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旅館
★ 榮獲 2010年第三屆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
《西夏旅館》文字華麗,結構繁複,意象奇詭,寄託深遠,為新世紀華文
小說所謹見,也代表駱以軍創作的高峰。 --陳思和(評審委員主席、復旦大
學人文學院副院長)
★ 榮獲 2009年第三十三屆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
★ 榮獲 2008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大獎
推薦理由:瑰麗繁複的想像,寓托在對於西夏這個謎樣歷史存在的追索之中,
看似時間拉遠、空間拉大的恢弘虛構創制,卻是小說家一貫的個人執迷與族群焦
慮。終歸是令人驚嘆的故事寫手,也是作者創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作品。 --
朱偉誠
*
一個如煙消逝的兩百年帝國
一座夢中蜃影建築在記憶流沙的旅館
一支被神遺棄的孤寂騎兵隊
一趟惡靈與失愛者的尤里西斯大冒險
一本瘋癲、恐怖、妖豔鏡中幻城的惡魔之書
四十五萬字,耗時四年餘。
「我們」時代的命名者,駱以軍近年最重要長篇代表作──《西夏旅館》如
煙消逝族裔的心靈迷走地圖
以異邦人之名。迷離旅程探測靈魂的器量。已逝的,將逝的,「我們」劫毀
人生與時代的對鏡猜疑祕戲。
徬徨,無以為計。盜夢者在沙上造字。召喚猶有愛、話語、回憶與故事的歲
月靜好,夏日煙塵。旅館無處不在。
耗時四年有餘,逾 40 萬字,作為一個小說家魂牽夢繫的浩大工程,那些超
越三維空間的場景構築;那些無視時間流向的事件敘述;那些頹廢喪志,卻亟欲
正名的立體人物。這些無法歸類的元素如立體畫派的畫作般,恣意的遊走穿梭重
疊並置解構。這是駱以軍演繹塑形的現代精神迷宮的書寫,我們在其中尋找探險,
處處發現高度發展的心靈軌跡,我們迷走,每每於無能釋懷的悲傷之中,而如是
的那個絕望時刻,就是駱以軍這艘黃金打造的太空船載人升空之時。只有在小說
家龐大的敘述能量發動驅策下,我們能再次脫離地表引力,那會兒,我們將會看
見原來原來,在猥瑣糜爛的敗壞中,原來原來一顆心是那麼溫柔美麗的散射溫煦
的有如熟透的葡萄酒光澤,從地平線上緩緩地升起。
*
關於《西夏旅館》【上冊】
我們在旅館之中。殺妻者圖尼克來到旅館。老人出現在少年夢中。美蘭嬤嬤
述說關西夏旅館的故事。殺妻者李元昊走出他自己的夢。圖尼克的父親被他父親
遺棄的幾個版本。變形者,與其他變形者之遭遇。那些年那些女孩的傷害記憶。
關於《西夏旅館》【下冊】
旅館在我們之中。性與傷害的初啟蒙。在死者的旅館醒來。在神之傀偶的流
亡之夢中。在遙遠荒漠遇見那些變形者。老人交代西夏騎兵的無方向之去向。妻
與初戀者在西夏旅館無望的守候。那些魔術師、操偶者與詐騙藝術家,如何將旅
館的居民驅趕至再無容身之處?
*
關於作者:駱以軍
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
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獎、全國大專青年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
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等。曾出版小說集《我愛
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
《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
*
在那些顛倒迷離、欲睡不能的夢遊之夜,他傾身就著暗澹的燭光,將我爺爺
睡在長方形棺木裡的白胖屍身作輕微的挪移,在腴軟的皮膚局部上紋刺「我們這
一族的」,如煙消逝的,暗影層層聚集的,編織著謊言和誇大的孤兒哀感的遷移
記事。──〈洗夢者〉
*
出 版 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作 者 : 駱以軍
書系編號 : 印刻文學 207.208 頁 數 : 780頁
圖書規格 : 平裝.25K 出版日期 : 2008年 10月
ISBN : 978-986-6631-27–6 成陽書號 : INAB11
夏日旅館∕夏日雲煙記憶蜉蝣∕洗夢者∕殺妻者∕美蘭嬤嬤∕夢中老人改
名西夏旅館∕那晚上∕父親(上)∕父親(下) ∕城破之日∕鐵道∕迦陵頻伽
鳥∕少年∕神戲∕酒店關門之前安金藏∕脫漢入胡∕螵蛸∕賣夢者∕圖尼克的
父親為何變成胡人∕外國∕女孩∕等等我(上)∕等等我(下)∕解簽詩∕神龕
∕騙術之城∕養生主∕晚宴∕神殺∕觀落陰∕神之旅館∕他與她∕老人∕圖尼
克的父親遇見一群怪物∕火車上∕沙丘之女∕神棄∕神諭之夜∕災難∕圖尼克
造字孤獨王國的國王鬼母親地圖街景將要發生的事靜靜的溪流跳舞小人大水溫
泉旅店昨日之街獨旅塔羅牌濱崎步公共浴室鬼打牆旅館
2010「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新聞報導
駱以軍《西夏旅館》獲香港紅樓夢獎 /2010-07-17中國時報.林欣誼.台
北報導
由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主辦、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香港「紅樓夢獎」,昨天
下午公布本屆得獎名單,台灣小說家駱以軍以《西夏旅館》奪得首獎,獲頒獎金
三十萬港幣(新台幣約一百二十三萬)。駱以軍獲知得獎後,一貫謙虛地說:「這
不是給我個人的獎,而是對整個台灣文學的肯定。」
駱以軍二○○八年出版長達四十七萬字的《西夏旅館》,以西夏的滅絕與最
後一支逃亡族裔,暗喻這一整代人的流亡圖像,融合歷史的想像與模擬,描述一
個個現代心靈流亡者的故事。
小說出版後大獲好評,陸續獲得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中
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等獎項,紅樓夢獎是第一個獲得的海外獎項。
「每本小說,都是一條神祕的河流,我以自己身為這許多條神祕河流交織而
成的一片現代中文小說景觀的其中一員,感到驕傲。」駱以軍說,《西夏旅館》不
是獨立的一本書,因為過去台灣文學歷經了現代主義、鄉土、存在主義、魔幻寫
實、後現代等累積與轉變,他的作品就像從這片台灣小說語言的河床上,生長出
的一條支流。
他認為在整個大華文圈中,大陸文學呈現的是文革、充滿活力的原鄉民間語
言,以及中國幾十年來的政治、社會變化;相對地,台灣文學卻表達了離散的背
景、主體破裂、感官爆炸、多重歷史的齟齬等題材,「過去大陸看待我們,仍欠
缺理解的眼光,這次這個獎給了台灣,是一種肯定。」
創辦於二○○五年的「紅樓夢獎」,由來自台灣的女作家、香港浸會大學文
學院院長鍾玲一手推動,為第一個涵蓋全球所有華文作家的長篇小說獎,每兩年
舉辦一次,今年是第三屆,決審委員包括王德威、陳思和、周英雄、陳義芝、黃
子平、莫言等兩岸三地作家學者,為兩岸三地最重要的華人文學獎。
雖然「紅樓夢獎」放眼整個華文圈,但過去入圍名單以大陸作品占多數,前
兩屆也都獎落大陸,第一、二屆首獎分別為賈平凹的《秦腔》與莫言的《生死疲
勞》。今年首度出現逆轉,入圍的六部小說中,除了畢飛宇的《推拿》、刁斗的《我
哥刁北年表》來自大陸,還有台灣的馬華作家、李永平的《大河盡頭》、香港作
家韓麗珠的《灰花》,以及大陸旅加作者張翎的《金山》。
但駱以軍認為,「紅樓夢獎」不只是個競賽,更是一個良性的、交換身世的
場所,「它能讓全世界的華文寫作者彼此對話。」
駱以軍獲港浸大紅樓夢獎首獎
/2010-07-16中央社記者張謙
台灣作家駱以軍憑著「西夏旅館」奪得第3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
說獎」首獎,獎金港幣 30萬元。
紅樓夢獎由香港浸會大學舉辦,今天校方公布第 3 屆得獎名單,由浸大文
學院院長暨紅樓夢獎籌委會召集人鍾玲主持。本屆共有 6本小說入圍,包括馬來
西亞李永平的「大河盡頭」、香港韓麗珠的「灰花」、台灣駱以軍的「西夏旅館」、
大陸刁斗的「我哥刁北年表」、大陸旅加作家張翎的「金山」和大陸畢飛宇的「推
拿」,結果駱以軍奪得首獎。
駱以軍將獲大會頒發港幣 30萬元獎金;在全球類似獎項中,獎金可能是最
高。
本屆評審委員主席、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陳思和說:「『西夏旅館』文字
華麗,結構繁複,意象奇詭,寄託深遠,為新世紀華文小說所謹見,也代表駱以
軍創作的高峰。」
駱以軍將於 9月來港接受頒獎。
Room01.夏日旅館
那時他那麼年輕,年輕到孤自一人從登記房間、獨臥一室,到第二日清晨在
那廉價旅館醒來,一切皆新鮮而無有客途陌生床鋪之痠疼疲憊。那淪浹了許多別
人體味的暗紅薄被、灰舊的塑膠殼水銀膽僧帽熱水瓶,小几上不鏽鋼盤倒扣著幾
只印了紅字黑松汽水的玻璃杯,或那台權作擺設的螢幕隨轉台展演不同液態流動
模糊人形的小電視,沒有中央空調而出風口葉片積滿白蟻屍骸的歌林一噸冷
氣……這樣塵蟃滿布的寒酸小閉室,亦能朦朧召喚他「在一陌生地召妓」的旖旎
想像。主要是他太年輕了,沒有記憶的垂纍,他到一陌生小城的空曠街景,馬上
能成為那樣一幅水彩畫的構圖元素;他置身在一無有身世歷史、無品味無講究的
旅館房間,亦能安愜融洽地將自己的體味混在那一屋子陰涼霉舊的氣味中。
清晨他醒來時,赤膊著推開那新刷上松節油的厚木框格窗,突然被如此貼近
樓下又像人家後院又像村里民眾活動中心的水泥空地上,一個八家將打扮臉用油
彩繪得赤豔妖厲的少年嚇了一跳。那少年恰正抬頭用一種翻白眼的角度望向他這
邊,他於是向後退縮回那個充滿自己身體氣味的房間。不會吧,這麼早就出陣頭。
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彈簧已鬆壞的床沿,從小冰箱裡拿出他昨日從公路局車站買
的易開罐台啤,啤酒是溫的,他才發現小冰箱的插頭根本沒插。像是欣賞自己在
這爆幹處境猶能保持幽默感,他模仿著電影裡那些成年男子,搖頭苦笑地拉開拉
環灌一口溫啤酒下肚,然後點了一根菸,整個人空蕩蕩地抽將起來。
這時他聽見門外走道傳來一陣小孩的尖銳哭聲,接著是一個女人壓低嗓子恫
嚇加撫慰的斷斷續續聲音。他蹬著旅館的深咖啡色皮拖鞋走到門邊,聽不清楚那
個女人說話的內容。那個嗓音是所謂的「沙嗓子」,低沉而性感。在他成長經驗
通常是母系親族這邊一兩個像離群孤雁的阿姨有這樣的嗓音:她們通常是從家族
照片漂流脫離的吉卜賽,少女時光即「學歹」出走,加入康樂隊巡迴駐唱或在林
森林北路伴阿凸仔跳恰恰。吸菸,酒量很好,不,應說是酒精中毒,高粱白蘭地
玫瑰紅坐著撐著手肘一杯接一杯自己乾。他遭遇到這些阿姨時她們總已倒了嗓,
用那樣乾枯中帶甜膩的特殊腔口和他身旁的長輩說話,「阿尼基……」她們的臉
廓極深,膚色暗沉,頭髮焦黃,肩背寬闊不論年紀多大小腿弧線都極瘦削優美極
適合穿上黑絲襪配細跟高跟鞋……。到他過了一個年紀後開始認真思索這類女人
的人種混血之隱密源頭,那些「阿姨」們突然就從後來的那個金屬感未來感女性
時尚雜誌上全是漂白纖體嬰兒肥稚臉的女體革命中消失了。
那時房間裡的電話響了,在他那個大哥大手機未普及的年代,人的存在感尚
未被那些如影隨形的電磁短波編織進別人任意侵入的關係之網,在一個陌生城鎮
陌生旅館的閉室內,一通電話的響起確實令他困惑而忐忑。什麼人知道他正在「這
裡」?他記得前一日他住進這間旅館之前,他是無目的地地徒步漫走了很長一段
路,一身大汗臨時起意,「好吧,就在這間小旅館待一晚吧。」他是隨機的移動體
(某種時空定義下的「幽靈人口」),他們是如何準確地追襲著線路而切進那個靜
候在這個房間的電話?
他拿起聽筒,不敢出聲。
對不起。電話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電話線路潮濕或接觸不良的嗶剝雜音,充滿了捂住他一邊耳朵的那整個另一
端的世界。他以為那只是一個發語詞:對不起,請問這是某某的房間嗎……對不
起,我找一位什麼什麼先生……對不起這裡是櫃檯想確定先生你今天要續住或退
房……對不起你要不要找小姐……
但是對方只是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什麼?他迷惑地問了一句,但電話已經掛掉了。
那似乎便是,這通電話所要傳遞的完整訊息,對不起,但那是什麼意思呢?
在他住進這間旅館的前一天,他和他的朋友 W,還有另兩個女孩,住在那條,
他一路走來像蒸熟的豬血糕、冒煙腴軟變形的海岸公路,那一端有火車停靠的濱
海城市的另一間旅館裡。不,不是現在這年代所臆想的「兩男兩女開房間」種種
淫亂狂歡的畫面,他們的年代在男女這回事上,拘謹忸怩到即使是閉室內的兩對
男女,仍會被看不見的每一細部分解的舉止言談間之躊躇謹慎,壓抑到喘不過氣
來。旅館內的兩張單人床,他們是男孩和男孩擠一張,女孩和女孩擠一張。在那
樣的旅途中,他們會不怕笨重地揹著一把尼龍弦吉他。白天他們坐著公路局到無
人海濱,他們會像那些青春電影演的,男孩撿岸上的薄削卵石對著大海打水漂;
女孩們則看似無憂其實充滿自覺地提著洋裝裙裾涉水走進潮浪裡,互相潑水然後
嘩嘩笑著。入夜困在旅館房間,男孩便拿出吉他演奏其實也就會那幾首的古典曲
子:〈望春風〉、〈綠袖子〉、〈愛的羅曼史〉、〈史卡保羅展覽會〉、〈Yesterday〉……。
女孩們會支頤聆聽,似乎靜穆下來,但很快即在她們的那一張床上咬耳朵,然後
笑著滾在一起。
那是在那個恍若擱淺停頓的年代裡,無比靜美的一幅圖畫。但他們欠缺對自
己的了解,無能翻弄嬉耍那僵硬羞怯的細微禮儀之間,巨大的可能。男孩擔憂著
第一個晚上便將所學的幾支曲子演奏完畢,那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呢?他的朋友 W
和他一樣,完全沒有和女孩交往的經驗。女孩們則較他們稍世故些。她們之前各
自有一段不愉快的戀情經驗。而那兩個偶爾在她們自憐自艾口中閃瞬即逝的男人
形象,年齡明顯大了她們一截,於是對他們來說,那亦是一遙遠陌生而難以理解
之「成人世界」的隧道另一端。他們完全不理解成年男人對自己女人的躁煩不耐;
他們亦不能理解(許多年後他們將置身其中的)男人可以一邊揶揄地冷眼旁觀自
己的女人和一群雌性同儕爭奇鬥豔,一邊面不改色地欣賞那些她的敵人的小腿弧
線或狐媚眼睛或裙底風光……
禮儀和教養。在他們置身的那個年代,在那間昏暗而無事可做的旅館裡,他
們只能用誇奇描述自己身世的說故事方式,遮掩他們在這方面的空白和心虛。女
孩中叫鳳的那個較其他三人大上三歲,也因此她似乎較其他三人更廁身沒入那個
「吃人不吐骨頭」的、近距離、輕暴力劇的真實世界,而較心不在焉地似休憩狀
況和他們共處在這種天真無知的停頓時光。鳳長得很美,骨架大,手長腳長,眼
梢很長,皮膚黝黑,某部分可以說是前面所說那種近乎絕跡的「沙嗓子」滄桑美
女的前身。她在還未蛻脫到那樣將不幸淪肌浹髓進靈魂的曖昧時刻遇見了他們。
她有一種他們這種台北長大孩子不熟悉的、女孩在群體中對男性的寬容和耐性。
男人的好吹牛、男人的好結黨結社、男人的好色、男人的愚蠢冒險衝動、男人的
天性好賭……她總是像警讖又像挑逗地對他和 W說:「你們兩個很好……可是有
一天一定是一樣的。」她總是不那麼認真、慵懶而善聆聽。事實上兩個男孩背地
裡是將鳳當作他們共同的假想情人。但似乎又隱約認識到鳳之所以和他們混在一
起,其實是處於一種舊傷未癒、情愛引擎熄火的狀態。他們像幼獸憑氣味分辨邊
界一般,知道鳳有一日要找男人,定是即使又扮演情婦或被遺棄者,也必然是「正
常世界」的事業成功男人。
另一個女孩叫貞。貞是他的同班同學,本來和他鮮少交集,因為 W退伍後準
備重考大學寄住在他的宿舍,有一日和他到學校附近女孩打工的便利超商買菸,
在櫃檯和女孩半鬥嘴半調笑了半天,算是認識了。後來倒總是 W提議說我們去貞
的宿舍混混,我們買些滷味和啤酒去找貞打屁吧……
鳳即是他們在貞的宿舍偶遇幾次而慢慢熟識起來的。
那樣的年代。很多年後他回想起貞,或在那個旅館房間裡表情變換如夢中人
的他們四個,不禁會想:如果是在另一狀況、另一時空切面認識貞,或許她原該
是個較美好境遇的一個女孩吧?貞是一個從臉蛋、頸項、肩膀乃至整個身體,皆
充滿一種紡錘曲線印象的年輕女孩。她其實遠較鳳擅長描述他人。他們對鳳的朦
朧理解,對鳳那哀傷靜美的身世的片段,都是從貞那兒聽來的。他相信他和 W
的事也是她用一種說故事人的姿態說給鳳聽的。他們且斷斷續續從貞那兒聽來一
些認識或不認識人們的故事。貞講故事,很像他們那年代矸仔店裡的古早玩具:
不複雜、沒有錯繁累聚的背景鋪陳、有趣而簡短。譬如說,她會說:那個某某(那
是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班上的男生),其實他噢,他有一年多的時間被鬼壓,你
們知道他整天在睡覺,慢慢分辨不出真實和夢境的世界。或者她會說一個他們皆
不認識的學長小時候在河邊撞見一位山神的故事……
貞且具有鳳或是他們那個年紀所認識同年齡女孩鮮見的喜劇天分。但或許在
他們那個過度單薄如紙摺的四人相處閉室裡,貞無機會將她的這些天賦立體長成
一個迷人女孩的完整形象。她變成了鳳的影子或插科打諢的配飾角色。她像是依
偎著鳳那流動又濛曖的女性氣氛,而扮演一個較明快麻利的和他們打交道的交涉
者。有時她會不動聲色告訴他們一些鳳的缺陷或陰暗面,但又像對自己生氣地替
鳳辯解起來……
他後來是怎麼離開那個他們四人如膠粘蒼蠅愈想震動翅翼將個人的特殊性
掙跳出來,卻被愈來愈黏稠、喘不過氣來的某些暗示--性的暗示、青春的暗示、
某些陳舊故事或電視劇裡四人關係的套式--的旅館房間?他記得前一晚他和
W、鳳和貞男女分據擠睡一床。那只是他們四人旅途的第一個晚上,但貞似乎被
這樣類似小學生畢業旅行的親暱氣氛召喚著某種情感。即使他們講了一晚上故事
和笑話後躺臥在黑暗中,貞仍亢奮無厘頭地說些滑稽逗笑的句子。偶爾靠近她們
那側的 W回敬了一兩句嘲謔的玩笑話,貞會將腿自薄被伸出,懸空過來踹他們的
床側。
後來他在巨大的乏倦下睡去,朦朧中仍斷斷續續聽見鄰床兩個女孩嘁哧耳語
聲。半夜時他被一種房間裡有巨大禽鳥拍擊翅翼的幻聽驚醒。黑暗裡他先聽見鳳
的低微啜泣聲,待他的瞳孔收縮至能簡略分辨暗室中的灰黯線條,他發現貞背對
著鳳,臉面向他們這邊垂頭坐在床沿。他聽見貞用一種枯燥厭煩的老婦口吻說:
「我痛恨再這樣一直當妳的老媽子了。」
他復昏睏睡去,但在夢境中他似乎明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第二天早晨,貞
完全變了一個面貌。原本紡錘意象的年輕緊繃臉龐突然變得陰暗模糊,且一改前
晚的聒噪變得沉默冰冷。W小心翼翼地陪笑了幾句,她卻扯著臉不回話,最後她
突然用唇音輕輕地說:「閉嘴。」
W當即炸開,他聽見 W咆哮地說出一個遙遠年代搖曳生姿的戲詞,W說:「妳
不要愈扶愈醉!」
貞站起,搖晃著身體,有一瞬他以為她的臉會像傾灑了過多酵粉的麵糰那樣
膨脹變形,但她只是像喝醉酒一般搖晃著拉開房門走出去。他成了旁觀者。鳳對
W說:「我昨晚都對她說了。」後來他才發現自己亦被浸泡在一種強酸腐蝕內臟般
的生理不適。原來那就是嫉妒。等許多年後他才更理解那是無意義並非由愛或感
性能力所莫名熾燒的黑暗情感。原來在他們這看似無憂的四人嬉遊,鳳和 W已瞞
著他和貞在一起了。原來貞也一直隱抑地暗戀著 W。他發現他在這四人關係的交
集遊戲中成為真正的剩餘者。他告訴鳳和 W,他去勸勸貞,也許他能搞定,然後
他便也推門出去。他在旅館門口一個公共電話下面找到蹲著哭泣的貞,他站在她
的上方,看著她枯褐頭髮中央的髮旋隨著抽噎而抖動。那時他心裡想:她真是難
看哪。他聽見自己說:「不然就我們兩個在一起好了。」
貞抬起頭來,用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怪物的憎惡眼光瞪著他。然後便是他離
開那間旅館,走過那一段熾燙到將鞋底融化成麥芽糖的漫長濱海公路,走到這個
邊僻小鎮,住進這間旅館。
那天近中午時分,他離開他的房間,走到甬道轉角樓梯間旁時,發現一個小
男孩抱著膝蓋坐在牆角。他猜想那是否就是之前隔著門在外頭哭泣的孩子。那男
孩似乎發著高燒,滿臉通紅。男孩的身旁有一台投幣式自動擦鞋機,他很迷惑在
這樣一間什麼設備皆簡陋破舊的小旅館,為何會放置這樣一台時髦的機器?他從
口袋掏出零錢,投幣時男孩也站起身好奇地觀看。那是一個用馬達牽引轉軸讓三
只滾筒狀毛刷不停打轉的機器,毛刷上分別注明了:「除塵」、「深色」、「淺色」
三種功能。那一次投幣而讓毛刷旋轉的時間出乎意料地長。他分別將兩隻皮鞋伸
進那孔洞裡撣灰上油,再好玩地攢掇。那男孩把他穿著布面童鞋的腳也伸進去,
逗得那男孩咯咯直笑。
後來他們兩人便一直站在那個陰涼的旅館走廊,看著那三個不同顏色的鞋
刷,不停地空轉。
Room02夢中老人
山谷裡的風把他們的衣服吹得沙沙作響,馬尾也揮趕著蒼蠅,連日的疾行讓
他們的頭髮盤住了。
風沙和汗水調出的泥漿,結成張牙舞爪的硬塊,他們的眼珠通紅,向外突出,
像要掙脫那微血管佈下的蛛網,整丸眼球滾落下來。
恐懼在背後追趕,奇怪的是他們每一個人想像的追兵,都是一隊穿著白衣的
蒙古騎兵,好整以暇優雅輕髮地駕馬趨近他們。
老人說:那時我已經兩百多歲了。
李元昊被殺的那年,我已經是個孩子了。
幻覺的大船穿行其間。
那些船上載著銀鐲玉珮,赤足但腳掌紋路比手紋還要複雜且可預卜命運的肚
皮舞女郎;還有一群屁眼會分泌愛液所以比女人陰道還要濡濕溫暖的少年;一些
手長腳長可惜陰蒂已被切除的黑女人;額頭發光的幼麒麟;還有從傳說中的「極
南之境」捕抓到的,一種肥胖、雍容、像穿著華服的皇帝的直立步行巨鳥。
他分不出是夢境中大船的搖晃造成他的暈眩,或是那一整船載著不可思議神
物往波光水影,一片蛋白色強光的騰空柱狀水氣衝撞的死亡預感令他悚慄欲狂。
那些被衝上空中的螢光烏賊、像刺蝟的海膽、抽搐的水母、馬頭魚雙髻鯊、
或是漁人的舢板,像夜空的晨辰飄浮飛翔在他們四周,閃閃發光。
這就是死後的景象吧?
老人在夢中問男孩:這就是海洋的模樣吧?他終其一生未曾親眼目睹過海。
許多年前,他在元昊手創的「蕃學院」見過一位陷於造字苦思困境的老學者,
野律遇乞?他說:世界那麼大,我替皇上造出來的字,根本覆蓋不住那每天滋生
冒出的新事物。
就以新發明的殺人方式來說吧?
就以遙遠的海邊,那些我們不曾見過,名目繁多的魚類來說吧?
就以男人的嫉妒、女人的嫉妒、老人的嫉妒、帝王的嫉妒、對才華高於己者
之嫉妒、對較己貌美者之嫉妒、對財富之嫉妒、對青春之嫉妒……這些不同的字,
漢字裡都沒有的,我該如何自虛空中亂撈亂抓發明呢?
他們趁夜間疾行(正午烈日時跑馬只會弄死牲口),常看見地平線那端同時
一輪未落盡的慘澹紅日瞪著天頂巨大像要墜落到地面的輝煌月亮。他們被一種沉
默的暴力控制著,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當一路南逃到第七天時,馬隊中有較年幼
者受不了那飢餓口渴及全身各處肌肉被疲倦擊潰輪流抽筋,而發瘋般地狂叫著,
馬隊長便有人抽鞭加速,從後面用馬刀割斷他的脖子。這時全部的人馬會安靜下
來,似乎所有的人皆同意這麼處理,似乎那發瘋者被割開的喉嚨裡洩出的幽魂,
可以均分吸入他們乾裂冒血的鼻腔,變成他們的力氣。
老人說,有幾度我的腔體裡有一個瓷器摔碎的尖叫,「我走不動了。」那不是
我在說話,是我的肝臟在說話。我捂著嘴巴駭怕那聲音被聽見。最初幾天,我們
通常是坐在馬鞍上一顛一顛兩腿失去知覺地溺在褲子上,那種風乾成鹽粒的騷臊
加上馬背身上的牲畜汗味,我知道即是不久後我自己屍體被丟棄在這焦枯草原上
發出的氣味。連兀鷹都不想吃我兩百歲的肝臟哪。但後來我們幾乎都沒有尿了。
有尿我們得勒韁停馬,珍貴地捧著自己喝下去。
我知道我們這幾個人都會死。我們的死意味著西夏黨項的全族覆滅。像汗珠
滴落在被烈日曬得赤紅的馬刀刃上,化成輕煙。
長生天哪……
難道長生天要用這種方式收回祂寄放在我兩個眼眶裡兩百年的火種?我們
這最後幾個西夏人,竟在沒有城市,沒有歷史記載,沒有經文頌咒,沒有女人的
眼淚和顫晃乳房的吼叫,沒有草原白酒的快速移動中,騎在馬背上,顏色愈來愈
淡地變成鬼魂?我們快馬跑進某一個人的夢境裡,然後被懲罰地永遠不准下馬地
在那兒跑啊跑著……
男孩想到一個畫面:在一個黑幽幽的封閉房間裡,孤寂地置放著一顆皮膚包
裹住顱骨的長毛象象頭。灰棕色的額頭肉褶上佈了一層像凍原苔蘚的毛髮(像一
個熟睡在藤椅上,臉上佈滿醜陋老人斑或褪色疤癬的老人),眼袋周圍是一圈漩
渦狀皺紋,有一些鐵繡色的色塊分不清是微生物在其上侵蝕並代謝的痕跡,或永
凍土之色漬沁染。美麗弧彎的巨大象牙則像跳著印度舞的少女曲拗手指翻向天空
的兩條白皙手臂。那房間裡的空氣非常寒冷,像是大型冷凍櫃裡那種可以讓嗅覺
失靈的零下低溫。
男孩想:這是在這間旅館裡的某個房間嗎?
他想對那夢中老人描述他曾看過的這個畫面,卻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語言表
達他腦海中的這個記憶存檔。
他想起來了。那是在這個鋪著厚地毯、像迷宮般的走道之中,其中一間放著
電視的閱覽室。
那時那個男人正專注看著那個節目。
電視上,是翻譯成中文但背後像嘩嘩兩聲一般沒被覆蓋住的日語訪問。他聽
到那個電視裡的老頭說:「時間永遠不夠用。」那是什麼意思呢?旅店的閱覽室裡
放著一副核桃木雕的、精緻小巧可折疊收藏的磁鐵跳棋,男孩和自己走了一回跳
棋,也跟著那男人注意聽起螢幕裡的日本老頭說話。
似乎是一個關於愛知博覽會的專題報導。老頭提到他和他領導的團隊,試圖
將死亡、授損的長毛象細胞核,植入現代象的卵細胞內。因為以他們目前找到的,
從北極圈冰原下挖出的長毛象遺骸,大抵皆損害嚴重,難以找到仍具活性的長毛
象精子。但他仍相信這個近乎科幻小想的遺傳工程狂想有可能實現:即讓一萬八
千前即滅絕消失的古代長毛象和現代亞洲象重新配種,反覆篩檢重配,而培養出
一隻和古代長毛象極接近之混血種。或者,用桃莉羊的生物複製術,借現代亞洲
象的卵細胞,以品質較佳之長毛象體細胞的細胞核植入,有一天可能讓這種消失
的巨獸,穿越時空復活……
他想告訴夢中老人:也許滅絕並不真正意味著時間的潰散星滅,消失於太虛。
也許那只是……一組被藏起的密碼。
他想告訴老人:也許你們抵抗滅絕的方式並非加速而是緩慢。老人或會問他:
有多緩慢?
他說:緩慢到像那隻冰原下的長毛象,感覺著一代一代的微生物在牠的臉頰
上用餐、排泄、跳社交舞、繁殖,然後在一種「我這樣過了一生」的感嘆中死去;
接下來是它們的下一代,下下代……一直到億萬代。他說,緩慢到對往事的回憶
都像剎車不及撞擊後充漲而起的安全氣囊,但回憶竟超越你們正在進行的「現
在」。他說,緩慢到你們自覺變成草原上靜止不動的監柱,但後面追擊你們的蒙
古騎兵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超過你們,他們無功而返,但每一個的印象中皆在眼
皮一閃間曾掠過你們這一隊人馬的視覺印象。但他們活著的那個世界的轉速使他
們無法鑽進這細微分格其中一頁你們藏身其中的時光之隙。且隨著他們持續老去
的往後歲月,那快閃翻過的記憶畫面會隨時間比例擴大,他們會無比懊惱地反覆
看見你們在那他們錯過的那一小格時間裡,仍在緩慢地逃著。
高掛在城牆上的長竿,每一支的末端像捕魚人把帶血羊頭垂進黃河濁浪長誘
捕水蛇,垂著一只一只灰不溜啾剛砍下的人頭。有男人的頭,有女人的頭,有怒
目圓睜像死前一刻猶在罵人的,有沉靜閉目嘴角帶著一抹殉教者神祕微笑的,掛
釣有的穿過那些頭的鼻樑軟骨的,有的則粗率地從嘴裡進從腮幫子刺出,也有不
用鉤直接用草繩像懸湯鍋那樣繫著兩耳提吊著,或像綁皮囊把頭倒掛用繩一圈圈
繫著裂口中可見一些粉紅白色的管道橫切面的頸子。……就那些砍斷的頭顱長相
來判斷,可說是什麼人種都有:回紇人、契丹人、漢人、栗特人、吐蕃人、蒙古
人(但這城裡的蒙古人極少),高昌人……這些密密麻麻從城牆內伸出牆頭的竹
竿人頭串除了製造一種和四周空曠場景十分不協調的恐怖感之外,實在並沒有造
成對圍城的蒙古騎兵有任何打擊士氣之影響。如前所說,那些悲慘滑稽的頭顱裡
只有寥寥幾顆是蒙古人的頭,且因是早已遷居融入西夏國境,和那些蒙古韃子們
非親非故,更何況那更多的人頭其實皆是成吉思汗要將他的鐵騎推往世界盡頭,
所有已經或將要屠城的民族人種。蒙古貴族們在馬陣前詫異地看著城裡人忙錄著
舉起這些頭,且天空被上萬隻盤旋飛來啄食的烏鴉弄得烏雲罩頂,有一瞬確實整
個戰場靜默下來,他們以為那是黨項人的某種詛咒巫術。但等他們看明白後,沙
塵裡傳來數以萬計蒙古武士的哈哈大笑。這使得城裡的西夏人更感到絕望而屈
辱。那些人頭串只是洩漏了他們的焦慮。城裡佈滿奸細的傳聞甚囂塵上,人心惶
惶卻找不出一個辦法抓出叛國者。於是他們開始在市集、民居、作坊甚至部隊裡
搜捕那些異族之人(非黨項人者),辨識的工程開始容易後來既愈來愈艱難。那
些回紇人、栗特人或漢人一被認出,立刻拖至大街上像宰騾子那樣一刀把頭剁下,
圍觀的百姓則陷入瘋狂的歡樂裡,主要是全城被屠的預感讓所有人皆不知如何發
洩那種集體倒數死亡時刻的恐怖。後來要在大致長相差不多的人群裡糾出那些混
血過的黨項—漢人,契丹—羌人,吐番—黨項人,或契丹—漢人……則非常困難。
有一位博學之士發明了一種檢視究竟是不是純種西夏人的複雜公式。那是一種要
男子站立觀察其肱骨到脛骨之長度與肱骨至肩胛骨的長度比之科學技術。但等到
官方頒布這項公式的第五天,才從宮中緊急更正,原先的公式出了差錯,所以極
可能一開始屠殺的那批「外族人」,反而才是真正純種的黨項人。
事情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進入一種時間異常緩慢,所有人如在一種酩酊夢境
中不知該做些什麼的真空時光。
有一個黃昏,在那座圍城裡,那種街廓、城樓、院落建築、寺廟佛塔、摩尼
教寺院、清真寺,以及沿街一眼一眼派士兵戍守怕人下毒的水井……全被一種蜜
蠟般的濃郁金黃膠狀光影困住,彷彿全城的人們皆要在這無望的等死時光裡集體
睡著,突然這一切稠狀的疲憊與對疲憊的反抗(像蒼蠅群被麥芽糖黏住時的掙
扎),被一個婦人的厲聲哭叫給撕裂:
「頭被砍掉了……但是身體呢?身體都到哪去了?身體總該留著吧……」
一開始那哭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奇怪的在那全城竟全然靜默的辰光,
那乖異的一句話,竟像被全部人聽見那樣造成整座城嗡嗡轟轟的騷動。是啊……
身體都到哪兒去了?似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抬頭看著橫七八豎亂插在城牆上的
那些懸掛搖晃的頭……
這確實造成一種比圍城更難以言喻的恐怖:沒有人看見那些劊子手把頭砍了
之後如何處置那些沒有頭的身體。城牆上懸掛了那麼多顆頭,與之相配的身體應
該是一批極大數量的屍體啊?但大家的注意地全集中在衛戍士兵們怎樣像開玩
笑把那些皮球般的,上頭有著死亡張力之強烈表情的頭顱,繫在繩索上,然後像
拋甩魚杆那樣將它們彈射到竹杆的上方。甚至有一些傢伙拿一支擎舉的長杆上裝
了個網籃,一群人拿著一家被砍頭的漢人男女老幼七八個頭朝上投擲比賽。但是,
竟然沒有人有印象,士兵們曾有任何處置無頭身體的公開行動……
那些數量上堆疊起來起碼像一座小山丘的身體都到哪兒去了?
沒有一輛一輛的馬車或騾車來載運;城裡的磚道或鋪石路或任何空地,皆沒
有大量挖坑的痕跡;也沒有堆柴火燒那些身體的濃煙和焦肉香味;一些陰鬱邪妄
的畫面潛進人們的腦海:那些身體們,承平時不可能這樣慷慨地被暴露的女人的
奶子、手臂、大腿、肚臍或陰阜,或那些異族男人的胸膛和睪丸,還有它們肌肉
結實的臂膀和臀部!沒有人敢說出這些瀆神的猜疑,但這些失去了頭部的身體竟
像一大批馬賊巢穴裡的可疑珠寶,集體發出它們各個部位、各種姿勢,誘人且封
存著巨大狂歡能量的光輝。有沒有人(那些國之將亡的黨項貴族)趁亂把這些身
體們偷運進皇宮裡的密室,在那進行著大家無從想像,卻朦朧被那極限狂歡所發
出之強光瞎蔽了雙眼的可怖淫亂場面?
那些純粹的身體——沒有嘴可以親吻或以穢語罵你或哀求告饒,沒有眼珠可
以流淚或怒目相視,沒有鼻子可供囓咬,沒有脖子的上半部可供調情的近距欣賞
那浮起的疙瘩,沒有耳朵可以對之輕語猥褻、恐嚇或吹香送暖——讓人不知如何
是好的像最珍貴的私人收藏品。靜態的,可反覆不同角度品鑑觀賞的,可以任擁
有者之間比較、爭勝、挑選出精選極品的,像絲綢、和闐白玉、寶石、金飾佛像
那樣的收藏品。只剩下造物令人嘆賞之匠藝,卻逸失了從那些身體上端孔洞跑走
了,生命,靈魂,或力量。
當然這些身體之後總會腐敗、發臭、塌陷變黑變醜(像它們懸在城牆上的那
些頭顱),於是猜臆裡這大量的資產一定在一種嚴格控管的保鮮時限內,由色情
狂歡的功能轉移到另一組專業人士以自尊守護其藝術性的房間:廚房。
男孩日後回想:老人在夢中那晝夜互相侵奪、娓娓細訴忘其疲勞的敘述中,
鮮有曾巨細糜遺回憶他曾見識過的,亡國之前的西夏王朝的宮廷宴席場面,有多
豪奢?有多巧奪天工?有多讓人光聽聞即垂涎欲滴嘆為觀止?只有在那次,他提
到那批像在夢中沼澤迴游的,像一群錯失了繁殖期的螢光烏賊,那群沒有頭的身
體時,才靈光瞬現地講了幾種應當是從「全羊宴」發展出來的西夏烹飪工序。
Room03.洗夢者
有時候你臉上有一種表情,讓我想起我父親過世以前的樣子。有一點朦朧模
糊的感覺,好像是拍照時攝影師的手晃了,就像羅賓威廉斯在那部電影裡一樣,
一直都是處於失焦狀態。我有一次問我爸爸那種神情是什麼意思,他跟我說那是
一個人花太多時間跟其他人類相處才會有的神情。──魯西迪,《憤怒》
不知為何,房間裡的燈都不會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觸碰式開關,開關旁的開關。房間在黑暗中如水銀瀉地一閃
即逝它全部的輪廓。但又瞬間消失。見鬼了。他想。他專心地調控其中一個旋轉
式開關,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憂鬱症而變得冷感枯槁的妻子乳房。「我的身體壞
掉了。」他總在恐懼著,下一個瞬間,這樣溫柔細膩的試探動作會帶來天崩地裂
的結果。歇斯底里。慟哭。捶打頭部。傷害自己。穿著性感細肩帶絲綢睡衣的,
曲線畢露的身體,上面掛著一顆披頭散髮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顛倒移位的頭顱。
一張破碎的臉。
光慢慢地出現。像黑色畫布上的白色粉彩畫。光暈的技法。月光穿過風中搖
擺之薄紗窗簾。無人巷弄裡的街燈。光像積水那樣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現了。他妻子的臉懸浮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央,不懷好意地衝著他
笑。哦,不,也許是同樣複雜卻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腫,眼瞳無神,上唇略
向外翻,臉色慘白--讓他想起兒時廟會市集攤車上,那些插在竹籤上,用麻糬
一般的黏濕白麵糰在攤販手中捏扁揉圓的白臉小人--一種倔強性格之人,乞求
原諒卻擺出倨傲神色的臉。你不能不承認那是一張美麗的臉。曾有一位深諳顱相
學的長輩,見過一次他妻子後,篤定地告訴他們:她的祖籍是泉州。那個城市可
是十四世紀的紐約。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統。那個
眼珠(淡褐泛綠)、膚色、高鼻梁絕不是漢人的特徵。
他記得他童年時每見那些白麵糰在捏麵人的手指間翻來覆去逐漸成形,總是
憂心這樣奇異的小細節:最後那張臉,那張描上胭脂插在竹籤上的臉,不是印滿
了那個師傅不同手指的螺紋?
一張密密麻麻印滿他人指紋的臉?
在他妻子那顆美麗的頭顱下方,連接著一具,像深海螢光水母、近乎透明的
胴體。即使在這樣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過那玻璃般的皮膚,濛曖影綽地看見那
裡面奼紫嫣紅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湯圓裡,呼之欲出的紅豆芝麻抹茶內餡。 怎麼
回事?不對,在那顆頭顱下方,真的是一只仿希臘陶壺造型的綠玻璃花瓶。他想
不起這房間裡是在何時出現這麼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變了折光的效
果,霧濛濛的,瓶身腰腹上的幾何紋浮鏤全泛著一層流動的綠光。他把妻子的頭
顱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躕,不知該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頭那樣
一把抓起她的亂髮),望那瓶身裡看,原來那些花花綠綠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額
的鈔票,有成疊的百元鈔,有捏縐成一團的千元鈔。
他隱約想起,似乎是在南亞大海嘯那陣子,這個旅館的大堂,不知怎麼福至
心靈,學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獻箱,在櫃檯上也擺了這麼一只
大肚花瓶,一旁擱著一張小卡片:「送愛到南亞。」瓶底銀光閃閃堆著一些十元、
五十元的硬幣。怎麼跑到他房裡來的?
想不起來了。記不得。像雨絲斑斑點點落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他正要,快
要從那逐漸成形的輪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嘩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
珠和它們周邊的蛛絲網絡全抹掉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過一個遊戲,即她唸了一本書裡的一段故事給他聽。「你聽
清楚喔,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唸,有聽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唸一遍。」
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現那個故事的場景,人物在裡頭說的話。過了約兩個月,
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後翻出那本書裡的故事原文比對,發現他從記憶裡撈
摸拼湊出來的版本,和原來的情節有著許多出入。一些細節被省略了,原故事裡
一些歧突古怪的邏輯也被重新修改變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類
似橡樹籽、獨木舟、獵海豹的特殊刺槍),他反而沒有誤漏地記得。「這是什麼怪
書?是在測繪你的記憶幽谷下面隱藏的人格特質嗎?」
他的妻子一直咕噥著他的記憶形式和書裡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遺漏、替代、
修改,或圖像移轉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許你是個殘忍的人。」你記得的全是那
些別人不以為意的部分,別人記得的你卻用一種滑稽的方式將之修改……
什麼意思呢?他記得那時他妻子要他兩年後提醒她再對他作一次測試。看看
那時他對這故事殘存的印象。但後來他們根本忘了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隻不斷
蛻皮的蛇。他覺得他的記憶像一個浮滿爛葉的淤塞沼澤,裡頭每天有成千上萬的
蜉蝣生物在進行著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滅。一代替換著一代。如果他這個人的本
身是由這些在時間流中浮起又殞逝的記憶蜉蝣聚落組成,那其間代謝抽遞之快,
現在的這個「他」,和多年前的那個自己,早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星體。
許多年後,他努力回想當年的那個故事,好像是兩個青年,原本要去獵殺海
豹,其中一人卻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參加一場印地安人的戰役。他記得那場戰役
似乎是沿著一條河流,雙方死了非常多人,場面相當慘烈。不知在哪個關鍵時刻
(他不記得了),年輕人悟出他正參加的是一場幽靈戰役。後來他回到故鄉,誇
耀地把戰爭的經過描述給他的族人聽,沒有人相信他說的。但當天晚上他就口吐
黑汁死了。
後來的記憶像找不到歸鄉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處,不
知自己原來的面貌該是啥模樣?
他試著回想:那天夜裡,還有沒有別人進過他的房間?一些近距離的、像撕
破的人皮裡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體,或是像少年時為了觀察「太陽黑子」,
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著一根火柴燻燒敲破的碑酒瓶底那樣的悠緩時光。他記得
女人的身體像浮潛時遭遇的魚群在他周身穿繞迴游(所以畢卡索畫裡的那些女人
絕對是處在作愛時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暫瞬間翻動,移形換位,變更那
許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寫),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靜默時刻,女體的每一部位每
一角度盡皆秀色可餐。無所謂之敏感帶。他有時俯瞰著觀察,有時置身在其中,
有時竟像用肩脊在馱揹(女人強烈的氣味從他頭顱上方傳來),因為他們皆不斷
在變動、移換著各自身體的造型。在那持續的、像牛奶河流(從各方來的水流朝
著同一方向匯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蓋住底層的緩流,或是在較陡深的河床地
形處形成漩渦)一般的沉醉時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銳角切割的動作打斷了整件
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幫著他,兩人一起費勁地剝下那緊束在她胯骨和臀
突間的「塑身褲」,但那件褲子像章魚吸盤一樣怎麼樣都脫不下來,女人喘著氣
說:「我自己來好了。」她先把絲襪脫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褲,再把絲襪穿上,
現在她又變成那個輕覆蟬翼,可以一層一層輕輕揭開的柔弱花朵。不會在過程中
怵目驚心出現強力塑膠觸感的水蛭吸盤或蚯蚓的韌勁生殖環帶了……。另一幕
是,女人被他弄到整個身體都發熱融化的時刻,把她那白皙的喉頸仰起,一隻手
拉著他的手,順著乳房上翻的弧線,讓他撫摸她的鎖骨、後頸、耳際、唇間,最
後停在她那撐緊的喉頭。
手指殘存的記憶。一晃即逝的念頭。那時他似乎摸到一個類似喉結的硬物。
所以那個女體並不是他的妻子?
有這樣一種說法:這名哈扎爾使者死在哈里發的宮廷裡,他的靈魂被顛倒過
來,像一只裡子翻轉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剝下後,經過鞣料處理和拼縫,好似
一大張地圖,鋪在薩馬拉哈里發宮廷裡的貴賓座上。另有一些史料這樣說:那名
使者曾備受摧殘。還在君士坦丁堡時,他就不得不讓人砍去一隻手:希臘宮廷裡
的一個大人物用黃金買下了紋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爾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
外,還有其他一些說法……使者有如一部活著的哈扎爾人百科全書存在於世,為
了獲得豐厚的錢財,使者徹夜佇立著,全身一動不動。他凝視著博斯普魯斯海峽
沿岸宛如煙霞的銀白色樹頂,徹夜不眠。與此同時,希臘的文書錄事等人在一旁
從他背部和腿上抄錄有關哈扎爾人的史料。……使者言辭確切地說,哈扎爾文的
字母是由各種菜肴名稱組成的,而數字則用哈扎爾人眾所周知的七種不同的鹽來
表示的。他還留下這樣一句話:「哈扎爾人在他們自己的都城備受尊重,來到君
士坦丁堡亦優待有加。」其實,他還說了許多與紋在他皮膚上內容正好相反的話。
──帕維奇,《哈扎爾辭典》
我之所以能在半世紀後,仍能背誦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贅舌漫篇
不知其意的晦澀故事書裡的其中這一小段,或許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曠的視覺
性句子深深觸動我懵懂年紀心底的哀愁預感:「使者有如一部活著的哈扎爾人百
科全書存在於世……徹夜佇立著,全身一動不動。他凝視著博斯普魯斯海峽沿岸
宛如煙霞的銀白色樹頂,徹夜不眠。」那像是我的寫照。
也許在我父親的意志裡,那是他的,或我爺爺的故事。在那些顛倒迷離、欲
睡不能的夢遊之夜,他傾身就著暗澹的燭光,將我爺爺睡在長方形棺木裡的白胖
屍身作輕微的挪移,在腴軟的皮膚局部上紋刺「我們這一族的」,如煙消逝的,
暗影層層聚集的,編織著謊言和誇大的孤兒哀感的遷移記事。我到長大至足以暗
中將「我的記憶」與世界之事區隔分離、不致驚惶恐怖的年紀,才發現我的同儕
們,他們幼年時期的枕邊故事或童謠背誦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
美人或天鵝王子之類的簡單情節,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復
禮……」等等;無人如我在父親的嚴肅懲罰下,背誦一本「辭典」。我曾被夾手
指、用燭油滴腳背、臀部被藤條打得皮開肉綻、寒冷長夜端坐在父親書房的小板
凳不准上床……只為了背誦這整本--後來我才知道那竟不過是一個不為人知
的外國人異想天開、唬爛、滿紙荒唐言地描述一個「從來不曾存在過的國度」的
--小說。我父親曾在以他父親為羊皮卷軸而他自己為刺青工匠的濛曖時光,挫
折地轉身看見我,而轉念想讓我當「使者」嗎?傳信息給誰?那些未來世界的他
的後代子孫?傳什麼信息?他的那部、耗盡晚年全部艱苦獨處神祕時光以便祕般
的西夏文書寫,無人會想去翻翻碰碰的小說:《如煙消逝的兩百年帝國》?或如
某些據稱持有部分殘稿的冷僻學者宣稱,小說裡的內容完全與那個十二、三世紀
在中國西北河套平原上如鬼魅般出沒的黨項人王朝一點屁關係也沒有,如果以解
譯出的部分情節、時空背景、故事人物的服飾、飲食和對話來判斷,真正的書名
應正名為:《如煙消逝的致遠艦》。他們發誓那是一部關於幽靈船的小說。
關於西夏,有更多的證據證明我父親當年為了支架起那個時空異端的「另一
個國度」,他大量偽造、錯誤連結了一些不相關的北方民族史論文與考據,作為
他小說裡那些痛失祖先記憶,在滅族的恐懼中摧殘坐騎,狂奔突走穿過沙暴、海
市蜃樓、枯草河道以及穹頂極光的無臉孔人物們,某種實體靜止物件的造景。譬
如說在他小說篇章裡歷歷如繪描寫的,關於西夏人墓葬中發現的皮子、毛皮或粗
糙絲織品,陶質紡輪,染色的毛織物和毯子,或是貴族木槨中的昂貴外來織物(我
差點粗心寫下:舶來品。舶?在那個無由想像海洋為何物的極旱之地?),如各
色呢絨、綢緞、布帛,或精緻繡花之織物;或是戰爭場景裡,他寫到他們的戰弓
是複合組成的,帶有骨質或角質的扣環,因此具有很大的堅固性和彈力。每張戰
弓長達一點五米,有很大的殺傷力。所用的箭,帶有骨質或鐵質的箭頭,青銅的
箭頭則很少見。鐵或青銅的箭頭大部分為三稜形並帶有鋌。另有一種所謂「鳴鏑」
--固結在箭頭,安入部分的骨質鑽孔小球,飛行時能發出使人害怕的嘯聲。弓
裝在專門的套內,背在左邊,箭裝在右臂上的箭筒裡。
另有一些段落寫到鐵製馬嚼環,馬、牛、羊或狗這些畜類,或橐駝、驢鸁、
駃騠、騊駼、驒騱……,這些罕奇坐騎或是他們的黍粒或如鐵鋒、鐵鐮刀、石碾
這些農具,還有保存穀物的窖。另外還寫到他們的殯葬、流行病、作為取暖系統
的煙道爐灶。還有他們的「寡婦內嫁制」之類的父系種姓
制度
关于办公室下班关闭电源制度矿山事故隐患举报和奖励制度制度下载人事管理制度doc盘点制度下载
……
總而言之,這部小說想把那個宛若遺跡的世界,描寫成一個「活著的世界」,
卻不知在哪出了差錯,給人一種「用個人 DV 拍攝一座出土的活埋古城遺址」的
死灰印象。那像是一個因歷史的誤差而被集體滅絕的國度,他們在一個文明極盛
期,生氣蓬勃、繁文縟節、對未來猶充滿美好憧憬的擴張時刻,被突然降臨猝不
及防的災難(瘟疫?北方強國?火山灰?首領的貪婪誤判?)給滅族滅種。確實
這部小說寫的正是這個王朝覆滅亡國前夕,充滿張力,像紡錘宿命地將預言、巫
術、魔法、屠殺前的戰慄、偽降詐術、男女顛倒狂歡……種種奇景旋轉包裹於其
內的神祕時光。
我手中有一份父親遺留的手抄稿,用古典漢文書寫,並未收入小說章節中,
我在一次私人性質的小型研討會中將之當作第一手資料發表,以推論父親的小說
藝術其實潛藏著不為人知的魔幻創意,卻在席間被一位父執輩的嚴厲學者(這位
白髮蒼蒼的老人有極濃的南方口音,據說他曾以一批私密材料寫了一部華麗的論
文體小說,證明原先的台灣地圖是像一隻豎立的蠑螈幼體,而非如今旋轉九十度
橫躺的湯匙狀)指斥為「無知」。他舉證出我手中的那批「父親手稿」,不過就是
包括《蒙史》卷三〈成吉思汗本紀〉、《蒙古源流箋證》、《元史》卷一〈太祖紀〉、
《蒙史》〈脫欒傳〉裡的一批有關西夏的資料。
71、歲次丁亥,三月十八日,行兵唐古特之便,於杭愛之地方設圍。汗以神
機降旨云:「今圍中有一郭斡馬喇勒,有一布爾特克沁綽諾出,此二者毋殺。有
一騎青馬之黑人,可生擒前來。」遂諭將郭斡馬喇勒、布爾特克沁綽諾放出,將
黑人拏至汗前,汗問約:「爾係何人所屬?因何至此?」答云:「我乃錫都爾固汗
屬人,遣來哨探者,我名超諸,唐古特素號善馳之黑野豕,今殆我黔首將滅之時
乎?束手就擒。向並未轉動,遂爾被擒!」汗降旨云:「此人果係大丈夫。」遂未
殺。又問云:「人言爾汗向稱『呼必勒罕』,彼果如何變化?」答云:「我汗清晨
則變黑花蛇,日中則變斑斕虎,晚間則變一童子,伊斷不可擒。」……
……
77、六月,……是月,夏主李睍請降,遣脫欒扯兒必往撫納之。汗次清水縣
知西江。
78、丁亥,從征積石州,先登,拔其城。圍河州,斬首四十級。破臨洮,攻
德順,斬首百餘級。攻鞏昌,駐兵秦州。
79、進逼中興。是時,李德旺已殂,從子睍嗣位,度國勢已去,遣使乞降。
謂不敢望收之為子。時行在清水,汗不豫,偽允之。
80、至唐古特地方,將圖爾默格依城圍困三層,有善法術之哈喇剛噶老媼,
在女牆上搖動青旗,施鎮壓之術,倒斃騸馬二群。蘇伯格特依巴圖爾奏汗曰:「吾
主,今軍中騸馬將盡,是今哈薩爾出,射之。」汗以為然,將備用之淡黃馬給哈
薩爾乘騎,令其發矢,哈薩爾即指老媼之膝蓋射之,應弦而斃。錫都爾固汗遂變
為蛇,汗即變為鳥中之王大鵬;又變為虎,汗即變為獸中之王獅子;又變為童子,
汗即變為玉皇上帝;錫都爾固罕,勢窮被擒。遂云:「若殺我,則害於爾身;若
免之,則害及爾後裔。」汗云:「寧使我身被害,願我後裔安善。」因用箭射、刀
砍,俱不能殺。錫都爾固汗云:「任爾以諸般鋒利之物砍我,無妨。惟我靴底藏
有三折密薩哩剛刀,方可刺砍。」遂搜取其刀,又云:「爾等殺我,若我身乳出,
則害於爾身;若血出,則害及爾後裔。再,古爾伯勒郭斡哈屯,爾若自取,可將
伊身邊詳細搜看。」遂將彼之密薩哩剛刀砍其頭,殺之。乳出。即取古爾伯勒郭
斡哈屯,並占據密納克。唐古特人眾。汗欲在彼阿勒台汗山之陽,哈喇江岸邊過
夏。
其古爾伯勒津郭斡哈屯甚美麗,眾多奇異之。古爾伯勒津郭斡哈屯云:「從
前我之顏色尚甚於此,今為爾兵煙塵所蒙,顏色頓減,若於水中沐浴,可復從前
之美麗。」於是令其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