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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铐上的蓝花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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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铐上的蓝花花(2)手铐上的蓝花花    01   致死夫命的阎小样从监所的铁门里走出来了。   纵然她是一个罪犯,纵然她在森严的监所里关押了很长时间,纵然冷冰冰的手铐箍在她的手腕上,她却还是那么出类拔萃,还是那么理直气壮,还是那么风情万种……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一步步走来的阎小样,让前来押解她的青年民警宋冲云顿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宋冲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难以相信,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么能够致死她的夫命?但他知道,这是事实,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呢,神圣的法律已经作出了公正的判决,死缓二年,宋冲云今天押解阎小...

手铐上的蓝花花(2)
手铐上的蓝花花    01   致死夫命的阎小样从监所的铁门里走出来了。   纵然她是一个罪犯,纵然她在森严的监所里关押了很长时间,纵然冷冰冰的手铐箍在她的手腕上,她却还是那么出类拔萃,还是那么理直气壮,还是那么风情万种……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一步步走来的阎小样,让前来押解她的青年民警宋冲云顿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宋冲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难以相信,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么能够致死她的夫命?但他知道,这是事实,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呢,神圣的法律已经作出了公正的判决,死缓二年,宋冲云今天押解阎小样,就是要到省城西安的女子监狱服刑去了.    按捺不住激烈跳动的心,让穿着警服的宋冲云十分无奈。   宋冲云在心里无声的警告自己,要自己不要心跳。他是来提杀人犯的,他要把致死夫命的阎小样押解到省女子监狱去服刑的。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那颗狂跳的心,但他却很无奈,怎么都压抑不住,感觉呼呼激跳的心,像是一颗火红的子弹,就要从喉咙眼里弹射出来了。没有办法,他俊朗的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赶在这个时候,谷又黄来到了监所的门口。   谷又黄接受了任务,是和宋冲云一起押解阎小样的。   与监所的管理人员进行交接,是一个必须的程序。宋冲云从押送阎小样出来的监管人员手里接过一份档案袋,抽出装在其中的档案纸,依着 规定 关于下班后关闭电源的规定党章中关于入党时间的规定公务员考核规定下载规定办法文件下载宁波关于闷顶的规定 的程序问话了。   宋冲云的声音是公事公办的,他问:你叫什么?   阎小样接受了许多次的提审,对这个程序已经相当熟悉了。她很干脆的回答:我是阎小样。   宋冲云接着问:年龄?   阎小样接着回答:20岁。   宋冲云又问:所犯罪行?   阎小样又答:致死夫命。   原以为在这枯燥单调的交接程序里,宋冲云的脸色能够恢复正常,但是没有,他的脸还红着,像是一个正发高烧的病患者一样红着。   敏感的谷又黄,非常清楚地看见了宋冲云的红脸。   谷又黄知道宋冲云为什么脸红。汉子吗,见不得姿色艳丽的女子,特别是艳丽的却又犯了罪的女子。这一点,在公安队伍里滚爬了两年的谷又黄见得多了。她发现,自觉不自觉的,汉子警员在面对漂亮女子罪犯时,很有那么点儿怜香惜玉的情怀,表现就总是心慈手软了。她谷又黄就不,绝对不,纵然是个美如天仙的女犯,到了她的手里,该咋办就咋办,决不会下不了手,动不了颜色。好像是,她与犯罪的女子,天生是一对仇敌。譬如眼前,不就是个致死夫命的罪犯吗,还臭美个啥?理直气壮?风情万种?瞧着好了,看咱谷又黄怎么收拾你!    发狠想着,谷又黄觉得她的眼睛像染了毒一样,有种火烧的疼感。因此,她恨恨地盯了阎小样一眼,还不解恨,回过头来,就又把宋冲云剜了一眼。   也是谷又黄今日的心情好,她不想把气氛弄得太紧张,便是她押解的一个罪犯,从陕北的保安县到西安的女子监狱,路途可是远着哩,气氛太紧张,弄出些别扭和麻烦,那实在是不合算的。而且是,阎小样致死夫命,那是她的事,法律已对她作出惩治,咱又何必与人家过不去。女孩子柔软温暖的心肠,又一时让谷又黄狠不起来。但她还是想把脸红的宋冲云刺一把的。    谷又黄贴到宋冲云的耳边,问:你呀,脸红什么?   宋冲云掩饰地说:我脸红了吗?   机械的交接仪式结束了,把宋冲云刺了一把的谷又黄,心情不错的跨步靠近了阎小样,伸手拽住阎小样的一条胳膊,向停在监所门口的那辆警用吉普车走去。   让阎小样坐在哪儿好呢?起初,心生暗气的谷又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心情好了,脑子里却还塞满了宋冲云的红脸,还有宋冲云的眼神……她要那样的红脸和眼神,永远都对着她的,而不是对着一个致死夫命的女犯。    与宋冲云一起工作了两年,她们俩是有点意思的,只差一个捅破那层皮儿,就是一对掏心掏肺的恋人了。是这样的,谷又黄是该有这么点小心眼的。   这是一种习惯呢,谷又黄安排阎小样坐在了吉普车后座的中间,以阎小样为界,宋冲云坐在一边,她坐在另一边。在警官学校读书时,教科书上规定,押解犯人的方法就是这样。惟有这样,才能有效控制罪犯,以免节外生枝。但在今日,谷又黄对这样的安排,心生了一种叫她无法忍受的别扭,大家都已坐进了吉普车,司机老展也已发动了引擎,只要右手松开手刹杆,脚在油门上轰一下,吉普车就会向前驶去时,谷又黄却又打开了车门,跳到车下。    谷又黄轻声吆喝着阎小样,让她坐到了她先坐的位置上,同时还轻声吆喝着宋冲云,让他坐在了中间,她绕了一圈,拉开车门,坐在了宋冲云的身边。   很显然,这样的安排是不对的,谷又黄却不管不顾,使着性子这么安排下来了。   谷又黄要使自己的心情舒坦起来呢。   可是呢,她也只是舒坦了一个瞬间,就又发现这样的安排不行。怎么老是宋冲云挨着阎小样?这太不妙了。谷又黄不要宋冲云和阎小样挨着身子坐在车上,这会破坏她的好心情,让她心烦。于是,在吉普车又一次将要启动时,谷又黄又把车门打开,跳到了车下。    谷又黄同时吆喝宋冲云也下了车,她先上车坐在后座的中间,让罪犯阎小样坐在她一边,宋冲云坐在她的另一边。这么看来,倒像她成了罪犯,被阎小样和宋冲云押解着了。   唉,这是不好责怪谷又黄的,谁让她把心贴在了宋冲云的身上呢。   反复地折腾了这么几遭,司机老展这才发动了吉普车,慢慢地向前滑去了。   坐在车窗一边的阎小样,却善解人意地轻声地笑了一下。   谷又黄想她是笑自己的,她不要阎小样笑,便不无气恼地轻声喝斥道:笑什么笑?   阎小样就不笑了。   可是司机老展也笑了,自然也是轻声地笑呢。   谷又黄能怎么样呢?对受聘为协警的老展,虽然算不得国家编制的警察,却也经常工作在一起,知根知底的,谷又黄能对他恶语相向吗。这是不能的,所以她也笑了。轻轻的笑着喝责道:不要笑。    02   肚腹的右下侧痛着,一直地痛着。   大约从夜半时分就一点一点地痛着了,到天明时分,便痛得有点难以忍受。放在平时,堪称警中之花的谷又黄,才不会忍着腹痛去执行任务的。对宋冲云很是上心的她,有个与他同去西安城的机会,她是要积极的。她的目的很单纯,公私兼顾,和宋冲云到省城西安去,把罪犯交出去,俩人好在西安城逛一逛,钟楼是要去的,鼓楼是要去的,还有大、小雁塔,也是要去的,有可能的话,就在大雁塔的佛堂上烧一柱高香,祈求神灵开恩保佑他们……啊!怎么说呢?呆头呆脑的宋冲云害得肚腹疼痛的谷又黄只有忍着疼痛,和他一起押解女犯阎小样,到了西安,选个机会,把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因此,她是要忍着的,咬牙忍着也要忍到西安去。    为了保证去西安,在来监所提解阎小样前,谷又黄绕道去了一趟县医院,在那里看了医生。   医生只是临床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就说她是阑尾炎,要在医院住下来,观察治疗。   谷又黄哪里听得进去,她笑嘻嘻缠磨着医生,说她还没那么稀贵,开了几样药后,就往监所赶来了。   尽管谷又黄赶得很急,到时还是晚了些时间,加之她在安排座位时,又倒腾了那么一阵,时间就又晚了不少,使清晨原本冷寂的保安县城,已然人来人往,开始热闹起来了。   从监所要去县城外的公路,是必须穿过一段街区路面的。吉普车一会儿鸣声喇叭,一会儿鸣声喇叭,颇为艰难地在人丛里向前爬行。   这是罪犯阎小样所希望的,她侧着脸,希望吉普车再走慢些,她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车窗外的县城街道,以及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此外,还有街道两旁的树木和房子。她要把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幢房子,都印记在她的脑子里,尽管这人、这树、这房子,与她并无多大关系,她却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留意。   是啊!谁能知道阎小样此刻的心情呢?一个死缓女犯,她太热爱生她养她的故土了。 街的一边,就是县城中学的大门。   起名保安中学的县城中学,在陕北是大有名气的,谁要考进这所中学读书,那就等于谁的一只脚已经跨进大学的校门了,只要在校用心学习,很少有考不上大学的。县城东南乡阎家沟村的碎女子阎小样,就很豪迈地考进了县城中学,成了这所名校学习最为刻苦,学习成绩也最为辉煌的一员。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对她抱着极大的期待。    吉普车依然缓慢地在人丛中蠕动。   阎小样一眼眼地看着,就又看见了街边的影剧院。   这座规模不是很大的影剧院,建成时间已是有些年头了。那个时候,阎小样还在县城中学读书,知道县政府出资,填高了县城边上的一片河滩地,号召县城的干部群众,义务出工,修建了这座县城建设史上从来没有搞过的大 工程 路基工程安全技术交底工程项目施工成本控制工程量增项单年度零星工程技术标正投影法基本原理 。    修建影剧院之前,保安县城多的是窑洞,有青砖卷箍的,有麻石卷箍的,还有在石岩上、土崖上掏掘的。当地人曾经骄傲地说,保安堪称世界窑洞博物馆。   要建一座现代风格的影剧院,中学的老师,组织在校的学生也到工地上来了。农家女子阎小样在工地上,她是吃得苦的,搬砖头,抬灰浆,干得热火朝天。打心眼里说,阎小样期望她们的保安县城,是该有座像样的影剧院的,她也能到影剧院里来,看电影,看演出,那该是多么享受的事啊!    在这里参加义务劳动,阎小样看到了许多水泥预制件。   雄伟壮观的水泥预制件呀!竖起来的两排是柱子,横架起来的是屋梁。水泥的柱子是粗壮的,水泥的屋梁是高耸的。在组装这些大型水泥预制件时,动用了两台移动式大吊车,在施工人员吹响的哨子声里,一根根的柱子竖起来了,一根根的屋梁架起来了。    多么辉煌的一座建筑呀!阎小样当时昂着头看,把脖子昂疼了,把眼睛看酸了,好像还不过瘾。   落成之日,全县城的人,自发走上街头,扭秧歌,跑旱船,敲锣打鼓,极尽庆贺与欢乐。   然而,所有的热闹与红火,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冷却下来了。如今的影剧院,除了偶然的一、二部叫座电影放映外,其它的演出活动基本没有了。一天天,一年年的闲置,曾经那么吸引人的影剧院,显得破败而落寞。不过呢,因为县城的建设规模在扩展,原来靠着城边的影剧院,不断地有人投资,在它的旁边修楼建房,就把影剧院的位置推到县城中心地段了。有商业眼光的人,租了影剧院临街的地方,隔出一间两间的门面,作了生意的场所。    阎小样看得清楚,那样的生意场所还是很不错的,有人在卖音响设备,有人在卖音像图书,还有人在卖儿童的服装和玩具……总而言之,是还有那么点繁荣景像的。   很幸运的,阎小样在影剧院看过一场电影。那是影剧院落成后不久,为了报答义务出工人员的义映。县城中学的三好学生阎小样,作为学校的代表,坐在新建成的影剧院里,看着很受陕北人喜爱的《黄土地》。这部电影的画面拍得太美了,就都是陕北的山山水水,沟沟梁梁,可在电影的银幕上展现出来,就是比现实的好看,而且更为喜人。再就是电影里唱的歌儿了,也都是陕北人喜唱、唱了经年累月的信天游,从剧中人的嘴里唱出来,也是特别的好听,特别的耐听。    当时的阎小样,完全沉迷到电影里了。   到电影放映完毕,影剧院的场灯全都亮了起来,碎女子阎小样还沉浸在《黄土地》的音画世界里醒不来。好像就在那一刻起,阎小样下了作个陕北民歌手的决心。   记得当时,阎小样的心给自己的大脑说:我要唱歌。   也是上天有意,给了阎小样一个少见的俏模样,给了阎小样一个少见的亮嗓子。   在她读书的保安中学,不经意地,她就唱出名了。   那时候,阎小样没敢想得太远,她觉得只要有民歌唱就很高兴了,学习之余,阎小样就去学校的音乐老师王厚草那里,让她教她唱陕北民歌。老师王厚草就怕没有学生学唱歌,特别是像阎小样这么秉赋天成的学生,自觉学唱陕北民歌,她没有不认真教唱的理由。    老师王厚草,为阎小样感动着,她像发现了一颗歌坛新星一样,把她所有的唱技和唱功都教给了阎小样。   遗憾随之而来,阎小样的母亲病了,不是一般的病,是个花钱如流水却也无法治愈的恶疾。后来的一天,阎小样被从王厚草老师的练歌现场叫出来,来到母亲的病床前,俯身趴到母亲的身上,想要听到母亲一声最后的嘱咐都没有,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撒手去了。    在母亲的灵床前,阎小样哭了。她想她会嚎啕大哭的,但却没有,只是静静地流着泪,心里头无声地给母亲唱起了一首陕北信天游。   阎小样唱的是母亲过去编唱的一首《家常饭》:   葫芦黄瓜嫩菠菜,   青菜白菜小萝卜菜。   绿豆小米豆钱钱,   荞麦三棱儿麦子尖。   苦菜叶叶儿搓拌汤,   榆钱叶叶儿熬糊汤。   硬糜子馍馍软糜子糕,   烧酒盅盅子摆开了。   阎小样不知道,她在心里为什么无声的哼唱信天游?是因为母亲也会唱信天游吧?是的啊,母亲是太会唱、也太爱唱她们陕北的信天游的,她能唱的信天游很多很多,是她们阎家沟村难不住的唱家子。而且是,许多的信天游,还都是母亲现编现唱的,她的手头,她的眼前,是个什么,就编唱什么。正如阎小样现时唱的信天游,就都是母亲家常生活里的编唱,她用心唱给母亲,是对母亲的祭祀吗?    没错,阎小样就是这样祭祀她的母亲了。   亲爱的母亲喜唱信天游,阎小样也喜唱信天游,人就说,她是母亲托生的,遗传了母亲的特长。   然而,遗传了母亲特长的阎小样,很是不幸,像她的母亲一样,只能圈在她们阎家沟唱信天游了。没有办法,家里剩下一个父亲,还有一个长兄和小弟,三条汉子,没个女人照料还真是不行。    阎小样辍学回了家,接过母亲的责任,料理起了家里的生活。   03   魂牵梦萦的保安县城,被司机老展驾驶的四轮吉普车,抛在身后看不见了。   莺飞草长的陕北啊,天是那样的高,云是那么的淡,押解着阎小样的吉普车,像只活泼的旱天鱼,在陕北独有的沟沟梁梁上翻转,一会儿呢,呼呼啦啦地沉入到了深不可测的沟底,一会儿呢,又飘飘摇摇蹿升到高可及天的梁顶。    下到沟底里,自然会有一条小河,鸣鸣溅溅地流淌着,不歇不停,不知疲累,这儿,那儿,又少不了成群结伙的鸭子,或者白鹅,在清清浅浅的河水里,悠悠然然地浮游着。间或呢,是一只鸭子了,蹶起肥硕的屁股,把头扎进水底,它是叨住了一只小鱼吗?不知道,只见它从水里仰起头来,扑棱着翅膀时,猜想它是一定有所获得了;嘎儿——嘎儿——大叫着的,应该是骄傲的大白鹅了,它是在唱信天游吗?好像不是,随着它高亢的叫声,有一只如它一样的雪白大鹅,划动着红红的脚蹼,迅捷地游到它的身边,于是,它把叫声压低了,相互把头绕到脖子上,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河的两岸,是一棵一棵的柳树。    陕北的柳树啊!   都有一个奇怪的习性,喜欢刀砍斧剁,把它长得蓬蓬勃勃的头颅,从齐人高的地方断下来,只待来年,就又生出更加蓬勃的新枝来。好像是,不遭砍头的柳树,还不是很自在,长着长着时,会自绝性命而死去,倒是遭受砍头的柳树,却总是精力旺盛,生得葳葳蕤蕤,劲头十足。    这就是陕北柳树的好了。它们像是知道陕北人的需要,以它一次次断头的牺牲,奉献出陕北人生活中略嫌短缺的用材。   吉普车爬到梁顶上了……到处都是高入云天的井架。新时期的陕北,一个新的风景,就是这些涂了黄漆的井架了,那是油田工人在钻新的油井……还有磕头虫,这是当地人对抽油设备的一种俗称,它或者独立一处,或者成群排列,不是十分紧张地,上来了,下去了,无始无终地运动着,黏稠的黑色原油,就从地下的深处冲出来,汇入到相连如织的输油管道里。    不眨眼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致,望得阎小样有些疲倦,她回了一下头。   正是她的这一回头,看到坐在座位中间的谷又黄,脸色一片刹白,并有细碎的汗水,像是草叶上的露珠,不断地浸出来,阎小样就很吃惊了。   阎小样小心地问:哎,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谷又黄却不买账,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旁的宋冲云也注意到谷又黄的脸色,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说:不发烧呀!   是个粗心人呢。谷又黄白了他一眼,说:你才发烧哩。   宋冲云却还不明白,说:那你说,你的脸色咋那么难看。   谷又黄的话就不好听了,说:难看了你甭看。   宋冲云是知错的,依然地漫言软语,说:我是担心哩。给我说,你哪儿不好受?   谷又黄这就乖顺起来了,说:小肚子那儿,不晓得咋的,有些疼。   宋冲云就很紧张了,说:啊呀!这可咋办呢?   谷又黄却还故作轻松,说:凉拌(办)么。别害怕,死不了人。   俩人是,你要鸡上一口,他就鸭上一口,拌着人间才有的那种幸福的小嘴。一边的阎小样,还有驾车的司机老展,就都成了无足轻重的旁人了。不知司机老展是怎么想的,他只回头关切地看了一眼谷又黄和宋冲云,就又双目朝前,聚精会神地驾驶着吉普车往前奔驰。阎小样想的就多了一点,她知道,她是一个被押解的服刑犯,她是没有资格关心人的,哪怕是表现出一点点关切的意思,都只能是惹得人烦,不高兴,戗她一头,吐她一脸,她也得满盘子满碗的接着呢。    这么想着,阎小样就想哭。   可是现在,她还哭得出来吗?不会了。一个人的眼泪是有限的,不可能像条河,长年累月的流,而且呢,便是河水,也有流干的时候,像她们陕北,有些年头了,一些原来波涛翻滚的河水,不是都干了吗?阎小样觉得她的眼泪,就如断流的河水,已经彻底地流干了。    但她现在却想哭,心头上泪汪汪的。   汪汪的哭的感觉,是为了自己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就是为了押解她的女警察谷又黄,是的啊,一定是的。只是短短的时间里,阎小样却已敏锐地发现,谷又黄和宋冲云的关系不一般。她们是一对小夫妻吗?不大像哩,是小夫妻的话,要比他们现在的样子亲密。那么,他们就该是一对小恋人了?这么想着,阎小样在心里依然否定着,她感觉俩人离着小恋人也还存在着一点距离……这么说,他们就一定是一对有点意思的人儿了!是的啊,一定是的,他们现在的样子,怎么看,都是这样的一对人儿哩。    这么一想,阎小样清楚了,她所以想哭,既是为了押解她的一对小警察的幸福,也是为了她的不幸。   按说呢,年轻的女子都有一个梦想的,能够被人所爱,也能够爱别人。当然了,只能是被她想爱的人所爱,她爱她所想爱的人。阎小样就是这样梦想的,但她不能够了,也许是永远都不能够了。    是怕汪汪的泪水流出眼眶吗?   阎小样把头转向了车窗外,是这一转,她便看见了熟悉的山梁,熟悉的沟坡,熟悉的小河了……她的,更为熟悉的家。   生了她,养了她的家啊!   就在眼前的那道山梁的背后,袅袅的炊烟,自由地从山梁的那边飘飞起来,翻过了山梁,还带来了狗的轻吠,鸡的啼鸣,羊的呜咽……阎小样在心里告别着故乡,告别着家,默默地为她的亲人祷告着了。    阎小样默祷说:亲人啊,小样对不起你们了。   将心比心,一个远离家人服刑的犯人,隔着车窗玻璃,如此深情地注目车窗外的一切,在宋冲云和谷又黄看来,是能够理解的。一路走来,阎小样不错眼地盯视着车窗外边,宋冲云和谷又黄,又职业使然地盯视着阎小样,这么长时间远距离地盯视,在宋冲云和谷又黄的心头,渐渐地,很没道理地生出了一种同情感。特别是宋冲云,感觉阎小样其实是不该受这牢狱之灾的。    因为什么呢?   就因为阎小样爱唱信天游吗?   就因为阎小样生得俊俏宜人?   宋冲云的脸色不再烧了,心也不再急了。但他还是由不了自己,要想阎小样,想她的不幸和灾难。   04   辍学回家的阎小样,去了半山腰母亲的坟堆前,她是拿了一卷纸的,是她在学校俭省下来的纸哩,有的已经订成作业本,上面或者写了字,或者还没有写字,这可都是阎小样的心爱了。她拿到了母亲的坟堆前,点上火,一页一页地烧了。    纸火在风中打起了旋儿,呼悠悠腾空而起,旋飘在云彩全无的虚空里,像是一只只火焚的鸟儿。   阎小样知道,她是烧着她的希望的,同时也烧着她的决定。   决心既下,阎小样回到了家里,像母亲活着时一样,为了家的生计,黑黑明明,没头没绪,无边无沿地担起了家的责任,为她们的家操持烟火了。   俗话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年纪还轻的阎小样便是这样,一旦把家的责任搁到了她的嫩肩上,担得起,担不起,她都必须担着走了。多亏是,阎小样的悟性好,入道快,家里家外,没有几天时间,就都归置得有模有样,如她母亲在世时一个样子了。    老爸是个肉性子,天大的事都不起火。   所以呢,母亲在世时,家中大事小情,都是由着母亲操弄的。现在,阎小样接过了母亲的责任,自然就也由着她来担承了。性情柔软的老爸看在眼里,就在一天清晨,当着阎小样的哥哥阎小虎和弟弟阎小豹的面说了。    老爸说话前,先很郝颜地笑了笑,说:小样啊,你太像你娘了。   什么意思呢?别人听不明白,阎小样听明白了,她的哥哥阎小虎,弟弟阎小豹都听明白了,就是此前还有些不放心的老爸,此后放心阎小样管家了。大事小事,都指望阎小样来经管了。    也的确是,从此以后,家里有一分钱的收入,有一分钱的花费,就都在阎小样的手上过了,老爸从来是,不闻也不问。   锅上案上的蒸煮闷炒,炕上炕下的缝补拆洗,阎小样有条不紊的做妥贴后,她还要帮助老爸下沟收种,上梁放羊的。   这些活儿,要是由着阎小样的性子来,她宁肯不在锅边炕头上转,也是情愿下沟上梁的,在沟梁做活放羊,苦累自然要重一些,但却叫人放松。特别是赶着羊群,去了坡梁上,羊儿是要撵着好草去的,阎小样就跟着羊群走,羊儿吃吃走走,吃走得累了,会四蹄撑着歇上一会儿的,阎小样也就歇下了,在距离羊群不远的地方,随便的一坐,或者侧身一躺,听沟底的小河流水,看天上的飞霞流云……适逢这样的时候,阎小样就想唱歌,唱她们陕北热辣辣、甜润润的信天游。    阎小样唱的是传统民歌《女儿谣》。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住我成亲的是我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女儿哟!   湾水上的鸭子刮水上的鹅,   公家人不知我会唱歌。   青石板上栽葱难扎根,   想说心事口儿难开,口儿哟!   天上的沙鸥一对对飞,   不想我的娘亲再想谁,   不想我的娘亲再想谁,娘亲哟!   本来呢,阎小样的信天游唱得好,在保安中学的校园里,又有敬爱的王厚草老师,对她进行了许多的专业辅导,她便唱得更好了。好像是,把她专业学习来的信天游,拿在野天野地的梁坡上,迎着明媚的阳光,迎着熙微的风吹,她的信天游唱得就更好了。    有好几回,阎小样把家里的羊群赶到背梁上,自己纵情唱起信天游时,对面坡梁上像条黑色缎带的公路沿边,会有一辆两辆行驶的汽车停下来,钻出几个人,手往眉眼上一搭,瞭望着这边坡梁上唱着信天游的她,久久地不肯离去。    这边的阎小样,心里是得意的,她喜欢人家听她唱信天游的。于是阎小样唱了一首还会再唱一首的。   阎小样就唱她爱唱的《这么好的妹子咋就见不上面》:   这么长的个鞭子——鞭子哎,   咋探呀么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子——妹子哎,   咋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哎,   咋下呀下不了两颗米。   这么旺的个火来——火来哎   咋烧呀烧不热个你。   三个疙瘩的石头——石头哎, 咋呀么咋是两块砖。 什么呀的个人来哟,   哎哟,把人的个心呀么心挠乱。   这就是陕北的信天游,这就是陕北女子阎小样,她是不会掩饰的,老辈人这么热热火火的唱了,她也就热热火火地唱。尽管让别人听来,有那么点挑逗,有那么激将,但让听的人,就感到特别地过瘾,不是一点点的过瘾,而是像喝了羊羔汤,吃了糜子糕一样的过瘾哩。果然就有大胆的汉子,好生不知羞惭,在对面坡梁上听着不能自禁,张开了嘴巴,要来对上几声了。    对面山上的疙梁梁,   哎哟,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要命的,哎哟,   要命的三妹妹。   阎小样笑了。她发现和她对歌的人,白白胖胖,虽则有了把年纪,人却显得精神爽朗,他从对面山上的公路上走,听见阎小样唱信天游,是一定要停车听的。阎小样就想,那是一个像她一样热爱信天游的汉子呢,但他只有平白的喜欢了,天生的破嗓子,绝对是唱不好信天游的。    这让阎小样很遗憾,许多次,像这位白胖的汉子一样,想着有人能和她对唱的,却没有一次,没有一人能对得好。   有一次呢,阎小样的老爸从沟底下爬到了坡梁上。他的到来,像个隐身人一样,静悄悄地,坐在散漫的羊群边上,眼睛看着羊儿吃草,却耸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阎小样唱信天游,把他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听得一抽一抽的,一会儿就流泪了。老人顺势抹了一把,把沾在手掌上的泪水摔在了草叶上。    阎小样发现老爸了。   发现了一把一把地把泪抹下来,摔在草叶上的老爸,还着实把阎小样吓了一跳。她自己就如一只白嫩的羊儿似的,跑到了老爸的身边。   阎小样关切地问:爸呀,你是咋了?咋的流泪了?   老爸却泪眼婆娑地笑起来,说:我是高兴哩,高兴你的信天游唱得像你的娘亲一样好。   这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自从娘亲去世后,老爸逢着什么事,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阎小样的娘亲,情不自禁给阎小样说她娘亲这样的好,那样的好。   这一天,老爸终于抹干了脸上的眼泪,给阎小样说她娘亲的信天游好了。说他就是被阎小样娘亲的信天游吸引了,才死死活活地追着阎小样的娘亲,结成了他们死死活活的一对对。    老爸说着阎小样娘亲的信天游时,仍然是情不自禁的,并且张开了口,唱起了一曲信天游。老爸唱的是《小妹妹不嫌穷哥哥》: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耳听见哥哥唱着歌儿来,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只要和哥哥搭对对,   铡刀断头也不后悔……   阎小样原来只晓得娘亲的信天游唱得好,没想到老爸的信天游唱得也不差。此时此刻,她正聚精会神听老爸唱着信天游时,老爸却不唱了,一曲信天游,在他的嘴里,像是一条欢欢畅畅流淌的小河,生生地被他掐断了……老爸难得地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哩。    老爸给阎小样指着吃草的羊群说,你看吃草的羊吧,没人教它,它总是撵着高草去吃。有那么多的高草让它吃吗?太少了,是不够它们羊儿吃的,最后还都得吃蹄子下的矮草。老爸这么说着,话题一转,就又说起阎小样的娘亲了。老爸说了,你的娘亲呢,心性是很高的,一辈子的心性高,我把她亏下了。我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你的娘亲亏下了。    年轻时戴了大红花,穿了绿军装,骑了大白马,秧歌锣鼓送到部队吃了几年粮的老爸,听说当年的他,是很英俊的呢。本来,老爸有条件留在部队上的,可他念着阎小样的娘亲,戴着他在部队上挣来的两枚军功章,乐乐呵呵回到阎家沟村,高高兴兴地娶了阎小样的娘亲。    老爸的绵软性子,是他爱娘亲爱出来的。   老爸习惯了,就成了现如今一成不变的绵软人。   老爸给阎小样说了羊吃高草的话,说了娘亲心性高的话……老爸是想说什么呢?是说她阎小样如她的娘亲一样,也是心性高吗?   心性高了不好吗?阎小样才不这么认为,她倒是觉得,人呢,是该有些心性的,而且是越高越好,越高才会活得有品位。   阎小样就还在坡梁上放羊时唱着她的信天游。   05   随山赋形,忽高忽低,或转或弯的陕北山地公路,总有一些碾碎的路面,呈现出大小不一的坑槽,却也有避让不及的,碾上去了,把车弹起来,弹得老高,车上的宋冲云、谷又黄,还有阎小样,就都随着吉普车的弹跳,窜起来,落下去,一刻不得消停。有几次,把谷又黄弹跳得歪到了阎小样的怀里,她就赶紧收起身来,好像罪犯阎小样会连累了她似的。自然了,谷又黄也会弹跳得歪在宋冲云的怀里,是这样的,她就会多赖一会儿,多享受一会儿她心所想要的温暖。坐在靠着车窗一边的阎小样,不是一块石头,她也会被颠簸的吉普车弄得弹跳起来,有时会歪向窗门,把头重重撞在车帮上,有时会歪向谷又黄,把头撞在谷又黄的身上,让谷又黄不无厌恶地推她一把,对她毫不客气的呵斥了。    谷又黄怒责:坐正!   谷又黄痛斥:坐稳!   行驶了一段路程,押解阎小样的吉普车上,就不断地响起谷又黄的吆喝,她的出语短促而严厉,很有一股警察对罪犯的效果。   阎小样是委曲的,她也想坐正,也想坐稳,避免撞上谷又黄,但是,客观条件决定了她再怎么努力都没法坐正坐稳,好像是,她越是僵硬着身子,就越是坐不正,坐不稳,越是要不由自己的撞上紧挨她坐着的谷又黄。    终于是,吉普车躲不开路面上的一个坑槽,弹跳起来,刚落下来,就又遭遇到了一个坑槽,吉普车就又一次地弹跳起来,凌空飞射了一瞬,落下来,只听“叭”的一声炸响,吉普车便趴在坑槽前不动了。    不用检查,大家知道吉普车爆胎了。   司机老展和宋冲云下了车,留着谷又黄在吉普车上看守阎小样。   谷又黄就又用短促而严厉的语气警告阎小样了。   谷又黄说:坐好了,不要动。   阎小样就很听话地坐着,纹丝不动。但这不能保证她的思绪也不动。她眼望车窗外的山川地势和眼前的公路,想她生活在阎家沟的时候,她自由地放牧着家里的羊群。她在坡梁上唱信天游,公路上有人驻足聆听,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有多少过往的行人聆听了她唱的信天游,她是不知道的。那一天,阎小样赶着羊群又出了坡。叫她奇怪的是,她这天的右眼老是跳,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她不晓得自己会有什么祸端,心慌慌地看着羊儿,差不多刚好吃饱肚皮,就吆着羊群回家了。    刚一回家,阎小样发现,哥哥阎小虎早她一步也回家来了,和哥哥阎小虎一起来家的,竟然就有那个呆立在公路边多次听她唱信天游的白白胖胖的人。   阎小样就只有吃惊了。   同样吃惊的还有白胖的人,他把阎小样大睁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他说:怎么是你呀!   阎小样知道有理不打上门客的乡谚。而且是,阎小样也不讨厌人家白胖的人,隔山听她唱信天游,听得那样的痴迷,作为爱唱信天游的她,应该感谢人家才对呀。但是本能告诉阎小样,她不能太给这个人好脸色。于是,她转身对着她哥阎小虎翻着白眼。那样的意思她哥应该看得明白,别把陌生人往家里带。    白胖人的确不知趣,还沉浸在他的惊讶中,不住嘴地说:真个是巧,听你在坡梁上唱信天游,把人的心都唱醉咧!   白胖的人话说得轻佻了。阎小样毫不客气地斜了他一眼。对这一眼,白胖的人是有感觉的,就不再说别的,只说阎小样的哥哥救了他,是他的恩人哩!   平白无故,怎么就恩人了?   阎小样不解地看着她哥阎小虎,这才发现哥哥的一条胳膊曲着,用一条布带吊在脖子上,从袖筒往进看,隐约看见,打着石膏绷带。阎小样这么看着她哥,使她哥阎小虎有点不好意思,倒退了几步,阎小样就还发现,哥哥的腿上也有伤,一拐一瘸,俨然无法受力的样子。    撇下手里的放羊鞭,阎小样扑到哥哥阎小虎的身边,伸手去捉哥哥的伤胳膊,很是惊恐地问:哥啊,你是咋的了?  哥哥阎小虎却躲着阎小样伸来的手不说话。   阎小样就还问:很严重吗?啊,哥你说。   哥哥阎小虎还是不说。   阎小样就急得直跳脚,心疼得眼里冒起了水花花。   哥哥阎小虎就笑起来了,是个带着幸运,带着喜悦的笑哩。好像他的受伤,是件多么光彩的事。   阎小样的这位哥哥呀,叫阎小样怎么说呢?既为骨肉,阎小样是爱着他的,同时又在心里暗藏着一点小小的恨意。   所以还有恨意,在阎小样看来,是恨她的哥哥阎小虎太不争气了。不像她的弟弟阎小豹,上学读书呢,就认真地上学读书,回到家了,眼里便全都是活,能做什么做什么,脚手不失闲。先在阎家沟的小学学习,像她这个姐姐一样,一路的高分,这便考进了保安县城的中学,是县城中学着意培养的重点生。阎小样打听到消息是,她的弟弟阎小豹,只要不松劲,国家重点大学的校门已经向他敞开了。可她的哥哥阎小虎,却奇了怪,拿起书就嗑睡,放下书就精神,让人怀疑,他可能患有书籍恐惧症,根本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是这样的,也还罢了,回到家,眼里根本没有活,不说繁琐的家务活了,沟底下滩地里的农活,老爸忙得脚手朝天,喊他去侍弄,他却死不动弹;坡梁上放牧的羊群,阎小样想着腾出手来,做点家务,让他去赶坡,他仍是犟着脖项不去。枪杆高的一条汉子,还能在家里吃闲饭不成。    阎小样和他哥阎小虎大吵了一场。   老爸和小弟阎小豹,自然地,都站在了阎小样的一边,让她哥阎小虎大失颜面,很是狼狈孤立。   狼狈孤立的人,却不认输,一跺脚,从嘴里嘣出一口狠话来:家里没我站的,好么,我走呀!   哥哥阎小虎咬牙下着决心,说:不信天底下那么大,就没我站脚的地方。   狠话既已从口吐出,想收就不好收回了。无赖了,她的哥哥阎小虎就出门走了。不知都走了哪里,阎小样四处打听,能打听的人,能打听的地方,都没打听到阎小虎的消息。   哥哥阎小虎去了哪儿呢?   这让阎小样一直后悔着,不该和哥哥阎小虎吵那一架的。   阎小样后悔着,他却突然地回家来了。   回来了,却又成了白胖的人的恩人。   白胖的人能随便让人当他的恩人吗?他是多么富有的人啊,在陕北地面上钻了许多油井,是个呼风风来,唤雨雨到的油老板呢,隔三见五的,他总要在报纸、电视上露个脸,这些事,阎小样是见得着的,县城扩建中学,号召大家资助,白胖之人便捐款资助了;县城铺设城区道路,号召大家资助,白胖人也资助捐款了;再是整修河道、绿化荒山,等等等等的公益善事,只要政府有号召,白胖之人总是积极响应,资助捐款……是这样的举动,让阎小样不断地改变着态度,觉得像白胖之人一样的油老板,是很有些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呢,态度的改变也仅只如此,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埋在心灵深处的态度,对他们似乎总存着点瞧不起。譬如过春节了,白胖之人上了电视台,掏钱在电视的屏幕上向群众拜年,统共说了三句话,没一句说得通顺,特别是他做的那个拜年动作,阎小样当时看了,就很是不以为然。    阎小样为此还嗔骂了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   啊呀呀,我的天啦,矮矮胖胖的一个人,起的名字倒还好听,叫了个顾长龙,这太好笑了。不过呢,钻出来黑色石油的他,却生得那样的白,还是叫人要惊讶的。   不知自己是笑好呢?还是板着脸好?阎小样一时没了主张。她应酬不了白胖之人顾长龙,让她哥阎小虎在家先陪着,她出门去了沟底下,叫回了她的老爸。性情绵软的老爸,同样应酬不了白胖之人,先让白胖之人进窑里坐,再给白胖之人泡了茶,就又举着他的旱烟袋,装了一烟锅的烟叶子,甚是恭敬地往白胖之人的手上递,让他也抽上一锅,还说,抽烟么,就抽老旱烟,老旱烟的劲道足哩。    白胖之人还就接到了手上,划着火抽了一口,就把黄铜烟锅里的旱烟叶子磕掉了。   白胖之人强装戗了他,咔咔咔干咳了几声,就把他一直夹在胳膊窝的黑皮包拿到手里,唰地拉开链口,从中取出一盒大红的中华烟,颠出两支来,给了阎小样老爸一支,他自己也叼了一支,打着了火,很是过瘾地抽起来了。    阎小样的老爸也是,手里捉着中华烟,也是很香地抽着了。   抽着中华牌的香烟,顾长龙说了。他说真该感谢阎小虎的!油井上买了几台磕头虫(抽油机),都是几吨重的钢家伙,租了平板大汽车,拉到井口上卸。是一台吊车呢,过去也卸过这样的钢家伙,不承想,却在这次卸货时出了问题。是个大问题呀,吊车把钢家伙刚刚吊到空中,摆着吊臂往下落的时候,吊车的前伸臂歪了一下。这就不得了了,当时的顾长龙就站在吊臂一边,如果躲闪不及,砸他半死还是好的。千钧一发之际,阎小虎冲上来了,他把顾长龙推出了危险境地,自己却被伤着了。    顾长龙是动了情的,他给阎小样的老爸说: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不是阎小样敏感,她发现,顾长龙在向她的老爸说这些话时,眼神一飘一飘地,总是往她的身上飞。   阎小样就有意识地躲着顾长龙。   仿佛她的躲闪更能引起顾长龙的兴趣,他给阎小样的老爸说了那一堆话后,就把脸对着阎小样了。   顾长龙跟阎小样说:你的信天游唱的真好!   阎小样就还想躲。   顾长龙却叫住了她,说:你不要躲。我给你说,麻烦你了,叫你哥先在家养伤,伤好了就到我的油井上来,我的油井上缺他这样的员工。再说呢,你哥是我的恩人,你有要求了,我也会满足你的,你说呢?    06   坡梁上,那一点点的红,肯定是山丹丹了……还有那一点点的蓝,又肯定是蓝花花了……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陕北特殊的自然物种,极尽可能地装饰着连绵不绝的山川和沟坡,使得原本单调的黄土地,显得多姿多彩,绚烂迷人。    又是一个小小的坑槽,吉普车跑在上面,自然要窜跳一下的,谷又黄皱紧了眉头,在每一次的窜跳中,都要忍无可忍地轻吟一声。   宋冲云是担忧的,谷又黄有一声轻吟,他就有一声问候,你没事吧?啊,给我说,你哪儿不舒服,是肚子疼吗?   没错,谷又黄就是肚子痛,而且是越来越疼了。她把手握成了拳,死命地抵在小腹上,尽量不使她的轻吟发出声。   但是呢,谷又黄控制不了她,在吉普车兔子一样窜跳在陕北山地的公路上,她还是要轻吟的。   一旁想着心事的阎小样,不是石头人,她能够感受到谷又黄的忍耐。她是很想关心谷又黄的,而前头的教训又告诫她,她是不好关心谷又黄的。可她不能自禁地又被谷又黄感动着,知道她所以忍受疼痛,是因为宋冲云的,阎小样以一个女孩子的敏感,敢于肯定谷又黄是爱着宋冲云的,为了爱,她就只有忍受了。这么一想,阎小样对这个有些严厉的女警察,生出了许多好感,甚至敬意。    没法阻挡自己,阎小样侧过头去,来看另一边的宋冲云。她发现了他的粗心大意,对他就有了些微的埋怨……汉子们呀,咋就那么迟钝呢?   阎小样是不忍了,她用带着手铐的胳膊轻轻地捅了一下谷又黄。这一次还好,没有受到谷又黄喝责,阎小样便想,她是体会到了她的关心了。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子,这一点应该是好沟通的,阎小样呢,就不再犹豫了,她要说出自己的担心了。    阎小样叫了谷又黄一声大姐,说:你别硬忍了,痛就是痛,哪儿不好,你得说呀。   谷又黄感知了阎小样的善意。她觉得这个爱唱信天游的漂亮女子,自己被判了那么重的刑期,却还不知愁苦,凭着本能,还要急煎煎关心别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为此,谷又黄想她不能再是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她是该有一点暖色的,哪怕对方是一个罪犯。不过呢,谷又黄不好转变得太快,她还得装,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阎小样却是不忍的,她又叫了谷又黄一声大姐,说:你听我说,哪儿不好是要找医生的,可别耽搁了。 谷又黄没有理会阎小样,倒是宋冲云在阎小样温婉地劝说中,关切地看着谷又黄,同时又一瞥一瞥地看着阎小样,这使阎小样就很感激了。便是谷又黄,自然也是很受用的,她从宋冲云的那一边,看着车窗外的坡梁。  忍受着疼痛的谷又黄,一定看见了坡梁上的山丹丹和蓝花花了。显然地,她是非常喜欢满坡满梁,蓬蓬勃勃开放着的山丹丹和蓝花花的,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鲜艳,奔放,泛滥着一种野性的美丽。    为了转移目标吧,谷又黄赞美山丹丹和蓝花花了。她说:多么自在的花儿呀!   不用谷又黄说,阎小样也是喜欢山丹丹和蓝花花的,但在此一时刻,阎小样晓得,谷又黄所以赞美山丹丹和蓝花花,是说给宋冲云听的。而宋冲云也听懂了谷又黄的意思。因而,宋冲云爬在司机老展的耳朵上,给他耳语了几句,善解人意的老展,就停下了车。车还没有停稳,宋冲云就跳了下来,向公路边的坡梁上攀爬去了。    矫健的身姿,像是陕北坡梁上奔跑跳荡的山豹,宋冲云一忽儿采下一朵山丹丹,一忽儿采下一朵蓝花花……他的怀里,很快就是一束壮观的花团了。可他好像还不满足,还在坡梁上追逐着山丹丹和蓝花花,在奔跑,在跳荡……阎小样观察着谷又黄的表情,发现她被宋冲云的身姿吸引着,神情倏忽变得安详又慈悲。    虽然眼睛追着宋冲云,谷又黄却还考虑着阎小样。她说:想方便吗?   都是女孩子的问题,幸亏谷又黄想得到,阎小样就很老实地回答:有点想哩。   谷又黄就押解着阎小样,跟随她去了坡梁上的一个背洼地,她护着阎小样,让阎小样解了个小手,然后又由阎小样护着她,她也解了个小手。到她俩回到吉普车跟前来时,宋冲云已从坡梁上先于她俩到了吉普车旁。    很大很大的一束山丹丹和蓝花花哩,宋冲云早用坡梁上的葛条绑扎好了,举起来,送到了谷又黄的怀抱里。   让阎小样奇怪的是,宋冲云采来的花不是花,而是可以疗疾的药,谷又黄惨白的脸,埋在大团大团的花束里,也像山丹丹一样的红亮,原来严肃得有些发冷的神色,一下子也柔和温暖起来了。    一边的阎小样,忍不住说:大姐,你真漂亮。   算是一种认同吧,谷又黄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宋冲云也是,在把他采来的山丹丹和蓝花花送给谷又黄后,自己是情不能禁地踮起脚尖,风车轮子样,原地转了几个圈儿。   还有驾驶吉普车的司机老展,总是那么的沉默寡言,却在这时,抽着一支当地产的“圣地”香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后,扯开了他的大嗓门,没头没尾地唱起了一曲信天游。   司机老展唱的是《风流的妹子风流的汉》: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   你有心思慢慢来。   前半晌来了后半晌走,   定下关系咱好接头。   马莲的花儿蓝莹莹开,   你是干妹子的心尖尖。   抱住肩膀亲了个嘴,   肚子里的冰疙瘩化成了水。   应该说,司机老展的信天游唱得是不错的,而且是,他还没有唱罢,却臊得宋冲云扑到他的身边,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催他说,谁不会把你当哑巴。咱今日有事,咱要赶路,闭了你的嘴,咱走。长了宋冲云一些年岁的老展,本来就是逗宋冲云玩的,他张着眼睛,很是狡黠地冲着谷又黄扮了个鬼脸,便很守 职责 岗位职责下载项目部各岗位职责下载项目部各岗位职责下载建筑公司岗位职责下载社工督导职责.docx 地上了驾驶室,等着他们也上了车,就又发动引擎,在陕北的山路上颠簸着向前走了。    车厢里一下子有了那一大束的山丹丹和蓝花花,空间自然显小了一些,但却充溢着无处不在的花的馨香……谷又黄一会儿把脸偎在花束里闻一下,等一会儿,又把脸偎在花束里闻一下,脸上是久久褪却不了的红晕。    在山丹丹和蓝花花浓郁的香气里,阎小样困了,从来没有的困倦呢,她的头向后一枕,当下便睡了过去……睡梦里,她听人唱起了信天游。   是她的母亲吗?   是的,是活在阎小样心里的母亲在唱了。   母亲唱的是陕北人人人都会唱的《蓝花花》:   青线线的来格蓝线线,   蓝格茵茵的彩,   生下一个蓝花花,   实实地爱死格人;   五谷里来格田苗子,   数上个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数上格蓝花好!   眼泪水水,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从阎小样睡眠的眼睛里滚落出来了。   07   天经地义,女孩子都有一颗爱花的心。   阎小样也是,她还仔细地想过,说不定她就是一朵转世的花魂。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可以发现在阎小样成长的途径上,总有一些抹不掉的关于花的机缘。她能记得的,最早的一次,是她亲爱的母亲,带着她去串亲戚,半道上采了一枝山丹丹,系在了她的一根辫梢上,然后又采了一枝蓝花花,系在了她的另一根辫梢上,摔摔打打地两条毛辫子,因为山丹丹和蓝花花的点缀,一下子就很生动活泼,到了亲戚家,都说阎小样花儿一样好看。    阎小样相信,她是堪比花儿的。   渐渐长大,阎小样上学了。在上学的路上,她会受到山丹丹和蓝花花的引诱,采来一大把,认真地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她的头顶上,鲜鲜艳艳地去读书。后来,她吆着羊群在坡梁上游走,很自然地,还会把手边盛开的山丹丹和蓝花花采下来,带回家里来,插在一个黑陶的罐子里,让鲜艳的山丹丹和蓝花花,为她的生活增添一抹珍贵的亮色。    这是阎小样的自我采撷,自我欣赏。   很意外地,她也得到了别人献给她的花。但是这次的献花,让阎小样日后想起来,总是心惊肉跳,后悔莫名。   邻家的小嫂子,受到阎小样的邀请,到阎小样的家里来,帮助阎小样拆洗被褥。经过了一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日子,陕北农村的习惯,是要赶着季节拆洗被褥的,主持家务的女人,把这当成了一种节日,今天呢,邀约几个相好的,到你的家里,帮助你拆洗了被褥,明天呢,转移到她的家里去,帮助人家拆洗被褥,花花绿绿的被面子,白格生生的被里子,在河沟里漂洗干净了,搭在场院的晾杆上,让日头晒着,被微风吹着,相邀的人就聚在一起,一边等被子的里面干燥,一边拉着家常。这个时候,什么样的话都是能说的,有夸自己家人的,就有骂自己家人的,当然,也少不了说别人是非的。怎么说,在这个日子里,大家都是不犯病的。    阎小样邀约了邻家的小嫂子,俩人拉的家常话,多的都是小嫂子家里的。小嫂子骂她的男人,死到外面不回来,打工,打工,就不知道家里还有个想他念他的女人……对此,阎小样是不好插话的,她只有脸儿红红地笑了。    小嫂子骂了她男人,却突然看定了阎小样,给她说:哎哟,你看我,差点忘了呢。   阎小样就接了话,说:嫂子好记性,能把啥忘了的。   小嫂子就说:死鬼男人给家里装了个电视,我听电视上说,县里要办赛歌会,赛出的头一名,还要代表县上,到省里去赛歌哩!   这倒是阎小样心仪的一个好消息。   而且阎小样也有耳闻。说个心里话,几天了,阎小样还正是为着这个消息瞀乱着。她是很想报名参加的,心里却又怯怯的,像是揣了几只坡梁吃草撒欢的羊羔儿,总是难以平静。    阎小样说:我知道的。   小嫂子说:知道了,咋不去报名。   阎小样说:我报名干啥?   小嫂子说:赛歌儿呀!   心是热烈地跳着了,阎小样却还在表面上装得很冷淡。而且是,小嫂子也是个爱唱信天游的人,在阎家沟,如果说阎小样是唱得最好的那一个,小嫂子就是紧挨她的人。   阎小样就也鼓励她的小嫂子了,说:你怎么不去呢?你要去了,我也去。   小嫂子拿眼剜着阎小样,说:我是想去的,可我怎么去?上有汉子管着,下有娃子绊着,我心想去,身子去不了。   应该承认,小嫂子说的是真心话。在陕北,婆姨家在村头上、野地里唱几句信天游是可以的,要到县城里的舞台上去赛歌,拖家带口,人家不说臊,自己先就臊上了脸。她阎小样就不同了,黄花大闺女一个,说去赛歌,给家里撂句话,抬脚就能走人,谁管得着。况且呢,赛好了,是家里的光荣,也是村上的骄傲。她的娘亲,当年的信天游唱得好,就不仅在阎家沟村受人喜爱,四乡八社也有好名声。可惜了,她的娘亲没有好机会,如果有,娘亲肯定会去赛歌的。再者说,她阎小样回家几年,更亲密地接触着山和水,蓝天和白云,当她面对着熟悉的山,熟悉的水,总是无拘无束的唱,唱她想唱的信天游,唱她爱唱的信天游,倒把她的亮嗓子唱得山高水长,飞天流云,炉火纯青了。 小嫂子鼓励说:就爱听你那满口的腔,唱得太好听了。   阎小样不能否认,小嫂子的一番话,把她的心说活了。她说:我心里乱,没有底。   小嫂子就还打气说:去吧。你要一去,头名肯定是你的,别人拿不去。   弟弟阎小豹,从保安县城的中学回家背馍馍,也向姐姐阎小样说了赛歌的消息。像邻家小嫂子一样,弟弟阎小豹也是鼓励她去赛歌的。   阎小样说了:我去赛歌,谁给你烙馍馍呀?   弟弟阎小豹说:不妨的,我回家了自己烙。   阎小样说:吃不好,你咋念书?   弟弟阎小豹说:我向姐姐发誓,姐姐赛歌期间,我会加倍念好书。   说得信心爆满的弟弟阎小豹,还适时抬出县城中学的音乐老师王厚草。阎小豹说他见到王老师了,王老师说她忘不了阎小样,从她退学回家后,几年了,再没遇过像她一样天赋卓越的人才。王老师也鼓励她赛歌哩!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鼓励,阎小样基本上下定决心了。她喜滋滋地看着弟弟阎小豹,觉得她的这个弟弟太可爱了,啥话都能说到她的心坎上。   基本下定决心的阎小样,要到县城参加赛歌活动,其实还是有许多愁肠的,老爸和弟弟的吃用是一个方面,最最重要的是,她这是要到县上的大舞台赛歌哩,吊着两只空手,张着一个嘴巴,还不让人笑掉了牙。穿什么呢?戴什么呢?怎么走台?唱哪首信天游?问题一大堆,谁来帮她解决克服呢?    哥哥阎小虎就在阎小样愁肠百结的时候,也回家里来了。   成了油老板顾长龙的恩人,哥哥阎小虎伤好后,就到了顾长龙的公司,成了顾长龙的贴身保镖,走到那儿,跟到那儿,像是顾长龙肥肉美酒养着的一只狗,很有一些忠诚劲儿。这从他回家来的话中是听得清的,顾长龙这也好,顾长龙那也好,仿佛世上至善至美不可多见的一个好人。自然了,阎小虎的着装派头也发生了变化,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戴了墨镜,还有脚上的那一双皮鞋,啥时候都擦得油光水亮,照得见人的影子。这样一来原来的那个愣头青,就还多了点文雅的样子。过去不甚待见他的阎小样,对于他的变化就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而且呢,哥哥阎小虎这一次回家,真还把阎小样赛歌的愁肠全都解开了。   看了央视三套的《星光大道》,哥哥阎小虎惊喜地看见了唱着信天游的阿宝。他给阎小样绘声绘色地说,阿宝太幸运了,他的演唱怎么样呢?不咋样吧。还有他的人样儿,怎么样呢?也不咋样吧。可他却在《星光大道》上火起来了,拿了一个年度冠军,红透了全国演艺界,成了一个腕儿了。阎小虎极尽可能地挖苦着阿宝,同时又极尽可能地夸着他的妹子阎小样,说我们小样的嗓子好,人样好,这一回到县上赛歌,下一回就到省上赛歌,一回一回地赛下来,就能到中央电视台赛歌去了。我们小样一旦上了中央电视台,阿宝的风光就要变了,变成我们小妹的风光了。    哥哥阎小虎往家里还提回了一个硬壳壳的拉杆箱。   哥哥阎小虎把新崭崭大红色的拉杆箱交到阎小样的手上,让她自己打开来看,看他给他的妹子都带回了什么?   哥哥阎小虎不无自豪地说:赛歌么,没有好的行头怎么行!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个理儿,阎小样是懂得的,她想像着大红色拉杆箱里的物件,想像得已经很奢华了。但是呢,到她把拉杆箱的盖子打开来,一件一件地取出几套演出服,和一件一件漂亮的头饰,以及这样那样的精美配件,不期然的把眼睛睁了个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哥哥阎小虎看见了妹子的惊喜,他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阎小样没有多想,她歪了一下脑袋,很是感激地瞟了哥哥一眼。   在兄妹俩的记忆中,阎小样少有地给了哥哥阎小虎一个好脸色。这样,阎小虎就很高兴了,当天就把阎小样接进了保安县城,先就住在县城的招待所,后来租了一间民房。安顿好了吃住,阎小样去了县城中学,找到了她敬爱的王厚草老师。曾经的师生,几年后重逢,俩人都很兴奋,说了不少的话,谈了不少的事。    王厚草老师说:你来赛歌,老师高兴哩。   阎小样也说:有老师帮助,是我的福气哩。   听起来,都只是些客套话,其实不然,搞了一辈子的音乐,王厚草多想通过她的努力,培养出几个唱得响的歌手。在她看来,阎小样是最有希望的。而且是,在县城举办的这次赛歌会,身为县音乐协会主席的王厚草老师,很自然地担任着赛事评委会的主任,她也有这个条件,使阎小样取得好名次。    说着话,师生俩就很投入地练起歌来了。   练歌期间,哥哥阎小虎还陪同油老板顾长龙看了阎小样。这个时候,阎小样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赛歌前的准备之中,对于顾长龙的看望,也表示了她的好感和谢意。因为,阎小样知道能有这次赛歌活动,多亏顾长龙的资助,如果没有他的慷慨解囊,说不定还办不起来呢。    这就到了赛歌的日子,阎小样参加义务劳动修建的影剧院,冷落了一些年头后,也是因为赛歌吧,一下子就又热闹起来了。并且呢,因为赛歌,对影剧院的设施也做了些别样的整修,看上去,新颖又大方。有几架电视台的摄像机,或者架在舞台的台口上,或者架在舞台的顶棚上,将对全部的赛歌活动进行现场直播。    赛歌现场的气氛是热烈的,同时又是激烈的。在阎小样的前头,安排的几个人都唱过了。她幸运地抓了一个尾号,因此,她有时间准备,这个准备包括酝酿情绪,还包括对前头歌手的经验和教训的总结。阎小样听得仔细,看得仔细,发现已经演唱过的选手,有个后生的信天游唱得不错,台前的评委呢,也都给他打了高分。阎小样就想,要想征服评委,她是必须唱过这个后生的。    在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里,阎小样上场了。阎小样的耳朵里却响着那个后生的歌声。这可不好,手轻轻地抬起来,捂在她砰砰轻跳的心上,向舞台下看了一眼。她看见了评委席上的王厚草老师,还看到嘉宾席上的油老板顾长龙,和随在顾长龙后排的她的哥哥阎小虎,而且是,她亲爱的弟弟阎小豹也来了,就挨着阎小虎坐在一起,这些她熟悉的人,眼睛亮闪闪的,都还响亮的鼓着掌……阎小样平静下来了。    主持人极富煽情意味地介绍着阎小样,甚至用了一个“黄土地上即将腾飞的百灵鸟”的词语,来为她鼓励了。   音乐声起,全场一片雅静,只有阎小样的信天游在游荡。她唱的是陕北人都会唱的《蓝花花》:   ……   蓝花花那个下轿来,东眺西望,   眺见了周家的猴老子,   就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就早早地死,   前晌你死来哟,后晌我蓝花花走。   ……   我见到我的亲哥哥,   有说不完的话,   咱们俩个死活哟,常在一搭!   高亢激越的一曲《蓝花花》唱完了,黑压压的舞台下,却静悄悄的,没有喝彩,没有掌声,这叫阎小样好不尴尬。这样的静场,维持了有一分钟,不知是谁带头鼓了一巴掌,倾刻之间,像山洪袭来,影剧院便都是振耳欲聋的掌声了,久久不能平息。    评委的打分牌举了起来,阎小样力压那位高分后生,夺得了赛歌会上的冠军,获得了赴省城参加赛歌的资格。   给阎小样颁奖,走上舞台的竟是油老板顾长龙。   顾长龙把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他嗬嗬笑着,把一座水晶制作的宝塔山奖杯,和一个红封皮的获奖证书交给了阎小样。接着,还从礼仪小姐端着的托盘上,取来一束扎着丝带的鲜花,奉送到了阎小样的怀里。    这是阎小样有生以来,从他人手里得到的第一束鲜花呀!   08   娘亲在世时,也是爱唱《蓝花花》的。   阎小样演唱的《蓝花花》,在一些艺术细节上,吸收了娘亲演唱时的特点,所以,同为信天游的《蓝花花》,阎小样却唱出了不同,是被人所接受、所喜欢的不同。于是,县城的赛歌会结束后,阎小样就有了一个人们常说的代名词:新小蓝花花。    这样的代名词,阎小样自然是喜欢的。   为了准备赴省城西安赛歌,阎小样回家短暂的停了两日,就又到县城里来了。王厚草老师也从中学抽调出来,做了阎小样的专职辅导。 现在的阎小样,信天游唱得好与不好,就不只是她个人的事了,她代表的是保安人民的荣誉。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跟着王厚草老师,没日没夜地苦练着。所练曲目,重点还是《蓝花花》。    一个曲目要唱好,唱出感情来,理解曲目的意思是很重要的。为了提高阎小样的演唱水平,王厚草老师给阎小样讲了《蓝花花》的故事。   故事是悲惨的。阎小样虽然不知道可有那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但她从王厚草老师的讲解中知道,在她们陕北,曾有一个会唱信天游的碎女子蓝花花,她唱得确实好,被有钱有势的一个地主老财看上了,不管蓝花花乐意不乐意,高兴不高兴,霸王硬上弓,花钱把蓝花花买进府门,残暴地占有了蓝花花。不肯屈服的蓝花花,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用歌声来抗争了。    阎小样被王厚草老师的故事激动着,再来练唱,果然多了一份感情,是那种悲愤的,昂扬的感情啊!   赛歌会有望与阎小样争峰的后生,在她练歌的期间,一有空,就来看望阎小样,两个曾经的对手,在一起时,表现得却是那么友好和谐,后生有些自己的心得,也不保留,都会抖开包袱,说给阎小样听。后来呢,俩人还双双走上保安县的街头,一块儿去吃羊肉剁荞面,一块儿逛书城、逛音象店……小小的保安县城,阎小样就是名星了,她走到那里,那里就是一片沸腾,而且又是和一个赛歌会上的帅后生在一起,没有闲话也成闲话了。    哥哥阎小虎来找她了,给她说:你要注意影响呢。   阎小样是不解的,问:我咋了?你说这话。   哥哥阎小虎说:你和谁上街逛来?   阎小样明白过来了,说:这又怎么样?   哥哥阎小虎说:怎么样不怎么样,你不知道?   阎小样嘴上犟着,说:我不知道。   嘴上是这么说的,行动上还是收敛了些,后生再来邀约阎小样上街吃饭,或是闲逛,阎小样就都婉言拒绝了。在阎小样的心里,参加省城的赛歌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情,她不能把这件事误了。可是呢,后生家却不罢休,还要有事没事的来,来看阎小样,来约阎小样上街吃饭,上街闲逛……有一日,哥哥阎小虎来看阎小样,她就心烦地把这件事说了一下,想不到,第二天,后生家就被人打了。    是谁打的呢?一定是哥哥阎小虎了!   阎小样去了油老板顾长龙设在保安县城的公司总部,找到她的哥哥阎小虎,甚是愤怒地指责他:为什么动手打人。   哥哥阎小虎也不否认,对怒气冲冲的妹子说:他是自找的,找着挨打。   阎小样哪里肯饶,说:是你手太长了。   哥哥阎小虎说:我是手长。手长咋不打别人。   阎小样被逼急了,说:你手长打人家,打到头是打你妹子的脸呢!   说这话时,油老板顾长龙站在了阎小样的背后,帮着阎小样说话了。他说阎小虎,你打人了吗?这可不好,咱有事,咱就说事,可不敢打人。听我的话,是你打的人,你就给人家道歉去,这不丢人。顾长龙指教着阎小虎,眼睛却不离阎小样,还说阎小样懂理数,说话占着理,要阎小虎留心向他妹子学习。    顾长龙说着话,还给阎小样拉了一把椅子,说:大明星了,难得来一回,坐着说话。   阎小样对她哥阎小虎有气,对油老板顾长龙是不能生气的。通过这次赛歌会的经历,以及以前的一些事情,阎小样已经感觉到,有钱的顾长龙是个好人哩。她这么想着,就很顺从地坐在顾长龙拉给她的椅子上。她想了,她不能在顾长龙面前发火的,但她心里毕竟又窝着气,屁股就只在椅子上沾了沾,站起来,腾腾腾腾走出顾长龙的公司,走到人来人去的县城大街上,走了一程,猛地抬起头来,这就看见了县医院的大门。    是神差鬼使了吧。阎小样的脚一斜,便从县医院的大门走了进去,三问两问,问进了挨打后生的病房。挨打的后生见她进来,当下起了身,站在病房里,嘴唇子颤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阎小样看着挨打后生,心想她是有话要说的,却一时又说不出来。   俩人就都不尴不尬地站着,不知该怎么办了。   倒是挨打后生心胸大,说:挨两下打没有啥,只怕以后不能再去看你了。   这个话不是阎小样想听的,既然人家说了,阎小样也不好说啥,就把身上大小仅有的几张票子掏出来,给挨打后生病床旁的矮柜上一放,说了句不能看了就不看的话,转过身,就又从病房里出来了。    走出了县医院的门,阎小样却不知为了什么,忍不住流了一脸的泪。   ……   忍无可忍的一声呻吟,天崩地裂一样从谷又黄的嘴里喷薄而出,一直挺着的身子,也深深地弯了下去,弯得像只大虾米。   宋冲云伸手扶住了谷又黄,冲司机老展喊:快,去医院。   这个时候,吉普车已经越过延安城,走过了三十里铺,快要接近店头镇了。店头镇是陕北的一个产煤区,有几家公司在这里打井采煤,道路上往来的车辆,大多是运输煤炭的。为了煤矿职工的健康,国家在镇子上设立了一个大型的职工医院,医院技术在陕北是很有些名气的。    司机老展脚下踩着油门,快速直接地,把谷又黄拉到了职工医院的门口。   这样的情况,阎小样觉着她该帮助病人的。而且是,在宋冲云扶着谷又黄下车的一瞬间,还看了她一眼,并且取出钥匙,打开了她一只手腕上的拷子,阎小样就急呼呼也去扶谷又黄,可她的手还没有扶着谷又黄,却被宋冲云拽着,把打开的那一节铐子,牢牢地铐在了吉普车前座的把手上。    已经铐停当了,阎小样还说:我能帮忙的。   宋冲云却说:老实坐在车里,不要乱动。   想想自己一个致死夫命的囚犯,确实是不好帮助人的。正如宋冲云警告她的那样,她老实地坐在车里,坐了多久呢?阎小样不知道,只见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她想逮住个人问一问,却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根本张不开口……时间在一点点地走,阎小样担心着谷又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职工医院的大门,这就看见了司机老展,急匆匆走出门来,走到了吉普车跟前来,打开了吉普车的车门。    阎小样问了:人怎么样?   司机老展是个好脾气,说:开了刀咧。   阎小样问:咋的开刀呢?   司机老展说:急性阑尾炎,都穿孔了,不开刀怕出大问题。   阎小样就很吃惊了:啊!   司机老展把谷又黄清晨提来的一个大提包取下车,提着又进了医院门。   阎小样呢,有一把手铐铐在吉普车里,她只有再次地等待了。这样的等待是痛苦的,像她在监狱里等待判决一样,焦虑着,忧心着,神态就有些昏昏然的了。   09   我不要,啥啥都不要。阎小样拒绝着,很坚决的拒绝着。她说:我去省城赛歌,就穿我在县上赛歌的服装够了,我不要太多的服装。   油老板顾长龙却不为阎小样的拒绝而放手,让跟着他来的阎小虎,给他的妹妹阎小样展示从省城定制来的新的演出服装。   怎么说呢,这些定制的演出服确实好,不是阎小样在县城赛歌时的服装可比的。阎小样需要这些演出服,也喜欢这些演出服,但她是不能接受的,不能接受顾长龙为她表现添置,尽管他很有钱。    顾长龙在旁边劝着阎小样:别说你不要,去省城赛歌,不比小县城,没几身好行头,咋能出风头。   阎小样自信地说:我凭我的歌声。   顾长龙说:不错,是要有一个好嗓子的。可是呢,仅凭一个好嗓子就成了?没那么简单吧。老实给你说,现如今弄成个啥,背后没有一把硬手,就不要想成事。   阎小样说:你别胡说。   顾长龙说:我胡说了吗?啊,你问你哥阎小虎,我胡说了吗?   哥哥阎小虎在旁边帮腔了:你不能说老板胡说的。   阎小样的犟劲上来了:我就说他胡说了。   顾长龙却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接过了话说:对,算我胡说了。我不说了,让你哥说么。   哥哥阎小虎便插起了话。他说,我该给你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在咱陕北,顾老板有资格满陕北钻井抽油,别人就没资格了?不对呀,别人也是有资格的,大家都有资格,但却偏偏是顾老板钻井抽油弄钱,别人怎么就弄不成呢?那是顾老板的背后,比别人多了一把硬手。   阎小样不乐意听这些话,说:他是他,我是我,他与我无干。   哥哥阎小虎不同意阎小样的说法。他说了,怎么与你无干?当然,如果只说钻井抽油,也确乎是与你无干。但你参加赛歌会,是谁给你颁的奖?是谁给你献的花?是顾老板哩,顾老板花了钱了,资助了县上的赛歌会。还有,你在县上赛歌,穿的用的,那一样不是顾老板掏的钱,就是你那个头名,不是顾老板给评委们使钱,你唱的再好,你也拿不到!    阎小样红了眼睛,她盯着她哥阎小虎看了。   有点儿心怯的阎小虎很怕阎小样那样看他,但却还说:我说的都是实情。过去,顾老板不让我给你说,今天,你都知道了,这不假,一点都不假。   阎小样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她把自己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摇醒了。手上冰凉的铐子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就把头,一下又是一下地磕在吉普车前座的后背上。   梦里的事情,其实不是梦,而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不过,阎小样不愿意再想起罢了。   哥哥阎小虎当时咬牙要阎小样相信,他给她的演出服装,都是顾老板掏钱买的。评委的红包,也是他给转送的。   也许,阎小样只有震惊了。   阎小样多想否定这个事实,但她否定不了了。她必须承认,顾长龙和哥哥阎小虎说的都是事实。若不然,顾长龙没有那么理直气壮,没有那么不知廉耻。   老爸在窑洞里的炕沿上圪蹴着,嘴里咬着他的旱烟锅,一口一口地吞吐着呛人的烟云。   顾长龙笑了。他所以笑,是他来到阎小样的家里,头一次观察到阎小样的无奈。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阎小样无奈的,只有她无奈了,他的目的差不多也就实现了。开心笑着的顾长龙,不再与阎小样做言语上的较量了,他去了阎小样老爸的窑洞,把一摞红砖般瓷实的人民币,砸在了老人家的炕边上。    顾长龙说了:我不能亏你。娃娃的娘亲去得早,你一个汉子抓养娃娃不容易,我得为你分担责任呢。   口讷的老爸能说啥呢?他就只有不停嘴地抽旱烟了。   顾长龙却还说:你看么,娃娃现在都长大了,长得枪杆一样了。像你的大娃小虎,在我身边做事,你该很放心了吧。   老爸抽着旱烟点着头。   顾长龙说:小虎在我身边,一月有一月的收入,贴到家里,家里情况好点了吧。   老爸就还抽着旱烟点着头,把他的头点得几乎像顾长龙油井上抽油的磕头虫。   顾长龙却还不停嘴地说:小虎不能总是单杆杆过日子,总得谈朋友的。还有你的碎娃小豹,听说争气得很,在县城中学读书,可是摇了铃的好,考大学是没问题了。可现在的大学,剥人的皮哩,咱没钱就上不起。    点头,点头,点头……阎小样的老爸在顾长龙滔滔不绝的话面前,就只有点头了。   经辈子只会受苦,不会说话的一个老人,这时候完全失了主意。他得承认,顾长龙说的都对,都是实话。可他很怕听这样的话。因为,顾长龙说的话,只有一个强烈的目的,那就是要老人答应他,把他花骨朵儿一样的阎小样嫁给他!这怎么能呢?他们之间,差着一辈人的年纪,顾长龙咋敢摆出娶他的女子阎小样的架势?他又岂能把女子阎小样嫁给顾长龙?    老人的心在碎裂,他想:这太遭罪了!   要想娶到阎小样,顾长龙知道,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通。他有这个思想准备,撂下他带来的礼金,抛下回了家的阎小虎,独自一个人走了。在阎小样的家里,顾长龙连一口水都没喝,他却不觉得渴,倒还觉得甜,是那种润润的,能够甜到心里头的甜,那就是,他感觉得到,死死活活地,他是一定能够娶到阎小样了。 http://rzf20.blog.163.com/blog/   好事多磨,顾长龙是有这个思想准备的,要想阎小样做他的新娘子,先碰一鼻子灰是肯定的,就像信天游唱的那样:   头一回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出来;   二一回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的妈打了我一呀一锅盖;   三一回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的爸把我骂呀么骂出来;   ……   从阎小样的家里走出来,顾长龙就咦咦呀呀哼唱起这首信天游。一路哼一路唱,他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   在保安县城练着歌,阎小样就被顾长龙搅挠着了。为了躲避干扰,王厚草老师给她安排好课目,就让她回了阎家沟,在家里安心练。不成想,顾长龙跟腿儿撵到了她的家里来,明目张胆地要娶她做新娘。    岂有此理。愤怒的阎小样,对走出她家门的顾长龙吐了一口痰,她在心里骂:死了你的心吧!   走了顾长龙,留下了阎小虎。   阎小样的这位哥哥留在家里的任务就只一个,逮住机会劝说阎小样,给她说,不要犯傻,这是机会呢。社会上美女多了去了,有钱的老板却不多,老板只要张嘴,啥样的美女都娶得到。也是顾老板好听信天游,你的信天游唱得好,看上了你,是你的福气哩……原来不咋会言语的哥哥阎小虎,为他的老板帮起腔来,一套一套的,真让阎小样要刮目相看了。她烦着哥哥阎小虎的腔调,听他劝说,说不出几句话,就会被她恶声恶气地顶回去。阎小样说,你爱做顾长龙的狗你做去,我是我,有没有福气我自己受,不要他的,他要给,我就当尿壶踢……老爸不劝阎小样,也不反对阎小虎。老爸的窑洞里,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灯就不灭,老旱烟燃烧的味道,在老爸的窑洞里浓浓地飘荡着。    老爸就说:我嘴里没味了,一点点味道都没有。   老爸说得没错,这些个日子,过去狼吞虎咽的他,没了味口,吃饭像尝饭,苦焦着一张脸,就没有别的啥话说。   想不到,乡上的书记和乡长也来了阎小样的家,找阎小样的老爸说话,磨着嘴皮子,要阎小样的老爸不可失主意,把顾长龙给咱拉住了,紧紧地拉住,咱们乡上就沾大便宜了。大财神哩,谁家都想拉住的,他们没条件,咱有了,咱就不能放手。    阎小样的老爸给乡上领导让着老旱烟,就还只说:我嘴里没味了,一点点味道都没有。   乡上的领导前脚走,县上的领导后脚就到,说的话,如出一辙,县上经济发展顾长龙立了大功劳。   阎小样的老爸还是那句话:我嘴里没味了,一点点味道都没有。   便是阎家沟最亲阎小样的邻家小嫂子也登门劝说阎小样了。   大家都劝阎小样:从了吧,不吃亏的。   阎小样咬着牙不吭声。拖到后来,老爸不说他嘴里没味了。在一天夜里,老爸手拉着哥哥阎小虎,到了阎小样的跟前。哥哥阎小虎说了句,求你了,就双膝跪在了阎小样的面前。    阎小样背过了身,她没有答应哥哥阎小虎。   阎小样说了,让弟弟阎小豹回来,她听弟弟一句话。   弟弟阎小豹就回来了。   和弟弟阎小豹一起回来的,还有辅导阎小样的王厚草老师。当着弟弟阎小豹的面,阎小样问:弟呀,你说姐该咋办呢?   弟弟没说姐该咋办。他只坚决地说:姐,我不考大学了。   阎小样的眼睛里弹出了一滴泪花儿。弟弟阎小豹的这一句话,让她没法不答应顾长龙,做他梦寐以求的新娘了。阎小样对她的哥哥阎小虎失望了,对他的老爸也失望了,她还能对弟弟阎小豹失望吗?不能啊,如果弟弟阎小豹不说他不考大学的话,阎小样是抗得下去的,决不答应顾长龙,光天化日,阎小样不答应,顾长龙还能把她抢去不成。他最大的能耐,就是使钱请说客……来吧,都来游说她,大不了,阎小样退出省城的赛歌会,谁还能再说啥?    王厚草老师也是说客吗?阎小样不知道,而且已不需要知道了。慈祥得像个母亲一样的王老师,似乎猜透了阎小样的心思,她到了阎家沟阎小样的家里,把阎小样拉进怀里来,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看她有泪弹出,就又用手给她抹去眼泪……王老师啥话都不说了,她只坚定地给阎小样说,咱不要把练歌耽误了。    王老师拥着阎小样,说:跟老师回县城去,咱好好练歌,去省城也红上一把。   10   悲愁满面的宋冲云从医院的大门里出来了。   孤单地锁在警用吉普车上的阎小样在想心事的同时,注意地看了一遍到处都是运煤车辆的店头镇,心头毫没来由地生出一些慌乱。在陕北,阎小样知道,油老板的富足和奢侈是一个族群,煤老板的富足和奢侈是又一个族群,他们构成新时期陕北的一个新阶层,不能说他们不好,但也不敢恭维他们的好。常有消息曝光,煤窑下冒顶透水了,瓦斯爆炸了,有一次事故,就有一批牺牲的矿工,有人就说,黑宝石一般晶亮的煤炭,是用矿工的鲜血染成的。阎小样拒绝着这些问题,她不要想,可这些问题却不请自来,充塞着她的思绪,她就只有痛苦了。看着满载煤炭的运输车辆,迅疾地从店头镇的大街上驶过,腾起一股一股的黑灰,阎小样就很悲伤地发现,眼前的人和物,就都沾染上了浓厚的煤灰色彩。便是锁着她的吉普车,此一时也已蒙上厚厚的一层煤灰。   宋冲云出了医院门,走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   这一切,就都通过煤灰遮挡的车窗玻璃,映入了阎小样的眼睛。她眼盯着宋冲云,迎接他走到吉普车的跟前,看他嘬着嘴,使劲吹去车门把手上的煤灰,打开了车门,取出他的提包,从中找出一件夹克衫来,换下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警察服,然后,打开阎小样锁在车内把手上的手铐,让她下了车,又把刚才打开的那一端手铐,锁在自己的一只手腕上。    宋冲云用命令的口气说:走,搭长途客车走。   阎小样就很乖觉地跟上走了。   阎小样不知道,宋冲云已经电话请示了他的上级,鉴于谷又黄病急住院手术的情况,留下司机老展在医院照料,宋冲云将独自一人押解阎小样,搭乘普通客车去省城的女监。   老实跟随宋冲云向前走着时,阎小样的心还记挂在谷又黄的身上。她问:怎么样呢?人不要紧吧。   宋冲云不想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说:少管闲事。   阎小样却还固执着自己的想法,说:这时候你不能走的。我看出来了,你们是相好的一对子,她在医院手术,你咋能一走了之。这不对呀,不是你离开他的时候。   应该承认,犯人阎小样的话说的对,他在这个时候是不该离开阎小样的,虽然他们的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他留在医院也是个机会呢。可他没有办法,他向上级组织反映了情况,是组织安排老展留守医院,而让他押解人犯的。    宋冲云对组织有意见了。可他知道组织也是无奈的,司机老展只是签约的协警,他没押解罪犯的资格,他就只有留在医院照料谷又黄了。阎小样赶着点儿质问他,质问的很对,正因为此,就惹得他很心烦,也就对她的关心很不领情了。    宋冲云说话的口气很冲。他说:操你的心就行了。   一句气话即出,宋冲云倏忽想起,乘坐普通客车押解人犯的纪律,是有必要给阎小样宣布一下的。于是,宋冲云说了,从现在起,你不要说一句话,也不要乱动作,一切听从我的管教。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你的每一句出格的话、出格的动作,和由此引发的问题,都会成为你的新罪行,都会增加对你的新处罚。    阎小样老实听宋冲云说,老实不再说话了。   但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在阎小样的心里激荡着。她看出了宋冲云的不愉快,他对她的态度,凶是凶了点,却绝对不是冲着她来的。这就是女孩子的敏感了,她理解宋冲云,一对有情有义的人,在住院手术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能守在病床前,还要押解她一个女犯离开,怎么说都是一种痛苦。    阎小样不敢多想,再想就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从心头涌起,她流泪了。   一路上,阎小样的心里泪汪汪地,看见了她熟悉的沟河,熟悉的坡梁,熟悉的一棵树一棵草,触景生情,她心里总是泪汪汪的,却都很少流出一滴泪。阎小样想过了,在保安县的监狱里,她流了太多的泪,她把泪水流干了,不会流泪了……可是眼下,她流泪了。阎小样是觉出了自己的委屈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是从宋冲云和谷又黄的身上,想到了自己,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是多么自由啊!又是多么幸福啊!而她阎小样呢,太不幸了。    一切的不幸,都在于油老板顾长龙看上了她,她嫁给了顾长龙。   新婚的那天。顾长龙为阎小样举办的婚礼是盛大的,保安县城为之而大轰动,张灯结彩,笑逐颜开,一张张喜悦的嘴巴,说的都是恭喜的、赞美的话。县委书记来了,县长来了,保安县有点面子的人都来了……自然了,来的还有阎小样的老爸,哥哥阎小虎,弟弟阎小豹,以及阎家沟她的邻家小嫂子和众多乡亲……阎小样这一天坚持不穿婚纱,她铁定了决心,一切都按陕北民间的婚庆形式进行。因此,邻家小嫂子就作了娘家的送女婆姨。当然,这也是阎小样的主意,她只要邻家小嫂子作她的送女婆姨,从清晨坐进花团锦簇的轿车,直到举办婚礼,步入洞房,阎小样的手拉着送女婆姨邻家小嫂子的手,就没松开。    阎小样坐在轿车上时,就对邻家小嫂子说:我怕。   邻家小嫂子就乐了起来,她是不解的,说:怕啥的怕?咱又不是跳穷坑,咱进的富窝窝,咱有啥怕的呢。   在县城招待所的礼堂举办结婚仪式,惊天动地的炮仗炸飞的时候,阎小样又对邻家小嫂子说:我怕。   邻家小嫂子免不了俗,前来参加婚礼的来客都免不了俗,谁都认为阎小样跌进了富窝窝,后面有她享不尽的福。如今的风气就是这样,是个人,都想攀个富亲戚的,何况她阎小样,彻底嫁了个富男人。大家就都真诚地祝福着阎小样,县委书记、县长现场讲话。就说阎小样是百灵鸟配财神,百年好合,千年幸福。还有与会嘉宾推出的代表,所祝愿的,也是如意吉祥的话。后来,把阎小样的老爸也推上台子来为阎小样祝福了,老人家喝了两杯酒,脸红脖子粗,站在台子上,手拿着麦克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大家就都鼓掌了。热烈的掌声激发了阎小样的老爸,他很大声地说话了。    阎小样的老爸说:我高兴,大家高兴。   老爸是真高兴呢。高声大嗓地喊出这句话后,就又精神十足地下了台子,坐在婚宴席桌的中心位置上,左边是哥哥阎小虎,右边是弟弟阎小豹,一家人坐在一起,大家都高兴着。    邻家嫂子显然看见了这一切,她给说她“怕”的阎小样耳语:你看啊,你老爸你哥哥你弟弟,都那么高兴,你怕啥呢?   婚礼正进行着,婚宴大厅的一边突然爆发了一阵小骚动,吵了两声,哭了两声,又迅速地被人制止了。阎小样的耳朵不聋,她听得出来,那尖啸的吵叫和哭喊,是顾长龙离弃的前妻弄出来的。于是,她不能自主地抖索着身子。    阎小样再一次地给邻家小嫂子说:我怕。   邻家小嫂子就还只能劝说阎小样:好了,我的妹子呀,一会儿就入洞房了。到了洞房你就不怕了。   雕龙画凤的一对大红蜡烛,就在阎小样的洞房里燃烧着。这是个把两层楼房改成跃式住宅的居屋了,大红蜡烛燃烧着,漂亮的枝形彩灯也亮着,把个已经夜深如墨的居屋照得一片通明。阎小样孤独地坐在进门就是的大客厅里,依然还是她在白日婚礼上穿着的大红衣裙。在这个称作洞房的跃式居屋里,正如邻家小嫂子所说,阎小样不怕了。她送走了前来参加婚礼的老爸、哥哥和弟弟,以及邻家小嫂子和众多亲戚邻里,然后,便孤身一人留在洞房里,等待着一个结局的到来。    阎小样的想像限制了她,她只想顾长龙进了洞房,想要沾她的身子,她就和他打,她不要顾长龙沾她的身子,强要都不给。阎小样不信,一个人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谁要上了她的身子,除非把她打昏过去,他是甭想得逞的。    洞房里的阎小样,就是抱着这样一个信念等着顾长龙的。   也是油老板顾长龙太高兴了。婚礼上频频与人举杯,白酒、红酒、啤酒,来啥是啥,来者不拒,他都很是痛快地喝了……喝得客人走完了,剩下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拉拉扯扯地,不知又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喝上了,阎小样是不知道的,到天黑时,为她做着辅导的王厚草老师来了。    在白天的婚宴上,阎小样没有见到王厚草老师,她当时是有些遗憾的,同时还有些安慰,觉得王老师知道她的不快活,不愿看到她的不快活,因此就没来。晚上了,王老师一个人来,心情抑郁的阎小样就还好了一点。    王厚草老师还带了礼品,装在一只精美的盒子里,阎小样接过,埋怨王老师:你带什么礼物吗。   王厚草老师就说:是你的喜日哩,哪能不带。   这是什么话?阎小样不很理解王老师了,说:喜日?我的喜日?   王厚草老师说:是啊,是你的喜日。   阎小样说:老师你也这么看?   王厚草老师说:别犯傻,你有依靠了。以后呢,老师有啥求你的,你可不能拒绝。   阎小样的心就冷了下来,不知道这人都是怎么了,眼里似乎只剩下了钱,她被油老板顾长龙使钱娶进门,她就幸福了。唉,人啊!阎小样可不是这么想的,她不仅心里不快活,甚至还埋藏下了深深的恨意,恨着有钱的顾长龙,还恨着这样的社会风气。    原来觉得,是有许多话要与王厚草老师说的,说了这么几句,就一下子没了话说。阎小样几次起身,只是一遍遍地给王老师的茶杯里续开水,到茶叶喝得淡了,没有味道了,王老师也就站起身来,从阎小样的洞房里走出去了。    洞房里的大红喜烛快要烧到根儿上了,阎小样还是一身的大红衣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电视也不开,脑子里先还想这想那,这时啥都不想了,也想不起来,满身心都是一片空白……房门的锁孔,就是这时候起了动静的。    当时呢,阎小样吃了一惊,恍惚想起大白天与她拜堂的在顾长龙,这才想起,大概是喝高的顾长龙回来了。   他应该还是醉的吧,钥匙在锁孔上叮叮咣咣戳弄了好一阵,这才把门锁打开,扑进门来的他,果然是一身酒气。和他一起扑进门来的,还有远处不知那个人唱的信天游。阎小样听得清楚,那隐隐约约的几声信天游,是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嫁老汉》:    你爸你妈爱银钱,   把你嫁给个老汉汉,   又抽洋烟又耍钱,   耽误了你的青春好年华……   也不知道顾长龙听到这首信天游没有,扑进门来的他,竟然不知道关门,就嘴里喊着“宝贝,我的宝贝,想死我了宝贝”往阎小样的身上扑,阎小样躲了一下,没扑着,顾长龙肥大的身子就扑在了沙发上。这是套做工考究的布艺沙发,扑爬在沙发上的顾长龙,立即就打起醉睡的鼾声。阎小样以为他可能就这么沉睡下去的,就去关闭还大开着的房门,不成想,顾长龙从沙发上挣扎着爬起来,从身后揽腰抱住了阎小样,嘴里又“宝贝,宝贝”地叫着,这使阎小样无比反感,她使足全身的力气,把抱着她腰身的顾长龙拐了一胳膊肘,也许是酒醉的原因吧,顾长龙又轻又飘没有一点力量,当下就被阎小样拐了出去,向侧面倒下,把头的一侧,也就是太阳穴的地方,重重地撞在了铁艺制作的大茶几上,软软地滑在地上。    阎小样看见了血,也就是一点点的血,她没有想到顾长龙会死,关了房门,上了跃层上的主卧室,往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靠,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天明醒来,阎小样从跃层的主卧室里出来,看见楼下的客厅里,顾长龙还横卧在铁艺茶几旁,她就觉得不妙,从楼梯上下来,去扳顾长龙时,他已经浑身冰冷,硬成一个冰棍儿了!    阎小样发慌心跳,她手指颤抖着拨响了110。   11   黑色面料的夹克衫,织着一道道的白,还有拉链和口袋上的皮饰,在阎小样的眼里是那么熟悉。现在这件熟悉的夹克衫就穿在宋冲云的身上,阎小样却想起县城赛歌会上那个后生。那天晚上,早于阎小样出场的后生,就穿了这样一件夹克衫。    这个可怜的后生呀!其实呢,他是有资格取得赛歌会上的头名的。当然,阎小样也有这个资格。但是,后生没有油老板顾长龙背后使钱,他不幸落选了,阎小样有顾长龙背后使钱,她有幸获选了。后生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猫腻,还满心为她阎小样高兴,殷勤地与她阎小样交往,阎小样就有些感激他了,甚而有点喜欢他呢。如果照此发展下去,他们二人走到一起,是很有希望的。后来就出了哥哥阎小虎打人家后生的事,接着又出了顾长龙提亲娶她的事,本该可以顺利发展下去的事情,便戛然而止。    坐在了普通客车上,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一把手铐铐着宋冲云和阎小样,俩人好不容易挤到客车的后座上,觅得一个位子,俩人便紧紧相挤着坐了下来,任凭客车颠簸着向前走了。    是宋冲云的夹克衫,让阎小样走了一会儿神,很快地,就又回到了现实中。   阎小样偏了一下头。   阎小样是想看一看宋冲云,看他撇下相互有意的谷又黄,和一个致死夫命的女犯同坐一辆普通客车上,会有什么表情。阎小样看见了,宋冲云的脸是阴的,他不说话,阎小样就也只好阴着脸,也不说话了。    是宋冲云的手机吧,“吱嘎”一声响。   宋冲云当时没有取出来看,隔了一会儿,又是“吱嘎”一声响,宋冲云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来看。他这一看,阴着的脸突然放晴了,竟然有了难得一见的喜气。   阎小样小心地捕捉着宋冲云的情绪变化,当她看着宋冲云脸上的喜气时,不由自己地,一双眼睛也盯在宋冲云打开的手机上。   手机的屏幕上是一条短信哩:知道我现在最想什么吗?我最想放屁了。听医生说,屁一通就什么都好了。祝一路顺利,我等你回来。   是谷又黄发来的短信吗?阎小样心想,一定是的。现在的宋冲云,也许只有收到谷又黄的短信,才可能面露喜气的。无论如何,宋冲云都是操心手术后的谷又黄的,有短信交流,对双方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安慰。    阎小样想的没错,宋冲云收到的就是谷又黄的短信。心情颇多安慰的他,高高兴兴看了短信后,就又在他的手机短信库里翻找着,找了一条,给谷又黄回了过去。去了不长时间,宋冲云就又收到了谷又黄的回信。    是个什么回信呢?阎小样又在宋冲云手机“吱嘎”响起时,留心着手机屏上的新短信可她看不到了,宋冲云背过身去,躲着阎小样自己看了。   阎小样这就感到自己的无趣,怎么能偷看人家的短信。不过她想,谷又黄太不容易了,甚至堪称坚强,做完手术就能撑着发短信,真是难为她了。   独自看着短信,宋冲云轻启了一下嘴唇,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把亮闪闪的短刀逼在了宋冲云的眼前,同时呢,就还听到一声断喝。   那声断喝是尖利的:掏钱!快,把钱都给我掏出来!   坐在客车后坐上接收短信、发送短信的宋冲云,以他警察的敏感,早就发现了那几个车匪了。他们是从行车途中拦住客车爬上来的,先还老实地呆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儿,就都不老实了。他们中的一个瘦子,拿出三张扑克牌,有梅花尖,红桃尖和黑桃尖,倒来换去,让旁边的人猜。猜中了,瘦子给人拾元钱,猜错了,他人给瘦子拾元钱……可能是他们的同伙了,吵吵嚷嚷,把拾元的筹码猜了几番,就升到二拾元、三拾元……好像是,坐庄的瘦子手气特别差,不断地被人猜中,瘦子就不断的往外输钱……这样的把戏,别说是富有侦察经验的宋冲云,就是客车上的乘客差不多都识破了,几个同伙就很无趣地自己玩着。不过,他们玩的越来越没耐心,贼一样的眼晴,在乘客的脸上扫来扫去,这就看到了车后座上的宋冲云……    那个时候,宋冲云尖利的眼晴也正看着他们,这样的两种眼光接触上,势必碰出火花来的。   为着那可笑的短信还在乐着的阎小样,没有注意两种眼光的碰撞。她还在想,谷又黄还会发一个什么样的短信?   恰在其时,瘦子一伙收起他们图谋骗人钱财的勾当,向客车的后座逼来了。   宋冲云没有被逼到眼前的短刀所吓住,他甚至很是轻蔑地冲着短刀笑了一下,告诉他们:看明白了,我没钱。   手握短刀的人,被宋冲云的镇定弄得有些羞恼。于是他把短刀向宋冲云逼得更近了一些,声音也更狰狞了一些。   车匪叫嚣着:别废话,小心我做了你!   车匪所以把矛头直接对着宋冲云,那是因为他们看清楚了,这趟客车上想要弄到钱是必须把这个人先拿下的。他太特殊了,高大阳刚,是很有些英武之气的。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眼晴,在看他们玩着骗人把戏时,每瞥他们一眼,就让他们心虚十分,瞥到最后,就像他们当时还藏在身上的刀子一样,把他们的衣服皮全都剥下来,精光光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宋冲云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没钱。   宋冲云这么说话,是在拖延车匪,他自己也在寻找机会,准备教训车匪了。这是他身为警察的责任,他不能让车匪再嚣张下去。到车匪的短刀几乎逼到宋冲云脸上时,他伸出那只没戴手铐的手,一把攥住车匪持刀的手腕,阎小样还没看清咋回事,就见车匪的短刀掉在车厢板上,整个人像只老鼠一样倦缩起来,嘴里的嚣叫变成悲惨的哀号。同伙里的其他人,见状围了上来,一个刮着光头的家伙,挥舞着另一把短刀,向宋冲云身上刺来了。阎小样看得真切,她大喊一声住手,自己则如一只冲动的小兽,挺身而起,挡住了刺来的短刀。 阎小样感觉得到,她的右大臂上冰冻似的冷了一下,跟着,就有鲜血渗透衫袖往出流了。   宋冲云放开了他手抓的那个车匪,他们惊恐地退到了车门口,叫喊着停车。客车的司机听话地停了车,让一帮车匪顺顺当当地下了客车,向着四野逃遁而去。   满车的乘客,到这时候,才都如梦方醒,纷纷站立起来,喊打逃遁了的车匪。这太可恶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骗人行凶,谁给他们的胆量呢?无法无天,抓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有几个血性充沛的汉子,摩拳擦掌,相互呼应着,就要冲下车去抓车匪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阎小样手臂上的伤。    惊呼声随之而起:啊!流血啦!   同时又有人在惊叫:前面就是南泥湾,那里有医院,快到那里去,看怎么样了,包扎一下。   这时的宋冲云,心里是悲哀的,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阎小样受伤的大臂。可他的大手,不能握住涌流的鲜血,于是,他也催促客车司机,要他加快速度,到南泥湾的医院里去给阎小样检查包扎伤口。    流血使阎小样显得俊美而娇弱。   宋冲云半拥着娇弱的阎小样,这又使阎小样感到莫名的快慰和幸福,他俩双双下了漆皮斑剥的客车,在南泥湾的医院里作了紧急检查和处理,感情车匪的短刀不是太锋利,没有伤着阎小样的筋骨和血管。宋冲云听到这个检查,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就由着医院的医生,在阎小样的伤口上缝了几针,上了些药膏,包扎了一下,就又上了开往省城西安的客车。    正是秋熟时节,陕北红军里的三五九旅当年在南泥湾开垦出来的荒地,经过许多年的耕种,现在已是非常成熟的耕地了。沿着河川的平地上,都栽着吐穗的水稻,两边的坡地上,则点种了玉米和谷子,也都吐穗扬花了,客车穿行其中,就有阵阵的稻香和花香,不可抑止地钻进车厢来,让人总有一种欲醉非醉的美妙感觉。    12   阵雨隔犁沟。宋冲云和阎小样搭乘的客车,还在如诗如画,赛过江南的南泥湾川道上行驶的时候,只见湛蓝湛蓝的天空,有一股飞速飘移的黑云,从前方的山尖上翻滚而去……有经验的人知道,前头哪个地方,是有一阵暴雨要降了。    果然是,客车越是往前行驶,前头的路面越是泥湿,快要行驶到黄龙县城的时候,前头玩命驰动的车辆,都像换了刀戳的野猪,吭吭哧哧喘着粗气,靠着路边停下来了。   宋冲云和阎小样乘坐的客车,没有长翅膀,飞不过越停越长的汽车阵,只好挨着前头的汽车,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司机下车打听消息,带回来的情况是,暴雨使前头的一段黄土崖滑坡了,黄龙县组织力量,正在全力以赴地清除黄土,疏通道路。    这是个谁都不想遇到的问题,乘客中便起了怨言,言三语四,许多都是官摊话,骂一骂,消解一点心头怨气,也就罢了,是不伤人的。而有个别的言语,就不同了,矛头直指乘坐的客车和驾驶客车的司机了。    有人说了:妈那个脚,咋坐了这么一辆车,倒霉!   有人说了:人心黑啊!车匪骗子上车骗人行凶,车主儿倒装得镇定?该不是合伙弄人钱吧!   对于这样的说法,宋冲云是有同感的,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就闭着嘴,没有插话,要在别的情况下,他才是要站出来,和这辆客车的司机理论一番的,他不能空等车匪骗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犯罪,还伤了他押解的犯人,然后又从容地逃遁。这是什么事儿呀?他还是个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警察吗!    因为此,宋冲云的情绪看上去,是很羞恼的。   尤其对于阎小样,人家女孩儿虽然身负重罪,是他押解途中的一个犯人,可在关键时候的勇敢和无畏,真是让他要汗颜的。试想一下,如果不是阎小样挺身而出,阻挡一下车匪骗子刺来的短刀,受伤的就该是他,而且不可预测的是,那把短刀会刺在他身上的那块地方,从方向和高度判断,刺来的位置该是他的心脏了。这是危险的,别说那把短刀不够锋利,凡是钢刀,与人的肉皮接触上,就都是锋利的,一定会刺穿他的前胸,刺到他的心脏上!    啊!不敢想,不敢想。   押解阎小样的宋冲云,就只有对阎小样抱愧了。   宋冲云抬起头来,用眼睛看着阎小样,很想对她说几句宽心话的,却听见客车前头一阵小小的骚动。是驾驶客车的司机呢。他从驾驶座上站起来,怒目横对,很是霸蛮地扫视着车上的乘客。    司机的眼睛就如车匪骗子手里的短刀,扫到哪里,那里的乘客就矮下一截子。   司机恶狠狠地问着:谁说倒霉了?啊,大声说,我给你退钱,你下车去!   避重就轻,司机不和骂他与车匪骗子合伙的话较劲,却揪住自认倒霉的乘客发威,这让对阎小样抱愧着,又对司机报怨着的宋冲云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便于乘客纷纷低头的空挡,嚯地从客车后排的坐位站起来。因为手铐连着宋冲云和阎小样的手腕,在宋冲云十分冲动地站起时,也把阎小样带了起来。受了伤的阎小样不堪承受宋冲云这一带,撕扯着她刚缝合好的伤口,使她痛得大喊起来。    正是阎小样疼痛难忍的喊声,提醒了宋冲云,使他发热的神经冷静了下来。但他还是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从乘客们低着的头顶看过去,与司机的怒目碰在了一起,碰得火花四溅。可也仅限于此,四目相碰了一小会儿,却见司机的眼色变化着,不是那么冷硬了。    多年上路跑车,司机该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驾驶的客车上,今日能与任何一个乘客闹矛盾,却绝对不能与宋冲云闹意见。他看得出来,小伙子不是个善茬儿,而且是,人家有伴儿受了伤,是在他的客车上受的伤,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追究起来,够他喝一壶的。可是人家,一直没有追究他,这叫他面对人家,自然就气短了。    眼色的变化,迅速传达到了面皮上。司机笑了,对着怒目相向的宋冲云,说:玩时尚啊。我知道,如今的小情人,时兴这一套,叫什么来者,情侣铐吧。   司机的一句话,把宋冲云说了个大红脸,阎小样也是,白嫩的面皮上,也烧起一片火烫的红云。   车厢里的气氛,因此和缓下来,大家的脸上就都有了轻松的一笑。接着有人建议,把车门打开,大家到车外透透气,呼吸一下山野之中难得一遇的新鲜空气。   这个建议得到了司机的认可,他在驾驶室里拧了下一个黑塑料的机关,扑哧一声,原来关着的车门,哗啦大开,大家相跟着出了车箱。   宋冲云脸色还红着,他问阎小样:咱也下去吗?   阎小样似乎另有隐情,她也脸红着,蜂鸣一样,对宋冲云说:我是急了,很急的呢!   宋冲云听懂了阎小样的隐情,女孩儿家,是要方便了。这是个问题呢,一路上早先有谷又黄在,阎小样需要方便,就由谷又黄陪着她一块去。现在怎么办?莫非还要他宋冲云陪着阎小样去了?这不能够。宋冲云在心里想着,还没想出个办法来,他却已掏出一把小钥匙,插进手铐的锁孔里,为阎小样打开了手铐。阎小样却没有动,拿眼看着宋冲云,像是在问,你不怕我逃跑了?宋冲云也不回避阎小样的眼睛,同样是,用他的眼神告诉阎小样,我相信你。目送着阎小样,爬上公路边的土坎,走到高处的一丛荆条后边,宋冲云把他的头拧转了过来。他感到自己的唐突,怎么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儿阎小样方便呢。呸,不嫌害羞!在心里责骂着自己的宋冲云,似有一份不安,不断地跺着脚,等着方便的阎小样,从荆条丛的后边站起来,走下土坎,来到他的身边,他再用手铐把阎小样铐起来。    情侣铐!司机那句解嘲的话,一直还在宋冲云的耳际萦绕着。他不能在乎别人说什么,他必须用手铐把他和阎小样铐在一起的,这是一种职责,神圣严格的警界职责。   时间够了吧?   就是尿银子,屙金子,躲在荆条后面的阎小样也该站起来的。可是没有。不好意思看,又不能不看的宋冲云,偷眼儿向隐藏着阎小样的那丛荆条看了几眼,一直不见阎小样站起来,宋冲云就有些急了,两眼便都盯在了那丛荆条上,却还是看不到阎小样站起来,甚至不见那丛荆条动一下……她是怎么了? 宋冲云不敢想,他怕阎小样借着他的信任,真的逃跑掉!   这可不得了!   无法再等下去的宋冲云,从公路旁的土坎爬上去了,也向那丛荆条走了过去……是的,宋冲云担心极了,心缩得像是一只蔫核桃了,正在他就要钻到荆条里时,忽然听见更高的坡梁上,传来了阎小样唱响的信天游。    阎小样唱的是“蓝花花”。   保安县城举办的赛歌会,宋冲云约谷又黄看过了,对于取得冠军的阎小样还是很佩服的,尤其是她在舞台上演唱的“蓝花花”,声情并茂,不仅打动了评委的心,台下观众的心,也都被她切切实实地打动了。    现在,阎小样把大地作了她的舞台,把高天作了她的幕布,她在满坡满梁花草丛中,尽情地演唱着了。她唱的真是好啊!一曲“蓝花花”唱罢,公路上阻滞的车辆上,和车辆下的人群,全都鼓起掌来,这是自发的掌声哩,热烈而持久……其中,就有狂热的分子高呼大叫,问着大家,唱得好不好?大家就都异口同声地应:好!狂热分子就又高呼大叫,再来一个要不要?大家就还异口同声地应:要!    在坡梁上唱着信天游的阎小样,听见了大家的喝采,她弯下腰,采着脚前脚后碧透了的蓝花花和火红的山丹丹,采下一束后,就高举起来,朝着向她张望的宋冲云摇着……她是看到宋冲云的鼓励了,于是,就在坡梁上铺天盖地的花草丛里又唱起来了。    这一次,阎小样唱的信天游是《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   世上的男人爱女人。   天上的星星排队队,   大哥哥都有干妹妹;   骑上个骆驼风头头高,   人里头就数咱们二人好。   掌声……掌声……热烈的、持久的掌声……宋冲云看见,受阻的盘山公路上,就都是鼓掌的人了,有一些呢,还爬到了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车顶上,又是鼓掌,又是狂喊……可以肯定的是,大家不会想到,在这受困山路上的时候,能够听到那么纯正精绝的信天游,大家不能不为之鼓掌了。    宋冲云也是,情不自禁地为阎小样鼓掌了。而且还是,他感到眼睛热喷喷地,似有泪的涌动……他警告自己,忍住,必须忍住。   13   从满是花草的坡梁上下来,阎小样一手捧着她采来的蓝花花和山丹丹,腾出一只手来,送到宋冲云的面前。那个意思,宋冲云是知道的,就是要他再把她铐起来。   这是对的,做为犯人,阎小样是该被铐起来的。   阎小样有这个自觉,这很好。可是宋冲云却没有铐上她,而是把他刚从附近山民手上买来的鸡蛋和黄瓜什么的,塞进了阎小样的手里。   宋冲云说:饿了吧,吃点儿。   阎小样手捧着鸡蛋和黄瓜,心头有些堵,她哽咽了,说:吓着你了?http://rzf20.blog.163.com/blog/   宋冲云也不客气,说:是哩,你吓着我了。   阎小样就还笑了一下,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乱跑的。我只是想唱信天游,以后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再唱?   话头说得沉重了。宋冲云想要调整一下,说:怎么不会呢?放心吧,还有你唱的机会哩。   阎小样就很安慰地吃起了鸡蛋和黄瓜,吃着还说:我想听你讲,我的信天游唱得好吗?   宋冲云也吃起鸡蛋和黄瓜了,他点着头说:好着哩,好着哩。   因为路边崖体滑坡,受阻的车辆越来越多,时间长的,已经熬过了四个多小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受困公路上的司机和乘客,饮食是个问题了。大家又饥又渴,是附近的山民看到了这一商机,煮了鸡蛋,摘了黄瓜、西红柿,拿到公路上来兜售了,还有扛着瓶装纯净水的山民,一拨一拨向公路上来,来了就有人买,尽管都加了价,贵得很是离谱,却还卖得很利索。    盘山而卧的汽车阵,在一个时期,就都是草草吃喝的人群,大家议论着前头的塌方,又议论着唱信天游的阎小样,这从离着阎小样很近的一些人嘴里听得到。   他们说了:嗓子太亮了,像摇响的铜铃铛。   他们说了:看啊,你看么,人家……人家是什么,是一对对吧。   瞎说八道,阎小样和宋冲云在心里排斥着他人的议论,却都没有从嘴里说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是与人说,大概也是说不明白的。   有胆子大的人,来给阎小样献花了。也是从坡梁上采来的蓝花花和山丹丹……只有一会儿的功夫,便来了八九个人,他们献的花,与阎小样先前采来的花堆在一起,几乎要把阎小样埋起来。    幸运的是,前头的塌方清理完工了。   受困山野的汽车,又都缓慢地启动起来,向前蠕动了。而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很长时间,如丝如缕的夜幕,黑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山地,蜿蜿蜒蜒的汽车阵,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只有亮着的车灯,像是一条明亮的火龙,在曲里拐弯的山道上,逶迤前行。    车过灯火通明的黄龙县城,有些汽车滑出了长长的车龙,钻进了喧嚣的县城街道,大量的汽车,依然开足了马力,向着前方疾驰。   宋冲云、阎小样乘坐的普通客车,在过黄龙县城时,连速度都没减,迅速地穿城而过。它的目的地是西安,因为滑坡受阻,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那位曾经十分霸蛮,后来又有点他嘲和自嘲的司机,从此,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两眼直视着车窗前方,加速了,减速了,左打一把方向,右打一把方向……车上的乘客,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了抱怨和不满,全都鸦雀无声,只听见,汽车的四轮碾压着沥青路面,向前滑动时发出的吱吱的磨擦声。    已是深夜两点钟了。   宋冲云和阎小样他们乘坐的汽车,这才驶进了西安城北汽车站,疲惫不堪的乘客鱼贯而下,拖着各自的行李,走出了汽车站的大门,剩下宋冲云和阎小样,却还呆在关了许多大灯的候车室里。    阎小样抬眼看着宋冲云,她的身份她知道,在这里,她是不能说话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听从宋冲云的安排。   女监就在距离北城汽车站不远的地方,高墙上安装的探照灯,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特别刺眼,一会儿扫向东,一会儿扫向西,强烈的光柱,像是一把飞扫的钢刀,把沉沉夜色割得支离破碎。    宋冲云朝着女监的方向看了一眼,有点无奈地说了:今晚,咱们就在候车室里过夜吧。   是的了,这时候便是去了女监,人家又怎么接收阎小样这个服刑犯呢。而这,对于阎小样来说,似乎又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她可以在监狱外边,度过一个有着人间烟火味道的夜晚。    阎小样笑了,是种发自内心的笑呢!   宋冲云看到了阎小样的笑,他被感染了,竟然也有了情不自禁的微笑。整整一天多的时间,做为一个押解罪犯的公安干警,对他押解的这个女犯阎小样,在心理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他但愿阎小样不是罪犯,而且她也不该是个罪犯,阴差阳错,她却无法选择地成了一个致死夫命的罪犯。在保安县城,民间是有大议论的,有人认为阎小样是谋财害命,想要继承顾长龙的遗产。法庭上,公诉人也是这么说的,幸亏法官没有采信,说是证据不足,如不然,阎小样怕是性命难保了。当时,宋冲云也曾这么想过,看来他是想错了,新婚之夜……阎小样致死夫命,绝对只是一种误伤,她是没有一点主观意图的。案子判下来了判得这么重……宋冲云就自觉有了一种责任,他想,他该为这个无辜的姑娘作些什么的。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树立起来,宋冲云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像身负重刑的阎小样一样,好像并不把那个重刑当回事,对生命,对自然,总还是葆有着她天然的乐观。这是可贵的,太可贵了。    面面相觑地笑着时,宋冲云说话了:饿不饿,走,到候车室外边找些吃的去。   很听话地,阎小样跟在宋冲云的身后走出了候车室。   那里是一个烧烤摊呢!   摊主戴着一顶白帽子,双手各自抓了一把串了牛羊肉的钢钎,在一个炭火槽子上烤着,正烤一阵,又反烤一阵,却又不断地向烤肉上撒着盐末、辣椒末、孜然末,使得这些调料极尽可能地浸入到烤肉里,以便食客有个充分的享受。   宋冲云和阎小样嗅到了烤肉的香气,相跟着到了烤肉摊前,捡了两个无人坐的马扎,合在一处坐了,招呼摊主给他们烤了一把羊肉,同时还要了两瓶啤酒。到香辣的烤羊肉送到他们的面前,俩人便一口啤酒,一口烤羊肉地吃喝起来了。宋冲云吃得豪气,喝得豪爽,不像阎小样总是细细地嚼,慢慢地喝,这就惹得宋冲云要催她了。这肉很好吃的,好好吃;这酒很好喝的,好好喝。    这可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关心呢,在阎小样看来,却是十分珍贵和奢侈了。夺人性命的犯人啊,阎小样已经没有大的奢求了,能有这样平常的关心,也将刻骨铭心,至死不忘了。   在灯光昏暗的候车室里,宋冲云和阎小样选择了一个屋角的长排椅。坐在那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话。宋冲云说阎小样,你不喜欢顾长龙吗?阎小样说了,说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宋冲云就又说,你是不知道,顾长龙要娶你,全县都轰动了,都说你是个福人呢。阎小样所悲哀的就是这句话,她说这个福,咱不会享么。宋冲云就说她,不会享咱就不享啊,你咋能要人家的性命呢?阎小样就很无辜地说,谁要他的性命呀,他喝瘫了,手一拐他,他就倒了,倒在铁艺的尖角上,把人给碰没命了。宋冲云说,那你该给120急救电话 报告 软件系统测试报告下载sgs报告如何下载关于路面塌陷情况报告535n,sgs报告怎么下载竣工报告下载 的,为什么就不呢?阎小样说,我是没有想到,人的性命咋就那么脆弱呢?就只那么一碰,一条命就没有了,我也是后悔,也是不知当时咋不给120急救电话报告……原来一说就伤心的话,在这个特殊的晚上,无论宋冲云怎么说,阎小样怎么说,都不再伤心了。好像他们所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说着话,阎小样先睡着了……到她醒来时,看见宋冲云也睡着了。这时的手铐,一端还是铐在宋冲云的手腕上,锁着阎小样的那一端却空空地吊在大排椅的一边……阎小样眼盯着那端空悬的手铐,真想站起身来,一走了之……监狱是不好坐的,而且是个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这么想着时,阎小样就还真的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也就仅只两步,阎小样就又站住不动了。她想她不能跑,这一跑她要罪加一等,宋冲云也是要承担责任的,还有他住院手术的谷又黄……他们该是幸福的一对儿呀,她不能破坏他们的幸福。于是,阎小样又走回到长条排椅前,坐下来,把悬空的那一端手铐,学着宋冲云的样子,给她铐在了手腕上。    阎小样想,宋冲云打开她手腕的铐子,一定是考虑到她受伤的胳膊的。他不想她太受罪。   天亮了。宋冲云从深睡中睁开眼睛,他看见阎小样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一动不动。昨夜的啤酒,把他喝得有点晕,记得在候车室落脚时,手铐并没有铐着阎小样,现在却铐在了阎小样的手腕上,知道是她自己的所为,因此,对她就很敬重了。    从长条排椅上爬起来的宋冲云,揉了揉眼睛,说:走吧,该给你换药了。   一把手铐铐在一起的阎小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宋冲云,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给阎小样的伤口换了药。下来呢,没有啥事可以耽搁了,宋冲云应该押着阎小样,到省女子监狱去交差的。可是宋冲云却没有,他和阎小样出了医院的大门,抬头往湛蓝如洗的天空看了一眼,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    宋冲云说:今日是个晌晴天哩!   阎小样听出了一些蹊跷,说:是啊,是个大好的天气。   宋冲云便乐了一下。他说了:咱们进城里去,去看钟楼怎么样?   阎小样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她说:去看钟楼?   宋冲云说:去看钟楼。   这是一个意外呢。阎小样的心理意识里,早就有了观看钟楼的梦想。过去,陕北距离西安太远了,阎小样只把观看钟楼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来没有给人流露过。成了致死夫命犯,她到了西安,就把深藏心底的那个念想又碰触了起来。她想观看钟楼,昨夜歇在候车室的长排椅上,她做了一个梦,所梦就是钟楼,她兴高彩烈地登上了钟楼,在钟楼上跳着,叫着,最后还敲了那个大得吓人的大铜钟。    不敢想,宋冲云咋会知道阎小样心里的念想。   手向路边扬了一下,就有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滑到了宋冲云和阎小样的跟前。他们俩的手臂有手铐连着,便手臂牵着手臂坐了上去。   在出租车上,阎小样仍然激动着,但她还是不解,就问宋冲云:你怎么知道我想看钟楼?   宋冲云淡淡地笑着,说:昨晚在你的梦里。   阎小样说:我说梦话了?   宋冲云说:你说呢。   14   曾经梦想的辉煌与高大,一旦被周遭新建的高楼大厦所包围,就显得有些萎顿和娇小。便是这样,阎小样亦然感到极大的满足。   在宋冲云的陪同下,一步一步……阎小样登上了庄严古朴的钟楼,她的心跳了,是很激烈地跳动哩,她太想如同梦中那样欢蹦乱跳,高声大叫啊!但她忍住了,一至转到钟楼西北角的黄铜大钟前,都已捉住了悬在大钟前的木制钟锤,却还忍着,没有敲响大钟。    宋冲云鼓励她了:敲吧。   阎小样摇着头。   宋冲云说:有什么心愿,你可敲钟自许的。   阎小样仍然摇着头。   对一个将要走进女监服刑的阎小样来说,她还有什么愿要许呢?她不知道,只觉一路从保安县到西安城,把她残存在心里的一个大愿似乎已经圆满地实现了。   阎小样清楚地知道,她是想被人爱的。   一路之上,波折不断,困难不断,而那所有的波折和困难,好像都是为她阎小样预设的,使她在波折和困难中,点点滴滴地,享受到了被人爱的滋味,甜蜜,温暖,她知足了。   是家婚纱摄影楼呢!   阎小样从钟楼上看过去,西南角是富贵堂皇的钟楼饭店,西北角是绿草匝地的钟楼广场,东北角是古朴庄严的邮政大楼,东南角是时尚扑面的开元商城,……这一切都是那么光彩迷人,阎小样看得眼睛眨也不眨,她看着,努力地看着,亮闪闪的一双眼睛,倏忽被一家婚纱影楼吸引了,面对大街的玻璃橱窗是宽大的,是透亮的,里边满是色彩艳丽、做工精良的婚纱,有几件就穿在模特身上,真是太漂亮了。顾长龙当时要娶阎小样,是要带她来西安选购婚纱服、拍摄婚纱照的,可她没有心思穿婚纱,更没有心思拍婚纱照。可在今天,可在此时,阎小样太想穿一穿漂亮的婚纱服拍一张漂亮的婚纱照了。她用眼睛看着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宋冲云,很热切地征求着他的意见。    宋冲云也是,从阎小样热切的眼神里读出了她的愿望。他没有说话,用手铐相连的手,拉了一把阎小样,从钟楼上下来,直接去了那家挂牌为“新新娘”的婚纱影楼,选了一套阎小样喜欢的婚纱,就由一位化妆师,引领着坐在一面竖在墙面上的镜子前,又是打粉底,又是描唇膏,又是修眉毛,把个阎小样收拾得宋冲云都快不认识了。    一个脱胎换骨似的阎小样满脸羞涩地站在宋冲云的面前,使他真正地感到了一种手脚无措。   化妆师就在旁边催促了:别呆站了。把你们的情侣铐先解下来,坐到镜子前来,我给你也补些色。   宋冲云听得出来,化妆师是在催促他的,脸红了一下,还缩了缩脖子,说他不补色了,就给阎小样照。   这太新鲜了,在婚纱影楼,从来都是双双对对照像的,他们俩倒好,只是给阎小样照像。听到这样的话,聚集在婚纱影楼里的情侣们,几乎把他们的眼光都聚集在宋冲云和阎小样的身上,看着他俩还戴着“情侣铐”,就都满脸的不理解。    宋冲云的手慌乱着,好几次都没能把钥匙插进手铐的锁孔里。到最后打开手铐时,他的脸上竟然急出了一层细汗。   阎小样跟进摄影棚照像去了,宋冲云则从影楼亮闪闪的大门出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等着阎小样,等得他的肚皮都咕咕叫了,才等出了阎小样。于是呢,他又陪同阎小样,去了钟楼旁边的肯德基快餐店,去吃美国的炸鸡翅、土豆泥、甜玉米、汉堡包……正吃得味浓的时候,宋冲云的手机响了。这一次不是短信,而是直接通话,好像还不是谷又黄打来的,宋冲云刚一接听,脸上立即像涂了层霜似的严肃起来了。    阎小样只在宋冲云把手机往耳朵上扣着时听到半句话:请报告,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宋冲云回答了:西安。   接下来,手机里都说了什么,阎小样一句都听不见了。她能听到的全是宋冲云“对对对,是是是”的 承诺 党员整改承诺书工程质量保证服务承诺书供货时间与服务承诺方案食品安全承诺书我公司的设计优势和服务承诺 声了。   阎小样猜想,一定是组织上的查询电话了。她取来餐盘上的纸巾,擦了她的油嘴和油手,就把双手交给了宋冲云,看着他迟疑地、无奈地掏出手铐,铐住了她的双手。   宋冲云应该知道,他今天是犯了纪律,很严重的司法纪律啊!到他把阎小样押解着送进监狱,他回到陕北的保安县,是一定要受到组织处理的,轻则会让他蹲几天禁闭,重则会脱了他的警服……这样的结果,宋冲云想过了,但他由不了自己,他给自己说,要处理就处理吧,蹲禁闭,脱警服,就由组织决定了!    省女子监狱在宋冲云纷乱的思绪里到了,黑漆漆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有两个背着长枪的监管人员,在黑漆大门前,一左一右,笔直而威严地站立着,阎小样站在门前,她的心如止水一般平静,看着宋冲云与省女监的接收人员交接手续……一切都结束了,宋冲云和省女监的接收人员,双双来到她的身边,阎小样想得到,宋冲云是要把她手上戴着的手铐解下来,带回保安县去的,而他将戴上省女监的手铐,走进黑漆监门,老实服满刑期……到她再从黑漆监门里出来,她怕该是一个小老太婆了!    宋冲云把她手上的手铐打开了……不是鬼差,也不是神使,是心的提醒吧,在这一刻,阎小样向宋冲云提出了一个要求。   阎小样说;谢谢你了!我能抱你一下吗?   宋冲云向阎小样走近了一步,在阎小样展开双臂抱住他的时候,他也展开双臂,把阎小样紧紧地抱住了!   阎小样蜂鸣似的说:答应我,把我的婚纱照取来送给我。 jszx 第 9 页 201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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