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精义

《列子》精义 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示之，犹众庶也。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言天地坏者谬，言天地不坏者亦 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 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 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 心。 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臣有道于此 ，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 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 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 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 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 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 乐无比。何所怨哉？” 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声，唯然之音 ，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曰：“ 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辨贤于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 曰：“由之勇贤于丘也。” 龙叔谓文挚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 言子所病之正。”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 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吾如人。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 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 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 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 圣人也！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殷汤问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 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 无极。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无则无极，有则有尽 。”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同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 者， 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 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 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 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河曲智叟笑之，曰：“甚矣汝之不惠 ！以残年馀力，曾不能悔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 “汝心不固，固不可彻。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 ，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蛾 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谓不足， 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 里焉。 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 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 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 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 汝多知乎？” 均，天下之至理也，人以为不然。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 ；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 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 奚事哉？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 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 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用援琴而鼓之。初 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 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何逃于声哉？” 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 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 而困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此天何穷圣而达逆，贱贤而 贵愚，贫善而富恶邪？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 以死而不死，天罚也。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农 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 否，命使然也。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 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 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异？ 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 。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 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吞舟之鱼，不游流枝； 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 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无 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 之所贱，侵物为贱。 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 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民也。 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故曰：慎尔言，将 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 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 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以是求利，不亦难 乎？ 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 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 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 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 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 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 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