呢,墙根里堆满了馊土,绵绵的,松松的,是老墙的头屑和头发吧。风雨中簌簌地脱落,堆积起来。守候谁呢, 彬草,刚刚发出新芽的一些彬草,在墙根下节外生枝。时光在草尖上流逝,流走一个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的世界。围墙里面,一只大蜘蛛穿越春夏秋冬的风景,给许多的小虫子预设坟场。微风吹来,蛛网上涟漪荡漾,轻轻地划破心田,一些往事从心尖上滴落。咳嗽的围墙,黄昏里又落下许多尘土。黑暗一层一层地包围过来,丢失的家园陷落在沉重的夜里,连影子也被吞噬。曾经儿歌缠绵的摇篮,摇摇晃晃,坠落,坠落。连我的身,连我的心,一起坠落。黑暗的夜里,找不到沉降的支点。 此刻,我的心在颓墙下跳动。凄风凄雨中的彬草,叶芽吐着青绿。 树 殇 这是一颗老榆树,和村子一起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在这里。长在村口的山坡上,不要村里的一把粮食,不喝村里的一口水,不吃一个小虫子。是小村的胎记吧。 它无罪。它活着的时候,上坡上有一大片绿荫,有一些鸟雀常年在枝头做窝。 有一天,它被肢解了。山坡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些枝条和木渣子。遗落的木质,是刚刚砍断的腿,惨白,流血,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 夜里,老榆树想给风儿跳舞,找不到手臂;想给月亮挤个眉眼,找不到眼睛;想给大地和天空传递春天的信息,找不到嘴。只听到风声呜呜,只看到月光惨淡,似乎预告着小村子将要发生一些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大地不知道受了谁的嘱托,紧紧地抓住它的根。天空抛出一颗流星,倏忽消逝了,连一声呐喊也没有留下来。 村 小 土筑的围墙,缺齿豁牙,小松树从里面张望。风搬走了几块瓦片,雨伸下手来,挤出豆花的一行眼泪。寺庙里的板凳着实耐用,爷爷刻上的早字笑话黑蛋昨天的迟到。水泥黑板掉了颜色,老师的演算怎么也看不清楚。黑蛋的手背上还留着教鞭的印痕,老师说看不清楚也不是正当理由。铁皮卷成的火炉,此刻正燃烧粘土抟成的 煤砖。看不见的二氧化硫熏得小伙伴们头晕眼花,刚刚背会的课文忘得干干净净。懊恼的豆花又流下一些伤心的眼泪。 手中的书本都包上了封皮,牛皮纸上写着工整的大名。很长时间没有浆洗的衣服,依然穿得整齐。老师的提问,回答得争先恐后。翻书的声音,哗哗流水。脱落的墙皮站在门后,黑蛋说长大了盖一间新教室,一定叫它十年不透风不漏雨不掉脸面。老师把赞许的目光送给他,同学们也给一些鼓掌。 破教室,土孩子。老教师,土教法。但,孩子们的心灵不沾染灰尘,飞翔的翅膀不缺少蓝天。贫穷的小山村有了它,不缺少知识与智慧。在希望的田野上,禾苗正在生长。 彩 虹 彩虹,是浮在乡土上空的七色梦。 雷霆沉寂了,雨水降落了。彩虹在天庭架起了一座桥。多少年过去了,七色彩练是否还负载着嫦娥的寂寞,是否还盛装着吴刚的桂花美酒,醉眼依稀见过斑竹的泪痕,雷霆惊碎俄皇的长袖飘舞。彩虹把缤纷的色彩描绘在拱桥上,把民间的蜡染彩衣撕碎在天空中,在雨后的天穹铺采摛文,张华扬丽,偶散天章。 在乡间,在村野,靓妹子俊大嫂的心事随着那空中的彩虹,一抹一抹地荡漾开来,幻化成满天的彩云,如飘飞的彩蝶,在深邃的天宇里翻飞,化作一缕缕痴情的 梦,情天意海,爱意浓浓。 七彩虹机缘难得而短暂,但唯美一生,其境难再。 鸟 鸣 好久没有听见鸟鸣了。 今日大寒,一只鸟儿飞过来,落在乡土的枝头,啁啾瑟瑟发炎的馊土。 头发花白的农夫,擦拭犁头的铁锈,灿烂的心绪随鸟儿的翅膀飞翔,升腾。顽皮的孩子拉满了弹弓,胆怯的石子在橡皮筋上发抖。鸟儿突然睁开了迷乱的眼睛,啾啾地发出一连串的告白:严冬过去就是春天,今儿个是个门槛。冻土里藏着一些虫子,捉光了就跑,慢一些,慢一些~ “唉呀”一声,石子儿打伤了眼睛,原来那孩子拉反了弹弓。鸟儿的翅膀惊起了一片云彩,雪花飘下来打湿了孩子的眼睛,两行泪水流下来,洇咸了一片土地。 鸟儿的翅膀打乱了雪花的舞蹈,灰硬的喙啄乱了云彩,脆脆地丢几声鸣叫,农人手中的犁头当地一声戳破了地面。一个漫长的梦醒了。 孩子揉红了眼睛。农人丢下手中的铁犁,点一锅旱烟。鸟儿把一声又一声鸣叫装进烟圈里,啾啾地飞向蓝天。 远 方 的 河 流 远方的河流在山间石上流。 青松翠柏,百草杂树。千幛里,雾锁幽梦。五彩的卵石,鱼儿杂乱的舞蹈。幽静的山,没有一点噪音。在河堤的某一处,我俯首撮一口流沫,感受盘古开天辟地的气息。流水吐纳我的呼吸,清露浸湿我的血液。 蝶舞的河流。蛙鸣的河流。 穿斑纹彩衣的河流,哗哗地洗刷我的耳廓。 这是从前的故事,在远方的河流上。 现在,我不能给你讲这些故事,生怕伤害伤痕累累的河流。它身下的卵石运走了,和钢筋、水泥一起,筑造一座又一座围城;它旁边的树木砍伐了,充当围城里的装饰。一些哀告无门的小草和刺伤心灵的荆棘,和着远方的风,吹得河岸比冬天的天空还冷淡。 远方的河流,是我记忆中的影子。 爷爷洗脸的木勺,映照他的面容,依然清癯。父亲的竹篙,点起他的酒壶,嘶哑一声,唤醒酣睡的鸟雀一群。如今,爷爷酱红的脸面叫河水淘干,父亲满头的青丝被流水洗白。曾经,爷爷的木勺里飘动灿烂的阳光,父亲的竹篙摇动杏花春雨。 流年似水,曾经那样的美丽与妖娆。 现在,远方的河流从脚下流过。 我独自徘徊,暗自落泪。一滴泪水,一个涟漪。引领灵魂飞升的灯塔,从河面消失。唯有涛声依旧。岸边哪一座码头是我心灵停泊的地方,我俯首掬起一捧流水,手心里唯有泥沙一撮,水面上浪花暗淡,黑夜在心 底慢慢堆积。我只能唾点口水,冲散打着死结的浪沫,坐在岸边想一些无头无尾的事情。 是的,这个地方大面积脱水,这个地方喊渴。 置身一条大河的堤岸,我向往远方的河流和那河流上曾经童话般的故事。灯火万家,繁星满天。我徘徊在这条大河的岸边,闭上眼睛,消散沉重的身影。拍着乡愁,做一回纤夫,轻轻地唤回童年的时光,和蝴蝶小鱼一起消受,远方河流卵石上的梦。 庞 村 庞村,我最先来到世上的一个村庄,我最后又要回去的村庄。 村口的塘坝里水干了。山洪从山上奔下来,人们欢叫着注满了塘坝。这时候,我在一个潮湿的房子里出生了。 村庄的单纯如婴儿,吮吸塘坝里的水。又是干涸。又是山洪暴发。又是人们注满塘坝。 我的脚步停下来,十几年里在你身边周旋。绽开爱情般的笑容,在你的四处游走。 我认准一座桥,一座没有流水的土桥。跨过它,顺利踏上征程。我试想前路无知己,我满足月光下浅浅的脚印。我回望又要干涸的塘坝和又要暴发山洪的大山。 我现在逃了你而去。我的痛在你心里,我的泪在你眼里,我的影子在你身上。我的呼唤沉到黄土地上,连 一个土渣渣也没有溅起来,风一样疾走,雨一样沉落。 山的脊梁,是一个男人风干的骨骼。黄土是一个游子飘落在故乡的肌肤。 半个月亮爬上山脊,在村中休憩。 回望土桥,我的足迹在月光下沉没。月亮总是我的心。穿过大山和麦田,在干涸的塘坝边,又看到庞村枯瘦的面容。 故乡是一根野草 故乡是一根野草,在七座山岑上生长。 草芽引得春风蹒跚,草叶逗得春分沉醉,七叶草长绿七座山岑。几千年了,一叶草便是一支口琴,缠缠绵绵,吹出细柔的炊烟;生生不息,吹出如豆的灯光;丝丝缕缕,吹出大山的褶皱,不屈的意志与期盼。 正如野草,故乡在大山的沟峁坑洼里生长。哪里有阳光,哪里有适宜的土壤,哪里有一点水份,就在哪里生长。没有大名,没有职称,更没有官衔,只有一个奶名,装在山民的心里。 打开任何一张地图,都寻觅不到它的家。故乡的家啊,盈盈的,盈盈的,盛在游子的碗里,一日三餐,咀嚼,回味。 苍苍黄黄的老榆,苍苍黄黄着岁月的风雨。荣荣枯枯的野草,荣荣枯枯着山峦。捡起山坡上一只陈旧的空瓶子,吹一声口哨。牛羊奔走,尘埃起落。夜幕从山脚 围廉,残阳从山顶渗漏。夜在沉淀,冬在退却。一切行将寂寞的东西,在莽莽苍苍、幽幽灭灭中收敛,沉坠,枯灭,寂然遁迹,连同小虫子们的嗥叫。 晨曦初现,白露如银。一粒粒,草叶上颤动。 故乡是一根野草,在百千座峰峦上漫步。 一根野草,染绿一片土地,长活一方水土。生长的土地有名,叫黄土地,先民繁衍,后人生息,游子眷顾。 草叶无名,叫野草,冬去绿,秋有实。活着便是它的使命,呵护着土地便是它的本分。吸纳每一滴露水,都呈现给草根,养护活着的土地。即使一粒两粒惨白的小花,也要盎然地开放。不在乎阳光是否记住,不在乎大山是否知道。终有一天,连同自己的骨肉都要回到黄土地的深处,送出一点养分,给苍莽的大山一点气力,一点精神。 一根草叶,编织一篇童话。绿色的种子,纤纤细细的根脉,播种在每一寸黄土地上。虫儿唧唧,鸟儿唧唧。积攒白天的阳光,温暖黑夜里的每一寸土地,把孱弱的根毛植埋在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界线、没有野火的土地上。在黑夜里呼唤黎明,在深冬里倾听春天的脚步。只要活着,只要根系还在,一根草叶就是一份希望,就是一片绿色的生命。 一根草叶,扎成一个草戒。亲亲地戴在游子的手指上,暖暖地装在贴心的衣兜里。血与汗渗透每一个毛孔,心跳律动每一次呼吸。没有金的耀眼,没有铂的名贵。没有商标,没有厂址,没有考究的工艺。不用选择,随地拣起来一根,青青的草叶,用一颗思乡的心扎成圆圆的草戒。戴上它,嗅到了故土的醇香;看着它,看到故 乡青青的山峦。 昨夜如梦。故乡的野草,植根我的案头。 夜 的 海 雪 1 今夜,没有预报,一场雪降临第一新村。 失眠,感冒。车轮夯地的声音,雪花敛起来,轻轻地带走。 暗的夜属于睡眠。大雪从弓刀上上飘落。生命的躁动,在历史的刀光剑影中退却。随风潜入岸边的第一新村。 做一朵雪花吧,映照明天的阳光,柔梦宁静。 2 一顿饭的功夫。雪片带着风,把满街的人流驱赶得零零散散。没有生命的呼唤,疯狂地冲击,大街小巷。大树哆哆嗦嗦,电线杆无语凝噎。 公家的车辆都回家了,出租车人满为患,爬虫一样滑动。小摊点上脚印杂乱,遗失的一根胡萝卜,脸色红紫,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馒头——”小巷深远,一声呼唤惊落一层雪花。滚烫的蒸汽化不开冷瑟的天空。 雪中的工棚越发扎眼。小虫子一般,缩进头,收着肩,紧紧地,紧紧地拢在一起。一个农民工烧热一个小火炉。青烟,一股细细的青烟,从工棚上冒出来,立刻被灰色的天空吸收。空中没有一丝痕迹。 迷失的鸟儿,在水泥森林翻飞,啄破阴霾的窗。哪里是栖身的家呢,曾经的丰羽已经脱落,有力地翅膀已经折断。遥望家园,眼中雪花飘落,缓缓地一片又一片。 难熬的日子,坚持吧。风雪过后,不止是泥泞,还有一些阳光,或许能照到狭窄的小巷,低矮的工棚。 3 昨天还是一个晴天,尽管站在街头看不到天空。今天一场大雪洗净了天空,南北两座大山挤压得整座城市喘息不安,黄河拐一个弯把这座城市甩在岸边。 打工的小伙子站在黄河铁桥上,在他永远被汗水浸透的命运里喘了一口气。“谁在哮喘,谁又感冒还在加班,”他对着黄河自言自语。 一派迷茫。一盏红灯又闪烁,许多汽车停在十字路 口。刹那间,一个方向的紧闭似乎带来一条街道的凝滞,带来一座城市的屏息一刻。闭上眼睛,心脏凝固不动了。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雪花一层一层地飘落,道路越来越泥泞。 突然,半空中闪现一道火花。电车在积雪的街道上打了个趔趄。从天宫里逃逸的雪花甩得碎银屑玉,看顾被塑料薄膜包裹的花草,曾经何等鲜活的生命在暮冬里瑟瑟发抖。 这是我的家园,忆往昔雁鸣霜秋的山水之城~ 粉 墙 为什么总是白的。突然想起那句穿透两千年时光的批评:“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不知道孔夫子当年说出这句话时心房是否颤抖,不知道 偷懒的宰予做了一个怎样的白日梦。我知道粪土之墙是苍蝇找不到拍子的地方。 因为白,洁白,纯粹地白,才容不得一个苍蝇。不是吗,那只小苍蝇刚爬上去,正得意洋洋呢,一把拍子啪地一声跟了过来。呜呼哀哉,魂飞天外。老苍蝇才不这样招眼呢。 现在城里的许多墙为什么不是白的,大概苍蝇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听 月 黄昏,在山乡与一朵野花对望。花儿含情脉脉,月光流失的泪水,凝聚在心头。永恒地凝望,哪一滴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霓虹闪烁,月影徘徊。马路上,桥头下,温习一种方言乡音。残月无声,唯有清泪两行。爱人凄迷的笑脸只剩半个挂在柳梢,女儿咿呀的叫唤仿佛月牙咬得心疼。倾听月痕浅浅诉说,闭上眼睛,把一些无花的果实,遥寄蓝天。 泪光里,月亮闭上眼睛。粗糙的双手摸一下脚下的地面,曾经轻绵的土地,冷漠而坚硬。抖一些鞋里的黄土撒在城市的草坪上,把一份春天留下。 听一听,缱惓的月光,在一片纯情的珠泪里,柔柔荡荡。 雪夜。失眠者语 雪 夜 失眠的冬夜,麻眼媳妇扫了一夜的雪,雪下了一夜的麻眼。 一只乌鸦拧在地上,咬住雪不放。 孤独的灯火,都瞎了眼。 乡村里,扫雪却积雪。人扫不掉雪,雪撵着人的脚后跟走。 城市里,不扫雪却也不积雪。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汽车 扫雪,车轮撵着雪满街溜达。 失眠的冬夜,寒冷的灯光不眠。 失眠者语 身在曹营心在汉。躺在暗的夜里,眼神守着阳光。一粒光从体内蒸腾,将睡眠照亮。天花板上,一盏迷离的灯。 白昼里说的话,全在暗夜里酝酿。春天里生长的生命,都在冬季里孕育。 城市广场 东方红广场,这是一个时代的标记。 一群信鸽占据广场的中央。咕咚咯、咕咚咯,宣告禽界的胜利。 几块草坪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检阅过往的行人。 几只小狗款款信步,蔑视路人的匆忙。 周遭旌旗彩幡,是商人涂抹的胭脂和口红。 一对情侣相拥而吻,把几只矫情的小狗看傻了眼睛,找不到回家的路。 街头落日 永昌路的落日从正午开始。 火锅城、小吃店、羊肉串,温暖着人们的眼睛。 我穿着夹里的黑棉袄,彳于在铺着方砖的人行道上。仔细看一看脚下,丢失颜色的彩砖上,油渍翩翩舞蹈。礼仪小姐的笑脸如葵花向阳,跟着行人开放。我的眼光收敛廉价的笑容。 三、五年过去了,落日依旧。 夕阳淡了,红灯浓了。今天的霓虹并不比昨夜的更暗淡些,昨天的落日也不比今日的更金黄些。每周一次,二次,我都要从这里路过。我不知道每天发生了哪些改变,只知道那几个在门脸上唱歌的小伙苍老了许多。 黄昏里,永昌路是一个大市场。有人出卖衣物,有人出卖旧书报,有人出卖歌声,有人出卖金钱。所有的路人都行色匆匆,所有的眼光都想攫取,所有的灯光都渐行渐远。 黄 昏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晴亮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黃风。树叶互相敲打着,发出一些呻吟和喊叫。塑料袋、餐巾纸,还有许多不知道包过什么东西的废纸、废塑料,以及许许多多的碎屑,像谁招引着,像魔法驱赶着,起舞,翻飞,跳动,旋转,轻轻地提起来,又重重地摔下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完全不能自主。是风的使唤丫头,是风的俘虏。 星级酒店威严神圣。旋转门不停地走动,保安的眼 睛在门口定格。偷换过来的皇家服饰,别别扭扭地告白每一双注目的眼睛,他就是皇家卫兵,多么气派,多么神气。宝马、奔驰,爬在地上,静静地等候。突然一阵躁动,蓝宝石缓缓驱动。留下一股轻烟和一些点头哈腰的笑脸,以及一个接一个的哈欠。空气里弥漫着珍馐佳肴,脸上闪过一丝应付与无奈,眼光里盛满了企望与奢想。谁家的名犬,收住脚步,头昂着,眼瞪着。一位小姐款款而来,奉送一个微笑,甜蜜如酒。一双纤手,轻轻一推,鞠躬打揖,旋转门里一道金光。门里门外,珠光宝气。 流动的光里,人影斑驳。一群刚从工地走出来的建筑工人,不知怎的慢慢收住脚步。惊奇的眼光攫住橱窗里的美女,赤裸而温柔。摸一摸,汗渍浸透的衣裤,某些地方还有一点躁动,脸上掠过一层羞涩,吐一口唾沫,嘻嘻地笑着。路上的行人都拐了一个弯,疾步走过,似乎这里是一个红灯。这些农民工诧异莫名,为什么橱窗里的模特那么亲近,行走着的人们为什么总要拉开距离,散开来,一步一步想要走进人流,这里马上变成一个孤岛。几只离家的寒燕,呢呢喃喃,眼光里流动着忧郁与伤感,哪里是一个安身贫命的家,掩鼻而过的人们,看起来十分美丽,身上闪烁着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朱粉,袒着胸,露着背,赤着脚丫。其实呀,一个个都把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包裹得紧紧密密,不露一点心声。这些自觉疏离的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孤独, 黄昏的街头,灯光拥挤,散漫的人们,全都那么臃肿。一些流浪的灵魂,那么孤悲。微弱的声音,被风带走,闪光的地面上不留一点痕迹。今晚,那些看不见的 栅栏把活的人全部隔绝吧~清凉的夜色里只允许留下一些心灵上微笑的人,留下童真纯净的人~只允许留下一些无遮拦无差别的眼睛~人们啊~你有属于自己的形体,有属于自己的灵魂,有属于自己的本色。将那些多余的看不见的包装扯下来,这个美丽的黄昏就是大家的。 黄昏的街头,微风带着哈欠,带着怪异的气味。都市摇摇晃晃地进入暗的夜。夜游的东西醒了,我的眼光困了。 黑 夜 1 下雨的时候,我喜欢在黑夜里寻找丢失的眼睛。雨点告诉我,眼睛在心里。 天亮的时候,我追着月光寻找黑夜。月亮告诉我,黑夜在白天的尽头。 天黑的时候,我看着星星寻找白天。星光告诉我,白天在黑夜的心里。 哦,黑夜,你占领的是全宇宙的时空,而白天占领的则是人们的心灵。 2 夜里,我睁着一只眼睛,从云隙里寻觅星斗。沉沉 的夜啊,不透露一丝风声。心跳依然律动,跟白天丝毫没有两样。白昼的血液依然在黑夜里脉动。 对于宇宙本来没有夜晚,只有永恒的斗转星移。让黑暗在我们心中沉降,就如泥沙在江河中沉淀。河床孕育的永远是水流。 滞留在夜晚,也拥有夜晚,让星星般的梦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夜里,我不向往白天的阳光,只把满腔的血液洇染又纯又暗的夜色。 3 夤夜,我从灯光下走向黑暗。暗夜中,一只鸟儿从黑暗的边缘飞向黑暗的心脏。阒然一声,我听到翅膀的扇动,听到空气的流动。我的脉搏连同黑暗一起跳动。 黑影,一个黑影在暗夜中突然出现,又在暗夜里慢慢消失。留在暗夜里的还是一个黑影。 阳光下有光明,也有阴影,还有正午的黑暗。黑暗跟着光明行走。阳光越是灿烂,黑暗越是浓重。光明能够驱散黑暗。然而,阴影永远是光明的灵魂,除非连同光明一起消失。 暗夜里只有暗夜,黑暗没有影子,但灵魂依然游荡。黑暗是那么纯粹,那么真实。黑暗里孕育光明,但分娩光明的却是黎明。黑暗决不是光明的副产品。正如眼光不是眼睛的副产品。这时候,黑暗遁了。正如那只暗夜里的小鸟,默无声息地遁入黑暗的灵魂深处,把自己化 作黑暗。因为黑暗就是本身,没有衍生品,也没有赝品,也少有伪造与复制。 我走在黑暗的夤夜里,觉得连自己也变成黑暗了。 那一只刚刚飞走的鸟儿,飞回来吧。暗夜里,我也长着黑色的翅膀。 飞翔。飞翔。 月 光 晨曦在寒冬中徜徉,月光清冷,月色迷离,小草无语,高岗凝咽。此时此刻,我方体悟天地的契合乃是世间至纯至美的造化,我方相信心灵的素净乃是至高至上的境界。 徜徉在这寒冬的晨曦中,享受着这无边的寂静,冷冻的大地承接籁籁的天光,牛乳一般的月色滋润冬眠的杨柳。我沉思:婴儿坠地睁开双眼第一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恋人相吻第一次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老人仙逝告别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瞎子阿炳的二泉映照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诗仙李白独酌相邀对影冥想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自古及今无数天籁与管弦企图奏响的大概也许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置身此境,我深信宇宙的和谐律动与人间的和美原是如此的调谐一致,人间至纯至美只在于心灵。 徜徉在这寒冬的晨曦中,山也朦胧,河也朦胧,心也朦胧。如雪花亲吻脸颊,月光清冷而温情。如苏纱蚕 衣,月色清静而飘渺。朦胧中我心飞翔,儿时伙伴的弹弓惊起鸟雀一片,母亲的胸怀孵化美梦一串,父亲的巴掌打正歪斜的脚步。从大山深处,我听见山谷的回响。 月色无声,月光无语,山谷空响,鸟声一片,天籁一体。 影 子 月光迷离,一些影子在门口彷徨,张望。 灯光闪烁,几只眼睛盯死了,又转动。晃来晃去,总也抹不掉地上的影子。不知道是你的,还是他的。 眼神交换。一轮又一轮的转动,柔软的眼液正在化解坚硬的良心。夜色一层一层地增加。一只飞蛾挤进来,扰乱一屋的灯光。 一个人沉默不语,几个人沉默无语。一个人打哈欠,所有的人哈欠连天。空气里流动着杂乱的音符。一些人的名字被颠来倒去的书写。从夜晚到天明,一地碎纸。纸屑上是一些人零碎的命运。 今天,月光挤进遮蔽的窗户,窥探几个隐秘的心灵。 奔 月 小山村的那棵老榆树,把太阳挂在山顶祈祷。我站 在树下张望。一只鸟儿屙下一粒屎表示抗议。蚂蚁在我脚下躁动,伺机反抗。 三叔拨通了电话,说臊子面已经端到了桌上。我只得乘机离开。和尚头面的醇香诱惑着我。我把两碗面一碗汤统统装进肠胃。和尚头麦子离不开生长的砂地,正如我的牙床上永远流溢故土的清香。 我在村中的小路上奔跑,月光紧追不舍。深蓝的天空中一颗星星突然闭上眼睛,滑落下来,把小村里的人们吓了一跳。“哇”的一声,谁家新添了一个小孩,把宁静的夜空划破。 我的脐带曾经烧成一把灰,散落在牛羊践踏的尘土里。我侧身奔跑,脚下溅起的尘土散发着45年前的气息。 我注定无可挽回地化作一把尘土。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从哪里蒸腾还从哪里消释。今夜,我在偷来的月光中奔逸,守护父亲灵茔上的小榆树,只有一个侧影。 萤 火 虫 是谁在暗夜里随身带着火,不停地飞, 鸟雀们、小虫子们熟睡的时候,总是它在铁一样坚硬的暗夜醒着,携带着火飞旋,给沉重的夜一点撞击,给一些不屈的灵魂一点慰藉和生的希冀。 夜总是很黑很沉重。但火一旦点燃,不管多么微小,总会燃烧起来,总会一点一点地照亮黑暗的地方。只要有光,黑暗是无法躲避的,也是包藏不住的。 萤火虫飞到哪里便给哪里的黑暗一点打击。不甘心 被黑暗击碎一点微小的火,不甘心被黑暗淘尽夜的心,这便是萤火虫的力量,勇气,希望。 不甘心灵魂被黑暗所吞噬。岂止是小小萤火虫呢, 飞 蛾 寂静的夜里,一盏灯扑灭一只飞蛾。 一间屋子暗了,一只飞蛾殒命了。燃烧的不仅是灯,还有飞蛾。 暗夜里,一双黑色的眼睛,寻找黑色的飞蛾。 灯芯是灰,翅膀是灰,都是灰。飞蛾的心仍在燃烧,亮着一盏灯。 灯火灭了,飞蛾还要飞吗,飞蛾扑上去,灯火已经灭了。 贝 壳 是沙滩成就了海岸,还是海岸成就了沙滩, 黄金海岸,一浪退去一浪翻涌,贝壳无数。 我随手捡起一枚。贝壳的心里装满了沙粒,灵魂已经随着水波飘洋过海。今夜不知道将在哪片海水里安放, 我顺手把它扔进大海,连同拥塞心脏的沙粒。一浪波涛冲过来,拥上了我的双膝。海水退去的时候,灵魂 还在双腿上沙沙地炸响,我不知道哪一声来自那个贝壳。 人们企望在沙滩上留下一些脚印。而沙滩永远只有海水的脚印。贝壳翻一下身,把海水的脚印打乱。人呢,则是沙滩上异样的风景。 没有贝壳的沙滩,没有诱人的魅力。世上最美的装饰品出自平实的海滩。 乌 鸦 一只乌鸦飞来了,在村庄的天空里挂上一块孝布,一个灵魂脱离了载体飞走了。 一片哇哇的哭声从一个院落里传出来,一只乌鸦拉着墨线在天上画一座坟场。 地上起了一座新坟,天山落下一只乌鸦,穿一身孝袍,哇哇的哭着,心上的热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染红了一对坚硬的喙,终于伤心而死。 不是吗,乌鸦的悲哀渗透了血液,单看黑色羽毛下面还是黑色的血肉便是明证。村庄上空的一只乌鸦死了,黑色的孝袍里裹带着一个腐朽的人。 阳 光 今晨,立春的日子,阳光碎了,如一张白纸,在空旷寂辽的天上燃烧,飘飞。 像阳光一样打开胸怀,面对真实面对空天面对怀念,投入阳光之中。把日子交给阳光打发,曾经那么稠密那么瓷实那么欢乐那么光明,因一个人的突然永逝而稀疏而空洞而悲伤而暗淡。立春的日子,心中就会飘过一丝云。 山里的阳光曾经那么灿烂,照透所有的山川,慰平所有的悲伤。山峰因阳光而高峻而翠绿而生长。山坡上曾经烙上多少熟悉的脚印,曾经刻录多少亲切的声音,曾经走过多少熟透的日子。阳光不死,而如今温暖阳光的人死了。破碎的山川把阳光撕碎。立春的日子,一枚古老的阳光躲藏在大山后面,在我的心底沉落。 腊月二十八,立春的日子。阳光静静地洒下来,就在瞬间从我心中最疼痛的那个部位,夺取一缕炽热,化作一张黄纸,在寂辽的空天里燃烧,飘飞。 有谁在猝不及防的变故中投入阳光之中吗, 今晨,第十七个立春的日子,阳光从大山背后缓缓地升上来,抚摸一抔黄土。一个不愿逝去的灵魂投入阳光的怀抱,几个草芽儿拱破黄土 报告 软件系统测试报告下载sgs报告如何下载关于路面塌陷情况报告535n,sgs报告怎么下载竣工报告下载 这个绿色的消息。 立春的日子,阳光在我的心中生长。 卖报的老太太 王马巷。立民广场。 四个小轴承,四块原木板,一些铁钉,一根绳子。一位佝偻的老妪,拉着这样的一辆厢车。铁的轴承碾着 沥青的路面,声音坚硬而沉重。 二十年风雨无阻。晨报、日报、晚报;商报、政报、信息报。买一份报纸,还一声“谢谢”,送一个笑脸。卖出去的是报纸,送出去的是友爱。付出的是辛劳,收获的不仅是金钱,还有温暖。 一声“谢谢”认识无数的陌生人,一个笑脸感动一座城市。 卖报的老太太,今年75岁。实在有点累,实在有点老。她终于决定三个月后要自我退休。许多陌生的人都来买报,给她郑重地说一声“再见”。她说“谢谢”,没有大家的支持,自己的日子就会缺少一些阳光。其实,她的日子本就平淡。珍贵的是她把每一个日子都打发得阳光灿烂。自己有一份光,她要送给别人十分热。她用温情把金钱熨热,每一张纸币,每一枚硬币上都烙上了她的热情。她只认得一些简单的汉字。可“爱心”、“温暖”这几个汉字在她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遇着每一个人,她都送上一个笑脸。对每一个买报的人,她都说一声“谢谢”。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朴实,就这么亲切,就这么感动~ 从小巷到广场。二十年平平仄仄,水一样的岁月磨损钢铸的轴承,火一样的温情阳光一样地燃烧。一座广场因为有了她而生动,一座城市因为有了她而温暖。 谁说只有壮怀激烈才能惊天动地,只有视死如归才能感动苍生。日常的阳光一样驱散阴暗,朴素的爱意一样温暖人心。爱心不分贵贱大小,只要真实地存在,总会感动。 盲 人 1 日子是一面筛子,阳光一点一点地从筛眼里漏下。直到有一天,脚下都是筛眼。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黑夜里,孕育一篇童话。 光明正在飞走,积攒一些装在心里,黑夜咀嚼白天的记忆。 断墙下遗落一片风光,一条小巷遥遥晃晃。信手拈来一些阳光,弹拨三弦,日子一天一天地从琴弦上滑落。岁月如同残阳,梦里依稀青葱。沉重的夜色啊,折断一弯残月。身旁的瓷碗破了一个豁口,盛不住半碗月亮。 一些破棉絮,企望裹住一个冬天。风也流泪,雨也诉说。 春天萌芽的地方,只有风声和月影。 这是一个流落街头的盲人,怀里抱着一把胡琴。 2 枯树不发芽,即使浸泡在水井里,也是霉烂,腐朽。看一看吧,踽踽而行,活像一截枯木头移过来。两颗眼珠掉到深井里,水干了,泉枯了,黑咕隆咚,不知道往哪里着眼。一双脚挪着,摸着,移着,扫平地上的坎坷; 一双手,抓着,捏着,探着,揪住面前的黑暗。两只耳朵规避风雷,两个鼻孔分辨美丑,一根木棍就是看得见的眼睛,引向前方。 瞧一瞧吧,昂首向天,就像古代的方士,心里装着星点,视线拉得很长很远。沉重的眼皮间或一轮,天上的星星,从心底升起,一颗,两颗,无数的星光点燃夜的天空,永难熄灭。不需要睁眼,世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一、二、三,口中有词;四、五、六,心中有数。只要寸心不乱,脚步依然稳当。一颗流星在空中寂灭,无数的星星在心上闪烁,前方依然有路~ 黑暗的兄弟呀,一瘸一拐的日子无比的漫长。一天,一生,就这样穿越。黑暗堆积,在枕边,吞尽了眼泪。冰封的岁月磨钝耳膜,苦涩长久充塞鼻孔。每一次的呼气,吸进去的都是大口大口的夜色;每一次的脉动,跳动的都是光明的梦想。把一生的光明积攒下来,填埋黑夜。把黑暗收敛起来,一点一滴,送给闪电,化作雷鸣。告别寻欢作乐的人间,重归黑夜~ 注目一下吧,盲人道上,一些昂扬的头颅在天上寻觅人间的灵魂~ 你是在叫我吗 地上落满了雪。天上还下着雪。 初春的午后。我打开窗户探看。 一只麻雀在雪地上走动,不时抖落身上的雪花。我听到了一声啁啾,叽叽复叽叽:“你是在叫我吗,” 它一定是在呼唤另一些麻雀。它绝对不会向我发出邀请。我记得小时候常和它们一起玩耍,用小石子打伤它们的小腿,用马尾扣网住它们的双足,用塌房砸死它们的伙伴。下雪天,扫出一块空地,撒上一些秕麦子,支起一个竹筛,诱捕它们。我知道,它的血液里流淌着对人的惊惧。它绝对不会对我发出友好的问候。 我跟它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往来。在乡下,已经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听不到它们的啁啾。在城里,偶尔还可看见一只、两只,形单影只地徘徊,一声、两声地鸣叫。虽然一窗之隔,但我无法走入它们的世界。 天上下着雪,地上有一只麻雀,孤独地走着。 我合上窗户,闭上双眼,不敢细看窗外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老 乡 十六岁爆米花,卖冰棍,汗水经常洇湿他的衣衫。十八岁开餐馆,大火无情地吞噬了他的激情。二十岁烧砖头,领工钱的日子工头不见了踪影。二十六岁搞运输,一个月里遭受三次车祸。三十六岁,一家全新的企业终于从阴影中成长。一个农民,指甲片大的日子红火成一幢漂亮的大厦。百灵鸟知道,星光下有他匆匆的脚步;路边的花草知道,大街小巷留下了他徬徨的背影。 待工的小妹,他包吃包住找工作。受伤的工友,他预支几年的工资。陌生的求救,他送去倾力的解济。受骗的打工者,他给予温暖的救助。他是黑夜里的火把, 雪地上的炭火,引导迷路的羔羊,温暖冻伤的心灵。 工棚里,马路边,上万的老乡叫他哥。苟富贵莫相忘。他不是揭竿而起的陈胜。普渡众生。他不是仁慈的菩萨。救万民于水火。他不是救世主。他是一个平凡的农民,曾经跌得头破血流,在奔波的路上。如今,他是一个老板,装着贫苦的弟兄,在火一样的心里。 矿工自述 我有两个家。一个在井上,和老婆孩子组成的家;一个在井下,和工友一起采煤的一线。 我把生活留在井上的家里,温馨地燃烧;把阳光带到井下,照亮黑色的原煤。我到井下挣钱养家,供孩子上学;我在井上看着千家万户热乎乎的笑脸,心里比炭火还热烈。我用一双黑手挖掘黑色的煤层,用一盏矿灯点亮黑暗中的心灯。我用黑色的眼晴寻找火的源泉,心中的火花在井下迸射。我的安全是全家的性命,别人的温暖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从怀里掏出五百块钱,用黑乎乎的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两遍,小心地递进柜台。这已经是第九次寄钱了,村里的老张三个孩子就要辍学。我穿的衣服哪一件都不超过五十元,井下的工作服就是最漂亮的礼服。一碗面条两块钱,一个烧饼五角钱,一顿饭就经常这样打发。我有句口头禅,叫做填坑不费好土。别人都说我傻冒,我的心里装着一杆秤。不贪不偷不赌,能为左邻右舍做点善事一点也不吃亏。原煤埋在井下谁也看不见,挖到 地面上点着了大家都热火。我们挖煤的人没有啥大的追求,都跟煤炭一样,也就是燃烧自己温暖别人。 我有两个家。一个在井下,一锨一锨,在黑暗里寻找可以点燃的火花;一个在井上,一点一滴,给身边的人平平凡凡的呵护。 城市里没有鸟叫 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我驱车来到城市里。阳光疲惫而慵懒,在这一座楼与那一座楼上斜视。这时候,一群麻雀出现在马路上,飞起来,又落下去,一点儿也不着急。就像几个庄稼汉在村里的淌土路上蹓跶,谁都没有在他们眼里,谁都没有他们恣意。 正是一天中最闹哄的时候,警察随时随地出没,喇叭吓哑了,汽车如蜗牛一般蠕动,只喘着一些粗气,不敢吱声。憋得急了,打一个哈欠,放出一些臭屁,干瞪眼,如蹩进窄巷里的老牛,拿大角给自己出气,轰地一声,油门张开,表示抗议。这时候,一群麻雀落下去,又飞起来。大马路被挤得歪歪斜斜,地面上的美食被啄得干干净净。 正是一天中最郁闷的时候,一群麻雀飞起来,又落下去,闪亮城市的街头。人流没有眼晴,麻雀考量脚步,汽车考验麻雀。都动,都不动。都放在心上,都不放在心上。都吵,都嚷。只有麻雀不开尊口。麻雀知道,一开口,人们就心烦。人们把自己的心肝已经吵烂了。汽车听不懂,忽忽地喘息。 我想听鸟叫了。一群麻雀飞起来,又落下去。在城市的街头,懒得开口。 困 兽 饥饿逼疯了吧,子夜里这头野猪还没有回家,抵不住一根死萝卜的引诱,轰然一声掉进废弃的水窖。哪里顾得上筋骨的疼痛,一口咬住死萝卜咀嚼。使出浑身的力气咽下去,抬起头望一望,天空中正张着一个大口,圆圆的,吞噬一些星星。 野猪要逃离这个深不可测的大口,挟起尾巴转了一圈,还是一个圆圈。头顶的大口还是那么张着,鬼闪眼的星星还是那么阴森可怖。野猪意识到身陷绝境,恐怖开始袭击过来。它鼓胀血脉竖起鬃毛,把小尾巴藏在腹下。死萝卜的热能开始发挥力量,它抬起头来,仰天长嚎。悲怨的声音冲出去,撞击蓝莹莹的天空,没有回音。 山村里所有的小狗都听到了挑战,围着窖口狂吠着,跳跃着,欢呼着。曾经受伤的一些小腿,此时格外有力。血红的眼睛里发出阵阵得意:你哀嚎吧~我们受伤的小腿多么有力~ 面对挑战和狂吠,野猪左冲右突,嚎叫着,奔突着,刨着坚硬的窖壁。它要逃出去,要战斗。白天的光芒洒下来,照亮野猪迷离的眼睛。它筋疲力尽,立在窖底,全身的毛根根竖立,如铁刺,如投枪。它随时准备投入战斗。阳光给予它活下去的信心。它清醒地认识到惟有战斗才能活下去。 小狗们停止了吠叫,耷拉着脑袋,把狰狞的目光送给野猪。小狗的主人们来了,都拿着一些石块,帮着小狗们砸向野猪。疲弱的身躯哪里抵挡住沉重的石块,野猪顷刻殒命。它的尸首被拉了出来,没有一丝呼吸。群狗四散而逃。死去的野猪吓跑了活着的小狗。废弃的水窖是一个陷阱,依然张着黑洞洞的大口。 从此,村里没有野猪,只有小狗。没有野猪的村子,夜晚死一般寂静。 告别原野 挂在墙上的小镰刀已经生锈。睡在山坡上反刍阳光的老牛已经腐朽。这一块山坡再也无法分娩顽皮的小牛犊。牧牛人再也无法分眠青青的黄犊草。 这是一块曾经兴盛的草坡。草儿长,虫儿鸣,鸟儿飞,牛羊肥。似乎是一场噩梦,似乎是一夜之间,这一切都成为过去。 鸟儿的翅膀被镰刀收割,虫儿的鸣叫被风收敛,青草的的根系被旱魔收购,牛羊的蹄印被黄土收藏。 我站在山坡上,四顾茫然,不知道下山的路在什么地方。曾经滑倒我,跌疼我屁股的那一块青青的草皮在何方,在何方,风尘迷住了我的眼睛,俯下身来,摸一摸曾经柔软的地面,寻觅不到一个蹄印。 原野向我告别,送给我一些透干透干的草渣,里面还有一些小虫子的羽翼。这是山野的遗产,我把它装进 贴身的口袋里,让它听一听我颤抖的心跳。如有可能,将把这珍贵的遗产送给外星人珍藏。 告别曾经熟识的原野,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只听到一些微弱的喘息,连同我的呼吸都被风尘收敛。 老 天 “天是什么,”大地问。 天没有作任何回答,只把一些冷气从高处放出来,嗤嗤地响。大地便哆嗦,僵硬,死灰一般,沉沉的,把头埋下。 “天是什么,”一群人振臂大声喊叫。 天膨胀着,飞逝,逃遁,似乎要从人们的头顶上离开。蓝蓝的眼睛,放着光,箭镞一般,射下来,刺痛人的肌肤,灼伤人的血肉,心灵震颤,颓败。天没有说一句话。海上风急浪涌,大堤溃了,海水冲进田园宅舍。人间,狼藉一片。 “天啊„„„不知道来自哪里,突然一声呼唤,悲怆,哀痛。仿佛施了魔法,就一眨眼的工夫,黑暗堆积在天上,如大黑锅,不透风,不透光,把黑盖子压下来,沉重而窒息,芸芸众生蒸煮其中,如鱼陷釜鼎。夜的沸水汹涌,压迫,不留一点死角。 老天忍不住这一个小把戏,嗤嗤地发笑。山那边,露出一抹天光。 荒 野 不知道是怎样神异的一种力量,昨夜把我弃置于一处荒野。 黑沉沉的雾霭包裹着,大地就像是灰色的铁块。夜色好像黑乎乎的泥浆,凝滞,喘息。这一刻,一切夜游的东西,都等待着。 我不得不上路。我自己有病。诊室里也还有许多病人,从昨天就挂了号,排着长队。我揣摸着开一些怎样的药方。站在门口的很多都是熟识的面孔。开药方是一回事,吃药又是一回事。我自己也还吃着药。他们能相信我的话吗,我有点忐忑,有点失去自信。 夜色越来越沉重,感觉出来连耳膜都受到一些重压。像一些黑布幔,撕烂了,扯成条,把我紧紧地捆绑。 前面是哪里,走过无数次的夜路,今晚有点迷茫。黑夜里失去了孤独的身影,觉得自己就是黑夜的一部分。怕它呢,大步地向前,凭知觉哪几处悬崖已扔在身后。 终于看见了,我的病人,我的病友。伸出夜色一样的双手,抓过来的还是夜色。哪里还有病人,是夜色堆积起来,迷惑了我的视觉。深深地呼一口气,连同夜色,装在心里。沉重的心跳,惊悸狂乱的心脏。突然打一个寒颤,恶梦醒来,正在夜半。 夜 的 海 暗的夜里,黑暗就是一切。 站在岸边,仿佛置身一个大的屠宰场。天上、地下,所有的生灵,鲜活的生命都被海水收留。冲击人的是鼻孔堵不住的腥膻,也如暗的夜色,将暗中的人,层层包裹,渗透,融入。刚剥下来的生羊皮吧,由无数的大力士拎起来摔下去,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啪——啦~”“啪——啦~”轰响,翻腾,震动。听浪啊,一波未息,一波又来,向着岸边翻卷,冲击,始终爬不上岸。 暗的夜里,声浪涌岸。每一次冲动,都源于海的心脏;每一次冲击,都注定是水,回流到心脏。岸,伸着长长的舌,与海对吻;伸着硬实的巴掌,与浪拍打。浪尖上,汹涌着我昨天的情;海面上,翻腾着我今夜的梦。击水而进,乘水而退。今夜,岸边没有小舟,只有梦一样的海,暗的夜。 暗的夜里,我欲出海。码头伸进海里,缆绳被夜色吞没。小舟乘着无边的黑暗飘荡。我的心随着海浪偷渡。此岸静静地,留下一下片断,明日或许有一些伤痕。彼岸呢,暗的夜里,听不明白一些浪花由哪里来,又要流向哪里。 暗的夜里,海水吞没暗的一切。 在 路 上 假如我是一株小草 假如我是一株小草,我宁愿生长在故乡的原野。 我的根深埋在黄土地上,我的短小的茎上开满了小花,每天都有小虫子吮吸花汁。一株小草显不出绿色,但无数的小草却在一夜之间长绿了山坡。一朵小花不算什么,但无数的小花却装点一个美丽的原野。我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朵小花,都是一个生命的音符,微风吹过,绿色的旋律匝地而起。 假如我是一株小草,我宁愿把根扎在故乡的原野。 我的细小的叶子拥抱天上的白云,喂养牛羊的牙齿。我的细密的根须长牢松软的土地,我的芳香的小花招来无数的昆虫,营造一个生生不死的世界。也许有人说生长在偏远的山野,是那样的渺小和不起眼,心中会有百年的孤独和失落。但我宁愿诗意地生长在这里,被牛羊践踏,而不愿栖居在城市的广场和花园,炫耀自己,抬高自己。我本来就是一株平平常常的小草,从来没有高贵的血统,没有故弄玄虚的背景。即使生长在城市的花园,也不过是一株平常的小草,献出绿色的芬芳是我的本分。生长在黄土山坡厚实的土地上,我能够听见牛羊的欢叫和百鸟和鸣。 我是一株小草,情愿生长在地面上,做一些装点大地的事情。 避 雨 我在树下避雨,鸟儿在树上避雨,树在雨中升高。迷茫的世界在风雨潇潇中清晰。 树从来不会避雨,雨也从来没有淋坏过树。 躲避雨是鸟儿的选择,不会避雨是树的选择,也是雨的选择。 我躲避雨,可经常淋坏身子。雨过天晴,我忽然觉得防不胜防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雨。 雨还是那样下着。一些人防住了,一些人没有防住。 寻 找 我走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东海的航标,帕米尔的晨曦,南沙的曾母,漠河的界碑,寻访每一寸神圣的土地,翻阅每一页发黄的史书。 我找遍每一处标本化的村落,每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可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它的足迹它的地址。 我所要的东西的确十分稀罕,十分珍贵。在这一片土地上确实不容易找到。它需要适宜的土壤、足够的水份、自由的空气。正如小草,只要有一块适宜生长的土地,它就可以扎根、开花,就可以引来许多小虫子自由自在地飞舞,营造出许多新的东西。 可是,有许多东西不需要寻找就自然地出现在眼前。 想要发财的人,金钱已经塞鼓了腰包;想要豪宅的人,已经独居城市的风水宝地;想要高官的人,已经筑起了晋升的阶梯;想要荣誉的人,已经把镏金的奖状挂满了墙壁。物质财富已经非常丰富,从城市到乡村,新道路、新房子、新汽车、新手表、新电视机、新洗衣机、新电冰箱,新家具、新装饰品,新品种、新的服务,越来越花样翻新,越来越千奇百怪,占据了人们的生活空间,人们的眼珠被吸引,人们的大脑被充塞,人们的思想被这些日益丰富的物质所掌控,人们的灵魂被占领。 只有我们寻找的东西到处稀缺。我非常希望能够得到它。 春天带给我们的仍然是赏玩了多少次的花,正如那块古老的山坡依然生长着周秦的野草,草丛中的鸟雀依然鸣唱汉唐的旋律。 我们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演绎一个故事,主人公白发苍苍,面孔换了一个又一个,主题词依然是老鹰捉小鸡,没有任何新的创造。 我们的历史很漫长,我们的舞台很高大,我们的题材很丰富,我们的剧情很曲折,我们的主题很宏大,然而,主旨只有一个:皇帝的头颅永远是高昂的,奴才的腰永远是弯曲的。 这里,只要一个人思想,一个人说话,其他无数的人不需要思考,也不允许发言,只看着一个人的手势往左或往右,无数人的脚都在一个方向上行走。 这里,母亲们带来了新生的儿子,可是正如花房里的花钵,培养他们的是一个相同的模子,孩子们一生下来睡的就是三千年的摇篮,听的就是古老的儿歌,保姆 都是方方正正的老太婆。 这里,出土的古董比思想更有价值,仿制的赝品比原创的真品更引人耳目,盗版的音响制品比原版更有市场。 这里,老太婆的教诲比法律更有效,长官们的一句话胜过法官手中一部律令。 这里,靠乞讨盖起了豪宅,靠打斗混进了精英。 这里,文凭可以贩卖,官衔可以交换。目不识丁的人当上了局长,偷税漏税的人成为劳动模范,行贿受赂成了无人不知的潜 规则 编码规则下载淘宝规则下载天猫规则下载麻将竞赛规则pdf麻将竞赛规则pdf 。 这里,82岁的老翁巧娶28岁的新妇。许多的有钱人非法地同居。对于女人,从来就是一种占有。 这里,影视屏幕上演绎的大多是死人和新的贵人。故事的调子完全一样。 这里,建造了新城市,盖起了新房子,住的全是有钱人,讲的全是老故事。建房的人没有房住,修路的人没有路走。建筑城市的人没有身份。 这里,我们需要的东西没有住址。我应该到哪里去寻找新的思想新的东西。 只要土壤是新的,长出来的哪怕是小草,也是新的东西。如果不铲除孳生旧东西的土壤,即使是新种子也不会长出全新的幼苗。新种子与旧土壤不会共生。 声 音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迷失在一片古老的森林里。四周是黑压压、阴森森的空气,脚下腐烂的枝叶和泥浆,软绵绵地往下沉降。 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沉闷,晃若游丝。恍惚间一个声音在耳际颤响„„ “啊,谢天谢地~”我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可能有救了。” 沉默。恍若隔世。黑暗吞噬了一切。 我不敢睁开眼睛,尽管睁与不睁是一样的。觉得连呼吸的空气也是沉甸甸的,黑色的。 又一次,还是那个声音„„ 我拔出深陷于泥浆中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不知道哪里是前方,哪里是后面。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继续往森林深处,还是走出森林,但有声音召唤就有希望,就有方向。我走了一夜。在森林深处,不见天光。 那个声音消失了。我要等待吗,我相信能够走出绝境,毕竟有声音在前方召唤。 大雁。流星 飞到哪里,便激活哪里的山水。翅膀扇动,温暖的阳光,南北轮回。 地上耕牛走,天上大雁飞。仅仅是重温旧梦,抑或是选择新的希望,长途飞翔,才展现自己的底气。雁叫长空,才是生命的真实。 冬去春来。天空,因大雁而浩荡。 流 星 流浪者,找不到一个立足的家,哪怕一夜。耗尽了力量,一点一点,丢失了希望。眼光越发暗淡,身躯越发萎缩。如干涩的雨滴,从飞翔中跌落。埋在尘土里,一层一层蒸发。 暗夜里闪现,哪怕一瞬,也是生命的光芒。白天,谁也看不见,谁都忘了她。寒冷的冬夜,在天街流浪,孤独而无助。一声叹息,烧毁一些尘埃。宇宙,那么深邃,那么遥远,那么冷寂。 天上一颗流星,地上一个生命。 青春的补丁 一枚顶针顶直稚嫩的腰椎,一根针线缝补漏气的肩膀。那块漂浮在山顶上的云彩,如临盆的女人一样充盈。 昨晚,母亲带来的火炕的味道,陪了我一整夜,像喝了一罐酽茶,醇厚,软绵,沉醉,全身暖洋洋的。 脱光了衣服,温习儿时的踢踏。一翻身,冰凉的木板床压碎了火炕的旧梦。 母亲侧身窗边。摁一摁手指上的顶针,纫一根针,拉出长长的红丝线,缝补阳光一地碎片。 我拉伤了衣柜的门把手,也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件只 有一个破洞的衣服。背过身撕下一颗纽扣,呈给母亲缝补。针眼儿里一缕一缕的阳光,缝纫失落的青春一枚。 我是一株柔弱的草 我是一株小草。一年前,不对,是百年前,千年前来到这片沉寂的土地。僵硬的地面黄土掺着砂粒,一点水份也没有。我把根从砂粒缝隙中纫下去,小心翼翼,担心触痛了它,打个滚儿把我的根扭断。我长出了两片小叶子,给这地面一点绿色,很小很小,几乎看不见,但从此这地面便活跃起来。放羊娃赶着羊群来了,羊们咩咩地叫唤着把我的叶子连着茎一起当作早餐吞没了。乌云飘过来,把阳光从地面上驱赶到看不见的地方。秋风沙沙地吹着,砂粒儿疼得哎哟哎哟地叫唤。我把一丝儿根埋藏在地下想做一个春梦。冬天不可避免地来了,暴风雪覆盖着大地,这一块地面死一样的寂寞。 地面又一次活泛了,土圪垃砂粒儿微微地摇动。我把嫩黄叶芽伸出了地面,伸向天空,但是没有找到太阳。我把根努力往地下伸,但是没有找到水源。我拿出吃奶的力气,把茎使劲长高,又长出了一些小叶子,开着一些细碎的小白花,眨巴着眼睛,寻找灿烂和幸福。但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我没有找到。我仍然长在这块地面上,春来了绿,秋来了黄。暴风骤雨中涵养这片土地,严霜冷雪中呵护这片土地。失去了花朵,留着茎叶;失去了茎叶,留着根脉。我的气力衰弱下去,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坚决地守护着这片土地。我知道, 我长出的小绿叶被牛羊们吃厌了便扔给秋风,我开出的小白花被小虫子们玩弄够了便扔给地面,我瘦弱的根不断地被人畜践踏,被斧钺斩断。只要还有一点点生的希望,我便使出全身的力气、火一样的激情,抓住土地不放,生根、长叶、开花,装点这贫困的地面。 一场春梦,千年乃醒。地面还是那个地面,阳光还是那个阳光,春雨还是那个春雨。但这一次地面上没有人和畜肆意的践踏,阳光下的乌云被春风吹散。我的根尽量吮吸雨水,茎叶根根直立,小白花张开灿灿的笑脸向着太阳。我的气力一年又一年地壮起来,千年的老根长出勃勃的新叶,小白花一茬一茬地盛开着,引得蝶乱蜂舞,春风沉醉。 卵石 曾经那样的棱角分明~站在高山之巅~遥望广袤的大地~眼光里总透着一股傲气。 突然有一天~从山顶滚落而下。呐喊着~怒吼着~顶撞着~冲击着。碰着土块依然是石头~碰着石头撞出火花。即使一直落到山涧~埋进黄土之中~依然棱角分明。 洪水里~与泥浆搅在一起。泥土流走了~石头裹着沉重的泥浆睡着了~做了一个圆圆的梦~光滑而湿润。 风沙中~石头变成了一块卵石~圆圆的~表面布满了小麻点。无数的沙子咬啮它~留下一些纪念。 黄土与砖瓦 感谢阳光,经年的翻晒,把一些黄土变成水土,长野草,也长庄稼。经受风雨侵蚀,历经风霜吹打,总是踏踏实实地铺在地面上,不忘种子的深情。 感谢火焰,用一种恰当的火候,使一些黄土走出地面,烧炼成砖与瓦。脱离决不是背叛,而是将柔情化作硬朗的身板,抵挡风雨。看见了吗,一些呢喃的燕子也把家安在了屋檐下,~从此,妻儿无惧,父母无忧。 有阳光在头顶舞蹈多好,有雨水在头顶流淌多惬意,有鸟雀在头顶吟唱多美。 黄土呵护一方水土,野草装点一片地面,庄稼哺育一些鸟雀。砖瓦守卫一个家。 黄土覆盖在地上,砖瓦铺在屋墙上,像永远的乡音,活在游子的心中。 河 西 散 章 1 一滴水,救活一株骆驼刺。 一碗水,洇成一条绿色长廊。 2 沙漠给我一粒沙子,我却用它长成一株胡杨。 时间腐朽成一场风,沙漠把胡杨长成硅化木。 3 一粒沙子,吃掉一个人。 来来去去的人,吐出无数的沙子。 4 乌鞘岭。 曾经海拔三千七公尺。 铁路电气化,石头更白山头更绿。 5 凉州。 一只神鸟,让一匹铜马,飞翔在历史的天空。 6 甘州。 一尊睡佛,祷颂一片荒漠。 彼岸,芳草棲棲。 7 肃州。 中国人喝了酒泉的水,飞上九天,散发华夏牌广告。 8 瓜州。 一粒沙子一颗瓜。沙子是圆的,瓜也是圆的。 瓜熟了,风在心里甜甜地笑。 9 沙州。 每一粒沙子都活着。连莫高窟里的泥佛,也做着飞 天的梦。 10 嘉峪关。 石头不是石头,砖头不是砖头。 左公杨说,我还活着。 11 月牙泉。 谁触疼了苍天的心,掬一滴清泪,哭人间酸辛。 12 三危山。 世界历史文化的制高点。 至今还叫莫高。 13 锁阳城圮了,根还埋在地下。 冬雪里,长热一方沃土。 14 玉门关。 脚下一条路,头上一片天,化作心中的圣偈。 15 阳关。 阳光钢凿一般,穿透两千年的时空。太阳花燃烧, 红土地燃烧。 一首诗。雕塑一座不朽的关。傍晚的风中,远行的 诗人,呼唤故人,悲怆地敲门。 站在阳关上,阳光从头顶浇铸,钢铁一般坚硬。 16 鸣沙山,沙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家。 沙子在奏鸣。无休无息的鸣沙山,无数的沙子,无 始无终地鸣叫。 白天也鸣,夜晚也鸣。1715米高度地响,40公里长度地响,20公里宽度地响,四、五十度倾斜角地响。仿佛海涛在响,雷霆在响,铮鼓在响,梵月在响,天籁在响,响成大地的回鸣,宇宙的协奏------ 鸣沙山,这一次我终于把双脚与双手伸进你的血肉之中,触摸到了声音的形状,看见了声音的颜色,感觉了声音的温度,嗅到了声音的味道,感悟了声音的旋律。我终于领悟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风与金黄色的沙子,奏响金黄色的交响,无边无际,无头无尾,似乎刚刚起了头,又似乎刚刚结了尾。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又刚刚开始。神奇,宏大,庄严,震撼。无欲则刚,不平则鸣,浑然天成。大音稀声,处动若静,至纯若杂。大象无形,大美若陋。杂然相陈,浑圆若一。这些哲学的沙子,以阴阳为内核,发天籁之声,成自然之形,唱彻宇宙,奏鸣肺腑。了然顿悟,终成至境。 月牙泉呢则是鸣沙山的眼睛。永远睁着,永远明净。风来了,听沙鸣,心事浩茫连接天宇;风去了,敛声屏气,抚平心灵的伤痕。 许多沙子在归来的路上死了。活着的沙子,叫醒酣眠的风,雷鸣一般倾诉。 鸣沙山,不鸣奈何, 17 一颗树,是一处风景。走近或走远,都是一道永远的风景。 一处绿洲,是一个世界。走近或走出,都是生命的摇篮。 一颗石头,告诉你一切。白天或黑夜,都一样地参透风月。 星 即使睡着了,也簇拥着太阳。在光明的另一边,孤独的夜行人,眼睛闭上了也能看得见。离开太阳,也不离开夜的天空。 为什么那么放胆,为什么奋然前行,凡有阳光都有黑影。黑夜里没有影子,只有孤独的行路人。 阳光下怕就怕永远驱不散赶不走的黑影。黑夜里担心的是一些冷光,哪怕突然一闪,都会叫人失足,都会叫人迷失眼光。 在光明的白昼,看到柔静的夜色。在深暗的夜空看到温暖的晨光。总是这么轮回旋转,飞向谁也无法预知的地方。触手可及的芳邻,却是无法预测的遥远。永恒的燃烧,在循环往复的黑夜里,永恒地孤独,永恒地寂寞。在无垠的夜空里,挥洒苦涩的柔情。 在黑夜的另一边,星星闭上眼睛。行路人依然孤独,身后还有一个自己的影子。 燃烧自己,与黑夜做伴,终生无悔。 小 草 这是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草,始终附着在地面上,所有的根都往地下,所有的茎叶一律往上。一年复一年~总是长那么高。一岁一枯荣~装点地面。如果没有小草~地面也会死去。即使秋风抽干了生命的绿汁~在寒冷的冬季里瑟瑟发抖~依然挺立着身躯。 虽然矮小~却从不爬下。虽然开着一些细碎的小花~如果不仔细寻找连花的影儿都觅不着~但依然灿烂~正如少女的笑脸和多情的眼睛。 虽然寿命很短~绿色的足迹从来走不出一年的光阴~却从不气馁~从不退缩~从不失望~从不消沉~正如碧天里的星星~是大地上的眼睛~给生长的土地一点慰籍和希望。 小草~虽然作不成大树~依然渴望生长。地有多广~就走多远,山有多高~就攀越多高。装点地面的永远是不起眼的小草。假若没有小草~无论多么厚重的土地~都有可能因贫瘠而死去。 当一个农民的儿子 当一个农民的儿子,也不容易。 你必须从小学会耕田犁地,插秧收割,种麦打场。学会辨别庄稼与杂草、益虫与害虫。还必须学会辨识真假种子、化肥、农药、地膜与信息,还必须学会向城里 人撒谎。 长大后,你必须学会进城打工,学会干城里人不屑干的脏活、苦活、累活,学会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包工头打交道,学会死乞白懒地讨要工钱,还必须学会忍受城里人的白眼和唾弃,还必须学会过斑马线,讲普通话。 你不能与土地生疏,也不能与城市的大马路生疏。不能对土地与庄稼撒谎,不能对老婆孩子撒谎,也不能与城管和警察叫劲,更不能与雇主顶牛。你脚踩两只船,同时走水陆两条道。 当一个农民的儿子确实不容易,头上的草帽不能不要,脚上的皮鞋也不得丢掉。 当一个农民的儿子,你必须用汗水换来金钱,还必须用汗水种出庄稼,填饱肚皮。你必须走出去闯荡世界,又必须回到家里。 一副扁担两头跷。你的身子多半在城里,你的心思多半在农村。你是水陆两栖,有旱有涝。你离土不离乡,思乡又恋城。你是农村的流民,城市的打工者。 破 壳 而 出 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 一枚枚椭圆的鸡蛋,光滑而明亮,似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工艺品。看得出来,蛋壳越来越薄,里面的小生命似在蠕动。这是母鸡得意的作品,即将创作完成。从不离窝,决不擅离职守,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整整坚守了 二十一天。紧紧地抱着,暖暖地孵着,母鸡把一生的温暖都渗透到蛋壳里面去了。终于,一个接着一个,鸡雏儿破壳而出,圆嘟嘟,毛茸茸,母亲把生命传承给了鸡子们。 如今,这鸡子们都在恒温室里孵化。电灯的光热催成了鸡子的早熟。得不到母鸡翅膀的呵护,温情的链条嘎然而断。亲情在人工的自然中打了一个折扣。鸡们失去了一些本色。 眺 望 站在一座山顶上眺望远处的山逶迤而来,近处的山逶迤而去。山中有山,山外有山。山下有的人乘车而去,有的人步行而来。有的人来去匆匆,感觉总有走不完的路程;有的人步履悠闲,总是那么恬然自得。而路呢总在他们脚下延伸,弯弯曲曲,总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山呢总是把路扭住不放,忽而展现在你的眼前,忽而藏起来让你寻它不到。只有踏实地走在山路上,才知道这路不管多么曲折多么不平,总是离不开山的。一直往前走,总会找到一个出山的岈口。 没有雨雾的日子,站在大山顶上眺望。山环绕着,腾挪着,生长着,一直抵到天上去了。一直看下去,看尽的是天,看不尽的是山。忽然想长一副坚硬的翅膀飞过去,我就是天外来客。跺一跺脚,我依然站在山顶上,脚下是坚实的黄土地,长满野草,小虫子们嗡嗡地飞来飞去。 山下,一片忙乱。牛羊走动,车轮滚动,人头移动。 书 1 不长眼睛,不长手脚。 谁认识它,拥有它,就会有一双看透世界的眼睛,开创世界的手脚。 谁想活得更长久一些,最简便的方法是把思想的脉息留存在书里。 强权可以占有一切宝贵的东西,而思想的宝藏永久属于公众。 海水汪洋,我只取一瓢,润泽一生一世。 2 黑夜一页一页地翻开,阳光从纸缝里一缕一缕地漏出来。于是,天亮了。 下雨了,起风了,雨点儿打湿了天头眉脚。打一个盹,猛然睁开眼睛,固守的城池,兵临城下,依然坚硬。一位弓箭手,跪卧在城外,箭袋里的箭镞散落出来,落满了晨霜。偶尔有一颗星星从云层中挤出来,眨一下眼睛,又躲进云层里睡觉去了。 突然打一个哈欠,吹出一口浊气,落下两个标点, 一个叫“,”,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叫“~”,惊叹人类的履历表多么荒唐,多么不堪回首。 会 晤 这一次,伫立在村口,与一棵老榆树对晤,我心生层云。绿色,黄土地的生命,小山村的灵魂,黄昏里牛羊的伫望。 曾经有一颗鸟蛋,从老榆树上的巢里掉下来,砸碎了鸟儿一生一世的梦想。曾经有一些斧头,砍碎浓密的树荫。如今远方的沙尘暴年年侵袭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那时,我为伐倒一些树木欢呼雀跃;此刻,仰望着榆树,我无语凝咽,觉得孤独而凄凉的不是这一棵老榆树,而是我自己。 健忘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忘怀疼痛,怀旧又使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追念先祖。许多土生土长的留鸟们背井离乡,许多冬去春来的候鸟们另觅家园。曾经的鸟语花香,草长莺飞化为天空的绝版记忆,大地的伤心往事。风沙一次又一次地剥掉大地的肌肤。紫外线无遮无拦的灼伤牛羊的眼睛。 黄昏里,风卷尘埃。殒命的树叶沙沙地落下,如泣如诉。我不知道,哪一片叶子是我的啜泣,我的哀鸣, 假 如 假如雨水打湿了衣衫,那不是雨的过失,那是冒雨的人没有带雨伞。 假如尘埃迷蒙眼睛,那不是风的过失,那是顶风的人没有戴上眼罩。 有多少冷雨得时时躲避,有多少寒风得处处防备。即使把自己养在玻璃屋里,也会受到风雨的侵蚀。预报风雨,规避风雨,方能化害为利。 人生就是历程,路上有丽日晴天,也总有风雨,但我不会因为风雨而退缩,而躲在深闺不上路。只要生命还在生长,淋湿了,找一把雨伞;迷眼了,拭一拭眼睛,尔后,奋然前行~ 晒 今天,春光迟迟。 我翻出一些旧衣衫,晾晒三冬的寒霜。 门外,飞过一声鸟叫。心弦拨动春鸣,光明从柳梢芽里出发。 岁月如流水,生活里沉淀日子,一根一根脱落的头发点数一个个时日,谁也逃脱不了时间。 春天里,交出烦恼,交出心事,晾晒,风化。 春草从地下萌发,风雨从空中酝酿,庄稼从田地里生长。 春天的阳光凉晒冬季的衣衫。 从东升直至西落,牵着阳光不松手。 风 1 风握紧的拳头擂动山门,山谷响起一阵回音。门开了,山坡上空空荡荡,山谷里冷冷清清,唯有风遗落一曲阳春白雪。 风伸出一根指头敲麦地的门,里面呢呢喃喃一串呓语。敲开第一道门,冰碴子刮伤它的眼睛。它挤进去,留下一些春天的种子。 风用心去敲农家的门,紧闭的门扉轻轻开启。拾掇耕耧的主人深深地一口呼吸,把它敛进心里,和着春天的脉搏一起跳动。风兴奋了,翩然而舞,大地上涌动绿色的乐舞。 风轻轻地吹,山坡上的杂草与鸟雀和鸣。 蓝天白云,风看见一朵百合花含苞欲放。 2 起于萍水,山林,大漠„„起于天空,地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谁都知道,谁又都不知道。 就那么刮着。力量,速度,方向,或生或灭,都由自己作主,都是内在的。谁都看见,谁都抓不住。 非常轻盈,又非常沉重;非常细小,又非常巨大; 非常有利,又非常有害;非常温暖,又非常冷酷。面对建设,它也建设;面对毁坏,它也毁坏。顺势推进的地方,它万分温和;企图阻挡的地方,它千倍百倍的迅狠。本无善恶。因善而善,因恶而恶。站在风中诅咒风的人,风也诅咒他。 在地上行走,与我们擦肩而过。在空中行走,与云彩相伴而行。冷雨霜雪中总有它的身影,大漠戈壁上总有它的足迹。天空是它的家,大地是它的床。世上没有静止的风,运动是它的天命。自由是它的灵魂。失去自由,生命便在瞬间消逝。 风啊,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记 忆 汪汪,爬在村头的老黄狗只吠叫了两声。我把一面镜子送到它的面前,往事在它的眼中闪亮。老黄狗匆匆跟过来,摆着尾巴,伸出舌头,把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胸前,吱唔吱唔地在说着狗语。我听懂了,它要我重新掏出小镜子,唤回失却的记忆。 许多好朋友都从眼前消失,多少年过去了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我不敢再拿镜子惹得老黄狗流泪。许多照过我镜子的人,最后都走了。只有老黄狗还爬在村口,守侯一个一个回家的灵魂。 三家庄的那棵苦杏树又开满了花,想吃酸杏子要翻三道墙爬一道坎。那里有杏花姑娘整天守候,老黄狗是 她忠实的伙伴。那一次,我从土墙上摔下来,跌破了脚和手,她才惺惺地给了我两颗毛杏。老黄狗还狠狠地瞪了我两眼呢。上星期,她从千里外的地方带着胖乎乎的儿子来看望我,说她也非常想念苦杏树下的时光。 走在村子里,都是一些陌生的眼光。我掏出小镜子寻找那些熟悉的背影,镜子里只有老黄狗苍茫的眼神。 玻 璃 每一种和谐的情谊,都需要一道玻璃的呵护。 玻璃让人站在外面看景致,里面的景色很动人,很接近,但不能走进去亲近。里面的风景很美丽,很耀眼,但不能打开玻璃经受风吹日晒。距离就是美,就是真,就是善。一旦拆除篱笆,满园的青草就会遭受践踏。 玻璃很容易被玷污,需要每天用真诚的棉纱擦拭。不为灰尘遮望眼,里面的风景才每天都是新鲜的。玻璃很脆弱,哪怕是一次不小心的撞击,都会粉身碎骨。用心呵护它,不让它受伤破碎,里面的景致才保证完好如初。没有人愿意弄脏玻璃,也没有人甘愿砸碎玻璃。得到心灵呵护的友情最真,也最能长久。 偶尔不小心打碎玻璃,满地碎片晶莹,如无数的眼泪,洒在地上,闪闪烁烁地忏悔。 没有玻璃的窗户不能引来阳光,得不到呵护的友情不能长久温暖心灵。给窗户装上玻璃,打开或关闭,都是透明的。洁净的玻璃映照阳光,也映照心灵,温暖生 活。 爱 酝酿爱是一种功德,奉献爱是一种自我升华,享受爱是一种快乐。 在人间,如果还有一种东西值得珍惜和永恒的存在,这便是爱。没有爱的人间,正如失去光的世界。心灵的黑暗将无可挽回地窒息整个世界。 正如正午的阳光,也有遗漏的地面。遗失爱,便是丢失阳光和温暖。 地狱为什么令人恐怖,因为据说那里面只有魔鬼,没有爱。人间地狱为什么令人毛骨悚然,因为那是一个失去人性的魔窟,爱的光芒被血色吞没。 爱是黑暗路途上的明灯,爱是阳光。传递爱,便是传递生命的火焰、智慧的火炬。拥有爱,享受爱,便是拥有温暖、享受温暖。哪怕是呼吸一丁点爱的空气,享受一缕爱的阳光,一生便也生辉。 人人献出一点爱,这世界便充满爱的阳光。 温暖无声 默默地,只几天功夫。绿了干旱,绿了冷寂,绿了山坡,绿了牛羊的眼光。 这里,没有汤汤的河流,没有叮咚的山泉,也没有滋润心脏的潜流,整个冬天里也没有下过一场雪。然而,草根把一个冬天的积蓄全部释放出来,山坡上满是睁开的眼睛,嫩嫩的,绿绿的,惹得牛羊慌忙的四蹄抽了筋,满嘴的牙齿饧饧的,嚼不动一根干草。 是谁抚摸得这满山的野草心热而律动呢, 风声轻柔,大地无语,春雨正在天空的那一边酝酿。 大山深处,农家院里,炊烟袅起。过路的陌生人在母亲含而不露的笑脸里加快了脚步,牧羊人甩出一个响鞭,坚硬的蹄子踏碎了一地晨光。小巷里,熟识的脸孔传递熟识的笑容,如大山迎来朝阳一般,天天如是,天天如新。温暖从心中涌出,灿烂从心中孕育。 大爱无声。山坡上的小草感受到了,追逐青草的牛羊咀嚼到了,过路的陌生人感触到了,天空中的小鸟倾听到了。不势声张的爱啊,宇宙里恒星照耀般,永恒而温暖地存在。 山上,那两棵树 偌大的山上,生长着两棵不同凡响的树。树下面是青青的野草,深厚的黄土地。鸟儿们追逐,虫子们和鸣。清晨的阳光把一些斑驳的影子洒下来,给这里活着的,生长着的东西一些温暖,一些慰藉,一些鼓舞。我站在两棵树之间,遥望蓝天。高天上有许多鸟儿自由地飞翔,空气里流动着清新和舒畅。我用心灵丈量两棵树之间的距离,也仿佛离开了地面,轻轻地上升到空中,翩翩地 飞翔。 在这一座大山上,现在只有这两棵树。我不知道两棵树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么远,但我深刻地感知这两棵树正在阳光下生长。土壤一点一点地松动,根系一步一步地挪动。微风吹来,枝叶互相倾诉着,呼唤着,正如山间的精灵,在黑暗的夜里呼唤黎明。两棵树正在努力地靠近,靠近,就可以轻轻地拉拉手了,羞涩地吻一吻,企望打动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奢望熟识的、陌生的人们给一些赞许的目光。一些小草在它们的周围疯长,企图在这地面上织出一些结实的网,阻止两棵树靠近的脚步。猫头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在它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怪声。安闲的小虫子们不知道谁领了个头,嘤嘤嗡嗡地叫起来。我站在两棵树之间,从黑夜里凝望白天,把白天积攒的阳光,送给暗埋在地下的根脉。轻风吹来,枝叶上流动着绿色的血液,水一样透彻,梦一样轻柔。 这一座山上的两棵树,静静地生长在那里。风来了,动员所有的树叶抖擞抖擞精神;雨来了,张开全身的毛孔,把每一滴雨水都当作营养,吸进根脉,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两片树叶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凝视,却又无法互相抚摸。眼光里传递着倾慕,向往,关爱。一旦机会来临,便会毫不犹豫地亲密,哪怕是短暂的一瞬,哪怕是在万物沉寂的暗夜。心灵的碰撞,感应,沟通,正如没有距离的接触,亲密得睁不开眼晴。那无数的叶子,簌簌倾诉,相思无限。我站在两棵树之间,看见鸟儿飞过天空,阳光洒满大地。是谁抛下彩色的弦线,拨动我的灵魂;是谁播下金色的种子,长绿我的心田, 偌大的山上,为什么只生长着这样两棵树,是谁规定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有多少种树,就有多少种生长方式,多少种倾诉,多少种爱情。树长在地上,而根脉永远埋在地下。人们注目地面上的喧哗与繁盛,地下的根才是命脉所在,灵魂所在。我站在两棵树之间,看见一些树悄悄地撤退,一些树不可挽回地枯萎。清晨的阳光静静地洒下来,抚摸一千片、一万片的叶子。两棵树努力地生长,努力地接近,接近。 镜子与哈哈镜 想从你的眼里,看到我的美丽,总使我失望。 本无见疵之罪,丑陋的女子总是回避。面对毁容的少女,善良的医生总把你藏在腋下。 其实啊,你不过是一面镜子。丑的东西,正如美的东西,是遮不住的。表面的美难掩内心的丑。谁都知道,不用照镜子,美丽的罂粟骨子里盛满了毒汁。表面的丑陋是上帝不小心不留神造成的,而内在的美却是自己修炼成的。这不怪上帝,也难咎镜子啊~ 每天照一照镜子,知道自己的真面目。这确实是镜子的大功德啊~ 哈 哈 镜 一个盲人走近哈哈镜。 哈哈镜哈哈地笑。盲人也哈哈地笑。 哈哈镜看见盲人哈哈地笑,盲人听见哈哈镜哈哈地笑。 一群围观的人哈哈地笑,哈哈镜哈哈地乱笑。你笑,我笑,他笑,大家笑。人看着镜子笑,镜子装着人们笑。看见的笑,看不见的也笑;听见的笑,听不见的也笑。人不知道镜子笑人,镜子不知道人笑镜子。笑啊笑,都是一副嘴脸,都是一样傻笑。 对 镜 可怕的发现,在影子和我之间还存在一个我。 是我走进镜子,还是影子走进镜子,抑或是另外一个我走进镜子。可怕的对称消失了。 转过身,只看见脚下的影子。镜子里,一个我看着我,还有一个影子。 天地玄黄,翻一个跟头,倒立着,一些影子张牙舞爪。 镜子里,看见了谁, 我坐在我的背面 夜晚,我悄然坐在自己的背面,和自己背靠背地晤谈。 我的背影遮住了背面的我,背面的我的背影遮住了 我。我的心里沉重悲凉,背面似有一股冷气攻心。 “我小时候拿过人家的东西,长大后又拿过公家的东西。”我无限悲哀,不堪回首。 “谁没有不幸的过去,重要的是珍惜现在。”他想要忘却过去。 “我内心愧疚,常常失眠多梦。内心的疼痛压迫得我步履蹒跚。” “内心的疼痛是给过去支付的赎金。抚平过去的悲哀就是铺就现在的路途。”他把背影压在自己的身后。 三十年了,过去的污点一直是我心头的一片阴影,遮挡我的眼光,压迫我的呼吸,叫我不能直道而行。我的心口经常地疼痛,伤口经常地发作,像一把锥子经常从背后刺击我的心扉。夜梦中,我经常被人喊叫着追打,我的手脚经常被人拉出去洗刷。 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过去了,许多记忆都忘却了,许多人物都在眼前模糊了,唯有那些个情景历历浮现,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我脆弱的神经,一遍又一遍地撞击我泥沙俱下的堤坝。它要把我压倒吗,把我冲垮吗,它要羁绊我前行的脚步吗,窒息我求救的呼声吗,它要继续在我心里制造阴影让我不得新生吗, 背后的我站立起来,一把挺起我弯曲的头颅。 我大步走过去,打开紧闭的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吹醒我昏沉沉的头脑,让明丽的阳光照耀我迷失的眼睛。眼前百花盛开,耳际鸟雀啼鸣,春天的景象焕然一新。 多么沉重的阴影,笼罩我的心头,让我对于过去总是不能释怀,对于现在总是看不到光明,缺乏应有的信心和勇气。站在明亮的窗前,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告别 过去,轻装上阵,开拓未来,迈步前进。” 背后的我也并立在我的身旁,诚恳地告诫:“切记住,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应当把过去的不幸当作现在的财富,铺垫通向未来的道路。” “让过去成为过去吧,让现在造就将来吧。把过去的伤疤切下来,陈列在思想的橱窗里,经常擦洗,经常反照,让未来干干净净,健康安全。”拉着并立着的我的另一只手,向着阳光起誓:过去的阴影消散了,心上的伤疤愈合了,心中的鸟儿飞向了新的天空。 放下自己的手,寻找背后的我。晴空下只有一个挺立的我。 时 间 一株野草悄悄地吐出嫩芽。山中一冬无雪,早春无雨。时间的指针拨醒酣梦。 刹那间,山泉涌动,荒山震颤,田野酥发,小虫子躁动。流云水花花的,擦拭时间的镜面。 我俯下身子,采摘一片草叶,放在嘴里,把时间的倩影咀嚼。甜甜的汁液染绿我的心扉,稀释我的血液。时间把我的每一个细胞都代谢得活活泛泛。 我宁愿加入野草的行列,做一株不知道名字的小草,把春天的原野点缀,给荒寒的大山一点绿色。 和 谐 小草与大树,野花与名卉,泥沙与矿石,小溪与大海,飞鸟与鸣虫,村姑与名媛,阳春与白雪,竹板与钢琴,茅屋与大厦,篝火与霓虹,乡村与都市,都有一些声音,都有一些空间,长调短调,高音低音,宫商角徵羽,抑扬顿挫情,杂而不乱,衰而不靡,百鸟和鸣,交响成诗。阳光下有阴影,风雨中有火光。 如果回首,心中埋藏着一些忧伤的记忆,眼里还留着一些病苦的阴影;如果徘徊,脚下的道路依然坎坷不平,地上的大树还要积压小草,晴天下还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歌声里还有一些呐喊,欢笑中还有一些悲鸣。 然而,然而,过去的一切终成过去,眼前的泥泞拌不住前行的脚步。正如森林生机勃勃,迎接阳光的不仅是高大的乔木、名贵的花草,还有低矮的灌木和一些没有名字的野草,以及一些不需要名字的小虫子,相依、相携,共有、共享~ 大同世界,同此和鸣。 几个标点符号 人的一生,其实啊,只写着三个标点符号。 回头一顾,昨天是一个省略号。许多积怨,许多喜忧,许多缺憾,都叫省略;许多幻想,许多空谈,都无须再说。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留下一串脚印,做今天的镜鉴。 低头一看,今天是一个顿号。一步一顿,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一句话的中间需要停顿,换一换气,运一运力,继续往下说。宛若邮旅之中一个驿站,宛若和乐中一个音符,抑扬顿挫地落在地上。 抬头一望,明天是一个问号。岔路口要问,陌生人要问;许多不懂的事要问,许多不明的理要问。这也要问,那也要问;天也要问,地也要问。问自己,还要问别人。问活,还要问死。问清楚,还要问糊涂。一问到底,阅历才更丰富,人生才更多彩,歧路才变通途。 世界公民 是白皮肤,还是黑皮肤,一样的血液,一样的脉搏,一样的冷与热。伤口,一样的流血。心脏,一样的律动。 是黄皮肤,还是棕皮肤,一样的大脑,一样的思想。一双眼睛,一样地寻求美的世界。一双手,一样地建造快乐的家园。 一只羔羊,降生在欧罗巴的大地上,是可爱的羔羊。降生在阿非利加的土地上,同样是一只可爱的羔羊。纵 然毛色不同,但眼光里流动的同样是善良与憧憬。面对豺狼虎豹同样退避。在春风吹拂的大地上,同样寻觅青青的野草。 在风雨交加的冬夜里,看到的是黎明的天空;在电闪雷鸣的夏季牧场,守护受伤的羔羊。 在废墟里,寻找一块完整无缺的砖;在荒漠里,掘一眼甘甜的清泉。 在牙齿与牙齿的龃龉中,渗透一些人性的唾液;在刀剑与刀剑的摩擦中,铸炼和平的模具。在人与人的碰撞中,用思想垫底,把一些受伤的心灵轻轻地放下来,不让他们受到双重的伤害。 面对掠夺、杀戮,呼唤每一个人都应当公平地享受生存与发展的权利;面对压迫、摧残,呼唤每一个心灵都应当自由地呼吸,每一个大脑都应当自由地思想。 世界原来是一个村一个社区,地球上所有的民族和人种本来就是一家人。一样的血液,一样的脉动;一样的向往,一样的追求。 地球村里的一切生物,都应当和谐共处。阳光一样灿烂,花草一样妍丽,鸟兽一样奔放,江河一样清澈,土地一样肥沃,天空一样碧蓝,空气一样洁净,呼吸一样舒畅,生存一样平等,生活一样和美~ 战争、野蛮、毁坏,其实并不是无可避免的悲剧。 阳光,终究将从心灵把温暖流淌到心灵。 远 行 翻过这座山,便无涯了。 霜叶一地,染醉了秋天。酒醒时刻,便是冬天。很早就出门了,三十年的山路,曲折了腰板。三十年的风霜,斑白了鬓发。回眸凝望,早晨从中午开始。有一句很美的广告词,叫做美在沿途的风景,更在看风景的心情。诚哉斯言,过程是最美的。所谓目的即成熟,如风霜染醉的秋叶,梦醒时分便是无常。 足迹,清清楚楚地留下来,躺在路上。泪水,化作烟雨,打湿路边的野草。摸一摸,都还温热着呢。 山路蜿蜒,磨破了脚掌,磨硬了骨头。 又是霜风雪雨。又是晨曦初露。又是残阳如血。 远行的人儿,一定要带好雨具,小心冷雨打湿。 翻过这座山,路在天涯。 火 焰 是火焰,总要燃烧。 是费翔唱的吧:“我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地燃烧。”那一年把大兴安岭烧了个稀里哗啦,万众怒目,横不得撕烂唱歌的嘴。这歌,几年里都听不到了,差点成为埋入地下的文物。 其实,只要是火焰,总会燃烧的。不择季节,不择地点,不择对象,不避风头,把碰到的事物无情地变成它自身。 雪埋不住火,从死灰中复生,把自己烧成火焰。 只要火种尚存,哪怕是一根干柴,一把杂草,一块 牛粪,都能烧成一把火焰。 白天,燃烧太阳;夜晚,点燃星星。 哪怕最后一缕,还具有无可否认的光芒。 一种真实的存在,无所畏惧的力量,崇高的真实。 追 寻 我在阳光下寻找你。昨夜清晨,你的倩影定格在何方,爬上山坡,气喘吁吁。透过高高的白桦林,我的灵魂追逐金色的太阳。我在风雨中寻找你。电闪雷鸣,一把红雨伞飘过潮湿的雨季。你的柔纱飞向何方,冲破雨雾,淌着汤汤的雨水,我的心灵追逐绚丽的彩虹。 爱人,爱人,我的孩子他在哪里,太阳送给金色的羽,彩虹送给七彩的翼,他在哪里生长,他在哪里躲避风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还会像蛹一样从你的腹中爬出来蝉蜕,还会像鱼儿一样在我们的周围游来游去吗, 夜色太深,海水太冷。阳光在夜幕面前止步,在水面上蹒跚。我看见无数双大手攫住你的灵魂,你徘徊,负重。风雨中,没有孤独的影子。我的孩子,胎死腹中。 我在夜幕下寻找你,在那个迎春花绽放的黄昏。花香搅扰着夜色,迷迷乱乱。我散乱的脚步迷失在陌生的街头。许多街灯像尖锐的利器划破了夜色,许多歌唱像醉汉的呓语污染了空气。夜色如水,玄黄而浑浊,沉重而凝滞。一些微笑,如高天上的寒星,透彻骨髓的冷艳而颤抖。淌着夜色,我的灵魂追逐黑暗的心跳。 爱人,爱人,我的永远的家园她在哪里, 她会随着我心灵的律动而生长吗, 在心里攥着 朋友啊,我无类别的朋友,你可知道:太阳把光与火紧紧地攥在手里,万物就温暖了;蓝天把风和云紧紧地攥在手里,大地上就没有风雨霜雪;海洋把水紧紧地攥在手里,鱼儿就自由地游走;大地把土壤紧紧地攥在手里,生灵就自然地生长;天空把空气紧紧地攥在手里,人间就舒畅地呼吸。 人啊,把自己的骨头攥在手里,攥着,攥着,就硬了。把万物攥在心里,攥着,攥着,就自然和谐了;把爱攥在心里,攥着,攥着,人间就温暖了,世界就太平了。 朋友啊,我亲爱的朋友,在风雨中攥住阳光,在寒冷中攥住温暖,在战场上攥住鲜红,在黑暗里攥住光明,在自然万物中攥住和谐,在人世间攥住一颗爱心,我们的世界将是一个令神灵也要向往的天堂。 苍鹰在天 夕阳收束金色的羽衣,天空布满血丝。一只鹰,一个黑色的秤砣,从天空中砸下来。一枝利剑,从天空中 射下来,中的。一只老兔子惨叫,悲鸣。 这是最后一次的冲锋。最后一次的搏杀。 这是一只富有经验的兔子。嘶叫,蹬踢,挣扎,决不回头。它知道哪怕留下半身的血和皮,也要保全一身性命。挣脱就是此岸,回头就是彼岸。它很想延续生命,前方的青草多么诱惑。 老鹰伸出利爪。只等回头,一次,瞬间即可毙命。谁能料想,弱小的生命竟这样顽强。不要命的挣脱,要命的下不了利爪。 一切都在生与死的隘口邂逅。失望的猎人收获最后的晚餐。 老鹰不知道,不要命的兔子把它拖进了一个预设的大网。兔子不知道,它死命逃进去的是一个要命的陷阱。 一只老兔子就这么死去,撕烂的皮上还留着前一次搏斗的伤疤。一只老鹰也就这么死去,没有任何的预兆。就在从天空俯冲下来的那一刻,它还充满信心,蓝天依然在翅膀上面伸展。 黄昏的麦田里,猎人收起一张网。老鹰的翅膀扇动了一下,收敛蓝天。夕阳啊,难道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晚霞啊,难道你就这样匆匆地离去吗, 谁能说老鹰的死亡是一种偶然。是战士就得战斗,哪怕血洒疆场,哪怕误入陷阱。谁能说兔子的死亡是一种必然。是生命就得保全,谁能料到眼前的避难所竟是诱使投身的死地。 要保全你有一千条理由,要诱杀你不需要理由,只要设置一个陷阱。自投罗网,难道还有谁辩护吗, 在一个尘世的黄昏,猎人藏起刀枪,收起一张罗网, 同时嘴角收敛一丝微笑。一只弱小的兔子就这么走投无路地死去,一只老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是因为捍卫生命的尊严,是因为搏击长空的激情,是因为猎人阴鸷的眼睛,或者黄昏挥洒的一些鲜血,或者什么也不是, 也许,也许吧。 苍鹰在天。 幸福像太阳一样温暖 这是一年中醉人的时光。丰满的空气送来阵阵醇香。 艳红的苹果,金黄的梨,压满枝头。风儿一吹,一颗、两颗,扑啦啦,落下来。旺盛的果园,一步一步地走向美丽的顶点。每一个果子,都闪耀着刹那的光辉。等待了一年的土地成熟了,即将幸福地分娩。 年轻的母亲刚从产床上下来。没有血色的嘴唇蠕动着,咀嚼着,回味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生命原初的动力,升腾着,凝聚着,弥散开来。空气里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一丝豆芽一样的微笑,从嘴角掠过。仅仅一瞬,幸福像太阳一样温暖,看得见,感受得到。 她忘记了痉挛,忘记了疼痛。臂弯里紧紧地收拢她的成就。就在昨天,她还痛苦地呻吟,还抱怨做女人怎么这样地艰难。现在,她发现了自己,重新回到了生命的原点,感受到了生命无尽的张力,从这个鲜嫩可人的肌肤上。她把手轻轻地拢住小屁股。这是她培育的小果 子,生怕不小心掉到地上,摔破一点皮,擦伤一点肉。她觉得刚刚从一个圣洁灵异的神湖中沐浴而归。拢一拢汗水、泪水沾湿的头发,她沉醉了,要在这一片丰收的田地上甜美地睡一觉。 她迷醉着眼光,恍惚中走进果园。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成熟的果子,一个又一个,甜蜜地坠落。世界的一切,宇宙的一切,仿佛都凝聚在这一个果核里。她亲亲地吻一下,一种辉煌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这一个小小的果核要成就一切的生命呢。天地玄黄,宇宙在她的眼中飞转,膨胀。 瞬 间 遥远的惨叫,灼伤我的心灵。空气里弥漫着惨痛,呼吸窒息,眼睛里一滴一滴,鲜血迸流,在心尖上颤抖。 “我被车撞了~”遥远的呼救,咬碎雨点。夜的长街,灯光朦胧。失手的花瓶,失去知觉。一些轻微的裂痕,用无法看清、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四周蔓延。瓶里的水越渗越快,花儿失去了水分。瓶上的桃花随之凋零。陌生的声音挤扁了长街,谁也没有在意。别碰,它碎了。我的爱人,在心尖上呻吟。 “我—不—行—了„„”生命的张力撕碎雨帘。吃点奶吧,加点油吧~坚持,坚持,坚持~迈过这一道槛,夜的前方还有灯光,依然闪烁。许久,许久。伤痕自行扩大。没有声音,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静静地等待。雨住了,天空不忍心继续流泪。“我在哪里,~”深远的隧道 里传出回应,仿佛幽泉从地府渗出。别碰,灵魂正在它生长的那个地方,修补裂痕。我的爱人,在心房里跳动。 此岸,桃花还是那么灿烂的盛开。彼岸,夜的帷幔,慢慢地,无可挽回地,逃遁。 对 流 天气预报,午后将有强对流天气。 赶路的农夫说:“老天爷,等几天吧~我种进田里的种子还没有发芽。”侍弄梨树的果农说:“风啊,来得轻一些吧,我的花儿正在开放。” 开挖大楼基础的农民工说:“求求你啊,老天爷~晚上再刮风再下雨吧,我的半天工钱眼看就要泡汤了~” 站在家门口张望的母亲说:“等一会儿吧,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啊~” 卖雨具的店老板说:“风啊快些吹吧,雨啊快些下吧~让我痛痛快快地赚点钱吧~” 行路的司机说:“看来明天又要洗车了,真倒霉~” 坐在办公室里的官员说:“对流吧,只要不申请救济款,对流吧。” 大地一片混浊。我睁开眼睛,不知道对流是否已经开始。街上的汽车突然稠了,人流突然稀了。手拿砖头的伙伴,正稳当地站在脚手架上,卷扬机又送上来一些混凝浆。 风雨中,天地横斜,天色渐暗。 少 女 一颗山间的草芽,移置在都市的案头。忽然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脚步有些忙乱,空气有些异样,风景迷乱眼光。 黑暗的闸门压碎坚硬的路面,我的心兜不住沉重的你。迎春花开了,寒气依然逼人。初升的太阳带着露水,打湿你的裤角。鞋带松了,刚刚抬起的脚步,差些拌倒。打了一个趔趄,朝阳摇摇晃晃。 别让泪花植于地面,正午还有一段距离,身后的暗影很快就会收缩。别犹豫,别回头,早晨并非都是从黎明开始,有时候从中午开始,也是灿烂饱满的。活着的东西都可能受伤,生长的东西都可能委顿。花儿也有阴影,鸟儿也有哀叹。只要心中的那一轮太阳不落,不管植根在哪里,脚下都是丰腴的大地。 站直喽,别趴下。杂乱的人流里有你流线的倩影。黑色的眼珠上没有泪痕,微笑的脸庞上没有忧郁。留一点伤痕不要紧,怕只怕把伤痛装在心里,白白增加自己的负担。不要沉默,不要隔膜,我宽大的手掌是你疗救的床。睁大眼睛吧,路边荆棘树上的野刺,很硬,很尖锐。善良的羔羊不要靠近,不要受那花香的诱惑。目光,如钢钻,暗夜已被穿透,礁石已被击碎。坚毅,信心,憧憬,企望,一层一层,从心中生长。 我祈祷:苦难的那些日子永远不会重复~走在暗夜里,让头顶上的星星驱散阴霾。艰难的路上,一步一步, 稳重,踏实,向前~ 生 命 如一屡清风,轻轻地吹来,又轻轻地吹去。一些细屑的东西移了一点位置,一些微小的东西不知去向。回首来时的路,那么短促,一眨眼就走到了尽头,地面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风从风中来,又从风中去。风从风中生,又在风中灭,灵魂在空中孤独地漫步。 如一粒尘土,溅了起来,又落下。来自泥土,来自偶然的机遇,又必然地归于泥土。起点或许就是终点。一些泥土溅起来,地貌没有大的改观;一些泥土落下来,地貌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地面就是泥土的家。落在地面上的泥土一点也不孤独,也不寂寞。小草在地面上生长,春来绿,秋来黄,野火中根还埋在地下。走在地面上的东西,看起来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其实,并没有泥土实沉,骨子里藏着的都是些游走无靠的灵魂。不然,墓地上的小草为什么总是在风中叹息,为什么总是在细雨中流泪, 无边的世界啊,我最大的欣慰莫过于是一缕清风,一粒尘土。微风过处,花瓣飘洒,尘埃落地。我闭上眼睛朝向阳的山坡走去,那里有一捧属于我的黄土,正在翻新。 一 天 一天很长,坐在地上绕行地球一圈;一天很短,家里的老黄牛刚刚耕完一垄麦田。 一天里,一些东西产生了,一些东西废旧了。一些东西老了,一些东西年轻了。一些东西成熟了,一些东西腐朽了;一些东西复活了,一些东西湮灭了。一些东西保留了,一些东西流走了。一些东西走远了,一些东西走近了;一些东西上升了,一些东西沉降了;一些东西变好了,一些东西变坏了。一些地方变暖了,一些地方变冷了;一些地方变亮了,一些地方变暗了。 一天里,一些人只走了一步,一些人却走完了一生。一些人把一生凝聚成辉煌,一些人把一生糟蹋成豆渣。一些人走进人间,一些人走出生活。一些人用加法,一些人用减法。无论欢乐与哀伤,沉重的日子都像春天里的耕耘,一把种子,一把阳光,一路播撒在新翻的土地上。 手 假若人类没有手,世界将会更加太平与安宁。 打开《新华字典》粗略地翻一翻,有多少汉字与手关联。拿、抢、打、扒、扑、抓、挖、拆„„多么破坏性的字眼啊,看着它,令人心悸。 哪一场肮脏的交易不是亲手操办,哪一个诡秘的阴谋不是亲手谋划,哪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局不是亲手上演,哪一个无辜的生命不是亲手杀戮,哪一场罪恶的战争不 是亲手发动, 假若没有手,人类不知要避免多少是非与祸端。别人家的东西可能拿不掉,别人家的珍宝可能抢不掉,别人家的花园可能进不去,许多无辜的生命可能继续存活,许多美好的东西可能物各有主,许多无端的争执可能协商,许多屠杀的事情可能避免。人们啊,可能给别人少找一些借口,少涂炭一点生灵,少造一些罪孽。 谁的手,谁管自己的手?自己的手该伸向何处, 金 钱 金钱,你这阿什物~你仔细地听着,今晨我写着对你的四重咒语—— 铜钱阿,你胆大妄为,竟敢把湛蓝无垠的天空收敛成一个圆圈,围成一个栅栏,把人们都引诱进去。即使一线穿心,挂在墙上,也发着绿的光,生着锈,腐蚀人们的灵魂。你恣意肆行,竟然把深厚的大地凿成一个地牢,方方正正,深不可测,蛊惑人们往里钻,往里跳,谁要对你有贪心,你就卡住脖子不放,直至把吞进去的统统吐出,还得陪上一些性命。天圆地方啊,钱眼里只有攫取和占有的目光~铜锈了,诱使无数鲜活的心腐烂垫底。 铁币啊,你是铲,你是刀~把农夫田地上的收获,一刀一刀地铲尽,只留下一些伶仃的瘦骨,还要敲一敲,看看铲刀上有没有一点油水。把天下的财富,一刀一刀地铲起来,聚集在王公贵族的库房里,任其挥散,任其 腐烂。把饥寒交迫的人们一步一步地铲进深渊。把寡妇、孤儿的头颅慢慢地斩断。朱门里透出阵阵狞笑,茅檐下无助的生命在刀铲上滴血。你不认识穷人,寒舍里没有你的户口,只带一些穷人的体温,在广厦里常住。你是富人的身家性命。穷人是你的仇敌,富人是你的奴才~你驱使富人逼迫天底下的穷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你让油往油缸里淌,叫穷人连骨头上也不剩一点油水。你没有良心,你只知道占有。你挥挥铲,挥挥刀,穷人的田地、房产,以及穷人自身都归附到富人的名下。你是富人的爹娘,穷人的仇敌~ 纸币啊,你是软刀子~人一生下来就紧握拳头,都想把你攥住。可是,往往你役使人们的身体,摧毁人们的意志。辛苦一天,换来的不过是几张纸币;操劳一生,留在路上的不过是一些散落的纸钱。许多人费尽了心血,流干了汗水,最后成了你的债主,无法偿还。许多人被你活活累死,许多人被你叠成的大山压死。无数的穷死鬼,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穷。你杀人不见血啊~金钱的加减法谁都会,谁都无法精确计算。用金钱衡量的人生往往是负数,往往无解。纸币,看起来很轻,压在身上很重很重。许多刀剑击不垮的脊梁,被你一张一张地压弯,许多经受血与火的心灵,被你一次又一次扭曲,直至死灭,成灰。你是活人身上的枷轭,死人身上的绳索~ 金币啊,你是贵族~人制造出了你,你又把人变成机器。你把人分成等级,分成贵贱。你是一种身份,一种标识。你是财富的化身。人们为着拥有你而顶礼膜拜,而拦路抢劫,而杀人放火,而为非作歹,而丧失人之为 人的底线。一些人把你装进衣兜里,拍着胸脯炫耀:“啊,我多么富有~”其实,拥有金钱的人不一定富裕,缺少金钱的人不一定贫穷。人的价值本质上是以思想的尺度衡量的。不是吗,世上一些人腰缠万贯却贫穷得只剩下金钱,一些人身无分文,内心却是一座思想的富矿。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聚敛你,一辈子甘心做你的苦工;有些人视你如粪土,即使饿死也决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有些人看起来高贵得很,其实连一个金币都不值;有些人贫困潦倒,但无数的金币也无法赎回他圣洁的灵魂。被你俘虏的,都是把你看作比自己生命还贵重的人~ 金钱啊,你这缺不得、少不得,又多不得、犯不得的东西~人间的冷暖,世态的炎凉,都叫你一个“钱”搅扰着~ 象 棋 棋盘是这个世界上最简陋的。棋手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积攒晴天的智慧,在下雨天挥洒。身上的衣衫能打褶的地方全都打了褶。蹲着,或坐着,都是战士。 复杂多变的世界浓缩成攻守兼备的谋略。在空洞的汉河边缘,在没有篱笆的楚界,两军摆开阵势。蒋帅,在汉河与楚界的疆域上点将用兵。明修栈道,暗渡成仓。千军万马,生死较量。飞车走马,围魏救赵。十万精兵,士卒当先。卧槽一马,直取将军首级。虚拟沙场,灰飞烟灭。人生,在这里演绎悲欢;历史,在这里诠释得失。 雨水绵绵,遥望天空,时间长满了荒草。一声长叹,横七竖八,黄土地上留下一些散乱的脚印。 士卒,涉过汉河,一去不回头。坚实的脚印,是责任与使命的写真。火炮,终身都在寻找一个最佳的支点。用不战而屈人之道,诠释生活的艺术。战车,南北东西,横行独往。自由的车轮,碾碎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强力而孤军奋战,而屡遭暗算。战马,腾空而起,总不能特立直行。飞扬的鲜血总在拐脚的地方化作尘埃。声声嘶鸣,声声悲凉。大象,向那里冲锋,在那里牺牲,总离不开战壕和据点。守住家园,平安一生,是心中的愿景。双士,总是贴身护卫。蒋帅遇险,挺身而出,短兵相接。一腔热血,洒在疆场。谁是真正的英雄,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楚汉之争,早已消逝;四面楚歌,早已喑哑。 梦里,醒里,把自己下成一盘棋。风里,雨里,把别人下成一盘棋。一些棋刚刚开始,一些棋正在鏊战,一些棋没有下完;一些棋下成了残局,一些棋下成了和局,一些棋成为棋谱。一些棋永远没有结局。一些棋多解,一些棋无解。杯酒释兵权。柔软的善意能够战胜强硬的刀剑。智慧的天平无法承受战火与鲜血的重量。善恶与生死的较量,并非都在战场。 下一下中国象棋吧。把人间的罪恶与仇恨,把手中的刀枪与兵剑,把心中的不平与愤怒,都化解在无烟的战场。把人类的智慧与才智,都用来填补心灵的空洞与缺失。 生活如棋,人生如棋,世事如棋。 对一棵树的认识。根 正如早晨从中午开始。对于一棵树,我在半路上邂逅。那是怎样的一棵树啊,我放在心里思想。梦里,我从前认识的树,都从筛眼里遗漏,记忆的田野里一片寂寥,一片空白。是谁唤醒我,在我的心田种上一棵树。 谁说秋天不是种树的季节,春天的嫩芽,哪一枚不是从冬天的黄土底下孕育,~从前没有看见过,没有种植过,现在把它种在秋天的地面上,让落叶呵护,让寒露滋润。把根扎下去,就有希望。来年的春天,阳光下必定有它婀娜的舞姿。 树就是树,像春天的阳光。谁也没有谴责啊,为什么满脸羞红,错过季节,并不意味着错过生命。秋天种下去的树,在春天里照样开花,结果。 桃树,就是桃树。像她。像我秋天里的一个梦。经历短暂的春,经历风急雨骤的夏,经历繁霜浸地的冬,在酽酽的秋里,在浓醉得化不开的秋里,像我沉淀在心底里的一个梦,突然炸开的一个梦。我就叫她桃树,叫她生长在秋天里的桃树。我忍不住叫开口了。春天的桃花把美丽的花蕊呈献给秋天的景色,连秋天的云彩也生 动起来,染红傍晚的天空。 对于一棵树,我放在心里思想。说出来,就组成了一个完整美好的生命。 根 总在地下,没有出头的日子。偶尔露一次面,就被斩断思想杂念。 厮守泥土,从一而终。寂寞的时候,和花朵与枝叶捉个迷藏。秋霜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把它当作出路。 百年千年的期盼,都贮藏在泥土中。等到山花烂熳,它把心里的歌声送给阳光与大地。从此,水土不再流失,思想不再苍凉与贫瘠。 裸的东西 北方的雪赤裸裸地从天空落下,南方的雨赤裸裸地从天空降下,地上的水赤条条地从山涧流下。树木赤裸裸地站在野地上、马路边、宅第里,小草赤裸裸地长在山坡上、草坪上,花儿赤裸裸地开在阳光下。土地,岩石,赤裸裸地躺在大地上,把自己最丑陋、最老化的一面亮给风,亮给雨,亮给白天,亮给黑夜。 风裸着,阳光也裸着。从自然自由地而来,自由地而去。从土地上生成的东西,最后一点不留地还给土地,滋养土地。从天空中洒下来的东西,一点也不吝惜地留 在大地上,从不懊悔。不留下一点惊诧,不留下一点做作和伪饰。风知道,雨知道,天知道,地知道,人不知道。 这不是我坐在亭子间的梦,是活的眼见的裸。看着,经历着,身受着,认识人世间的真面目,感受世界的真谛,领略自然的风景。虽然雨雪来得不一定都是时候,树木花草长得不一定都是地方,洪水经常将田园冲毁,岩石也会把道路挤歪。 在草坡上,在水潭边,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有一种潜孳暗长的力量。心里头有一种声音呼唤我,剥离我,冲击我,净化我。我由不得地脱掉衣衫,剥掉伪装,赤裸裸地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把身交还给土地,把心交还给土地。与野草一起欢笑,与土地一起厮守。灵魂从七窍飞出来,在草尘上跌跤,在空中荡漾。赤裸裸的野草,像刀子,像利剑。刮掉尘世烙在身上的积垢,斩断尘网给人心的羁绊。剥离皮肉,刺入骨髓。留下灵魂,赤条条的,在空中飞舞。 我从草地上爬起来,赤条条的,无悔。当年天地给我一个活的生命的那一刻,我就降生在草上。干草,还有我,赤条条,面见太阳,面见尘世。我坐在草地上,让阳光清洗阴暗,让清风吹拂肌肤。我骄傲地宣示:我的心上的尘土是清风吹走的,我的裸体是太阳洗净的,我的眼中的绿的生机是裸的草添加的~ 生 活 我们拥有生活,像柴米油盐,清淡的日子也有滋味。像绵绵细雨,柔软地渗透到每一个日子里。像清风明月,抚摸肌肤,照亮心扉。关上昨天,打开今天,窗户里还了望着明天。 我们拥抱生活,像缓缓的河流,冲走的是泥沙,沉淀的是黄金。河床上,刻录上去的是激动的心跳和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们热爱生活,像鲜妍的玫瑰。绽放的是花朵,榨取的是精油。芳香自己,也芳香别人。花下的荆棘,不小心扎伤了指头,滴一点精油,疗治伤口。冬天里,珍藏秋天的落叶,呵护春天的花蕾。又一束玫瑰,在春泥中萌芽。 我们追求生活,像钦羡美丽的少女。风沙迷不住眼晴,野花错引芳径也能摸准那一颗心跳。在夏天的火热里,感知秋天的寒霜。在冬天的风雪中,揭开春天的围簾。扬起一叶风帆,从浅浅的小河,向着无边的大海;从脚下的一寸土地,向往湛蓝的天空。翱游。飞翔。 在 路 上 在路上了。 没有路标,没有里程碑,没有向导。 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没有掌声。 只有行程,还有弯路,还有坎坷。 只有风尘,还有泥石流,还有塌方。 只有方向,还有陷阱,还有荆棘。 只有目标,还有野花,还有蜜蜂。 但是,但是,我们上路了。我们行走着。向前,向前。在路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哪怕,哪怕,前路无知己。明知路难行。我们上路了。我们前行。坚实。果敢。在路上了。不驻足。 我们在路上了。风雨作伴。雷电和鸣。秋霜冬雪。山花烂熳。走吧,我们一起走吧~去领略沿途的风景,感受旅行的志趣。 在路上了。 后记 这是2007年上半年的时间里匆匆忙忙地凑起来的一个小集子。 我似乎已经形成一个无所谓好与坏的习惯,每每在一年的结尾和开头的那一段时日里,总有一点写东西的冲动。况且白天的时间都被物质性的东西挤得慢慢的,连自由呼吸的空隙都不十分宽余,而晚上是我自己享用的,什么东西也霸占不了。于是,我在深沉的夜里,看见光明正在一点一点地生长起来,预备着给白天的世界一个宏大的舞台。 我爱自己,也爱他人,甚或连可爱的敌人也不放过,也常从这里看出所谓世人的一些大与小来,每每拿过来填充自己空虚的内心。我热爱生,也热爱死,甚或总是冥思苦想地创造着 死的机会,而总是不得要领。生命不过是一些泥土而已,生前从各式各样的泥土中来,死后又委身泥土。把生前死后的泥土堆起来或散乱地铺在地面上,即使长出一些野草,装点这个被无数的灌木长的支离破碎的世界,依我看也未必不是大好事。 天地如此地广袤空旷,又如此地嚣闹与静穆。世界如此地纷繁与多样,又如此地五彩缤纷与黯然失色。人间的通道如此地宽广,又如此地狭窄。我欢欣,我悲戚;我坦然,我隐讳;我无可我无不可。我将内心里歌唱,我将站在青青的山坡上大笑。 我小时候穿过新衣,但不久就会落满补丁,寒冷与孤寂还埋在心里,即使施以大剂量的中草药,也无以发散,至今难以释怀。为着爱者与不爱者,我从活着的人世间拾掇一点光与热,给依然寒冷与颤栗的乡村一个薄奠,连同生长野草的地面,送着去辽远的温暖而谐和的地方。 去罢,颤栗的乡村~ 2008年1月27月于半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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