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 》与中国伦理社会
《琵琶记 》与中国伦理社会
黄仕忠
撇开以某一政治标准为准绳的价值判断
模式 , 平静地看待 《琵琶记 》, 可以说 , 《琵琶
记 》表现的是与中国社会普通家庭婚姻相关
的孝道伦常故事
。 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 即在
于深深地楔入到以孝道 为中心而推衍出来的
传统文化之 中 。 它触及 了作为 “ 社会组织规
范 ” 的儒家的伦理纲常以及这种伦理纲常制
约下的社会生活本身 , 展示了这一社会生活
条件下个人的性格与命运
。
其中所引发的思
考 , 远 比表层的“ 全忠全孝 ” 、 “ 子孝妻贤 ” 、 “ 刺
王四 ”或者“ 否定现实 ” 、 “ 宣扬礼教 ”之类深刻
得多
。 因为它触及 了中国 人的敏感的神经 ,
拷问着中国人的灵魂
可以说戏 曲史上 尚无第二部作品能够
像《琵琶记 》这样深刻地揭示 出中国传统社会
中的家庭生活的内涵
。 《琵琶记 》中的主要 人
物几乎都是依据社 会的正当观念 , 各 自从真
诚或善意的愿望出发 , 对他人的行动或命运
发生影响 。 但所有真诚或善 良的愿望都几乎
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
《琵琶记 》中 , 戏剧冲突的线索是强试 、强
官 、 强婚 , 即戏中说的 “ 三被强 ” 、 “ 三不从 ” 。
明人亦称之为“ 三不从琵琶记 ” 。 让我们撇
开各种先入为主的见解 , 以作品的描写为惟
一依据 , 循着“ 三不从 ”的线索 , 来看剧情的展
开 。
先是辞试不获从 —强试
。
辞试 , 并非是蔡伯嘈完全无意于功名 。蔡
伯嘈是因为父母年迈 , 家中无人侍奉 , 才把
“ 功名 ”二字收起 “ 且尽心甘旨 , 功名富贵 , 付
之天也 。 ”据剧本的设定 父母年已八十 , 家中
无叔伯兄弟 , “ 一朵桂花难茂 ” , 且新婚才六十
日 。古语云 “ 父母在 , 不远游 ” , 面对风烛残年
的父母 , 莫说是蔡伯嘈这样熟知礼数的饱学
之士 , 即使普通人 , 也会对离乡远行求取功名
感到不安的 。伯嘈的所思所为 , 乃人之常情 。
而中国传统中的孝子 , 却也正是从此种常情
生发的
。
但 “ 子虽念 亲老孤单 , 亲须望孩儿荣
贵 ”
。
传统中国人最关心的是子孙有出息 , 能
“ 光宗耀祖 ” , “ 改换门间 ” 。 开场“ 庆寿 ”一出 ,
蔡公就对儿子满足于 “ 清淡安闲 ”的生活表示
不满 , 斥责道 “ 卑陋 , 论做人要光前耀后 。 劝
我 儿青云 , 万里驰骤 。 ”他的想法是 “ 时光短 ,
雪鬓垂 , 守清贫不图着甚的 。 有儿聪慧 , 但得
他为官吾足矣 。 ”正 因为年迈感到时 日无多 ,
蔡公才更加迫切地盼望儿早得功名 “ 营室椿
庭衰老矣 , 指望你换了门间 。 你休道无人供
奉 , 你做得官时 , 三牲五鼎供早夕 , 须胜似吸
获并饮水
。
你若锦衣归故里 , 我便死呵 , 一灵
文学遗产 · 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儿总是喜 。 ” —只要儿得功名
, 他死都高
兴 。 这种可悲可叹的迂执念头 , 却也是封建
时代时行的观念 。 这里也包含着做父亲的
“ 牺牲精神 ” 自己活到这把年纪 , 多活一 日少
活一 日已无关紧要 惟有儿子做官改换门间 ,
才是不愧于列祖列宗的大事 若因 自己的缘
故而耽搁了儿子的发迹 , 影响了光耀祖宗 , 岂
不心中更加不安
父与子在赴试问题的冲突 , 原本都出 自
真诚的愿望 , 出于克 己前提下对于对方的关
心 。 这种关心又涉及到孝道伦常 , 是基于 内
心的情感和出于对家族利益的考虑 。 但也正
因为身处礼教社会 , 这种冲突不可能以现代
平等前提下的对话协商来解决
。
伦常规定子
从父 , 只有为父一方的“ 强词夺理 ” , 和为子一
方的唯命是从 。 伯嘈也试图用“ 大孝 ”的堂皇
道理作为辞试的支持 , 蔡公反而对此生疑 , 怀
疑伯嘈借此作托词 , 实际是贪恋新婚之妻 ,
“ 恋着被窝中恩爱 , 舍不得离海角天涯
。 ” 因
“ 贪欢恋妻 ” 而放弃功名 , 这对一个竭力保持
道德操守的读书人来说 , 是一件难堪的事 。
或许蔡公也知道儿子心中并非如此 , 但他只
能用这种方式堵住伯嗒的退路 , 让伯嗒用行
动来证明确非重女色而轻事功 。 因而 “欲尽
子情 , 难拒亲命 ” , —恐怕伯嘈也无法否认自己在家 “ 尽孝 ”的后面 , 完全没有 “ 恋新婚 ”
的私意 而为了证明自己的“ 无私 ” , 他只能赴
试上路 。
但如果说伯嗒完全屈从于 “ 父父子子 ”的
教义 , 则亦未尽然 。 他根据《曲礼 》而提出必
须在家尽孝的理由 蔡公则根据 《孝经 》, 用
“ 立身行道 , 扬名于后世 , 以显父母 ”的“ 大孝 ”
来驳斥 。 在家照顾父母固然是孝 , 而 “ 显父
母 ” 也确是孝的含义之一 。 父母未必因儿子
远游而即遭不幸 , 但不赴试求官 , 却注定是不
可能 “ 以显父母 ” 。 加上张大公承诺照顾蔡
家 , 故伯嘈说 “ 如此 , 卑人没奈何 , 只得收拾
行李便去 。 ,’四 出 若伯嗒能得功名即“ 守乡
郡 ” , 或许可以娱亲显宗两不误 。 伯嘈说 “ 儿
今去今年便还 , 但愿得双亲康健 。 ,’五出 故
赴试固然是被逼 , 但也仍是尽孝的一种积极
行动 。
其次 , 是强官与强婚 。强官与强婚是联系
在一起的 。
剧中 , 伯嘈对权力似乎毫无欲望 。赴试求
功名 , 只是为了满足老父的 “ 改换门间 ” 的愿
望 。 伯嘈也没有表示过做官之后 “ 济世安民 ”
之类的宏愿 。 所谓“顺时行道 , 济世安民 ” , 也
只是张大公 口 中的期待 , 并非伯嘈的心意
。伯
嘈的如意算盘 , 只是期望如先朝 “ 买臣出 , 守
会稽 司马相如 , 持节锦归 。 ” 十五出上辞表
之语 但中状元后朝中任命他为议郎 , 任职京
师 , 这使伯嘈在辞官回家尽孝或在京做官之
间面临两难选择
。 若在京做官则不能侍奉双
亲 若辞官则依然不能“ 改换门间 ” 。正犹豫未
决之际 , 牛相派人来议亲 。 若入赘相府 , 则归
家更成无望 , 所以这适足以促成伯嘈立即作
出辞官兼辞婚的决定 。
在则诚笔下 , 蔡伯嘈似乎并不认为重娶
相府女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 父母俱存 , 娶而
不告须难说 。 悲咽 , 门媚相府须要选 , 奈皮廖
佳人 , 实难存活 ” , “ 非别 , 千里关山 , 一家骨
肉 , 教我怎生抛撇 ,’十二出 “ 不告父母 , 怎
偕匹偶 ” 十五出 似乎若有父母之命 , 不妨
受之 —可见其推托含糊而乏力
。 伯嘈之所
以不接受相国好意 , 只是因为父母年迈 , 垂待
归家 若非如此 , 则重娶相府女也并非是不可
的了 。虽然伯嘈也立即想到“ 庚廖佳人 ” , 但并
不坚决 。所以后来与牛氏成婚时 , 还有过一刹
时的得意忘形 “ 扳桂步蟾宫 , 岂料丝萝在乔
木 。喜书中今 日 , 有女如玉 。堪欢处丝幕牵红 ,
恰正是荷衣穿绿
。 ”既因得以高攀而欢悦 , 又
因对不起结发妻而感惭愧 , 是这类书生心理
的准确写照 。 因为“ 主动 ”高攀 , 毕竟有碍于道
德 , 而 “ 强迫 ”之下 , 正好半推半就 , 使负罪感
减轻一些 。这虽说符合人之常情 但从道德标
《琵琶记 》与中国伦理社会
准上说 , 未免有损清誉 。 故明清时代对伯啥
是否真孝子 , 颇多讥弹
。 但这或许可以说 , 则
诚既未“ 图解概念 ” , 亦未把伯嘈写成完人 , 而
是写 出具有七情六欲和各种弱点的 “ 这一
个 ” 。
因此 , 蔡伯嘈既未完全摒绝功名 , 亦未完
全摒绝高攀欲念 只是在父母年迈的特定条
件下 , 他不得不取此舍彼 。 辞试是如此 辞
官 、 辞婚亦是如此 。 但正由于他将终养父母
放在首位 , 所以才既未看重功名 , 也无意高
攀 , 甚至赴试取功名本身也仍是 “ 娱亲 ” 的一
部分 。 所以当做官与终养矛盾时 , 他有条件
地选择了后者 。 说 “ 有条件 ” , 因为他完全辞
官或挂冠而去 , 空手而归 , 仍未能实现老父
“ 改换门间 ”的愿望 , 仍未能免于 “ 不孝 ” 。 从
辞官陈情的内容看 , 他希望的只是辞却朝官
做乡官 , “若还念臣有微能 , 乡郡望安置 。 庶
使臣 , 忠心孝意 , 得全美 。 ”但皇帝以“ 孝道虽
大 , 终于事君 王事多艰 , 岂逞报父 ”为由拒绝
了他的辞呈 , 而且认为赘相府是件美事 。 君
命不得违 。 正如黄门所说 “ 这秀才好不晓
事 , 圣旨谁敢别 。 ”于是造成“ 强官强婚 ” 。
如果说“ 强试 ”是蔡公同时为儿子着想的
一种善意的强迫 那么强婚强官则是完全从
牛相的利益出发的一种“ 善意 ”的强迫 。
牛相为什么要强赘伯嘈 照明人的说法
是有些 “ 牛气 ” 。 从剧中的描写看 , 皇上也说
伯嘈 “ 好人物 , 好才学 ” , 劝牛相招赘 , 并愿意
为媒 。 而牛相夫人早逝 , 别无子息 , 仅此一
女 , 奉若掌上明珠 , 他说 “ 我女孩儿 , 性格温
柔 , 是事实会 。 若教他嫁一个膏粱子弟 , 怕坏
了他 只教他嫁个读书人 , 成就他做个贤妇 ,
多少是好 。 ”他对为张 尚书 、 李枢密家来说媒
的媒婆宣称 “ 除非做得天下状元 , 方可嫁他
若是别人 , 不许问亲 。 ” 六出 以圣上为媒 、
“ 汉朝中惟我独贵 ”的身份 , 奉旨招婿 , 自以为
手到擒来 , 却偏招不得这个“ 草庐中穷秀才 ” ,
这 自然大损牛相的面子 , “怕被人传 , 道你是
相府公侯女 , 不能够嫁状元 ” 。所谓骑虎难下 ,
这桩姻事非成不可 。“ 况兼他 伯啥 才貌真堪
羡 , 又是五百名中第一仙 , 故把嫦娥 , 付与少
年 。 ,’十四出老姥姥语 正因为伯嘈的推辞甚
为含混乏力 , 所以牛相一面大怒于书生辈“ 敢
和我挺相持 ” , 一面大约怀疑伯嘈只是矫情 ,
故一面让媒婆“再去蔡伯嘈处说 , 看他如何 ” ,
另一面则说“ 我如今去朝中奏官里 , 只教不准
他上表便了 ” 。 十三出
一位燮理阴阳的当朝宰相 , 偏要把女儿
嫁给已有妻室的状元 , 按照一般的观念 , 殊不
可解 。况且二妻争一夫总难免惹来麻烦 。但牛
相其实并不担心这一点 。 因为他不会让唯一
的女婿再归乡里 , 则蔡家的年迈父母 、青春妻
室 , 便与他无关 。 这种“ 自私 ”的举措 , 是古往
今来达官贵人与平民联姻之时 , 常常可以见
到的 。在“ 几言谏父 ”出 , 牛相即直接表明了这
一点 “ 既道是他媳妇在家里了 , 他孩儿不去
也不妨 ” “ 既道是养儿代老 , 何似当原休教来
赴举不好 ’’他的逻辑是 父母年迈 , 既有媳妇
照料 , 就不必再让伯嘈回去了 既出来赴试求
官 , 则必当忠于王事 , 难以全孝 。 牛相甚至说
“ 咄 吾乃紫阁名公 , 汝 牛氏 乃香闺艳质 , 何
必顾彼糟糠妇 岂肯事此 田舍翁 ” 三十出
牛相看中的是伯嘈个人 , 他原本就不曾想过
与“ 田舍翁 ”亲家平起平坐 。 牛相将伯嘈收置
卵翼之下 , 前提正是让这 “ 草庐中穷秀才 ”与
其寒贱的家庭割断关系 。所以牛相赘婿的“ 善
意 ”之下 , 原本蕴涵有不善意的成分 , 高则诚
虽不曾用“ 阶级对立 ”的眼光看待蔡家与牛府
的关系 , 但这种等级的鸿沟 , 却是古今社会所
共通的 , 则诚只是如实描述而 已 。
牛相既中意于伯嘈 , “官里 ” 自然乐于玉
成其事 , “ 圣 目看了 , 道太师昨 日先奏 , 把乘龙
佳婿招 , 多少是好 ,, 王事多艰 , 岂逞报父 ” 。
从人情和伦理而言 , 终养父母 , 是人子天经地
义的事 但伦理又规定君事高于家事 。事君则
未必能顾孝 所以不同意归养 , 并无不妥 , 况
文学遗产 · 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且赘入相府 , 多少人求之不得 , 故真乃 “ 多少
是好 ”无论强试 , 还是强官 、 强婚 , 都是好心
与善意的
。
但这种 “ 好心 ”和 “ 善意 ” , 同时又
借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的伦常关系而得到
强制的实施 。 身为人子与人臣的蔡伯嘈 , 对
于来自父与君的要求和决定 , 只能绝对地服
从 , 而不得违抗 , 否则 , 便不成其为“ 孝子 ” , 不
得谓“ 忠臣 ”了 。 如果这种“强制 ”是完全无理
的 , 一如岳飞之受所忠之君的残害 , 则伯嘈尚
可为其悲剧性结局找到托词 而如今正是“好
意 ”的强制 , 使伯嘈的屈服同时又带着 自愿的
色彩 , 便难以推卸 “ 不孝 ” 和 “ 薄幸 ” 的责难
了 。 伯嘈甚至难以辩解 他既不能把责任归
于父亲的逼使 , 因为父亲 已惨死 , 而上京求功
名亦是 自己的意愿 , 为人子者何忍道父亲的
过失 又不能将责任归于帝相 , 因为强官强
试看起来总是一片好意 , 为人臣者不得疑于
君王即使有 “ 三不从 ” 的理 由 , 旁人可以据之
原谅伯嘈 , 但对伯嘈本人来说 , 他毕竟没有尽
到孝养的责任 , “ 生不能事 , 死不能葬 , 葬不能
祭 ” , 是一个孝子愧悔难言之事
。
他只能深深
地 自责 “ 蔡琶不孝 , 把父母相抛 。 ” 三十七
出 “ 孩儿相误 , 为功名误了父母 。 ” “ 乾坤 岂
容不孝子 , 名亏行缺不如死 。 ” 四十出 愧悔
与怨苦交集 , 便是这样充满尽孝之心却未能
实现尽孝之事的孝子心情的写照 。
中国传统的伦理社会 , 是以血缘为中心
而编织其社会体系的 。 从家庭关系推衍到 国
家君臣关系 , 是 “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伦常的
由来 。 在宋元以降 , 孝与忠的观念 , 已不再是
一种倡导中的理论 , 而是深入到社会组织的
骨骼之中 , 渗入人们的心灵 , 构成一种深厚的
文化心理积淀 , 左右着人们的价值取向 、道德
判断和行为
规范
编程规范下载gsp规范下载钢格栅规范下载警徽规范下载建设厅规范下载
, 近乎一种社会的 “ 自然法
则 ” 。 人们不仅奉行不悖 , 甚至视作天经地
义 。 而各代统治者对儒教的隆尊 , 又将这种
伦理纲纪推衍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 并举这种
“ 天理 ” 以灭人欲 , 而使之呈现 “ 腐朽 ” 与 “ 反
动 ”之相 , 成为摧残人性的枷锁 , 从而理所当
然地受到现代社会的批判 。但如果返本循源 ,
毋需置疑 , 孝道伦理又是东方文明的基石之
一 。 它 已渗进入人们的心灵 , 成为中国社会组
织的纽带 。 因为对礼教的批判而把孝道观念
全盘抛弃 , 正如把孩子连同脏水一道泼掉一
样 。 虽然现代社会家庭的概念 日趋松散 , 但不
能想象 , 完全抛弃了血缘亲情观念 , 中国社会
仍能够有凝聚力 。 历史虽然已成为陈迹 , 但祖
宗的血脉与基因仍在现代人身上跳动 。 彻底
的反传统之后 , 重现的文化的寻根与接续文
化断层的愿望 , 正说明这种文化与历史的不
可割断性 , 并且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
要言之 , 重新认识传统的背景下 , 我们也
必须正视孝道伦理的价值及其与中国传统社
会的关系 , 而不至于粗暴地不加择别地予以
否决 , 或者根本不屑于再作细绎 。这对于以肯
定孝道作为一剧的基石的《琵琶记 》来说 , 尤
为重要 。
《琵琶记 》流传影响最广的是在 明清时
代
。 明清社会这种典型的伦理社会 , 保证了作
品的构想能获得足够的共鸣 , 而不同于现 、 当
代的挑剔 , 反感多于理解 。而当代的新理解必
须建立在放弃彻底的反传统观念与阶级斗争
框式的基础之上 。 在重新寻绎传统的背景之
下 , 不再处处以现代的标准与观念指责在前 ,
才有可能冷静地寻绎剧本的脉络 , 体味其深
刻之处 。
《琵琶记 》首先是为中国封建传统社会而
作的 。 对现代人来说 , 隔膜已深 , 甚至觉得其
设想笨拙而滑稽 。但对封建时代 , 却正是普通
人的家庭伦常生活的准确写照 , 触及其敏感
的神经 。封建伦常关系 , 是人们时时感受到其
间的矛盾难周而又不可违抗的社会准则 。 它
是国家社会的根本 。 是人们的信仰和行动的
出发点 。 它可以说是基于人情物理而衍生的
无情的“ 枷锁 ”
。 这种伦常关系因维系社会关
系与社会秩序的需要而成为不可究洁 、 必须
《琵琶记 》与中国伦理社会
无条件遵守的规范 , 从而显出 “ 无情 ” , 实同
“枷锁 ” 。
父慈子孝 、君明臣忠 , 这是一幅和谐的社
会画图 , 是东方理想社会的写照 。 子孝 , 是出
于血缘的亲情 , 对于父母的养育之恩的回报 ,
也是家庭 、 家族延宗与凝聚力生发的基础 。
忠君 , 则是个人对于社会的责任
。 因为君也
是国家社会的象征 。 由家到国 , 以此种血缘
关系的推衍而构成一幅和谐的画图 , 成为中
华民族大一统与稳定的基石 。 因而家国利益
永远高于个人利益 。 强调社会利益而扼制个
性 , 强调个性融合于社会共性和谐关系之中 ,
便成为东方社会的显著特征 , 也是东方社会
道德之士的行为准则 。
然而 , 在古代社会 , 子孝臣忠是绝对的 ,
以社会强制约束作保证的 父慈与君明却是
相对的 , 只能企盼而无从约束
。
悲剧便时从
中产生 。 屈原忠而见妒 岳飞忠而反被所忠
之君所杀 , 这便是伦理社会中最大的冤屈 。
就戏剧表现而论 , 《东窗记 》与《赵氏孤儿 》等
作品 , 表现的便是关于忠君的悲剧故事
。 当
然 , 君之不明 , 通常被设定为奸按的欺瞒与作
弄 , 以显君道之不可直斥 。 而 《王祥卧冰 》、
《跃鲤记 》之类 , 虽以喜剧收场 , 但为人子或媳
妇者竭尽孝心 , 也仍不能直截抗争 , 而只能等
待继母或婆母的有朝一 日的明察与醒悟
。 即
如儒家所膜拜的圣君虞舜 , 也多次受到偏爱
弟弟的父母的陷害 , 只能凭运气避忌 , 以德报
怨 。 这种忠孝之道中的难堪现象 , 正是伦常
礼教本身的矛 盾所致 。 它又 只允许人子用
“ 人情 ” 去弥补 , 等待君明父慈 一旦人情不
周 , 君晦而父不明 , 则悲剧并作
。
为人臣子者
不能有所违抗而陷君父于 “ 不义 ” , 便只能以
自身的痛苦乃至死亡以获取最终的宽恕与醒
悟 , 从而上演一幕幕东方式的惨酷的悲剧
。
这种伦理悲剧的构设 , 通常因奸按之受惩罚
、
君父的醒悟而作结束 , 使臣子的痛苦或死亡
有一种名义上的补偿 , 来填补巨大的道德缺
憾 , 加上一条“ 光明尾 巴 ” 。但这也易于导致简
单化 , 其廉价的光明结局更备受批评 。
《琵琶记 》也切入了这一间题 , 却达到 了
前所未有的深度 。蔡伯嘈是一名孝子 , 并且按
孝道伦理来实践终养父母的梦想 。 但他的努
力却因伦常内在的矛盾 —慈父的强试
、 君
相的好意的强官强婚 —而消解
, 甚至适得
其反 , 落到不孝的境地
。如果这“ 三不从 ”是纯
粹的恶意 , 是奸按的播弄 , 至少心理上尚有可
推托 自解之处 但事实却是一切都是出于“ 善
意 ” 并且正是由于 自己按照伦常准则的委屈
求全 , 退让一步以求得冲突的缓解 , 结果却落
入冲突的连环套 , 一步步陷得更深
。 因为 , 如
果他坚决不赴试 , 虽遭不孝责骂 , 自可终养
如果他坚决辞官并辞婚 , 虽不能“ 改换门间 ” ,
亦 自可以实现初衷 。 但他既怕父亲 “ 贪恋新
婚 ”之责 , 要取官以娱老父 又怕君上震怒而
遭不测之灾 , 又仍想“ 守乡郡 ” 他入赘相府多
少也仍是想加速“ 改换门间 ”的步伐 。 他意中
大约以为牛相招他入赘是院子媒婆没有告诉
家有妻室之事 , —因为他在上辞官表时并没有提到 已有妻室之事 —所以始终惴惴不安 , 惟恐牛相知真相后拘掣不放 , 永无归乡之
期 。 所谓尽孝终养 , 毕竟只是形式 , 如果为人
子者能够提供足够的物质资助 , 使父母免于
冻馁 , 原可以忠君之事与尽孝之心两全 , 至少
可以减轻责难 。 而这一努力又因拐儿的给骗
而成为泡影 。 伯嘈虽然时刻担心年迈父母已
遭不测 , 但心中却仍充满归养的希望的 。他的
悲哀是家中灾难早已发生 , 父亲与妻子都以
为他是不孝薄幸 , 而他其实时刻惦念家乡 , 不
得 已入赘牛府 , 也仍苦苦做着回乡的梦 “ 我
待解朝替 , 再图乡仕
。 他 牛相 不提防着我 ,
双双两个归昼锦 。 ” 廿九出
蔡伯嘈是懦弱而寡断的 。 是真正的 “ 私
乎 ” 。他的思想大于行动
。 归抑不归 , 正如哈姆
莱特的生存抑死亡一样 , 困扰着他 。《琵琶记 》
的双线结构 , 一面是饥荒灾难的降临蔡家 , 天
文学遗产 · 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灾人祸并作 , 一面却是辞官辞婚未得 , 一厢情
愿地在富贵乡中做着终养双亲之梦 。 两种场
面交叉置换 , 一环紧扣一环 , 一紧一松 , 一悲
一喜 , 一忧一闲 , 让场面本身的“蒙太奇 ”式的
剪辑 , 来展示对比的涵义 , 有效地控制了观众
的情绪节奏 , 使之着急
、愤然 、恨其不争 , 急其
不悟 。 这也正是高则诚的成功之处 。 因为他
不仅塑造了赵五娘这样的光芒四射的形象 ,
也写出了蔡伯嘈这种典型的书生品格 , 是独
一无二的“ 这一个 ”
。
《琵琶记 》叙写的是蔡伯嘈的痛苦的心灵
历程 。 在伦理社会的特定条件下 , 一个饱受
儒学熏陶的孝子 , 按照社会理想范式而作出
的行动 , 却落到 了自己愿望的反面 。 蔡伯嘈
如同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 , 无从把握 自
己的命运 。 由于君臣父子伦常是既定的 , 臣
子只有在极窄小的范围内有 自己的 自由 他
的每一步行动都受到伦常的制约 。 满腔的热
情与无限的诚意 , 在慈与明未可知的君父之
纲面前 , 常常被击得粉碎 。 这也正是传统中
国人所常常面对的现实 , 他们只能引发出深
深的悲叹 , 归之于深深的自责 。 这应是《琵琶
记 》在封建时代能引发广泛共鸣的主要 内涵
之一 , 也是高则诚要求 “ 知音君子 ”着力体味
的“ 关风化 ”的“ 动人 ”涵义之所在
。 这并不是
说高则诚 已经借此而对礼教伦常制度本身发
出了怀疑 但他揭示的人物的命运 , 却无疑正
系于此 。
其实 , 不仅蔡伯嘈的行动是如此 , 即使是
赵五娘一线的行动 , 也仍可以证实上述分
析 。
赵五娘的形象 , 一般视之为刻苦耐劳 、 善
良真诚的中国妇女的典型 。 与对蔡伯嘈的评
价分歧的情况不同 , 从明代以降 , 对赵五娘是
一致予以好评的 。 但古代观众肯定她 , 是认
为她所做的一切完全属于 “ 孝妇 ” 的规范 今
人则一味强调善 良勤劳之类 , 想要避免肯定
“ 孝道 ”礼教所带来的尴尬
。 其实这两种观点
都只是从观念出发而没有能正视作品实际 。
因为赵五娘的行为固然是以 “ 孝 ” 为基础的
但赵五娘的遭际又真实地揭示了礼教社会中
为人妇者的艰辛和苦难 。 可以生发出相反的
感受 。
初为人妇的赵氏五娘子 , 从小就受到礼
教妇仪的良好教育 。在伯嘈眼中 “仪容俊雅 ,
也休夸桃李之姿 德性幽闲 , 尽可寄菠萦之
托 ” 。 二出 赵五娘的心愿就是 “惟愿取偕老
夫妻 , 长侍奉暮年姑舅 。 二出 她满足于小
家庭的安乐 , 并不想要夫君的飞黄腾达 , 更无
谋取“ 凤冠霞被 ”的虚荣 。 然而在封建的礼教
社会之中 , 作为蔡家的小媳妇 , 她根本没有说
话的权利 。 夫君赴试取功名这一大事 , 她根本
不得参与 第四出“ 强试 ”对剧情发展至为关
键 , 它决定了蔡家今后的命运 。而身为伯啃之
妻的赵五娘不仅不得参予 , 而且她的胜于桃
李的“俊雅仪容 ” , 在长辈眼中却是 “ 祸人 ”的
“ 尤物 ” , 会引得伯嘈消磨“ 奋发 ”的意志 。 所以
蔡公 、 张大公指责伯嘈不愿赴试 , 是 “ 恋着被
窝中恩爱 , 舍不得离海角天涯 ” “ 你贪鸳侣守
着凤筛 , 多误了鹏程鹦荐的消息 。 ” 四 出
就这样 , 刚刚享有六十 日恩爱 , “ 持怀 自
觉娇羞 ” 的新妇 ,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 骤然
面临着夫妻分离的痛苦 。 她以为是丈夫贪图
功名 , 故质问道 “解元 , 云情雨意 , 虽可抛两
月之夫妻 雪鬓霜援 , 更不念八旬之父母 。 功
名之念一起 , 甘旨之心顿忘 , 是何道理 五
出 听到伯嘈说 “ 哭哀哀推辞了万千 ” , 而被
“ 深罪 ” , “ 只道我恋新婚 , 逆亲言 , 贪妻爱 , 不
肯去赴选 ” , 赵五娘一下子跳了起来 “ 你爹行
见得你好偏 只一子不留在身畔 。 〔介 〕我和你
去说咱 。 ”这一刹那 , 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但她
马上理智地意识到小媳妇的身份 “ 休休 。 他
只道我不贤 , 要将你迷恋 。 苦 这其间怎不悲
哀 ”因为如果真的与公婆去论理 , 正好证实
“ 贪妻爱 , 逆亲言 ”的指责 。 小媳妇的处境 , 赵
五娘不仅不得参予丈夫远游的讨论 , 而且连
《详琶记 》与中国伦理社会
插话辩白的权利也没有 。 公婆根本不允许新
婚妻爱放置于 “ 亲言 ”之上 , 而且对于这位蔡
家的 “ 非亲 ”之人 , 带有深深的防范和疑忌之
心 。 这便是三纲五常背景下的妇女处境的真
实写照 。
因为儿子赴试未归 , 而且“ 连遭饥荒 ” , 眼
见朝不保夕 , 公婆之间相互抱怨 , 赵五娘强忍
“ 相遭际 , 晚年舅姑 , 薄幸夫婿 ” 的情状 , 居中
委婉调解 , 变卖首饰 , 典粮充饥 。 第十出 当
可变卖的东西典卖殆尽 , 饥荒加深 , 而儿归无
期之时 , 家中的矛盾冲突便更加尖锐 。 为“ 请
粮 ” , 赵五娘这位“ 不出闺门 ”的少妇也只得抛
头露脸 不意请得的粮食又被里正抢去 , 无颜
回家 , “ 公婆望奴奴不见 。 纵然他不埋怨 , 道
我做媳妇还何干 他忍饥 , 添我夫罪愈 。 怎得
见 , 我夫面 ” 十六出 苦楚难挨之时 , 她也
想到过死 , 却又欲死不能 “将身赴井泉 , 思量
左右难 。 我丈夫当年分散 , 叮泞祝付爹娘 , 教
我与他相看管 。 我死却 , 他形影单 。 夫婿与公
婆 , 可不两埋怨 ” 十六出 幸亏张公接济 ,
为公婆奉上一顿淡饭 , 自己则糟糠充饥 , “ 苟
延残喘 , 也不敢叫公公婆婆知道 , 怕 他烦
恼 ” 。 然而媳妇的牺牲忍让精神 , 并没有得到
蛮横的婆母的谅解 。 蔡婆一面抱怨媳妇照顾
不周 , 不能再提供“ 蛙菜 ” , 另一面则怀疑媳妇
独 自偷吃好食
。 她对蔡公说 “ 亲的到底只是
亲 。 亲生孩儿不留在家 , 今 日着这媳妇供养
你呵 , 前番骨 自有些蛙菜 这几番只得些淡
饭 , 教我怎的握 更过几 日 , 和饭也没有 。 你
看他前 日自吃饭时节 , 百般躲我 , 敢背地里 自
买些下饭受用分晓 。 ” 十九出 面对此情此
景 , 赵五娘 “ 便埋冤杀了 , 也不敢分说 ” , 只能
将无限的苦楚 , 连糟糠咽在肚中 只能对着苦
涩的糟糠 , 诉说 自己的苦难 , 自觉命比糠苦 。
赵五娘形象的祟高 , 便在于能够面对苦难 , 忍
受着无比的委屈 , 仍然保持操守 , 忍怨茹苦 ,
只为年迈的公婆着想 , 从而获得一种人格的
升华 。 这固然体现了赵五娘的善良品格 。 但
扭曲的婆媳关系 , 其实“ 助长 ”了这种崇高 。这
种无可奈何的 “ 孝妇 ” , 是可以读出血与泪来
的
。
赵五娘一线的行动 , 以 “ 吃糠 ”一折而达
到高潮 。 它甚至使“ 书馆相逢 ”的高潮场面相
形见细 。 虽然对于赵五娘的形象 , 后文尚有
“ 代尝汤药 ”
、 “ 祝发买葬 ”
、 “ 赤手筑坟 ”等场景
作重彩描绘 而且从“ 孝妇 ”的角度而论 , 这些
行动也都值得激赏 , 但它们都不能像 “ 吃糠 ”
一折这样激动人心 。原因何在 因为“ 吃糠 ”以
前 , 有婆媳冲突构成的张力 , 使赵五娘的形象
获得凸现 而此后的行动 , 虽然仍是不折不扣
的 “ 贤孝 ” , 但由于没有了那种对五娘 “ 不贤 ”
的怀疑 , 以 “ 贤孝 ”而写其贤孝 , 便失去了那种
令人血脉贵张的力量 。 《琵琶记 》前半部之所
以较之后半部更激动人心 , 更富于悲剧的气
氛和悲剧的感染力 , 原由也正在于此 。
赵五娘与蔡婆之间的冲突 , 是对非血亲
家庭成员天生的不信任的结果 , 礼教制度下
媳妇对婆婆必须绝对服从的要求助长 了这一
冲突 , 加深了赵五娘的苦难 。
赵五娘本来就够不幸的了 。 新婚二月 , 即
被公公 “ 改换门间 ” 的要求 , “ 夺走 ”了恩爱的
丈夫 。 她还来不及悲叹 自己空房寂寞 , “ 朱颜
非故 ” , “ 连遭饥荒 ” 的现实 , 就将照顾公婆的
沉重的担子 , 落到了她屏弱的肩上 。 她只能抛
开悲悲戚戚的闺怨 , 勇敢地担负起丈夫的嘱
托 “ 也不须气苦 , 也不须气苦 , 索性做个孝妇
贤妻 , 也得名书青史 , 省了些闲凄楚 。 俺这里
自支吾 , 休得污了他的名儿 , 左右与他相 回
护 。 ” 九出 “ 索性做个孝妇贤妻 ” , 可见其沉
痛与无奈 。 从情感上说 , 她爱丈夫 , 也就 自然
把完成丈夫临行照顾爹娘的嘱托作为头等大
事 , 因为这同时也是为了“ 回护 ”丈夫 , 免使其
沾染“ 不孝 ”恶名 。从“ 礼 ”的角度来说 , 奉养公
婆也是其义务 “ 夫为妇之天 ” , 丈夫相关的一
切 , 也是其不可推卸的职责 。无论从哪一方面
看 , 这位“ 持杯 自觉娇羞 ”的新妇 , 都 已面临不
文学遗产 · 一九九六年第三期
得不做合于礼教妇道的“ 孝妇贤妻 ”的处境
。
所 以赵五娘决意 主动承受即将来临的苦难
了 。 但礼教制度带给她的苦难至为深重 , 她
竭尽全力的奉献 , 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与
尊重 , 换来的却是婆母的无端猜忌 满腹冤
苦 , 无从诉说 , 只得对糠 自语 “ 糠 , 遭碧被春
柞 , 筛你簸扬你 , 吃尽控持 。 俏似奴家身狼
狈 , 千辛万苦皆经历 。 ” “ 糠和米 , 本是两倚
依 , 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 一贱与一贵 , 好似
奴家夫婿 , 终无见期 。 ” 这二支曲文 , 也是对
旧中国妇女的悲惨遭际的控诉 , 可谓一字一
泪 。
在《琵琶记 》中 , 赵五娘一线的行动
,
是从
属于表现蔡伯嘈的命运遭际这条主线的
。 因
为简单地说 , 赵五娘的行动也是为完成丈夫
嘱托 , “ 回护 ” 丈夫的 “ 名儿 ” 。 只是特定的社
会现实与君 臣父子的礼教制度对伯嘈 的拘
羁 , 使得赵五娘的努力成为泡影 , “ 吃尽控持 ”
而无由解说 。 因而他们夫妇一体 , 其所作所
为及蕴含的悲剧涵义 , 也是同质同构的 。 从
内心到行动 , 他们都确实是符合 “ 孝子贤妇 ”
的规范的 他们都曾被冤屈 贤孝如赵五娘 尚
且受婆母疑忌 , 却何况蔡伯偕这样入赘相府 ,
身处温柔富贵之乡未尽终养之责呢 幸而后
来真相大白 , 他们都获得了解和宽有
。
但悲
剧却正 由此产生 , 并且 已无可挽回
。 赵五娘
在 “ 吃糠 ”真相大 白时 , 说 “ 公公 , 婆婆 , 别人
吃不得 , 奴家须是吃得
。
爹妈休疑 , 奴须是你
孩儿的糟糠妻室 ” 这沉痛至极的话语和尴
尬的事实 , 使本质善 良的蔡婆愧悔而亡 , 蔡公
也因此一病不起 。 倘若婆婆是 以八十老岖 ,
自然死亡 , 五娘亦 尽到了责任 , 便无遗憾可
言 。 然而悲惨的却正是五娘的忍让偏成为致
蔡婆愧悔而亡的原因 , 才更显得无 比凄惨
。
五娘痛呼 “ 婆婆 , 你还死教奴怎支吾 , 你若死
教我怎生度 我千辛万苦回护丈夫 , 如今到此
难回护 。 ” 二十出 怨 白之时 , 即家破人亡之
期 , 真 乃惨不可言
。
同样 , 蔡伯嘈虽然因“ 三不
从 ”而得到了张公与五娘的谅解 , 但父母惨死
已不可复生 , 况且父亲是带着对儿子的深深
的怨恨而离开人世的 , 他永远不能获得父母
的宽肴 。这是一个孝子的最大悲哀
。
所以他最
后痛言 “ 何如免丧亲 又何须名显贵 可惜二
亲饥寒死 , 博换得孩 儿名利归 ”
从这样的角度切入 , 我们可以看到 , 《琵
琶记 》具有中国传统伦理社会的 “ 百科全书 ”
的特证
。 从中可 见夫妇
、 父子
、
婆媳 、邻里
、
君
臣等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 窥见家庭伦
常生活的真相
,
体察到 “ 孝子贤妇 ” 的内 心痛
苦 , 甚至正是从对孝子贤妇的歌颂之中寻绎
到对于礼教伦常本身表示否定的证据 。 它不
像《西厢记 》、 《牡丹亭 》、 《桃花扇 》、 《长生殿 》
以 “ 永恒 ” 的爱情故事而表现得哀艳动人 , 但
它切入到传统中国人的生活底里 , 成为中国
传统伦理文化与中国人的生活情状的真实写
照 。 它不易获得激进的“ 前卫 ”派的称道 , —
如李赞即评其 “ 画 工 ” 不及《西厢 》乙 “ 化工 ” ,
—却因深入中国文化的底里而易引起普通
民众的共鸣与统治者的称赏 , 因为他们可以
从中各取所需 。 它不像《西厢记 》、《牡丹亭 》能
以永恒的爱情而与西方古典杰作较一短长 ,
但它却是最富中国特色 、 最切近中国人生活
的悲剧作品
。 它虽然不及饱含革命性的反传
统作品那么 易于惊世骇俗 , 获一时的 叫好吉 ,
但它却因与传统结为一体 , 也将与中国民族
的优秀传统而走向永恒 。 明乎此 , 则一时的鸡
虫得失 又何足道哉
反作者简介 黄仕忠碑洲 。年 生
。 年毕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 , 获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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