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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特点汉语的特点 汉 语 不 是 英 语 ——我看汉语的特点 沈家煊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汉语当然不是英语,汉语是汉语,英语是英语,但是我们却经常不自觉地把英语当汉语,把汉语当英语。把英语当汉语,我听到大量学英语的中国人(主要是北方人),把dog念成“道格”, 把pig念成“匹格”,他们把英语的浊辅音b,d,g当作汉语的不送气辅音来读,把清辅音当作送气辅音来读。还有,老师首先要告诉初学英语的中国人,不要说The park has many people,要说There are many people in...

汉语的特点
汉语的特点 汉 语 不 是 英 语 ——我看汉语的特点 沈家煊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汉语当然不是英语,汉语是汉语,英语是英语,但是我们却经常不自觉地把英语当汉语,把汉语当英语。把英语当汉语,我听到大量学英语的中国人(主要是北方人),把dog念成“道格”, 把pig念成“匹格”,他们把英语的浊辅音b,d,g当作汉语的不送气辅音来读,把清辅音当作送气辅音来读。还有,老师首先要告诉初学英语的中国人,不要说The park has many people,要说There are many people in the park。把汉语当作英语,用英语的方式来表达汉语,也有,例如不说“她嫁错了人”,却仿照英语She married a wrong man说“她嫁了个不好的人”。但是更多的发生在汉语的语法 分析 定性数据统计分析pdf销售业绩分析模板建筑结构震害分析销售进度分析表京东商城竞争战略分析 上,比如汉语说“哭没用”,“我听见响动了”,我们的语法学家就说这个做主语的动词“哭”和做宾语的动词“响动”都已经“名词化”了。汉语说“下雨了”,“起风了”,有的语法学家就说是做主语的“雨”和“风”移到了宾语的位置。其实汉语里并没有什么“名词化”,也没有什么“主语后置”。我今天主要就是讲这个问题,汉语的语法分析要摆脱印欧语语法的框框。 一百年来两个“不停息” 回顾历史,一百年来先觉先悟的中国知识分子为实现中国的“现代化”,纷纷从西方借鉴先进的理论和 方法 快递客服问题件处理详细方法山木方法pdf计算方法pdf华与华方法下载八字理论方法下载 。“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这是鲁迅的话。在中国的语言学界,从《马氏文通》(1898年)开始,我们向西方借鉴语言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努力也一直没有停息过。我想强调的一点是,还有一个同时存在的“不停息”,那就是我们想摆脱印欧语的研究框架、寻找汉语自身特点的努力也一直没有停息过。1949年以来,在汉语语法研究方面有过三次重大问题的讨论:一是汉语词类问题的讨论,二是汉语主语宾语问题的讨论,三是汉语单句复句问题的讨论。这三次大讨论都反映了上面两种看上去方向相反的努力,特别是后一种努力。最近我们又在对汉语的词类问题展开新的讨论,这次讨论的特点是有从事中文信息处理的人参加,讨论者也更加自觉地把汉语放到世界语言的范围内来考察,可以说是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特点。 吕叔湘先生和朱德熙先生是在汉语语法研究上卓有成就的两位前辈,他们在晚年分别说了两段引人深思的话,可以说是在敦促后来者还要继续摆脱印欧语的眼光,我把这两段话照录下来: 1 要大破特破。„„要把“词”、“动词”、“形容词”、“主语”、“宾语” 等等暂时抛弃。可能以后还要捡起来,但这一抛一捡之间就有了变化, 赋与这些名词术语的意义和价值就有所不同,对于原来不敢触动的一些 条条框框就敢于动它一动了。 (吕叔湘《语法研究中的破与立》) 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先入为主”,意思是说旧有的观念的力量是很大 的。我们现在在这里批评某些传统观念,很可能我们自己也正不知不觉 之中受这些传统观念的摆布。这当然只能等将来由别人来纠正了,正所 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过就目前而论,能向前跨一步总是好的, 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步。 (朱德熙《语法答问》“日译本序”) 对“汉语的特点”已有的认识 我想先说一说我们对于汉语不同于印欧语的特点已经取得哪些认识,只能挑主要的说。 第一,汉语里语素的地位不亚于词的地位。这是吕叔湘先生的话。组词造句的单位就好比建房盖楼的用材单位,有大有小。建材单位是小的砖块、大一点的空心砖,还是更大的预制板,造句的单位是语素、词,还是固定的词组,印欧语的基本造句单位是词,汉语里作为基本的造句单位,语素的地位不亚于词的地位。汉语里的双音词很多是“离合词”——可离可合的词,或者是“短语词”——像词又像短语的词,例如: 慷慨 别慷我的慨。 提醒 不用你提我的醒。 放松 你就放你的松吧。 结婚/示威 你结你的婚,我示我的威。 演出 等赚够了钱,我可能不会演太多的出。 最后这个例子是从电视采访节目中听来的,香港著名的小提琴家李传韵喜欢玩车,他说等我赚够了钱就去买好车开好车,不用“演太多的出”了。哎呀,连“演出”都能这样拆开来用。 这是因为汉语受汉字的影响,构成一个复合词的音节一般都有意义,即便是没有意义的音节也会赋予它一个意义,例如: 不管是马克思还是牛克思 管他是托尔斯太还是托她斯太 一个音节一个语素,一般如此。音节有很强的独立性,可以再从复音词里离析出来成为造语造句的成分,例如“形状”和“状态”里的“状”就可以离析出来做造语造句的成分: 2 他又做出一本正经状 做欠了他八百辈子债状 比较英语和汉语,要是英国人照汉语“你结你的婚,我示我的威”说出“You mar- your -ry, and I de- my -monstrate”这样的话来那简直不可思议,而学了一点英语的中国中学生却会说出“你quali-得-fy,我quali-不-fy”(“你够得上,我够不上”)这样的洋泾浜来。 第二,汉语里语素和词、词和词组的界限不清。吕叔湘先生说,辨认语素跟读没读过古书有关系。 经济经济,经世济民。 书信 - 信使 - 信用 比如“经济”,一般人觉得它跟“逻辑”一样,不能分析,读过点古书的人就说这是“经世济民”的意思,“经”和“济”可以分开讲,是两个语素。书信的“信”和信用的“信”,一般人觉得意义连不上,念过点古书的人知道可以通过信使的“信”把两种意思连起来,意思可以连起来,那么“信”只是一个语素。 词和词组的界限也不清楚。有人曾经做出以下的区分: 驼毛(词) 羊毛(词组) 鸭蛋(词) 鸡蛋(词组) “驼”不能单用,“羊”能单用,“鸭”不能单说,“鸡”能单说,所以“驼毛”和“鸭蛋”是词,“羊毛”和“鸡蛋”是词组。“鸭”不能单说那是在北方,在南方是可以的,记得朱明瑛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这样的区分不能说一点没有道理,但是跟一般人的语感不符,显得做作而可笑,同时也证明汉语里词和词组的界限还真是不容易划清楚。 第三,汉语动词做主宾语的时候没有“名词化”。这是朱德熙先生坚持的观点,我认为是我们在摆脱印欧语眼光的道路上向前跨出的重要的一步,虽然还总是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朱先生说,汉语的动词和形容词无论是做谓语还是做主宾语,都是一个样子,传统的汉语语法著作认为主宾语位置上的动词、形容词已经名词化了,这是拿印欧语的眼光来看待汉语。就汉语本身的实际情况来看,动词和形容词既能做谓语,又能做主宾语,做主宾语的时候还是动词、形容词,并没有改变性质,这是汉语区别于印欧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我这里举几个动词做主宾语的例子,注意相应的英语动词都要变形: 哭没用。(Crying is useless.) 我怕抓。(I fear being scratched.) 你听见爆炸了,(Did you hear the explosion?) 眼见为实。(Seeing is believing.) 汉语的动词不仅可以直接做主语和宾语,还可以和名词并列在一起: 3 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 时间与忙(*time and busy) 吃与营养(*eat and nutrition) 人与贪 (*man and greedy) 婚姻与孤独(*marriage and lonely) 傲慢与偏见(*proud and prejudice) 最后一例“傲慢”是形容词,“偏见”是名词,小说《傲慢与偏见》英文一定是pride and prejudice,不是proud and prejudice。 美国的认知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讲“本体隐喻”——也就是把抽象的动作和事件看做一个实体,他是这样用英语来表述的: PUBLICATION IS AN ENTITY (出版是一个实体) THINKING IS AN ENTITY (思想是一个实体) HOSTILITY IS AN ENTITY (敌对是一个实体) HAPPINESS IS AN ENTITY (幸福是一个实体) 中国人会对这种表述形式——不是对隐喻本身——提出这样的疑问,PUBLICATION、THINKING等在词形上已经表明它是一个实体,那就等于说“一个实体是一个实体”,这还是隐喻吗,在中国人看来,像下面那样表述才是本体隐喻: PUBLISH IS AN ENTITY THINK IS AN ENTITY HOSTILE IS AN ENTITY HAPPY IS AN ENTITY 汉语里的形容词除了做定语和主宾语还可以做谓语和状语,名词除了做主宾语还可以做定语,一定条件下还可做谓语(老王上海人,小张黄头发)和状语(集体参加,重点掌握),动词除了做谓语和主宾语一定条件下也可以做定语(调查工作,合作项目)和状语(拼命跑,区别对待)。总之,汉语词类跟句法成分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 第四,汉语词组和句子是一套结构规则。这个特点跟上面那个特点是联系在一起的,也是朱德熙先生始终坚持的观点。英语里句子是一套构造原则,词组是另一套构造原则: a. He flies a plane. (他开飞机。) b. To fly a plane is easy. (开飞机容易。) Flying a plane is easy. (同上) fly在谓语位置上是限定形式flies,在主语位置上要用非限定形式to fly a plane或flying a plane。汉语的情形不同,动词和动词结构不管在哪里出现,形式完全一样,flies a plane、to fly a plane、flying a plane用汉语说 4 出来都是“开飞机”。按照英语语法的观点来看,主谓结构构成句子或子句,它是和词组相对立的东西。汉语的主谓结构实际上也是一种词组,跟其他类型的词组地位完全平等。它可以独立成句,也可以做句子成分,例如: 象鼻子长。 今天天气好。 电影儿我看报了,没什么好的。 我结婚的总送这个。(对于结婚的人,我总送这个。) 留学的事情政府早规定了办法了。 中国话“cigarette”怎么说,/ “cigarette”中国话怎么说, 你浮水学会了没有, “鼻子长”和“天气好”等等既是句子也是词组。 这跟汉语“整句由两个零句组成”有关,赵元任(1968)讲零句熔合 )两人对话。(2)自问自答。(3)把问和答合成一个整为整句的三阶段:(1 句,中间没有停顿。例如: (1)饭啊, 还没得呐。 饭呐, 都吃完了。 (2)饭啊, 还没得呐。 饭呐,都吃完了。 (3)饭 还没得呐。 饭 都吃完了。 对“汉语的特点”新有的认识 关于“汉语的特点”我们已经取得的认识我已经说了个大概,下面是我要讲的重点,说说近年来对“汉语的特点”取得的新的认识,这些新认识有许多是我个人的认识,但是离不开前人和他人的研究成果。我很在意这些新认识,希望能跟诸位分享,打算分六个方面来讲。 一、重叠是汉语最重要的形态,一种不同于印欧语的形态手段,双音化也是一种形态手段。 最近看到报道,十大最佳“洋泾浜英语”评选的结果,荣登榜首的是这样一条: 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知道在座诸位是个什么反应,我当时看到这个结果的反应是十分的兴奋,评得太好了,当之无愧~因为它突出反映了汉语和英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差异——重叠,而英国人要理解这个说法又没有多大困难。形容词“好”可以重叠,名词“天”也可以重叠。一个十分重要的事实是,汉语里名词、动词、形容词都能通过重叠变成摹状词(简称“状词”),请看例子: 5 名词重叠形成状词 虎 眼睛瞪得虎虎de 肉 喜欢长得肉肉的女孩子 山水 山山水水de画个不停 妖精 打扮得妖妖精精de 动词重叠形成状词 飘 飘飘白雪飞扬在空中 抖 母亲抬起手臂抖抖de指着干粮筐 摇摆 花儿在风中笑得摇摇摆摆 指点 指指点点de议论起来 形容词重叠形成状词 白 把脸抹得白白de 长 长长de走廊 随便 随随便便说了几句 大方 衣服要穿得大大方方de 单音的名、动、形加XX也都变成状词: 单音名词XX: 夜沉沉,眼忪忪,情切切,月蒙蒙 单音动词XX: 叹连连,呼啸啸,死虎虎,笑眯眯 单音形容词XX:冷冰冰,轻悠悠,静悄悄,软绵绵 就连重叠的X本身也可以是名、动、形三类: X为名: 冷冰冰,甜蜜蜜,黑漆漆,白雪雪 X为动: 圆滚滚,香喷喷,动飘飘,直挺挺 X为形: 红彤彤,白茫茫,笑盈盈,病恹恹 这些重叠后置的XX本来可以前置,前置在方言里还很常见,上海话就说成: 漆漆黑,雪雪白,冰冰冷,笔笔直,喷喷香,滚滚圆,彤彤红 这些事实说明,汉语的实际是第一个层次先区分“大名词”和“状词”,“大名词”包括事物名称、动作名称、属性名称,第二个层次才在“大名词”内对名、动、形有所区分,重叠是汉语的一种不同于印欧语的重要形态手段。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传统上重视“名”和“重言”这两个概念,不重视把“名”和“动”在概念上对立起来。 讲语法离不开讲结构的类型——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定中结构等等,但是讲汉语的语法结构类型,单音节和双音节的区分甚至比名词和动词的区别还重要。这个话听上去很新奇,却是事实,汉语的实际是名动之别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重要。《现代汉语词典》到第5版才开始标注词性,过去一直不标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有人告诉我,有一些中小学的语文教师一直使用《现代汉语词典》和《新华字典》教学,他们说还真没有意识到里面有标词性的问题。现在“房屋” 6 标为名词,“出租”标为动词,皆大欢喜,但是请诸位想一想,在没有上下文的时候你居然不知道“出租房屋”这个组合是动宾结构还是定中结构。然而改变音节的数目,把单音和双音互相搭配,“出租房”[2+1]十有八九是定中不是动宾,“租房屋”[1+2]肯定是动宾不是定中。这就是吕叔湘先生最早指出的,三音节的组合,定中以[2+1]为常态,动宾以[1+2]为常态。 定中结构: 出租房 *租房屋 动宾结构: 租房屋 ?出租房 这表明,在汉语里要确定一个组合是动宾结构还是定中结构,主要不是看这个组合的成分哪个是名词哪个是动词,而是看哪个是单音哪个是双音。同样的情形还有: 碎纸机 *纸碎机 ?粉碎纸张机 纸张粉碎机 上下左右的对立显然也跟“纸/纸张”是名词、“碎/粉碎”是动词这一区别没有什么关系,而是跟单音双音(以及词序)有关系。“纸张粉碎机”能缩略成“粉碎机”,尽管定语“粉碎”是动词,不能缩略成“纸张机”,尽管定语“纸张”是名词。我最近有一项研究就是要说明汉语里单音变双音的“双音化”也是一种语法形态手段,或者叫“准形态手段”,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讲。也请诸位不要误会,以为我反对在汉语里区分名词和动词,我只是说名动的区分不那么重要,区分还是有用的,比如“汽车出租”,你知道“汽车”是名词后一定不会把它理解为动宾结构。 二、 印欧语是“名动分立”,汉语是“名动包含”。 我最近提出汉语和印欧语差异的ABC,ABC也是常识的意思,为了认识这个ABC我们花了一百来年的时间,可见传统观念之强大。 A. 他开飞机。 *He fly a plane. He flies a plane. B. 他开飞机。 *He flies plane. He flies a plane. C. 开飞机容易。*Fly a plane is easy. Flying a plane is easy. A和C这两点差异是朱德熙先生早就坚持和强调过的,我只是指出并强调B这一点。A是说汉语的动词,例如“开”,进入句子充当陈述语的时候不像印欧语那样有一个“陈述化”的过程——英语fly要变为flies,从这个意义上讲,汉语的动词就是陈述语。B是说汉语的名词,例如“飞机”,进入句子充当指称语的时候不像印欧语那样有一个“指称化”的过程——英语plane要变为a plane,从这个意义上讲,汉语的名词就是指称语。C是说汉语的动词做名词用也就是充当主宾语的时候不像印欧语那样有一个“名词化”的过程——英语fly要变为flying,从这个意义上讲,汉语的动词也是名词,动词是名词的一个次类。B的例证如下: 7 老虎是危险动物。 Tigers are dangerous animals. / The tiger is a dangerous animal. 老虎笼子里睡觉呢。 The tiger is sleeping in the cage. / The tigers are sleeping in the cage. 他昨天终于看见老虎了。 He saw the tiger(s)/a tiger/ tigers at last yesterday. 第一句里的“老虎”是类指,指一类动物,汉语光用“老虎”,英语不能光用tiger。第二句里的“老虎”是定指,指某一只或某一些老虎,汉语还是“老虎”,英语也不能光用tiger或tigers。第三句里的“老虎”根据不同的上下文可以是定指、不定指、类指,汉语还是“老虎”,英语就要用the tiger(s)、a tiger、tigers等不同的形式。从这三个例子还可以看出,汉语不仅是光杆名词“老虎”可以充当各类指称语,光杆动词“是”、“睡觉”、“看见”充当陈述语也无须像英语动词那样发生数和时态的变形。B这一现象长期以来我们熟视无睹,倒是美国一位著名的形式语义学家看出来了,他说,啊,原来你们汉语的光杆名词是可以直接充当主语和宾语的~ 范畴甲和范畴乙的对立有两种情形,一种是非此即彼的排除关系,可以叫“甲乙分立”,一种是非排除的包容关系,可以叫“甲乙包含”。前者像汉语里“男人”和“女人”的对立,后者像英语里“man”和“woman”的对立,woman也都是man,但是man不都是woman,也就是man包含woman。雅可布森早就在音位对立理论的基础上指出形态学中有后一种对立的存在。 就名词和动词的对立而言,当今的“生成语法”从英语出发认为人类语言里名词和动词的对立都是分立模式,名词是[+N],动词是[+V]。这是只看到前一种排除关系的对立,其实人类语言还有名动包含的模式,名词是[–V](表示名词没有标明是否具有[V]特征),动词是[+V]。我已经用好几篇文章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论证,汉语的名词和动词就属于这种包含模式。 英语 汉语 英语noun和verb的对立好比“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汉语名词和动词的区别好比“man”和“woman”的关系。英语的“man”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包含woman,一个意思不包含woman;汉语的“名词”也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包含动词,一个意思不包含动词。包含动词的名词可以叫“大名词”,不包含动词的名词可以叫“小名词”。从一个角度看,可以说汉语里名词和动词是不分的,因为动词都是名词(大名词);从另一个角度看,可以说汉语里名词和动 8 词又是分的,因为名词不都是动词,小名词不是动词。这个格局就是名词和动词的包含模式,动词作为一个特殊的次类包含在名词这个大类里边。 总之,用“名动分立”来描写汉语,那是印欧语的眼光,带来许多不良的后果。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采用“名动包含”的观点,汉语语法中过去有许多不好解决的老大难问题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决,有机会的时候我会专门来谈这个问题。 三、 讲汉语语法离开用法就没有多少语法可讲。 一般认为,“主语”和“谓语”是句法范畴,“话题”和“说明”是语用范畴,句法范畴比较抽象,语用范畴比较具体。赵元任先生说,汉语句子的主语“其实就是话题”(literally the subject matter),“在汉语里,把主语、谓语当做话题和说明来看待,比较合适。”这就是把句法范畴和语用范畴合二为一了。 汉语的话题和英语的话题很不一样,这一点W?切夫也看出来了,他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性质的话题,英语的话题是句首具有对比性的成分,而汉语的话题是“为后面的断言确立一个空间、时间或人称的框架或范围”。例如: The pláy, John saw yésterday. 那个人洋名乔治张。 那些树木树身大。 星期天大家不上班。 天空乌云遮日。 第一例表明英语的话题,如the play,是对比的焦点,看的是the play不是别的。下面四例表明汉语的话题跟日语的话题一样只是提供一个时空框架。既然汉语的话题跟英语的话题性质不一样, 那么汉语主语和话题的关系也就不同于英语主语和话题的关系。赵元任先生的话符合汉语实际,说出了汉语和英语的差异。 一般认为“句子”或sentence是句法单位,“话段”或utterance是语用单位,也是前者抽象,后者具体。许多人将汉语的“句子”对应于英语的sentence,但是汉语里的“句子”跟英语里的sentence是不对等的,实际上相当于英语里的utterance。赵元任先生将汉语的句子定义为“两头被停顿限定的一截话语”,又说在汉语口语中,不完整的“零句”(没有主语或没有谓语)占优势。朱德熙先生也说,英语的sentence包含主语和谓语两部分,转换生成语法的转写规则S,NP+VP,其中的NP和VP实际指的就是主语和谓语,而汉语“从先秦古汉语一直到现代口语,句子没有主语是正常现象”,“没有主语的句子跟有主语的句子同样是独立而且完备的”。朱先生将汉语里的无主句归纳为五类: (1)打闪了。轮到你请客了。(根本安不上主语) (2)热得我满头大汗。(陈述对象不在主语位置上) (3)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陈述对象泛指) (4)打算写本书。哪天回来的,(陈述对象是言者自己或听者) 9 (5)怎么样,还不错。(陈述对象可以从语境推知) 这些句子要是翻译成英语就都要安上个主语,所以朱先生最后说,“确定汉语句子的最终根据只能是停顿和句调”。这样定义的“句子”恰恰等于英语里的utterance。 上面我们已经说过,汉语的名词就是指称语,汉语的动词就是陈述语,名词和动词是句法范畴,指称语和陈述语都是语用范畴,可见在这个上头汉语的句法和语用也是合二为一的。总之,句子、主语和谓语、名词和动词,这些都是讲语法的时候最基本最重要的“道具”或“理论构件”,汉语和英语的这些差异反映了两种语言在语法系统上存在根本性差异。我们在讲汉语语法的时候为了照顾习惯和便于跟其他语言比较,仍然可以采用“句子”、“主语、谓语”、“名词、动词”这些名称,但是得时刻记住它们的内涵跟英语等印欧语言有重要的区别。 我还想从另外两个角度来谈这个新认识,也就是汉语的句法和语用是不大分得开的。先看下面的例子: a. 这本书出版了。 b. ?这本书出版。 这本书出版,那本书不出版。 ——这本书出版不出版,——这本书出版。 b前头打?号表示它一般不能单说,要对举着说或者回答问题的时候说。那么a和b的对立到底是句法上的对立还是语用上的对立呢,句法规则具有强制性,例如英语“this book publish”违反句法规则,在任何情形下都是不能说的。既然上面的b在一定的上下文里可以说,那就说明a和b的对立是语用上的对立,b是语用上不合适,不是句法上不合格。但是这样的回答会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境地,因为我们会遇到许多类似的情形,例如: a. 今儿怪冷的。 b.?今儿冷。 今儿冷,昨儿暖和。 ——今儿冷不冷,——今儿冷。 “今儿冷”也要对举着说、回答问题的时候说。按照上面的回答,这里b应该也是语用上不合适,不是句法上不合格,a和b的对立应该也是语用上的对立。如果有人根据这种对立把“冷”和“怪冷的”分别划归不同的类,比如像朱德熙先生那样把“冷”划归性质形容词,“怪冷的”划归状态形容词,这两个类也只能是语用的类而不是句法的类。然而,大家(包括朱先生在内)却都把a和b的对立作为句法问题来讲,都认为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是两个句法范畴。对汉语而言,上面这种句子能不能单说的对立是大量的,极其常见的,要是你说这些对立都是语用问题,我讲语法只讲句法不讲用法,那么你究竟还有多少句法问题可讲呢,所以我说汉语经常是离开了讲用法就没有办法讲语法,或者没有多少语法可讲,因为所谓的语法范畴、语法单位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语用范 10 畴、语用单位构成的。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在比较汉语和拉丁语的词序的时候朱德熙先生举例说,“保罗看见了玛丽”在拉丁语里可以有六种说法: Paulus vidit Mariam. Mariam vidit Paulus. Paulus Mariam vidit. Mariam Paulus vidit. Vidit Paulus Mariam. Vidit Mariam Paulus. 为什么词序会这么自由呢,因为主语有主格标记,宾语有宾语标记,动词还有跟主语相配的一致标记,所以不管词序怎么变化,谁是主语谁是宾语是不会搞 动-宾”错的。也就是说,这六种说法只是词序不同,结构并没有变,都是“主-结构,词序的变化所引起的不是语法结构的变化,只是语用上的变化,如话题、焦点、视角的变化。相比之下,汉语的词序变化不仅引起这些语用上的变化,还引起句法结构的变化。例如: 我不吃羊肉。 羊肉我(可)不吃。 “我不吃羊肉”是“主-动-宾”结构,“羊肉我不吃”跟“象鼻子长”一样就是“主-主-动”结构,也就是主谓结构做谓语的结构了。 这些例子很好地说明,拉丁语里句法变化是句法变化,语用变化是语用变化,两者是分开的;汉语里语用变化往往同时也是句法变化,句法变化就包含在语用变化之中。 四、 汉语构词法以复合为主、派生为辅,汉语的造句法也更多的采用复合的手段。 从构词法的类型上看,英语构词以派生为主,汉语构词以复合为主,这已经是公认的事实。派生构词,构成词的意义大多是“透明”的,例如英语sweetness就是一个派生词,知道根词sweet的意义,又知道词缀-ness的意义,也就知道了sweetness的意义。复合构词,构成词的意义大多是不透明的,例如“甘苦”,知道“甘”的意思也知道“苦”的意思,不一定知道“甘苦”的意思,“甘苦”作为一个整体,它的意义不能完全靠它的组成成分推导出来。要突出这种整体性,这样的复合可以叫做“整合”。 当代句法学注重探究句子生成的方式,比如“生成语法”认为各种各样的句子都是由一些基础的根结构(深层结构)通过成分的“移位”、“删除”那样的句法操作派生而成的,例如英语被动句“The vase was broken by John”是从根句“John broke the vase”通过移位等变形操作派生而成的。其实句子的生成方式也有派生和复合两种,我在一系列文章中论证过,复合不仅是汉语构词的重要方式,也是汉语造句的重要方式。复合造句的方式跟复合构词的方式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概念或词语的整合。 先看我们怎么通过复合来构词,以“的姐”一词的生成为例: 11 a哥哥 b的哥 x姐姐 y(–),xb的姐 汉语里已经有“哥哥”和“姐姐”两个词,又有“的哥”一词指“开的士的男子”,但是还缺少一个词来指“开的士的女子”。于是我们取b“的哥”的一部分(它的框架加上“的”字)再取x“姐姐”的一部分(后头那个“姐”字),二者复合而成“的姐”一词,xb表示“的姐”是x和y糅合的产物。把“的姐”填入y的位置,就得到一个完整的a:b = x:y的方阵。通常我们说“的姐”是仿照“的哥”类推而成的,要知道凡是类推都有一个a:b = x:y的方阵打底,类推一定是通过糅合式的复合来实现的。 注意英语再看我们怎么通过复合来造句子。“王冕死了父亲”这个句子——不说“John died his father”,按照派生造句说,它是这么生成的: 根句“死了王冕的父亲” + 移位/删除 , 表层句子“王冕死了父亲” 其实这个句子的生成方式很可能跟“的姐”的生成方式是一致的,请看: a王冕的钱包丢了 b王冕丢了钱包 x王冕的父亲死了 y ( – ) , xb王冕死了父亲 汉语里已经有“王冕的钱包丢了”和“王冕的父亲死了”两个句子,又有“王冕丢了钱包”一句表达“王冕因为钱包丢失而受损失”的意思,但是还缺少一个句子来表达“王冕因为父亲死亡而受损失”的意思。于是我们取b“王冕丢了钱包”的一部分(它的框架加上“王冕”一词)再取x“王冕的父亲死了”的一部分(“父亲”“死”),二者复合而成“王冕死了父亲”一句。把“王冕死了父亲”填入y的位置,同样得到一个完整的a:b = x:y的方阵。 我们还对其他一些看上去很特殊的句子,例如“他的老师当得好”——注意英语“His teacher teaches well”不能表达“他当老师当得好”的意思,“老王是去年生的孩子”——英语“John is a baby born last year”也不能表达“老王的孩子是去年生的”的意思,还有“你结你的婚,我静我的坐”这样的句子,同样用糅合式复合来说明它们的生成方式。我不是说英语里就没有复合造句的情形,英语的形态正在变得越来越简化,所以复合造句的情形也变得多起来,例如下面一段话: Don’t write anything you can phone, don’t phone anything you can talk face to face, don’t talk anything you can smile, don’t smile anything you can wink and don’t wink anything you can nod. ____Earl Long 董桥先生把它翻译成: 能够在电话里谈的事情千万不要写在白纸上;当面能谈的事情千万不要 在电话里说;轻轻一笑能带过去的就千万别唠叨;眨眨眼睛示意一下既 然行了,那就不要微笑;点头可以了事的则不必使眼色。 12 其中的smile和wink都是不及物动词,却都带上了宾语,这也是类推复合的结果: a. talk b. talk something x. smile y. (—) ,xb. smile something 我们总要分清主次,英语虽然也有复合造句法,但是远不如汉语那么普遍和重要,就像汉语也有类似派生的构词法,但是远不如英语那么普遍和地道。 五、 汉语语句的“主观性”强,“移情”的成分多。 所谓“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说话人在语句中留下“自我”的印记,包括态度、立场、情感等。从语言类型学上讲,有的语言属于主观性较强的语言,例如日语,发达的敬语系统表明说日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用明确的形式来表达说话人对所说内容和对听话人的态度或感情。许多东亚语言(包括汉语)的被动句带有一种“不如意”的遭受义,这也是主观性强的一种表现。汉语里的虚词大多能表达各种主观意义,比如“就”和“才”这一对副词,“吃了三碗就不吃了”,“就”表示“三碗”是个主观上的小量,“吃了三碗才不吃”,“才”表示“三碗”是个主观上的大量。近年来对虚词的主观性的研究有许多新的进展,特别是在一些语气词和所谓“话语标记”的研究方面。这个方面我今天暂且不讲,我想讲一讲句式如何表达主观性,集中讲三种表达主观性的句式——主观处置句,主观得失句,主观认同句。 1) 主观处置句——“怎么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 把字句也叫处置句,“我把他打了一顿”是我对他的处置,那么有人要问,“我打了他一顿”难道就不是对他的处置了,通常说把字句的宾语应该是有定指对象的,比如代词“他”,那么“怎么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专有名词“晴雯姐姐”自然是个定指对象,为什么它的前头还要加上“(一)个”,还有“没(mo)”在这里是个不及物动词,怎么能用在把字句表示处置呢,通常说把字句的谓语动词应该是复杂的形式,比如不说“我把他打”要说“我把他打了一顿”,但是研究近代汉语的人发现,把字句最初形成的时候谓语动词却都是简单形式,这又如何解释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要区分两种互有联系又性质不同的“处置”,一种是“客观处置”,一种是“主观处置”: 客观处置:甲(施事)有意识地对乙(受事)做某种实在的处置。 主观处置:说话人认定甲(不一定是施事)对乙(不一定是受事) ((((( 做某种处置(不一定是有意识的和实在的) 。 客观地叙述甲对乙进行了处置是一回事,说话人主观上认定甲对乙进行了处置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两者之间不是没有联系。我在《如何处置“处置式”,》一文中论证,把字句的语法意义是表达“主观处置”,传递说话人对处置对象的“移情”,“怎么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表达了说这句话的人对晴雯姐姐的强烈感情。再举一个《红楼梦》里的例子,第24回里贾芸对凤姐说的一段话,里面 13 有把字句也有一般的动宾句: 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 “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是把字句,“再派我那个”是一般的动宾句。贾芸想方设法求凤姐,一心想得到在大观园里种花种树的“这个”差事,凤姐却拿明年还有烟火灯烛的“那个”差事来搪塞他。贾芸知道那个烟火灯烛虽然是个大宗美差,却可望而不可及,因此一心想得到的还是眼前“这个”差使。“这个”是说话人贾芸钟情的对象,因此用在把字句里做宾语,“那个”不是钟情的对象,因此用在一般的动宾句里做宾语。如果把这样的配置掉个个儿,情形就大不一样: 先派我这个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把那个派我。 这种说法的意味是,贾芸好像是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一心想得到的是“那个”。 “主观处置”才好解释为什么“晴雯姐姐”前面会加“(一)个”,因为“(一)个”经常用来表达主观小量,比如“看把个大小伙子愁的~”,表达说话人对自己心目中的弱小者的同情。把字句刚形成的时候谓语动词是简单形式,后来才变为复杂形式,这个问题也能得到相应的解释,把字句用得多了,功能磨损,主观处置义的力度就减弱了,谓语动词的复杂化可以重新恢复主观处置义的力度。 2) 主观得失句——“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 这个句子的动词“死”是一个公认的不及物动词,只能带一个名词性成分,句子怎么会一前一后出现“王冕”和“父亲”两个名词性成分呢, 比如英语就不会说“John died his father”,这样说不合英语的语法。“王冕死了父亲”能说,“王冕病了父亲”不能说,有人说这是因为“死”和“病”分别属于不及物动词的两个小类,所属的句法范畴性质不一样。但是“王冕家病了一个人”或者“王冕病了一个工人”却能说——如果王冕是个工头的话。“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很好,“王冕七十岁死了父亲”就不好,这都是为什么, 我在两篇文章里论证,这类句子可以叫做“主观得失句”,能说不能说虽然跟客观上的得失大小有关系,但是归根结底取决于说话人是否认为得失的大小(((((((值得计较。这种句式的意义与其说是“计量得失”,不如说是“计较得失”。“计((((量”是客观的,“计较”是主观的。“王冕病了工人”不能说,“工人”前加上数量词“一个”后就能说了,正是表明说话人在那儿计较得失。也请诸位不要误会,我并不否认汉语里“死”和“病”可以分属两类,我的意思是这种句法类别对汉语来说相对不重要,汉语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压倒这种区别,“王冕家病了一个人”和“王冕病了一个工人”的说法都是说话人在计较得失,并且表达对王冕家和工头王冕的移情。属于“病”一类的不及物动词进入这种句式的例子多得很,比如: 郭德纲一开口,我们仨就笑了俩。 在场的人哭了一大片。 14 不到七点,我们宿舍就睡了两个人。 今天上午这台跑步机一连跑过三个大胖子。 他们办公室接连感冒了三四个人。 学校毕业了一批又一批,同学结婚了一个又一个。 3) 主观认同句——“我是去年生的孩子” 有人把“去年生的”叫做“准定语”或“伪定语”,形式上是定语,但是语义上不起修饰“孩子”的作用。汉语里这种定性为“形义错配”的句子多得很,对于这类句子的生成有人提出“宾语挪后说”,原句是“我是去年生孩子的”,宾语“孩子”移到了“的”字后头,有人提出“后置主语说”,原句是“我孩子是去年生的”,主语“孩子”移到了“生的”后头。跟学生灌输这些不同的移位说不解决问题,为什么要这么移呀,移和不移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在《“移位”还是“移情”,》一文里论证,这类句子表达了说话人的一种移情和主观认同。 请诸位比较下面的a句和b句: a. 我是去年生的孩子。 b. 我是美国太太。 a. 我是昨天出的医院。 b. 我是协和医院。 对“我是美国太太”和“我是协和医院”这类b句,我们并不觉得有太特别的地方,因为大家承认汉语里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关系是松散的,又如“我是炸酱面”,“人家是丰年”,“他是两个男孩儿”等等。日语也是这种情况,比如“我是鳗鱼”是有名的“鳗鱼句”,假如妻子比丈夫年龄大日语就可以说“他是姐姐老婆”。那么为什么对于a句就非要说它是“形义错配”呢,只因为“我”不是“孩子”也不是“医院”吗,其实a和b的句法和语义类型是很一致的,都表达一种主观认同的意义。客观上“我”不是“孩子”,这跟“我”不是“太太”是一样的,但是主观上说话人可以把“我”和“我的美国太太”等同起来,同样也可以把“我”和“我的去年生的孩子”等同起来。“昨天出的”和“协和”一样是“医院”的修饰语,客观上“我”不是“医院”,但是主观上可以把“我”和“医院”等同起来。跟“我的太太是美国人”或“我娶的是美国太太”这样的说法相比,“我是美国太太”的说法虽然简单,但是简单产生力量,它表达了说话人对自己太太的一种强烈的移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说话人不仅可以移情于人,还可以移情于物。“我是协和医院”就是移情于物的情形。最近看到《北京青年报》一篇报道,标题是《我是iPod》,讲在美国很多人都有一种“iPod情结”,不管它出了什么新产品,它的粉丝们都会无条件地想去拥有。 讲一类句子的用法,讲个三条五条语法规则,学生很可能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还是在“瞎子摸象”,缺乏从整体上对句式意义的感性把握。记得董桥先生说过,“人心是肉做的”,语言也是肉做的,语法规则可以演绎理性的程序,却未必阐释得了感性的波谱。“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是理性的陈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是感性的创作。在汉语语法教学中,要使学生掌握汉语语法的特点,一项重要的工作是设法使学生体会到汉语一些重要的句式所包含的说话人的“感性波谱”。 15 六、 英语看重“是”,汉语看重“有” 为了比较形象地说明这个问题,我先让大家看看两句名言。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里有句名言是“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一般翻译成“生存还是死亡,问题就在这里”;曹雪芹《红楼梦》里有一句名言是“无为有处有还无”,是第一回“太虚幻境”里的一副对联的下联。再来看通俗作品,美国流行歌手佩姬?李演唱的一首歌叫“Is that all there is?”,我把它翻译成《如是而已》——翻得太文气了,歌中反复地吟唱“Is that all there is? Is that all there is?”;赵本山和小沈阳一起演出的小品《不差钱》里的对话“这个可以有,这个真没有”已经家喻户晓。我想让大家看到,英语经常用“be”来表达一些重要的意思,汉语经常用“有”来表达一些重要的意思。 我最近的一项跟否定词有关的研究是给“是”、“存在”、“拥有”三个概念画了一张“语义地图”,英语和汉语在地图上的划分方式是不一样的: 汉语 概念 英语 是 “是” be 存在 “有” 拥有 have 英语“be”是一大块,包括“是”和“存在”两个概念,汉语“有”是一大块,包括“存在”和“拥有”两个概念,“存在”就是“存有”。汉语里“有”是“有”,“是”是“是”,“有”和“是”是两个分立的概念。否定“有”有否定“有”的否定词“没”,否定“是”有否定“是”的否定词“不”。“是”的概念在汉语里通常无须用“是”字来表达,如“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和“老王上海人”。 “是”的注意点在“做不做这件事”,“做不做这件事”跟“是不是这件事”一样是个“是非”问题,而“有”的注意点在“有没有这件事”,不是“是非”问题而是个“有无”问题。有无问题属于直陈的语气,“是非”问题是主观判断,属于非直陈的语气。汉语“是”字的源头跟“指示”有关,引申义跟“是非”有关,都有主观性和非直陈性。汉语的“有”字三千年来同时表“拥有”和“存在”,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拥有”和“存在”有紧密的联系,可以互相转化,“X ”意味着“X那儿存在着Y”,请比较: 拥有Y 你还有多少钱, 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英语表达“是”的概念用be,表达“(存)有”的概念用there be,仍然离不开be。否定be用 not,否定there be还是用not,可见英语里“是”和 16 “有”是不怎么分的,there be“有”也是一种be“是”。英语have表“拥有”,(there) be表“存在”,这两个概念倒是分开的。 中国人学英语,老师首先告诉他there is的用法,提醒不要把“公园里有很多游人”说成“The park has many people”,要说“There are many people in the park”。西方人学汉语,经常听到他们该说“山上有座庙”的时候犹豫不决,说成“山上是座庙”。对西方人来说,to be还是not to be,这是个首要问题;对中国人来说,“有”还是“无”,这是个首要问题。 汉语的名词和动词都能用同一个否定词“没”来否定,对中国人来说“有没有这样东西”和“有没有这件事情”的区分并不重要: 没有车/没车 有没有车 有车 有去 没有去/没去 有没有去 “有去”在普通话里不怎么说,但是现在受南方方言的影响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这也很自然,古代汉语就能这么说么~汉语历史上否定词在更替,但是不管哪个时期总是有一个否定词既否定名词又否定动词。跟汉语相反,英语里be“是”和there be“有”不怎么区分,注重的是“有没有这样东西”(没有用no)和“有没有这件事情”(没有用not)的区分,所以首先区分的是“否定名词”和“否定动词”。 总之,西方“名动分立”而“是有包容”,“有”(there be)也是一种“是”(be)。中国“是有分立”而“名动包容”,动词也是一种名词。我觉得汉语语法中许多跟印欧语不同的地方要追根溯源的话,都会追到这个根子上,比如说,英语的“完成体”要用have,说“Have you said it?”,过去时不用have,“Did you say it?”。汉语的“有”跟英语的have不一样,“你说了没有,”,回答“说了”或者“没有说”,“有”跟表示完成的“了”相通,但是“你说过没有,”“你有说过没有”——这种说法现在在北方也经常听到——也可以用“有”。要讲清楚汉语里的“体”(aspect)跟英语的异同,就必须了解我上面画的那张语义地图。这就不能不说一说中西哲学的不同背景了,赵元任先生曾经说过下面一段话: [英语的]“There is”无法直译成汉语,汉语里只有“有”。“There is a man”译成“有人”。„„ 碰巧的是,“There is”与“has”都译作 “有”,而“有”字与作“是”字解的“is”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西 方哲学中有关“存在(being)”的问题很难用汉语说清楚,除非特别切 断“存在”与“是”的联系,把它与“有”挂钩。 哲学界还有不少人谈到,西方哲学是围绕being而进入形而上学的思辨,而中国先秦名家则是通过对“有”的反思而进入形而上学的思辨,“有无”概念是中国传统哲学本体论中的核心概念。中国人习惯于“类比”(analogy),把“是”变成了“好像是”或者“就当是”,“甲,乙也”是传统的训诂学的基本格式,还有“我是美国太太”和“我是炸酱面”,所以“是不是”的问题不值得深究,不值得注意。我们认为这很可能就是中国“是有分立”而西方“是有包容”的哲学背景。 还有人谈到,中国哲学很早就注意到“物”与“事”之间的联系,郑玄在 17 界说《大学》中的“物”时,便认为:“物,犹事也。”这一界定一再为后起的哲学家所认同,如朱熹在《大学章句》中就继承了对物的这种界说,王阳明也认为“物即事也”。我们认为这很可能就是西方语言“名动分立”而汉语“名动包容”的哲学背景。 七、 汉语“流水句”的特点 汉语口语里特多流水句,一个小句接一个小句,很多地方可断可连,似断还连。可比较一种旧小说的几个不同的标点本,常常有这个本子用句号那个本子用逗号或者这个本子用逗号那个本子用句号的情形。造成汉语“特多流水句”的原因就是零句占优势,零句可以组合成整句又可以独立成句,句与句之间除了停顿和终结语调没有其他形式标志,有没有关联词不能作为判别标准,而且关联词经常不用,意义上的联系靠上下文来推导。比如: 你不去,我去。 “因为”、“但是”、“如果”之类的关联词都可以不用。尽管某些语法学家指责这样的说法含糊不清,这仍然是老百姓经常采用的口头表达方式,交流中一般不会引起误解。 大导演比利?怀尓德提出过著名的“编剧十大原则”,第七条叫“刘别谦定理”:给出二加二,让观众自己去得到等于四的答案,这样他们才会永远爱你。刘别谦(Ernst Lubitsch)是二十世纪初好莱坞最出名的喜剧大师,他的编剧原则就是尊重观众的智力。比如在他拍摄的《风流寡妇》里,丹尼洛上校溜进索尼娅夫人家里去向夫人求爱,翻墙出来的时候,看院子的狗爬到墙头冲他叫,他回头说了句:“没有意大利腊肠了。”一句话就让我们明白,这家伙之前是怎么绕过凶恶的大狗靠近夫人的,而不需要专门拍出用腊肠引诱狗的戏,不然就是低估观众的智力,因为大家都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张明 2009)汉语就是一种遵循“刘别谦定理”的语言,简单明了,从不多余,让听者自己得到答案。 还有一个笑话,过去生产队分谷子,有个单身汉很懒,工分少谷子也当然分得少。这个懒汉就同生产队长吵了起来。生产队长说:“毛主席讲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叫你四体不勤,你四体不勤,我就五谷不给你分~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本来是两个小句并置的流水句,但是人们总是倾向于在意义上建立某种主从关系。 下面是一个由一系列独立的零句(没有主语或没有谓语)构成的对话流: 老王呢,又生病了吧~也该请个假呀~走不动了嚜~儿子女儿呢,上班忙吧,请个保姆嚜~工资低呀~先借点呢,犟脾气一个呀~„„ 这段对话是一系列的“引发语?应答语”。要注意两点,一点是,一个应答零句同时起引发下一个零句的作用,例如“又生病了吧”是对问话“老王呢”的回应,同时又引发下面的“也该请个假呀”,而“也该请个假呀”又引发下面的“走不动了嚜~”,依此类推。汉语为这种分析提供形式上的证据,引发语和应答语用同一套停顿助词“啊呐嚜吧”。 我们可以把任何两个前后相继的零句组合为一 18 个整句,只要取消中间的全停顿和终结语调,例如: 老王呢又生病了。 请个保姆嚜工资低。 先借点呢犟脾气一个~ 这就是说,每一个零句都能充当整句的主语,也就是每一个零句都具有指称性。还有一点是,引发语和应答语之间的语义联系是可紧可松的,我们可以感觉“请个保姆嚜”和“工资低呀”两个零句有某种语义上的“相关性”,但是这种相关性是靠人的一般认知能力来推导的,不管应答语说的是什么,对话双方总认为是跟引发语“相关的”,可以找到一个相关的语境,所以组合成的整句“请保姆嚜工资低”的主谓联系也只是一种松弛的相关。最近我有一篇文章发表,讲汉语流水句的两个特性,一个是并置性,一个是指称性。 结束语 西方人,即使是语法学家,能理解和欣赏汉语的特点的人不多,他们大多习惯于找一些“参考语法书”(reference grammar)来了解不熟悉的语言,然而这种参考语法书基本上是按印欧语的语法观念搭的框架。这就好比国外的中餐馆,为了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做的饭菜已经不是地道的中餐。中国人自己呢,难道也把西餐当中餐,曾经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按照乔姆斯基,火星上来访的科学家一定得出结论,除了词汇互相听不懂,地球人说的是同一种语言。”(Pinker 1994: 232)半个多世纪以来,国际语言学界的主流就按照这个信念在寻找语言的共性,支撑这个信念的理据是,二三岁的小孩从周围接收的语言输入极其贫乏,但是都能快速地“获得”一种语言,而语言的结构看上去是无比复杂的,因此人类一定有某种天赋的语言机能在起作用。 那么到目前为止有没有找到属于语言共性的抽象到不能再抽象的结构规则呢,有没有找到语言的“原始项”呢,不断地有人假设和论证这样的规则,但是拿更多的语言来测试就发现它们缺乏普遍性,于是不断地对规则调整和修改,结果还是发现有的语言是例外。最后真正称得上结构共性的东西只剩下“递归 ,也就是X既是规则的输性”。递归性规则是指, X可以构成Y也可以构成X Z 入又是规则的输出。例如“美丽的姑娘”是用“姑娘”自身作为一个构成成分来定义的,“姑娘”是名词性的,所以“美丽的姑娘”也是名词性的,进一步扩展后的“美丽的、聪明的、善良的姑娘”(可以不断扩展下去)也是名词性的,这是名词性短语的构成规则。一般认为“递归性”是人类语言区别于动物讯递系统的特性之一,是“有限手段的无限使用”(洪堡特语)这种创造性能力的体现。然而,最近发表在《行为与脑科学》杂志上的一篇重要文章(Evans & Levinson 2009)却指出,不是所有的语言都要靠递归性规则来表达复杂的意思。例如: 如果狗叫,邮递员会逃跑。 这是一个主从复合句,按照递归性规则,它可以不断地内嵌一个个条件小句: [如果狗叫,[如果胆小,[如果狗主不在,[„„ [邮递员会逃跑] ] ] ] ]。 19 这种“if„then„”的表达方式在英语里确实常见,但是有的语言却不用这种方式也能表达同样的意思,用的是一系列的并置小句: 狗会叫。邮递员可能胆小。狗主可能不在。„„ 邮递员会逃跑。 小句与小句之间的意义联系完全靠跟语言结构无关的背景知识和一般的认知能力来推导。我们的汉语就经常采用这样的“流水句”。 再比如,一般认为,区分名词和动词是任何语言在结构上所必需的,是语言的共性,但是一百年来不断有人报道有的语言,如汤加语、他加禄语、美洲的一些印第安语等,不像印欧语那样严格地区分名词和动词,名动基本不分,近年来更是有人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加以论证,说服力更强。笔者近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通过汉语、汤加语、英语的比较,发现在名词和动词的语法化程度上,汉语是最低的,印欧语是最高的,汤加语处在二者之间的过渡阶段: 汉语 汤加语 印欧语 就像细胞分裂一样,印欧语的实词类已经裂变出两个相对独立的类“名词”和“动词”,汉语的实词类至今还没有实现这样的裂变,汤加语正处于这个裂变的过程中。这个“裂变”过程也就是词类的“语法化”过程,具体的语用范畴演变为抽象的句法范畴的过程。 Vogel(2000)还认为,跟德语、拉丁语相比,英语的曲折形态衰减的程度已经很高,因此英语是一种正在“去语法化”(degrammaticalize)的语言。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语言词类系统的类型演化是循环性的,英语是一种正在向汉语型语言回归的语言。 汤加语 汉语 德语 英语 英语如果继续变下去,词的形态消失殆尽,就会变得跟古代汉语一样。现代汉语已经出现谓词后头的“了、着、过”,主语名词表示定指的时候在有的方言里要前加“只”或“个”,这可以视为汉语向汤加语演变的初始阶段。而古代汉语很可能也是更古老的汉语(有证据表明它有形态)“去语法化”的产物。 总之在语言类型学的大背景上,汉语的词类系统在人类语言的词类系统当中所处的地位就更加清楚了,它为人类语言词类系统的循环演变提供一个不可或缺的支点。(Shen 2011) 20 因此笔者认为还是这样说好:“火星上来访的科学家一定得出结论,地球上生物多种多样,人类的语言也多种多样。”各位志愿者到国外去教汉语,希望能告诉西方人地道的、原汁原味的汉语是什么样的。西方人如果不大接受得了,不是要你们去迎合他们的口味,你们要设法让他们改变习惯,领略汉语的特点。 我们说汉语语法研究“要摆脱印欧语的眼光”,“印欧语的眼光”好像成了个贬义词儿。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摆脱印欧语的眼光”是“要摆脱印欧语眼光的束缚”。用印欧语的框框来套汉语当然不对,但是用印欧语的眼光来观察汉语是必要的。比如前面说过,由于我们习惯于从汉语看汉语,所以迟迟意识不到汉语的光杆名词可以直接做指称语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是汉语的一个特点。从这个意思上讲,我们不仅要有印欧语的眼光,也要有非洲语言的眼光,美洲印第安语的眼光,等等。日本学者研究汉语语法,在我看来,有的比中国人自己研究得好,他们从日语的眼光看汉语,看到了许多我们看不到的现象,给我们新的启迪。不管是研究哪一种语言,都要通过跟其他语言的比较才能获得深刻的认识,汉语的研究也是如此。我就引用下面两句来结束我的演讲。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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