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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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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創 刊 號 2 0 0 6 年 2 月 頁 1 ~ 3 3 臺 灣 大 學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所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郭 玉 雯∗ 摘 要 本文從女性意識的角度切入,仔細比較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女 性意識可謂《紅樓夢》與張愛玲小說最為凸顯之共同特色,由此切入,一 方面可以觀察後者如何受前者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足以掘發二者最深層的 文學或文化意涵。文章分為三節:第一節「末世、文明與性別」、第二節 「女性、婚姻與情感」、第三節「母性、細...

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創 刊 號 2 0 0 6 年 2 月 頁 1 ~ 3 3 臺 灣 大 學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所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郭 玉 雯∗ 摘 要 本文從女性意識的角度切入,仔細比較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女 性意識可謂《紅樓夢》與張愛玲小說最為凸顯之共同特色,由此切入,一 方面可以觀察後者如何受前者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足以掘發二者最深層的 文學或文化意涵。文章分為三節:第一節「末世、文明與性別」、第二節 「女性、婚姻與情感」、第三節「母性、細節描述與永恆」。 關鍵字:女性意識 世紀末 性別 細節描述 婚姻 94.8.30 收稿,95.1.5 通過刊登。 ∗ 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與中國文學系合聘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2 二十世紀四○年代的張愛玲,以其哀豔言情的小說很早在「鴛鴦蝴蝶派」 1的刊物上建立了一時的文名。這個派別指的是晚清到四○年代的通俗小說, 有時稱為具有消遣休閒意味的「禮拜六派」,在中國當時緊肅的政治風氣下自 然是一種貶詞,幾個有名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如包笑天、周瘦鵑等都否認自己屬 於此派。這個派別其實也含括偵探、科幻等採用現代題材的非言情作品;但不 論是左翼或右派,大部份論寫中國現代小說或描述其歷史發展的學者,要不全 然不提「鴛鴦蝴蝶派」,縱使有人論及也只是聊備一格而已。2張愛玲自然也 遭到忽視,直到「一九六一年,夏志清教授(在美國)的《現代中國小說史》 以專章討論張愛玲:上海的通俗女作家首度與魯迅、矛盾等大師平起平坐。夏 承續了當年迅雨(傅雷)、胡蘭成的眼光,肯定張不世出的才情,也為日後 『張學』研究,奠下基石。」3夏的貢獻無庸置疑,然而將張愛玲與魯迅並 論,後來引起出身於中國大陸的評論者很大的反彈。4此議題頗大,俟來日再 論。討論張愛玲小說到底應歸於鴛鴦蝴蝶派消遣休閒之「俗」,或五四新文學 嚴肅立言之「雅」以前,我們或許要先辨源,也就是從張愛玲所受中國舊小 說,尤其是《紅樓夢》的影響來看可能更為清楚。 張愛玲早已肯定《紅樓夢》、《金瓶梅》對自己的影響:「這兩部書在我 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5筆者曾於另文解釋說:「所謂『一切的 泉源』指的應該不只是寫作技巧筆法方面的影響而已,可能更是人生觀,也就 是對人生感悟與思考方式的啟發。換言之,如果沒有《紅樓夢》,張愛玲的生 命感受與見解將大大不同,她也無法成為真正的張愛玲了。本來依照張氏所具 才氣,絕不可能去從事繁瑣的考據工作,但《紅樓夢》對她而言意義非比尋常 而成為唯一例外,這本古典名著伴隨著她成長,6她汲取其中精華而化為自己 1 有關鴛鴦蝴蝶派的問題可參考魏紹昌,《我看鴛鴦蝴蝶派》(臺北:臺灣商務, 1992)。 2 二○年代范煙橋也寫通俗小說,所以在《中國小說史》(臺北:長安,1982)中曾 論及鴛鴦蝴蝶派。 3 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的文學影響力與「張派」作家的超越之 路〉,《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臺北:皇冠,1995),頁 196-197。 4 如劉再復〈張愛玲的小說與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再讀張愛玲》(香 港:牛津大學,2002),頁 30-54。 5 張愛玲,《紅樓夢魘》(臺北:皇冠,1977),頁 11。 6 張愛玲(1921-1995)從小熟讀《紅樓夢》,1943 年十三歲時,曾模仿紅樓筆調寫 《摩登紅樓夢》,回目由其父親代擬。見張愛玲,〈存稿〉,《流言》(臺北:皇 冠,1968),頁 116-118。本文所引張愛玲小說皆見皇冠版全集,不另註。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3 的骨血,除非像《封神榜》中的哪吒,可以剜肉剔骨,還予父母,否則張愛玲 與《紅樓夢》可謂血肉交織而渾同不分了。」7其實《金瓶梅》也造成了她觀 察人性的方式,只是少有學者論及。 注意到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關係的學者,或從人物、命運、悲劇感、 場景、打扮、語言等方面來觀察,例如夏志清:「張愛玲在《傳奇》(後改為 《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裡所描寫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戰爭;這世界 裡面的房屋、家具、服裝等等,都整齊而完備。她的視覺的想像,有時候可以 達到濟慈那樣華麗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個人都經她詳 細描寫。自從《紅樓夢》以來,中國小說恐怕還沒有一部對閨閣下過這樣一番 寫實的功夫。……給她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舊小說。」8王德威則說: 「(曹七巧)她的命運略似潘金蓮及王熙鳳的綜合。」9高全之則認定《秧 歌》裡月香的塑造是用晴雯作模子,10顧曼楨乃與林黛玉相似。11而呂啟祥也 以為〈金鎖記〉中七巧與鳳姐、〈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睇睇與晴雯、睨兒 與平兒、小紅都有神似之處。12 本文將從女性意識的角度切入,《紅樓夢》這方面已有不少論述,13至於 張愛玲小說,陳芳明曾說:「她(張愛玲)自己也承認:『香港之戰予我的印 7 郭玉雯,〈《紅樓夢魘》的考證意見與價值——以小處刪改與後四十回問題為 主〉,《文史哲學報》第 45 期(1996),頁 3;亦收錄於《紅樓夢學——從脂硯齋 到張愛玲》(臺北:里仁,2004),頁 369。 8 夏志清著,劉紹銘等譯,〈張愛玲〉,《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 1979),頁 341、342。 9 王德威,〈潘金蓮、賽金花、尹雪豔〉,《從劉鶚到王禎和》(臺北:時報, 1986),頁 91。 10 高全之,〈盡在不言中〉,《張愛玲學》(臺北:一方,2003),頁154。 11 高全之,〈本是同根生〉,《張愛玲學》(臺北:一方,2003),頁258。 12 呂啟祥,〈〈金鎖記〉與《紅樓夢》〉,鄭樹森編《張愛玲的世界》(臺北:允 晨,1990),頁149-170。 13 筆者這幾年也致力於此方面之研究,曾完成〈紅樓夢與女媧神話〉,《婦女與兩性 學刊》第12期(2001)、〈紅樓夢與女神神話傳說——林黛玉篇〉,《清華學報》 新31卷第1、2期合刊,(2002)、〈紅樓夢與女神神話傳說——秦可卿篇〉,《清 華學報》新34卷第2期(2005)諸文。此外,李惠儀,〈警幻與以情悟道〉,《中 外文學》第22卷2期(1993);朱崇儀,〈大觀園作為女性空間的興衰〉,《中外 文學》第22卷2期(1993);嚴明,《紅樓夢與清代女性文化》(臺北:洪葉, 2003)等都是從性別角度來討論《紅樓夢》的篇著。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4 象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所謂不相干的事,自然是指戰爭以外的事 件。這樣的思考方式,決定了她與同時代作家之間的截然不同。當許多作家在 關心整個民族命運時,張愛玲選擇了對個人命運的探索。當其他作家都轟轟烈 烈在突顯國家意識時,張愛玲揭示了女性意識。」14女性意識可謂《紅樓夢》 與張愛玲小說最為凸顯之共同特色,由此切入一方面可以觀察後者如何受前者 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足以掘發二者最深層的文學或文化意涵。所謂女性意識可 以從許多層次來討論,首先是對既成的時間與歷史、文明之觀念有所反思,簡 而言之,具有女性意識的小說往往質疑以男性為主所造就的大論述;在政治權 力版圖替換之際,男性文明會讓人產生毀敗感,且男性歷史既以競爭為動力, 有可能在一次重大的世界戰爭之後,整個人類將覆滅殆盡。其次,對人性與社 會的看法,男性歷史一向看輕「情」的價值,側重的是必須以「理」來約束, 由此衍生禮教之層層束縛;尤其對女性的情欲更有嚴格的管控,所以具有女性 意識的小說常常將「情」的價值提高,且質疑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是否只是一 種交易。再者,出於女性意識的敘述往往充滿著食物、衣飾等細節的描繪,細 節描述更是唱「政治道德」、「人性理想」、「戰爭革命」大論述之反調;而 且對於物質(地母、身體)或精神到底何者屬於永恆的課題也提出不同於傳統 的觀點。 一、末世、文明與性別 男性所創造的文明與歷史是否代表進步?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對此表 示懷疑;兩位才氣高張的作家雖然所處時代有先後,卻同樣在作品裡表現「末 世感」,劉劍梅說:「在書寫的世界裡,所謂世紀末美學並不受時間的限制, 我們在任何時代產生的文學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人們常常把十九世紀末的西方 現代頹廢美學與世紀末精神聯繫在一起,因為這類書寫手法屬於內心的時間 觀,以沉迷於唯美的方式棄絕塵世,以色情的國度消解虛偽的道德,以死亡的 姿態蔑視前進的現代時間觀。然而,我們在中國古典巨著《紅樓夢》中也能體 會到類似的世紀末美學。……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魯迅《野草》裡對黑暗、死 亡、鬼影墓誌銘異常的眷戀;張愛玲描繪人情世故時揮之不去的蒼涼的人生哲 學;師陀小說中潛藏著的『夢隨雲散,花逐水流』的寒涼意蘊;白先勇筆下一 群失落的臺北人對逝去的上海繁華充滿哀怨、悽婉的回憶與嘆息,無不一一散 發著典型的世紀末情緒,我們卻能從這些作品中體會出人生的無奈、悲劇和沉 14 陳芳明,〈亂世文章與亂世佳人〉,《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臺北: 皇冠,1995),頁240。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5 落感,以及文化的幻滅感。」15「世紀末」美學並不一定屬於特定世紀尾段的 時間,然而其形成之心理基礎與美學理論,確實是西方十九世紀末建立起來 的;頹廢、耽美、反直線與進步的時間觀、對死亡與情色的眷戀,以之觀賞十 八世紀的《紅樓夢》,也有若干特色符合。這些帶有世紀末色彩的作品雖無固 定的時間標籤,然而總處於一種巨大而不可以人力改變的動盪之中,舊的已 去,新的尚未構成,「好似面臨時間的深淵,再往前踏一步,也許會葬身於絕 境,也許會神奇地像白鳥拔地飛起,……既讓人在飛升中幻想著死亡廢墟裡妮 妮婀娜的悲涼手勢,又讓人在沉淪中領會著電光石火的啟悟。飛升與沉淪在時 間的深淵面前,不可避免地同時發生,是暫時的,也是永恆的。」16 以文體而言,魯迅的小說雖承載著「改造國民性」的時代任務,緊貼著醜 惡的現實,然其詩集《野草》卻充滿「世紀末」的想像,小說與詩可謂分立 矣。先前《紅樓夢》以詩的意識帶入小說,「以小說為形體,以詩歌為精神之 結合,此種雅俗交配,從文學史的角度以觀,正是古典與現代之間的環扣,無 形中開啟了後來文學之新紀元。」17詩與小說的結合使此書在中國古典文學中 是「起了個大早」,但因歷史環境或作家個人才力的關係,終究是後繼乏力, 遂成為「趕了個晚集」,是「剛巧發展到頂巔的時候一受挫,就給攔了回去。 潮流趨勢往往如此。清末民初的罵世小說還是繼承《紅樓夢》之前的《儒林外 史》。」18魯迅小說所繼承的正是《儒林外史》到晚清的諷刺寫實傳統,與其 浪漫抒情的《野草》詩集分道揚鑣;五四文學及其後,真正能夠「雅俗交 配」,集寫實與抒情於一體,再造小說史另一高峰的是張愛玲。 「『夢隨雲散,花逐水流』的寒涼意蘊」、「對逝去的(上海)繁華充滿 哀怨、悽婉的回憶與嘆息」時間流逝的悲涼感與對繁華的回憶歎息早已是《紅 樓夢》的主題,此種對時間的焦慮感在中國古典詩裡極為普遍,世紀末小說中 特別強調而已。《紅樓夢》等於將古典詩的課題以寫實的小說表現出來,具有 相當的變革性(所謂「古典與現代之間的環扣」),換言之,此書具備某種程 度的「現代性」。此外,從現代精神之核心意義即「人的解放」也可以證明, 尤其是指從傳統禮教中解放出來的精神。《紅樓夢》的反傳統反禮教思想已經 余英時等學者提出,19無可質疑。「人的解放」固然也是五四文學的基本精 15 劉劍梅,〈預言的潰敗〉,《狂歡的女神》(臺北:九歌,2005),頁246-247。 16 同註15,頁246。 17 張淑香,《抒情傳統的省思與探索》(臺北:大安,1992),頁227。 18 張愛玲,〈自序〉,《紅樓夢魘》(臺北:皇冠,1977),頁9。 19余英時,〈曹雪芹的反傳統思想〉,《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臺北:聯經, 1978),頁237-258。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6 神,然而依據現代學者周蕾指出的,在男性作家例如茅盾的筆下,「女性作為 傳統和視覺上的物化對象這個角色,又返回歷史舞台。」20女性於中國現代小 說裡委實難以獲得真正的解放,至於男性也重新回歸國家、民族、社會的旗幟 底下。從性別的角度來看,都不如《紅樓夢》以崇女抑男思想來反傳統與禮 教,假使女性能夠從禮教與男性的雙重控制之中獲得解放,才可以談得上是真 正的「人的解放」。 劉亮雅說:「張愛玲的小說流露出一種世紀末的情懷,……源自西方十九 世紀末一種大論述開始崩解,使得保守人士擔憂世界末日將至之感,這其中新 女性與頹廢男所代表的性別跨界,尤其引發了強烈焦慮。而在新女性與頹廢男 這方,則帶著反體制的挑釁。我認為張愛玲的小說中,補捉到了二十世紀初在 戰亂頻仍、西潮衝擊下大中國父權封建勢力開始瓦解中的『惘惘的威脅』。」 21十九世紀末最令人困惑的,不止於男性歷史(His-story)有關政治體制、社 會架構、階級劃分等之「大論述」到底要將人類帶往何方,傳統父權中的性別 扮演與歧異更令人感覺桎梏重重,女性可謂仍飽受男性與其所規定之禮教的壓 迫。張愛玲身為女性作家,在男性論述即將崩解的時代裡,擺脫「革命」與 「戰爭」的陽剛題材,22超越種種流行浪潮,將焦點關注於女性的生存處境之 描述與思考,並化為對人類命運的抒情詠嘆,是極具女性意識的。高全之說: 「張愛玲短篇小說——乃至張愛玲世界——的最大關切:在急遽變動的以男性 為中心的中國社會裡,中國女性的地位與自處之道。」23她所寫小說中的女性 雖未必新潮與獨立,但作者從她們的心眼來敘述生活之困頓爭扎,包括仍備受 貶抑的情欲需求等,此種寫作觀點即屬「新」。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為女性寫像與發聲也頗為明顯,第一回藉由空空道 人反問石頭道:「你這一段故事,……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 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 20 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臺北:麥田,1995),頁205。 21 劉亮雅,〈篇名〉《書名》日期、出處 22 張愛玲:「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 試,因為現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 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戰爭與革命,由於事件本身的性質,往往 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而描寫戰爭與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敗在技術的 成份大於藝術的成份。」〈自己的文章〉,《流言》,頁22。 23 高全之,〈張愛玲的女性本位〉,《從張愛玲到林懷民》(臺北:三民,1998), 頁88。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7 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24清楚顯示 此書「反歷史(按朝代逐年記錄)」、「反政治(大賢大忠)」、「反男性為 女性設下道德與才能的標準」的立場;總之,此書避免政治教化、所謂正規的 大敘述。書裡寫的女性,非似班昭(班固之妹)、蔡文姬(蔡邕之女)此種因 有「賢父兄」,且極力奉行男性為女性設下之閫範而獲得留名青史之女性。中 國一般「正史」裡,平常而真實的女性似乎從未存在過;即使是特別崇尚貞節 的明朝,「明代是禮下庶人最厲害的時候,因此貞節牌坊大量出現,苦貞、苦 節,荼害世俗。晚明讀書人的頹風,或李贄式的特立獨行,亦是禮下庶人的反 動。」25這些節婦在正史上所留下的姓氏往往是「某門某氏」,不是丈夫的 姓,就是父親的姓,榮耀的仍是父兄與丈夫及其家族。曹雪芹筆下的「異樣女 子」其實是最平常的,也是最真實的,略具小才,或總有痴情之處,然而她們 進入敘述的姿態已與之前男性筆下的歷史全然不同。 歷史、政治加上禮教合起來豈不是「文明」?張愛玲說:「我發現弄文學 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 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鬥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他人 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鬥爭的。……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 氣質。」26「我們想像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麼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 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27男子 文明注重戰爭、革命,權力的爭奪與保有,美其名可以使文明不斷「進步」, 然而權力的競爭是不可能止息的,除非世界毀滅。筆者曾說:「母系社會的運 作原則是補之使平,父權社會則是藉由爭奪,既有爭奪,必有輸贏,贏者能享 用權力的宰制,輸者淪落下沉,忿恨難消,如此即形成高低不平之情勢。所以 父權社會始終動盪不安,贏得權力者無不思如何保有,輸者亦時時窺探,摩拳 擦掌,俟機取而代之。」28男性文明不斷要求進步,也因此其時間觀是直線 的,有始必終。至於女性代表的是人生安穩和諧的一面,是男性文明的基底, 張愛玲說:「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 食繁殖。」29母系社會的時間觀是圓形的循環,30圓上每一點可說是開始,也 24 本文所引用的本子為以庚辰本程甲本為底本的《紅樓夢校注》(臺北:里仁, 1984)。不另註。 25 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臺北:時報,1994),頁96。 26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流言》(臺北:皇冠,1968),頁19。 27 張愛玲,〈談女人〉,《流言》(臺北:皇冠,1968),頁84。 28 郭玉雯,〈紅樓夢與女媧神話〉,《婦女與兩性學刊》第十二期(2001),頁45。 29 同註27。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8 能算結束,既然圓上每一點皆如此,即無真正的開始與結束,此即莊子〈寓言 篇〉所謂「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之意。 《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說明賈府的情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脂 評曰:「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第五回有關鳳姐的判詞則說:「凡鳥偏從末 世來。」賈探春的判詞也說:「生於末世運偏消。」此「末世」雖主要針對家 族的命運逐漸衰敗僵死而言,但未嘗不是我們的歷史必然發展的趨勢與結果。 男權社會就因為追求強盛陽剛,所以容易乏力氣衰;31或相對之下,襯托出弱 衰陰柔的難以忍受而必須加以貶抑,但人生宇宙怎能永遠處於青春盛年?面對 死亡、接受衰朽才能真正置身於循環裡,縱浪於大化之中。《紅樓夢》中的主 角賈寶玉,從父權社會的價值觀念來說自然是個「頹廢男」;他不喜讀書, 「最喜在內幃中廝混」(第三回),也就是「只愛在ㄚ頭群裡鬧」(第六十六 回);甚至厭惡功名利祿,將讀書上進、尋求科舉中榜之男性稱為「祿蠹」 (第十九回)。32他更反抗種種不自然、非人性的規矩與禮教;所謂「沒上沒 下」(第六十六回),甚至被父親賈政誤會將來可能「弒君弒父」(第三十三 回)33也在所不惜。樂衡軍先生說:「事功、才藝、天倫、富貴、榮華,都不 真正在寶玉心中,那麼勝最後剩下來的就是寶玉對情感的態度了。……名士之 所以多情,是因為『情』是人性之中的事物。寶玉用情,除黛玉外,……就是 天上飛的燕、河裡游的魚、……寶玉都一一寄以深情。……由此亦足見(《儒 林外史》裡的)少卿、紹光等,所面臨的,還是以政教題目為大,而寶玉則將 這些推得越遠越好。寶玉將名士的人格內涵,轉變到更個人主義,以及更詩意 化、和哲理化的方向,對寶玉這樣名士來說,將情感注入世界,並體驗生命的 意義,是比探討政教問題更為切身的。正也因此,寶玉使『名士』更添幾分嫵 媚。……(寶玉)固然亦深體仁恕之德,但他終極關心的是仁恕之外,存在中 之『自由』的問題。」34寶玉所以脫略功名利祿與綱常倫理之羈絆,最根本的 30 同註28,頁60。 31 阿城:「男子自從奪了權,苦不堪言,而且為『陽剛』所累。」《閑話閑說》,頁 60。 32 郭玉雯,〈情欲與禮教——紅樓夢與明清思想〉:「賈寶玉『極惡讀書』(第3 回)、『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32回),不完全是任性,他反抗本質已經被異 化的讀書,厭棄有功利目的的讀書,更鄙薄扭曲聖人之意的讀書」。《情欲明清— —遂欲篇》(臺北:麥田,2004),頁172。 33 其實何至於如此?只是賈政自己心理有障礙而已。郭玉雯,〈情欲與禮教——紅樓 夢與明清思想〉,《情欲明清——遂欲篇》(臺北:麥田,2004),頁164。 34 樂蘅軍,〈中國小說裡的名士形象及其變貌〉,《意志與命運》(台北:大安, 1992),頁332-333。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9 理由就是不想將人生視為追求這些價值的工具;更積極的是藉此達到以人生本 身為目的的「自由」境地,而「更個人主義,以及更詩意化、和哲理化」也都 是小說傳統「現代化」的重要成份。 賈寶玉深體「仁恕之德」,對人與物一一寄以深情,其實是達成自由之境 不可避免的過程。筆者曾分析道:「有關寶玉的博愛,不論是貴賤不分、真假 不分、人我不分、物我不分、生死不分,皆具有前文明、前社會,一種不加區 別的性質。」35 不作區別還包括一種「平等」的精神,像他對於犯了淫行(其 實是依據男性為女性所設下之不合理規定)、為多人所不恥的尤二、三姐依舊 「用情」,第六十六回透過後者的觀察,寶玉不但替她們倆擋住和尚的髒臭之 氣,還讓老婆子捨寶玉用過的杯子,另洗了再給尤二姐添茶吃。尤三姐說: 「他在女孩子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不止外人不了解,連寶玉父母親對他都產生相當的憎厭 36 (或者說「懼 怕」?)但他並不試圖去改變行徑、作更多努力以求得家人或世俗的諒解。人 生原本只能自我提問,自己解釋而已,別人並不能提供什麼 答案 八年级地理上册填图题岩土工程勘察试题省略号的作用及举例应急救援安全知识车间5s试题及答案 ,也不能為你 的生命負責。就像張愛玲認為創作只是自己對自己的承諾,37無關什麼立言的 不朽價值,或迎合別人認為應該寫什麼、會怎麼評論的問題。 不論自由、平等、博愛都屬於現代精神,民初陳蛻說:「《石頭記》一 書,雖為小說,然其涵義,乃具有大政治家、大哲學家、大理想家之學說,而 合於大同之旨。……見於(寶玉)行為者:事頑父囂母而不怨,得祖母偏憐而 不驕;更視讒弟而不忮,趨王侯而不諂,友貧賤而能愛,處群鬱之中而不淫, 臨悍婢騃童而不怒,脫屣富貴而不戀。綜觀始終,可以為共和國民,可以為共 和國務員,可以為共和議員,可以為共和大總統矣。」38賈寶玉可以當民主共 35 同註28,頁50。 36 郭玉雯,〈賈寶玉的性格與生命歷程〉,《紅樓夢人物研究》(台北:大安, 1994),頁35至37。 37 據水晶的訪談:「談到她(張愛玲)自己作品留傳的問題,她說感到非常的 uncertain(不確定),因為似乎從五四一開始,就讓幾個作家決定了一切,後來的 人根本就不被重視。她開始寫作的時候,便感到這層困惱,現在困惱是越來越深 了。……不過,一個作家實在無法顧忌這些,她說,我現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 —還我欠下自己的債,因為從前自己許下心願。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頑強) 的。」水晶,〈蟬——夜訪張愛玲〉,《張愛玲的小說藝術》(臺北:大地, 1973),頁30-31。 38 陳蛻,〈列石頭記於子部說〉,一粟編《紅樓夢卷》(台北:中華,1963),頁 269。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10 和國的大總統、議員、國務員?他未必願意,然其所表現出來的真正道德與絕 高靈明,不僅批判了中國數千年文明中政治之殘忍(第三十六回曾批評「愚 忠」)、貴賤之差別(第七回遇到出身平民的秦鐘,恨自己荼毒了富貴)、歷 史之偏頗(第二回作者藉冷子興之口,謂歷史之述評不過基於成王敗寇的功利 原則罷了)、禮教之虛偽(第四回與第十七、十八回透過對李紈的言行及其居 處之婉轉諷喻,反對宋明以來強加在婦女身上的貞節枷鎖,認為那是極端不自 然的),最嚴重的是男女之不平(第二回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 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更進一步 地,曹雪芹也想藉賈寶玉此人物,擺脫時代歷史層層疊疊之限制而表現具有普 世價值的情懷與行為,所以陳蛻贊歎說假若人人皆能如此,大同世界即可成 就。 張愛玲的創作背景是二十世紀四○年代的上海,新舊雜陳、中西並列,她 曾說:「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 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39傳統 的中國人身上未必只有如魯迅〈阿Q正傳〉裡的懶散、從俗、自我欺騙、呆滯 等等弱點而已,40而不論是缺點或優點,上海人反正是生活了下來,而且也經 過了都市化、工業化、資本集中化、世俗化等現代化的洗禮。41同樣地,現代 化也有利有弊,與民族性一樣都不能選擇。42所以新舊中西,文化融匯之間, 絕無法像梁啟超等近代知識份子所懷抱的理想——經過理性的篩選加以「擇精 汰蕪」或「全盤西化」。張愛玲也說:「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 人所能控制,身當其衝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43既不能選擇又不知其所以 然,處於新舊中西交流的上海人,其心理規範、言行舉止、生活節奏、人情世 故、想法觀念就無法如理想主義者所奢望般地單純、健康、美好。而且「水至 清無魚」,在混雜中也可以產生出一種奇異的智慧,就像畸形者終究能找到自 我平衡的方式。張愛玲描述上海人喜歡「自我嘲諷!這裡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 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於人 39 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流言》(臺北:皇冠,1968),頁56。 40 顏健富,《論魯迅《吶喊》、《徬徨》之國民性建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 碩士論文,2003)。 41 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臺北:時報,1990)書中對「現代」內涵的討論,頁 131-138。 42 阿城:「槽粕、精華是一體,世俗社會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們由語言而 轉化的分別智。」《閑話閑說》,頁126。 43 同註27,頁82。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11 與己依舊保留著親切感。更明顯地表示那種態度的有一副對聯,……『公婆有 理,男女平權。』……鬧了這些年。平等就平等罷!」44 文明帶來高度的訓練與壓抑也可能將人類的元氣耗損殆盡,疲乏後終究會 走上衰頹敗亡的末路?張愛玲說:「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在破 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 為過去。」45學者謂世紀末的文化意蘊有二,一是頹廢,一為預言。「晚清作 家們比起這個世紀(二十世紀)末的當代作家,更加具備對新時代、新社會、 新國家的預言熱情。」46比較之下,張愛玲所預言的是「更大的破壞」而非 「新時代、新社會、新國家」的建立。對於左翼青年、文人、政客而言,一九 四九年共產成立新政權,似乎帶來新的希望。然而如《紅樓夢》第二回所說 「成則王侯敗則賊」的歷史發展原則,權力的競賽只有成敗而無好壞之別;張 愛玲雖無意於政治,但對世俗空間即將被掃蕩卻有強大的預感,「人們只是感 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於一個時代裡的, 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被拋棄了。」47如果從庶民日 常生活形態都被迫改變的角度來說,共產新政權的建立無異是「更大的破 壞」,舊文化與現代精神都無法生存,上海只賸一波波的集體政治運動,將混 雜中尚見生機的生活簡縮成單調的外表、一致的口徑。 張愛玲小說中的世紀末景象往往透過城市裡的荒涼感表現出來,例如: 「裡間壁上的掛鐘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細如髮,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 格;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的一兩聲,彷彿有幾千里地沒有人 煙。……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等〉)細密的時間一分一秒、悄悄地將 人的生命帶走,人類只被留下軀殼過著行屍走肉般的日子;至於〈花凋〉中更 有「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 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的描寫,這個世界和生了肺癆的年輕女主角一樣, 已經腐爛,即將墜毀。〈傾城之戀〉裡香港淺水灣靠山的一堵牆,「冷而粗 糙,死的顏色。」男主角范柳原不由得說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 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 -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這牆雖然只具冷與死的顏 色,可是相對於文明被毀壞之後的虛無,它可能還是唯一能夠代表文明的殘餘 44 同註39。 45 張愛玲,〈《傳奇》再版自序〉,《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臺北:皇冠,1968), 頁9。 46 同註15,頁247。 47 同註26。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12 之物。同一篇後半描寫到日軍轟炸過後的香港,世紀末的情景真正降臨:「一 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 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 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 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一條 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了。剩 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嗆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 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以灰色的龍來象徵已然傾圮的中國歷史?曾經響 亮的、燦爛的看似可以無限延綿下去的文明,總有一天連聲音形象都索性沒有 了,化為氣,甚至真空。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除了斷堵頹垣,還可以找尋到 什麼? 現代文學評論者張頌聖論及二十世紀末臺灣小說家朱天文〈世紀末之華 麗〉結尾「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 制度 关于办公室下班关闭电源制度矿山事故隐患举报和奖励制度制度下载人事管理制度doc盘点制度下载 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 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48一段時說:「這段敘述所隱含的天啟般 的預示令人想起張愛玲那有名的『文明即將毀滅』的預言所透露出來的不誠懇 的樂觀。張愛玲在觀看民間戲劇表演時,做出如下陰鬱的預測:只有戲劇中淫 狎婦人展現出來的原始生命力才是人們在一切都毀滅之後賴以存活的憑藉。她 確信生物本身粗獷的生命力將超越文明的細緻猥瑣而獲得最終勝利。這個信念 本身自然是既矛盾又曖昧的。」49面對男子文明的即將傾頹或部份已經墮毀, 女子是無能為力的,此非「不誠懇」而是「無可奈何」;「無可奈何」雖是 「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但也是對現狀的徹底了解與接受,這種態 度不止於樂觀,主要是出於一種「奇異的智慧」與「對於人與己依舊保留著親 切感」的悲天憫人精神。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一樣,在第二十八回徹底 了解一切生命終有盡頭而無可尋覓之後,仍對女性人物「用情」。曹雪芹與張 愛玲兩位天才型作家,都不免對男子文明失望,然而其小說偉大的原因即在於 不絕望,在看透世界虛幻的本質之後依舊保持著對人對己的親切感情,並尋求 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生趣,換言之,在男人以理論與制度掌控的世界縫隙中 找回感官覺知的生命原動力,那是「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的記憶,這比瞭望將 來要更明晰、親切」。50而不論是智慧、親切與生命力都出自於女性意識(不 管男女皆可擁有女性意識,如果懷抱超越一切分別與層次的智慧與悲情),此 48 朱天文,《世紀末之華麗》(臺北:逺流,1992),頁192。 49 張頌聖,〈朱天文與臺灣文化及文學的新動向〉,《文學場域的變遷》(臺北:聯 合文學,2001),頁109。 50 同註26,頁21。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13 種力量在男子所建立的文明不得不傾毀之後,尚能藉此重建世界。 二、女性、婚姻與情感 張愛玲說:「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 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於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裡培養 元氣,徐圖大舉?」51女性經過男子幾千年的教化,始終無法被完全的馴服; 因為她們只要立於人類的根本上來反省自己的生活與遭遇,並觀察周遭社會的 種種情形,即可明白女性在男性的歷史與文明中只是被注目的客體而已,在婚 姻中也常常淪為生養的工具。沒有真正的人類可以忍受此種無主體性的存在, 所以她們只是表面上、暫時的臣服。張愛玲對女性的處境早已察覺並立志改善 自己的命運:「領我弟弟的女傭喚作『張干』,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佔 先。領我的『何干』,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我不 能忍耐她的重男輕女的論調,常常和她爭起來,……張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 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52閱讀相關的傳記,53確 實讓人感受到她所具備的與眾不同之獨立自主精神,她向來有自己的志趣與事 業——成為一位誠實的作家。她更說:「(母親)憎恨我們家。當初說媒的時 候都是為了門第葬送了她一生。」54這也給她一種反面教育,使她絕不由於生 存或非情感因素而結婚。憑媒妁之言的婚姻往往對女方是一大災難,因為男人 婚後可以娶妾填補愛情缺憾。 張愛玲的時代男女固然可以自由戀愛,但仍由男子掌握主動權,其「挑選 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體格在優生學上也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 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麼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 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55男子擇偶既以外貌而不是以性情相投為 準,婚姻自然不容易維持幸福。她的著名小說〈封鎖〉裡已婚的呂宗楨向調情 對象吳翠逺抱怨妻子不同情他,而當初之所以結婚,乃因「她從前非常的 美」。縱使當初戀愛是有情意的,從男性的角度來說,一旦結婚,再美再真心 相愛的紅玫瑰終不免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紅玫瑰與白玫瑰〉)。怪 51 同註27,頁83。 52 張愛玲,〈私語〉,《流言》(臺北:皇冠,1968),頁143。 53 余斌,《張愛玲傳》(臺北:晨星,1997);司馬新,《張愛玲與賴雅》(臺北: 大地,1996);張子靜,《我的姊姊張愛玲》(臺北:時報,1996)。 54 張愛玲,《對照記》(臺北:皇冠,1993),頁37。 55 同註27。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14 不得張愛玲筆下不論是憑媒妁之言或聽從社會的安排、甚至自由戀愛之後的婚 姻情況都是不美滿的。水晶曾提及其作品「概乎言之,寫的是怨偶之間的殘缺 關係。……無非是不幸的婚姻。」56女性在追求情感與婚姻上既無主體性,也 只能被動地為男人或丈夫捨棄或嫌憎。 至於《紅樓夢》對女性及其命運早已表示無限的憐憫,第二十回作者曾借 由賈寶玉的心眼說出:「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 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七十七回寫寶玉恨死某些女人「一 嫁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此書對女性的 描寫,婚姻顯然是一重要分水嶺,之前作為女兒,單純乾淨;之後成為女人, 世故計較;到老時,更淪為愚頑貪利之輩。第五十九回有所謂女性三變說: 「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 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 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追究 其因,未嘗不是父權社會的婚姻制度對於女性極不公平,女性不論是「在家從 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本身永遠無獨立性;既無法自主,就容易受到男 性追求名利成就、種族延續的生活態度所影響。總之,父權社會的婚姻制度總 是極力使女性的生命功利化。 張愛玲小說中對婚禮與婚姻的描繪,頗能呼應《紅樓夢》的看法。像〈鴻 鸞禧〉,參加婚宴的客人被形容為蒼蠅,整個婚禮對於像「復活的清晨沒有醒 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的新娘而言,如同「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 眼的『完』字……朱紅的小屋裡有一種一視同仁的,無人性的喜氣。」所以 「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照片上彷彿無意 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女人一進入婚姻彷彿就「完」了;達到生存的目 的,但也慢慢地僵化萎縮;青春死去,焦灼、等待、眼神逐漸黯淡下來,接著 就是若有所失、氣惱、為難、種種不堪。57新娘邱玉清年紀再大一些,可能變 成如她的婆婆婁太太般,只是「玻璃底下壓著的玫瑰紅平金鞋面」。長久以 來,男子藉婚姻制度使女人依賴他們,進一步控制她們,還擺出施捨者的態 度,女人不見得意識不到這種情形,但積壓太久,總是無力反抗。張愛玲另一 篇小說〈花凋〉裡形容女主角鄭川嫦的家庭:「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 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其實鄭家早已成 為尋常百姓而非高門大戶,此種情節反映著在二十世紀四○年代的大都市上 56 水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張愛玲的小說藝術》,頁83。 57 郭玉雯,〈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張健編《張愛玲的小說世界》(臺北:學生, 1984),頁1-54。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15 海,中國一般女性除了結婚之外,居然和傳統一樣很難有其他生存之道。 張愛玲又說:「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 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 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58女人結婚之後,不論才華有多高又如何 聰明靈秀,總是持家看孩子,生活型態既然相同,總是充滿一致性的「無人 性」(女性原來也應擁有各自相異的性格與適才的工作)。她的短篇小說〈桂 花蒸——阿小悲秋〉裡,阿小婚後帶著孩子所做的工作仍是如褓姆般地照顧東 家——洋人單身漢哥兒達。她的丈夫作裁縫,偶而來看她和兒子百順,「她看 看百順,心頭湧起寡婦的悲哀。她雖然有男人,也賽過沒有;全靠自己 的。……結婚不結婚本來對於男人是沒什麼影響的。同時她又覺得無味,孩子 都這麼大了,還去想那些。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 她。誰叫她生了勞碌命,他掙的錢只夠自己用,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 充分暴露現代職業女性的悲哀,除了滿足丈夫的需求與生產育養之外,還必須 賺錢養家;新舊時代裡身為女性的好處一點都沒享受到,缺點則全部概括承 受。怪不得她有類似古代落魄文人「悲秋」的淒涼心情。在阿小的眼裡,「城 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後院子、後窗、後弄堂,連 天也背過臉去了。」「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雖有丈 夫孩子,又生活在繁華熱鬧的大都市上海中,59但她孤苦無助依舊,千古以來 女性相同的荒涼的命運——背過臉的天,仍時時刻刻籠罩著她。 《紅樓夢》裡的女性,不論是貴為皇妃的賈元春,60或淪為鄉下紡織女的 王熙鳳女兒巧姐,她們的命運也都一樣苦薄,筆者曾說:「(《紅樓夢》(第 五回))警幻所示簿冊、寶玉所聞歌曲中,所預言的並非是他這個入境者的命 運,此種差別所代表的義義頗大,暗示寶玉對與其關係密切的十二金釵命運的 關切遠勝於對自己未來的好奇,且其能終究一悟之關鍵即在於深刻感受到這些 女子一生皆任人擺佈的悲哀,洪秋蕃說:『處此幽微靈秀之地,各不遂其終身 仰望之忱,斯真無可奈何之天耳。故壁上對聯云:「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 天。」』(第五回評)既然書中女子不論貴賤妍蚩,一律歸於『薄命司』,那 就不是宿命論,而是傾訴身處父權社會之下,女性一生都無法作自己命運主人 58 同註27,頁83。 59 張愛玲:「許多洋人心目中的上海,不知多麼彩色繽紛;可是我寫的上海,是黯淡 破敗的。而且,她用手比劃著,就連這樣的上海,今天也像古代的『大西洋城』 Atlantic,沉到海底去了。」水晶,〈蟬——夜訪張愛玲〉,《張愛玲的小說藝 術》,頁31。 60 賈元春在第十七、十八回省親時悲傷哭啼,不斷抹淚。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16 的悲哀。一旦沒有主體性,則其情意、才華、德性、精神都不能真正發揮,全 然失去作為一個人的價值。明末以來早有『光岳氣分,磊落英偉,不鍾於男子 而鍾於婦人。』的說法,明明為靈秀所鍾,卻一輩子被視為客體而無可奈何, 翻身不得,不是薄命又為何?」61 劉小楓說:「在曹雪芹把本然情性推進到形而上學水平之後,所建立的形 而上學形態既不是人倫社會的忠孝,也不是大徹大悟的悲憫,更不是『聖人有 情而不累』的虛妄結論,而是女性般純潔溫柔的似水柔情。『溫柔』隨著本然 情性的形而上學化而得到了同樣的哲學意義,並與女性的超驗美質(乾淨)一 起,成為凌駕於一切聖人形象之上的價值形態。『堂堂鬚眉,誠不若彼群 釵』,『女兒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寶號還要尊榮無對』。……與女性美質 的形而上學形態相對立的,是男性的濁臭、殘忍、勢利和淫惡。……現世的邪 惡、粗暴、殘忍、汙濁在與清靜溫柔的女性美質相遇時,便會自慚形穢。『柔 弱勝強剛』的老莊信念在此得到創造性的發展。」62曹雪芹以女性清淨的超驗 美質來諷刺男性所造成「濁臭、殘忍、勢利和淫惡」的歷史與社會。除此之 外,他也暗示著所有人的本質原本皆應如女性般純潔溫柔。換言之,曹雪芹所 謂的「女清男濁」其實是超越性別的;只要認同或擁有「清」的人格特質,不 管男女皆被認為是有價值的,像蔣玉菡、水溶、秦鍾、柳湘蓮這些人物在《紅 樓夢》裡皆屬「我輩中人」,也就是「清流」。 「清」者,情也。女性清淨的超驗美質在《紅樓夢》中往往表現為「多 情」與「真情」。曹雪芹讓男主角賈寶玉處於「男性軀體裡面裝著女性靈魂」 的情狀中,這是一種比同情還要更為深入的半融合心態,使寶玉從心靈深處真 正的認同女性,而不止以旁觀者的立場投以同情目光而已。至於重要女主角黛 玉,作者則為她安排「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溝渠」(第二十七回)雖 早死卻清淨無比之結局。二玉之間的愛情有幾個特質:一是無可取代,對方優 缺點一概接受;不像另一女主角薛寶釵總想將賈寶玉塑造成理想丈夫的樣子 63,顯然無法接受他的缺點(以父權社會、世俗標準而言的缺點)。二是互相 尊重,不做對對方不利或厭惡之事。賈寶玉對黛玉說:「睡裡夢裡也忘不了 你!」(第三十二回)一定是有欲望的。同樣的,黛玉也有她所不願承認的欲 61 郭玉雯,〈紅樓夢與女神神話傳說——秦可卿篇〉,《清華學報》新34卷第2期 (2005),頁450。 62 劉小楓,《拯救與逍遙》(臺北:久大,1991),頁308-309。 63 寶釵常常會講男子應求取功名利祿的「混賬」話,甚至與寶玉婚後,還可能會演出 「薛寶釵藉詞含諷諫」之情節。相關論述可參考郭玉雯,〈閫範懿德論寶釵〉, 《紅樓夢人物研究》(臺北:大安,1994),頁75-76。 張愛玲小說與紅樓夢 17 望悸動。64然而兩人都知道當時社會非但不允許私情,「不才之事」更足以使 兩人身敗名裂,這種陷對方於危殆,給禮教荼毒的事情,二玉自然不會做。65 寶玉娶寶釵之後,終於可以享受「絕色」,66豔福不淺卻要出家,由此最能見 出曹雪芹對「情」之極端重視(世俗社會將「繁衍後代」視為婚姻第一義,其 實這正是「動物的本能」,人與動物相異之處正在婚姻的情義部分),《牡丹 亭》裡杜麗娘選中心愛的伴侶,然後將之納入倫常的軌道。曹雪芹寫出感情才 是男女關係第一義,如果不能結為夫妻,那麼寧捨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就像 賈寶玉一樣,以出家的方式護守了與黛玉之間生死不渝的愛情。 三是寶玉黛玉兩人價值觀相似,對傳統或成俗的見解不一定接受;必經過 自己「心」靈之審查。67對二玉而言,「心」最重要的內涵無非就是「情」。 以第四十回為例,黛玉情急之下說了《西廂記》的詞句,寶釵沒有當面拆穿, 黛玉對此滿心感激,情溢於辭,她絕對沒想到此舉乃出於對寶釵自己最有利的 角度(或者說是「一箭雙鵰」,既可保護自己,也可以向黛玉討人情),因為 寶釵如果講出,不也公開宣告自己看過這些女孩不宜的書?總之,二玉之間以 心交心,互以真情相待,是「互為主體」(inter-subjectivity)的。曹雪芹藉著 愛情的描寫,樹立了寶黛二玉不為禮教所限的「心靈」,更由此將黛玉身為人 的主體性短暫地實現出來,不再只是男權社會下無獨立性之客體而已。 張愛玲的名篇〈傾城之戀〉,藉男主角范柳原的口抨擊了婚姻制度,以為 在非基於感情的婚姻中,女性的處境幾乎等於長期賣淫,這種看法很殘忍,但 有透徹性,是推開種種藉口、揭發各式各樣的遮掩的一種人生真相。後來發生 了傾城的戰爭,日軍攻擊香港,就在文明即將被摧毀的時候,男女主角之間的 真愛反而翩然降臨,愛情似乎成為虛偽的社會、傾頹的禮教文明中唯一的救 贖。劉再復說:「在本世紀中,張愛玲是一個逼近哲學、具有形上思索能力的 很罕見的作家。……具有作家的第二視力。當人們的第一視力看到『文明』 時,她卻看到『荒原』;當人們看到情感的可能時,她卻看到不可能;而當人 64郭玉雯,〈情欲與禮教——紅樓夢與明清思想〉,《情欲明清--遂欲篇》(臺 北:麥田,2004),頁184。 65事實上,以兩人純潔之關係,最後仍不免被「傳」成有「不才之事」。郭玉雯, 〈風露清愁說黛玉〉,《紅樓夢人物研究》(臺北:大安,1994),頁275。 66第四十九回寶玉說:「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 67曹雪芹可能是受到明代王學重視「心」的觀念影響,王陽明:「夫學貴得之於心, 求諸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 言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可參考郭玉雯,〈情欲與禮教——紅樓夢與明清思 想〉,《情欲明清——遂欲篇》(臺北:麥田,2004),頁166-171。 臺 灣 文 學 研 究 集 刊 18 們看到不可能時她卻看到可能。〈傾城之戀〉告訴人們,世界並非在『進 步』,而是在一步步地走向死寂的荒原。……只有到了『地老天荒』、世界走 到末日的時候,慾望才會與世界同歸於盡,人才可能重新發現愛和復活天性中 的真誠。……他們不僅是世界的人質也是自身慾望的人質,說到底只是『屏風 上的鳥』、被『釘死的蝴蝶』,……中國現代文學,普遍觀注社會,批判社會 的不合理,但缺乏對人類存在意義的扣問這一維度。而張愛玲的小說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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