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的反击──《登徒子好色赋》注析登徒子好色赋[1]（节录） 宋玉[2]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3]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4]，口多微辞[5]，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 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 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6]，无说则退。” 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7]。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8]，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9]。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10]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11]耳，齞唇历齿[12]，旁行踽偻[13]，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14]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选自《文选》卷十九 【注释】 [1]登徒子：一个复姓登徒的人，可能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一说登徒为官名。 [2]宋玉（约前298—约前222）：战国时期鄢（今湖北宜城）人，楚国文人。本文旧题宋玉撰，但很可能是出于伪托。 [3]短：说坏话。 [4]闲丽：文雅英俊。 [5]微辞：婉转而巧妙的话。 [6]止：留下，与下文的“退”相对。 [7]东家之子：东边邻家的女儿。 [8]束素：一束白色生绢，形容腰细。 [9]惑阳城，迷下蔡：阳城、下蔡是楚国贵族封地。这两句是说，楚国的王公贵族都沉迷于东家之子的美貌。 [10]许：答应（和她交往）。 [11]挛（luán）：卷曲。 [12]齞（yàn）唇历齿：稀疏又不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齞，牙齿外露的样子。历齿，形容牙齿稀疏不整齐。 [13]旁行踽偻：旁行踽（jǔ）偻（lǚ）：走路摇晃，弯腰驼背。踽偻，驼背。 [14]孰：通“熟”，仔细。 宋玉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才子加美男。有位登徒先生大概是心生妒忌，跑到楚王面前说：这个宋玉，长得帅，口才好，关键是还那么好色，这种人成天在您后宫晃来晃去……您懂的！楚王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就把宋玉叫来问话了。 宋玉是如何回击这些言论的呢？ 他首先描述了一位绝世美女──东家之子。先来一段层递式的铺陈：“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范围由大而小，层层推进，最后聚焦到这位美人身上，试比一比直接说“天下之佳人莫若臣东家之子”，显然更具气势和回环美。第二句更经典：“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往小了说，这叫恰到好处，往大了说，这叫完美至极──任何增减修饰都是多余的。第三句连用四个比喻，显然是脱胎于《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等句，仿佛一串身体细部的特写镜头，可见不仅整体美，连细节都如此精致。第四句则是从他人的反应来写，说楚国的王公贵族都为她倾倒。这四句，可谓集古典文学中描写女性手法之大成，和这位东家之子一比，西施貂蝉昭君玉环什么的都弱爆了！但此时话锋突然一个急转：就是这样一位美到极致的美人，在墙头瞅了我三年，我都没搭理她！看到这里你才明白，宋玉极力铺陈女子的美貌，都是在为说自己“不好色”做铺垫！这还不算完，话锋再一转──您再看这位登徒兄，老婆要多丑有多丑，他还开心得不得了。如此鲜明的对比，到底谁好色您还看不出来吗？ 宋玉的反击，可以说相当犀利，也极为精彩：先以顶真、层递、排比、比喻等修辞格以及侧面烘托手法极写美人之美，而这一切又是用以衬托自己的“不好色”，最后再拉登徒子过来一比，自己之德才貌兼备，登徒子之滑稽可笑，莫不淋漓尽致。尽管不免有“毒舌”之嫌，但从写作技巧的角度而言，仍足资借鉴。 当然，这样的反击并不完美。宋玉说自己“至今未许”，好像挺“高冷”，但你观察人家观察得够仔细呀；又说登徒子对自己的丑老婆“悦之，使有五子”，这能说明什么呢？要么登徒子的审美观跟其他人不是来自同一星球的，要么登徒子像梁鸿（东汉人，妻孟光，奇丑，“举案齐眉”说的就是他们的故事）、许允（三国魏人，妻阮氏，奇丑）一样好德不好色，但恐怕没法证明他“好色”吧？可怜的登徒子，竟因此背负千古恶名，以至于成了“好色之徒”的代名词。怪谁？只能怪宋玉的言语技巧太高超，以至于历代读者大都迷恋于这些技巧而忘记了其背后的逻辑漏洞──登徒子说宋玉“口多微辞”，真是一点不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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