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与《英汉大词典》
(中国)《瞭望新闻周刊》(2007-05-02)
在学界,陆谷孙先生是公认的“英语大师”;《英汉大词典》是由中国学者独立编纂的第一部大型双语工具书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赵兰英
16年前,因为《英汉大词典》出版,相识主编陆谷孙先生。不久前,由先生他主持修订的《英汉大词典》,以崭新的面貌与读者见面。于是,在复旦大学显得有些陈旧的教工宿舍,本刊记者与陆谷孙先生又有了二次长谈。
准备当拳击手的沙袋
拿到新出版的《英汉大词典》,陆谷孙不是兴奋,而是不安。他带上老花镜,急忙翻起来:在自己用英文撰写的《前言》中,有两处地方不那么贴切;在第53页看到一行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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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印刷也有问题。他担心地对本刊记者说,“我有点怀疑,这一版的质量能否超过第一版。”次日给研究生上课,他愧疚地“通报”了“错误”,号召大家都来找错,谁找到一个错误,奖励一本外文书籍。
《英汉大词典》是由中国学者独立编纂的第一部大型双语工具书,始作于1975年。1989年出版上卷,1991年出版下卷。记得在下卷本的征订会上,陆谷孙发言道:“我可以诚实地告诉各位,《英汉大词典》上卷,共1967页,迄今发现的错误和缺点,约为每一百页出现一次。”急得一旁的出版社负责人,差点跳起来。
《英汉大词典》在出版后的16年中,成为同类词典中最具权威性、使用率最高的工具类图书。它是联合国必用工具书之一。联合国前首席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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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培尔说,在收到来自中国的报告中,常常发现不少错误。有一次,他有点不解地说道,“其实,中国有如《英汉大词典》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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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工具书,联合国翻译一些字句时都要参考这部词典,中国人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它呢?”香港学者董桥在谈到《英汉大词典》时称,“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在新版《英汉大词典》的“修订说明”中,陆谷孙先生又罗列了一堆原版中的问题。他说:“我不隐瞒一点缺点。其实,看到一个差错,我自己如同吞了一只苍蝇,恶心得很。我准备做拳击手训练时的那只沙袋,接受各种批评和指责。对那些诚恳批评者,我向他们脱帽致敬!”
殊荣面前永远不安
2001年,陆谷孙先生已过花甲之年,本该休息的他,还是诚惶诚恐,与上海译文出版社签下了主持修订《英汉大词典》的协议。他当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参与《英汉大词典》编纂的同事,如今老的老,死的死。而《英汉大词典》在出版以后,获得了国家图书奖、“五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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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等奖项。面对一系列殊荣,陆先生内心非常之不安。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存者附得虚名,殊深内讼。”
1986年,在出任《英汉大词典》主编后,陆谷孙教授一不出国,二不兼课,三不另外写书,直至1991年,《英汉大词典》大功告成。全书4203页,1500万字,他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还雅兴地在最后加上一个鼾声符号“zzz”为全书结尾,表示事已完成,去睡觉了。
新出版的《英汉大词典》修订本,刊有首版全体工作人员的名单。这个名单原本在书稿中是没有的,陆先生坚持要登上。他说,“没有第一版做基础,就没有今天的第二版。名单上的人员,即便已去世,也不要打黑框。”记者明白陆先生的心意,人虽然去了,但是他们的奉献是永存的。
陆谷孙先生喜欢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这句话:“过去的仅仅是开场白,好戏还在后头。”2004年,他获得全国“师德标兵”的称号。那段时间,许多媒体要求采访他,都被拒绝了。颁奖那天,他“逃”到外地,让学生高永伟代他去。他这一辈子获奖多多,但是在他的家里,看不到一座奖杯、一张奖状。
英语大师和书报看摊人
在学界,陆谷孙先生是公认的“英语大师”。上海外贸学院教授黄源深这样评论:“他代表了新中国自己培养的英语学者的水平,反映了一个时代的英语水平。”1990年,时任上海市市长朱槠基出访香港、新加坡等地,陆谷孙先生担任首席翻译。朱槠基在与港督会面时,说了一句:“群贤毕至,老少咸集。”陆先生很快将意思准确地翻译出去,并且补充道:“朱市长的这句话,出自中国晋代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序》。”随之,又介绍了王羲之和他的《兰亭序》。而总督在讲话时,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陆先生翻译后,将莎士比亚下一句话用英语背给总督听。总督大为惊讶和赞叹。回沪后,朱槠基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夸奖道,“我这次出访,带去的翻译水平不得了,与香港总督对背莎士比亚作品。”
在复旦大学,他是终身教授、杰出教授。1984年,里根总统访华,在复旦大学听课。那一堂课的讲授者,正是陆谷孙先生。总统惊叹陆先生流利的英语和渊博的知识,课后拉着陆先生合影留念。在上海,但凡英语领域一些重要的事儿,都要听听陆先生的意见。比如,上海申请世界博览会,那份激情洋溢的申请报告《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是由陆谷孙先生最后修改定稿的。
而在生活中,大多的时候,人们看到是另外一个陆谷孙。有谁会想到,在复旦教工宿舍那儿摆书摊的小摊主,是陆先生的朋友。陆先生常到他那儿买报,时间长了,自然熟了。小摊主有事了,就来招呼陆先生,帮他看一会儿书摊。这时候,英语大师成了小摊主。他坦坦荡荡,认认真真地“卖书”,还时不时地“吆喝”两句,生意还真不错。
平民性,不乏幽默和童真,是陆谷孙人格魅力中重要的一面。
“口腔体操”和“自由体操”
在复旦大学,陆谷孙年年被学生们评为最受欢迎的教师,“最爱听陆老师上课。”讲课必要生动、幽默,这是陆谷孙对自己的要求,“一堂课,起码要让学生笑3次。”
做了一辈子教师,陆先生对今天的教学,却有许多看不懂了。比如说,在高校英语教育中,许多老师只在课堂上讲,学生没有笔头作业。他做学生时,每天要做很多作业,交上去后,老师批改得清清楚楚。没有了笔头作业,学生不知道错在哪里。所以,今天的英语听起来错误百出。陆先生很感慨,今天全民学英语,英语水平却在下降。前辈学人梁实秋、钱钟书、林语堂等人,以英语写得一手漂亮文章,今天又有谁呢?
这种只说不写的现象被称为“口腔体操”。“口腔体操”赚钱快、赚钱多呀。一次同声翻译,如今已涨到6000元以上。而一千字的英文写作,不过是几十元。
陆先生主张英语教育要多做“自由体操”。在文化知识上要渊博,在学术思想上有见地。已经直奔古稀之年的陆谷孙先生,每年还要看四五十本专业以外的书,政治、历史、文学等方面都有。陆先生最着急的是,外语系的人,中文不过关。“中文都没读好,怎么读得好英文呢?”
“学好外国语,做好中国人。”这是陆先生对所有学子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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